果然,等到百官在静鞭声后过了桥去,在奉天门外丹墀参拜上朝之后,后半夜完全没睡的朱棣面沉如水地现身奉天门廊内金台,安坐之后便吩咐中官宣旨。
“朕躬膺天命,祗绍鸿图,爰仿古制,肇建两京,乃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奉天等三殿灾,朕心惶惧,莫知所措。意者于敬天事神之礼有所怠欤?或法祖有戾而政务有乖欤?或小人在位贤人隐遁而善恶不分欤?或刑狱冤滥及无辜而曲直不辨欤?或谗慝交作谄谀并进而忠言不入欤?或横征暴敛剥削而殃及田里欤?或赏罚不当财妄费而国用无度欤?或租税太重徭役不均而民生不遂欤?或军旅未息征调无方而饷空乏欤?或工作过度徵需繁数而民力凋弊欤?或奸人附势群吏弄法抑有司茸罢软贪残恣纵而致是欤?下厉于民,上违于天,朕之冥昧,未究所由,尔文武群臣受朕委任,休戚是同,朕所行果有不当,宜条陈无隐,庶图悛改,以回天意。钦此。”
在下头仔细听着的张越虽不知道这诏书乃是何人草拟,但听那字里行间,便知道乃是求直言诏无疑。于他所在的位置看不清皇帝的表情,可凭着对皇帝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想象朱棣这会儿沉积在心中的怒气。
由于三大殿被焚的震惊缭绕在百官心头,因此这一日朝会例行公事地禀奏完各自衙门的急务,接下来便早早散去。有心人都想到了一个问题,这样大的天灾,皇帝虽下诏求直言,但按照从前历朝历代的旧例,宰辅大臣也应当承担责任——如今虽说没有宰辅,却还有七卿和阁臣……况且,到了最后,皇帝应该会下罪己诏,因为这是天公示警!
兵部衙门如今并无急务,因此散朝回来之后,各司房的官员也都在悄悄议论。因员外郎和另一个主事出去送公文了,因此武库司的司房中只有张越和万世节两个人,趁着这没外人的时候,万世节便凑在张越身边,低声说道:“这次天灾来得突然,下诏求直言又说的是令群臣指斥时政,我刚刚看几个御史和给事中的模样,只怕是上书的时候会言辞激烈。”
见张越若有所思没有说话,万世节索性便摊开了说:“要说近年的两件大事,一是迁都,二则是开海禁。两者都是打破了太祖旧例。开海禁虽说比不上迁都的意义重大,但毕竟是违背了太祖皇帝的皇明祖训,正好遇上三大殿灾,只怕当初那些反对的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按理说儒生只敬圣人,可遇上这种时候,却不免以鬼神天意之说阻治国经略大道。”张越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旋即露出了自信之色,“迁都乃是为了防备蒙元,须知历朝历代的国都几乎都在偏北边,国都在南边的历朝历代都不长久。至于海禁……皇上并不是朝令夕改的性子,再者去岁市舶司课税也颇为可观,民间皆道便利,必然不会因天灾阻大事。对了,你要是准备上书言事……”
在门外听了一半,原本想进来的尚书方宾顿时停住了脚步。当初密议迁都事的时候,他这个尚书也是支持者,此次遇上这样天大的祸事,他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被抛出来当作替罪羊。可眼下想想,他倒是越老越糊涂了,皇帝又岂是那种轻易被天灾所动的人?
只是,这次那群讨厌的言官恐怕不会放过那么好的机会,但只要圣心坚定,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乱事,兵事
张家西院上房。
一身青绸直裰的冯远茗搭着杜绾的右手诊了一会,随即便放下手对一旁满面关切的孙氏说:“不碍事,她向来惜福养身,再加上人又开朗,昨晚上骤然惊醒的影响终究有限。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是宫里三大殿雷击着火,又不是张家哪处院子起火,不至于让她动了胎气。只不过既然离那日子不到两个月了,稳婆屋子都得好好备下,以防万一。”
“阿弥陀佛!”孙氏听说没事,这就双掌合十念叨了一声,待听到这万一两个字,她的脸上就有些不自然,心中很是埋怨起了这个不会说话的大夫,直到看见杜绾丝毫不以为意,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连忙点了点头,“既然冯大夫这么说,我立刻就吩咐去把稳婆请来家里住着,再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不过毕竟还有将近两个月呢……好在这次绾儿应当是夏日生产,总比大冷天强。”
见孙氏说着说着就眉开眼笑,又亲自把一碗燕窝粥端了过来,即使杜绾如今一丁点胃口都没有,却实在不好拂逆婆婆的一番好意,只得接了过来。勉强把一碗粥喝完,见往日不喜久坐的冯远茗仍坐在那锦墩上和小五说话,仿佛是有意留下,她不禁心中一动,便拉着孙氏的手笑道:“娘,今天您为着我的事都没去北院上房见老太太,这会儿既然没事了,您也该过去一回,正好代我向老太太问安。我都折腾了大家一早上,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听儿媳这么说,孙氏看看这屋里头既有大夫也有丫头,不虞有什么照料不过来的事情,口中便答应了,临去前少不得又对琥珀秋痕千叮咛万嘱咐,随即才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了。眼见她出了屋子,小五便笑着蹦了过来紧挨杜绾坐了。
“小姐,亲家太太对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点都不像戏文里头那些婆婆!”
“都和你说多少回了,居然还是改不过口来……是姐姐,不是小姐!”杜绾没好气地瞪了小五一眼,见她笑得阳光灿烂,便一把揽过了她,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子,“要不是这边的长辈通情达理,哪怕爹娘再纵容你,你也不能成天过来。也好在爹爹从来不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否则你就没法子和冯大夫学医术了!”
“杜大人是开明人,又不是那些道学腐儒,否则他怎么会收了小五这么个女儿?”
冯远茗笑语了一句,随即宠溺地看了看小五。紧跟着,他的面上渐渐露出了怔忡的表情,随即便叹了一口气:“刚刚三太太在,我有些话也不好说。杜姑娘,你知道的,小五之前我还有一个徒弟,昨天晚上她忽然上了门来。我劝她以后安安分分过日子,不要那么偏执,结果她给我留下了一包银子,磕了三个头,没头没脑地丢下一番话就走了。”
秋痕和小五还有些懵懂,杜绾和琥珀却是知道当初那段公案的。想到父亲和张越可说是一手覆灭了山东白莲教,心中一紧的杜绾便对秋痕和小五说:“秋痕,刚刚我忘了,你带小五去一趟老太太那儿,把她才带来的那些天麻和药茶送过去。”
知道这会儿杜绾支走自己必定是有话要说,秋痕咬了咬嘴唇,随即便拉走了满脸不情愿的小五。等到她们俩捧着东西一离开,琥珀便站起身来说道:“少奶奶,奴婢到外头守着。”
眼见琥珀略一屈膝就打起帘子去了外头,杜绾本想张口叫住她,最后还是忍住了。看着面色惘然的冯远茗,她便沉声问道:“请问冯大夫,她说了些什么?”
“第一句最莫名其妙,说什么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冯远茗早年也是书生,为了学医更是通晓易经,但对于自己那个心思剔透的大徒弟,他仍然是很有些看不透,就比如这句话他怎么都想不透是唐赛儿自怀身世,还是为了告诫什么。见杜绾正在沉吟,他就又继续说道:“说完了这句,她又说白莲教不是亡于杜大人和小张大人之手,而是因为她被人算计了,所以她首先要对付那些只知道利用别人的权贵,等以后腾出手来,兴许会找你们算帐……你看看她这都在胡说八道什么?她还说若不是你当初那一番话义正词严,说得那个叛徒心神动摇,她也未必能杀了他报仇……反正我是听糊涂了。”
说到这里,冯远茗不禁扼腕叹息。小五的天分虽然不差,但比起唐赛儿仍是逊色不止一筹。他后半生孤单一个人,对于收了唐赛儿作首徒却没有半分后悔,甚至一度认为四处行医舍药性子良善的她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看来,她其他什么都好,偏偏那心结打不开,那偏激的性子改不掉。认真说起来,他这个师傅当初的孤僻性情兴许也影响了她。
尽管冯远茗说得没头没脑,但杜绾已然想到了去年腊月里的那一夜,紧跟着更是回忆起屋顶上莫名响动,之后顺天府尹亲自敲过张家的门,张越回来之后也提起过附近的巷子有一具身份不明的尸体,同时还丢下了一具军用制式弩弓,只是事情最后似乎不了了之。那会儿夫妻俩怎么猜也猜不透,可若是冯远茗所说都是真的,那么那具尸体的身份岂不是……
电光火石之间,她终于想透了所有问题,当下便宽慰冯远茗道:“冯大夫,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去想了。她既然是悄悄来见的你,就说明她还没有偏激到不顾一切。至于杜家和张家,她也说过了,至少得等到腾出手来……再说了,自从青州的事情之后,你可曾听说过她在外头露过面?你就当作她只是来看看你,顺便说说心里话好了。”
“希望如此吧。”
冯远茗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昨晚上那雷火忽然劈了三大殿,他实在担心这当口唐赛儿再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这天傍晚,张越从兵部衙门出来,正好在五牌楼遇上了二伯父张攸,伯侄俩便顺道一路回来。想到六部之中议论纷纷,他就问起了五军都督府的情形,张攸却是没好气地笑了笑。
“天要打雷下雨,人怎么管得着?咱们这些武官也不知道杀过多少人,谁也不敢担保自己就没有伤过无辜的人命,要是真那么信这种天意鬼神之说,晚上睡觉岂不得夜夜噩梦?大伙儿多半是说这一次雷击起火实在是不凑巧,至于上书言事……那是文官的勾当,和咱们没关系。要说咱们,也不过是心疼那三大殿烧了白花了钱,没觉得和其他事情有什么关联。”
听到这种干脆利落的说法,张越愣了一愣就心有所悟,心道武官果然不如文官的心思那么多。等到拐进自家的巷子,他忽地想起今天尚书方宾刚刚提到的事,略一思忖便开口问道:“二伯父,交趾如今战况糜烂,此次兵部补充了兵员和粮草军器等等,皇上又下令从云南征马,我听说黔国公还上书言道云贵各地负担太大,西南夷各部蠢蠢欲动?”
张攸外表爽朗,心思却极其细密,张越提起个话头,他便想起了一个月前那天晚上的争执。虽说那一次顾氏给他这个儿子留了面子,只是单独把他叫过去训斥了一顿,可为了家务事闹得这样大,他心里自是异常恼火,设法去问过之后给了方水心一个答案,竟已经有半个月没往她屋子里去。西南那边的局势瞬息万变,他这一头家里还不太平。
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答应沐晟,说来说去,还是他当初心志不坚……
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了脑海,张攸又沉思了起来。他不比左军都督府那些同僚,那些公侯伯自恃爵位官阶远远高于兵部官员,所以打交道的时候往往居高临下,但他却清楚若是要带兵,那就事事都得仰仗兵部。即便是他贵为伯爵,不怕握有实权的武选司挟制,但武库司却握着大军的命脉——只现在这地方既然是归侄儿管,却是天然的便利。
于是,他盯着张越看了一会,随即便直截了当地说:“那天在英国公府,我和英国公就曾经对你说过,丰城侯过于持重,虽屡屡取胜,却始终不得敌首,此次一病更是错失良机;黔国公虽说乃名将之后,却过于谨慎小心,稍挫即退。要知道,西南夷与其说慑于永镇云南的黔国公,还不如说是慑于大军昔日之威,还有那些一直都没放下过刀剑的将士。交趾战况胶着,西南夷若安分守己,那就是怪事了!”
在西角门前下马,张攸随手把缰绳丢给了迎出来的门房,继而就和张越进了门。到了二门绕过穿堂那座大影壁的时候,他忽然停下步子,又对身后的张越说道:“丰城侯这次病得不轻,荣智伯陈智独木难支,你那方略就是打动了皇上,也得有人去执行。辅大哥是国之柱石,皇上决不会再放他去了,你纵有心却不是武将带不得兵,但我却可以再去!”
饶是张越刚刚心里曾经动过这么一丝念头,此时闻言仍是感到心中震动。如今的交趾可以说完全是烂摊子——除了担任交趾布政使挂了尚书衔的黄福之外,其他文官到交趾任职形同于左迁,若不是黄福一个个安抚,只怕这些人根本连做事情的心思都没有;而除了张辅之外,其他去过交南的武将勋贵多半是灰头土脸,更不可能自动请缨。而张攸才回来休养了两年,竟然愿意再去!
“二伯父就不怕深陷泥沼?”
“身受爵赏畏难取易,非大将也!况且,我还不想这身子骨丢在京师生锈了!”
觉察到张攸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豪情,张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二伯父既然有舍我其谁的心思,那晚饭后不如到我那自省斋,咱们商量商量。”
第四百一十九章 从容对暴怒
由于天子下诏求直言,翰林院侍读李时勉和侍讲郑缉便第一拨带头上书言事,有了带头的,其余给事中监察御史等科道官员也纷纷上书应直言,诸多奏折犹如雪片一般飞入了通政司。有弹劾按察司监察御史考官不加详查,不能逢迎阿附者考评多为寻常,而贪墨奸诡善于趋媚者反考评上佳的;有明言连年四方蛮夷朝贡使节拥塞于道,敦请朝廷明诏海外诸国近者三年一朝,远者五年一朝的;有说江南等地运粮北京路途险远民夫困敝不堪,请在淮安徐州济宁等滨运河之处修建粮仓方便远近调拨的……
林林总总应直言的奏疏应有尽有,恰是把通政司官员和内阁的几个学士忙了个半死。这天在内阁直房之内,正忙着誊抄节略的杨荣看着手里那份奏折,忽然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随即就冷哼了一声:“岂有此理,这萧仪竟把雷击焚毁三大殿说成是迁都惹怒了昊天上帝,还说什么若不能将国都迁回应天,不修仁政,则天下必定灾祸横行!”
“既然是下诏求直言,有人把矛头转向这个也不足为奇。”杨士奇笔下不停,桌子上也是一堆各式各样的奏折,“再说,起头宜山和幼孜不是就早料到有人会提出这一点的么?”
“士奇兄,你以为这个礼部主事萧仪只说了这一条?他这上头的内容多了,说是西洋取宝船空耗钱粮,奏请废止;海禁乃太祖皇帝所敕,不能违了祖训,请行罢止,并处分相应官员;交趾蛮荒之地不值得劳师远征,请弃交趾;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重新迁回江宁……哼,此人不过是小小一个主事,竟然将皇上的大政驳得一无是处,不是大胆,而是狂妄!”
杜桢这会儿正在按各部院挑拣奏折,听杨荣这么说,他终于抬了抬头。皇帝此次下诏求直言不过是为时所迫不得不为之,若是言辞中肯切中时弊的也就罢了,但若是在这种大事上头只用天象这种借口就想让皇帝改变主意,却无疑是痴心妄想。因雷击三大殿便行迁都事,这岂不是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况且,左一个废止又一个罢止,甚至准备把交趾也丢了……这不是败家子么?
“咦,宜山,这里居然还有张元节的一份!”
听到金幼孜这声音,杜桢丝毫没觉得奇怪,直起腰之后便淡淡地笑道:“既然是下诏求直言,有他的也不奇怪,我自己也上了折子。”
杨荣金幼孜闻言大讶,这时候,杨士奇便拿着一份文书站起身来:“这就是宜山的奏折了,他说的是近年营建京师,除了役民之外更役使官军无数,这些军户衣食困顿,更没法顾得上家里人,该当厚给月粮,不能厚给的也至少该宽免其他家人的徭役。不过我还是觉得他这最后一条写的最要紧,自从上一次北征之后,除了宣府大同等等军备要地之外,其他地方的武备确实松弛了,不可不戒。我自己也上书请严核刑罚,凡死刑必三覆奏。”
相比部院和科道官员,值文渊阁的阁臣日日面圣,有事都可以面奏,所以杨荣金幼孜都不愿意在这时候上书,以免被底下那些眼睛瞪得老大的官员抓住了把柄。听到杨士奇和杜桢都应了直言诏,两人方才有些后悔,但这时候再跟在后头就无趣了。等全部整理完之后,今日当值的金幼孜便随同两个前来取奏折的太监去了乾清宫。
然而,金幼孜很快就懊悔起了没多叫上一个人陪自己来乾清宫。他知道天子如今脾气愈发暴躁,他也知道这三大殿焚毁对于朱棣是莫大的打击,他更知道这会儿呈递上去的奏折和节略大多都只会让皇帝看得更加愤怒。可既然知道这些,他怎么偏偏还一个人跑过来?
原本整整齐齐堆在御案上的文书全都被朱棣震怒地一把扫了下来,撒落得四处都是。无论是周遭伺候的太监还是金幼孜,这会儿都压根不敢上前捡拾,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提心吊胆的他们没有等到皇帝愤怒的咆哮,耳畔能听到的只有那种粗重的喘息。然而,那喘息却比咆哮更可怕,因为谁也不知皇帝什么时候会骤然爆发,更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皇上,兵部武库司郎中张越奉旨候见!”
站在外殿的小太监压根不想在这时候惹恼了皇帝,奈何想到张越曾经扳倒过三个司礼监的头头,其他几个大太监仿佛都和这位小张大人交情不错,先头又是皇帝传旨,因此他着实不敢拖延。此时硬着头皮报上了这一句,他就提心吊胆地等在那里,不多久就听到了里头传来一个喝声。
“传!”
松了一口大气的小太监答应一声,旋即顺着台阶一溜烟跑了下去,待到丹墀之下看到等在那里的张越,他便大声宣了一声,旋即才压低了声音道:“小张大人千万小心,刚刚皇上差点将那些奏折都摔在了金学士脸上,这会儿估计火气仍然大得很。”
“多谢小公公提醒。”
张越诚恳地对对这个小太监点了点头,旋即匆匆上了台阶。跨入大殿的一刹那,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熟悉了一下里外光线的差别。外头是阳光灿烂的春日,可里头几乎是寒风凛冽的冬夜,除了朱棣面上布满寒霜之外,金幼孜和那些太监也一个个都是死沉死沉的脸。而就在他预备行礼的时候,那压抑到极点的气氛终于爆发了。
“这也不便那也不便,这也是错那也是错,他们平日为什么不说,非要趁着眼下三大殿被火烧了,这才瞧出了那么多的弊端?这天底下哪天打雷不劈死个把人,不烧毁几间屋子,偏偏这次烧了三大殿就是天公示警,说是朕不应该迁都?一群混账东西,以为朕不知道他们隐忍了多久,以为朕不知道他们的用心?张越!”
朱棣已经全然忘记了最初传召张越的理由,几乎想都不想就指着他喝道:“到御马监去传旨,叫上海寿,把这些人……把这些人统统下锦衣卫狱!”
听到这一声,不但张越大吃一惊,就连金幼孜也大叫不好。张越是否因此得罪人他可以不管,但此事若是一做,那引起的反弹就大了,到时候他这个阁臣难辞其咎。想到这里,他连忙站出来劝说,谁知道话没说两句就被朱棣一口喝了回来。
“难道要他们弹劾你这个文渊阁大学士该死,你才乐意?”
上一次京师动乱夜被皇帝差遣着去抓人也就罢了,但这一次张越却明白,除非他想从此之后在士林中再抬不起头来,否则这种事情绝不能做,况且,里头还有他自己的一份。心念数转之下,他便上前从容行礼,随即说道:“皇上既然下诏求直言,如今若要将所有上书者全部下狱,只怕以后再无人肯应言。况且,臣此次也应诏上了书,若皇上真要臣去抓人,那么臣恐怕得自己抓自己了。”
由于金幼孜呈递上来的第一份便是礼部主事萧仪的上书,因此朱棣气怒之下几乎不曾看别人的,此时听张越这么一说,他不禁皱眉看了看地上的奏折,但仍是满脸气恼。见皇帝面色微微有些缓转,张越瞥了一眼旁边的金幼孜,便弯腰把递上散落的奏折等一份份拾了起来,等全部收拢之后折叠好,他方才近前几步双手呈上。
“你倒是胆大。”朱棣冷冷端详着张越,旋即便用手拍了拍眼前的御案,“朕眼下没心思看这些,你既然说自己也应诏上书,那好,你先把你自己那一份念给朕听。接下来再念别人的……总之,你一份份念,朕倒要听听,有多少人秉承公心。”
金幼孜虽说被晾在一边,但这会儿却没有半分不悦,可以想见,除却某些有分寸的人,别的官员上书必定都是言辞激烈,这读奏折几乎是提着脑袋的勾当。当听到张越抑扬顿挫地念着他自己的奏折时,他更是渐渐感到头皮发麻。
“自古漕运之道,不外乎河、陆、海。陆运以车,河海则以舟。按其所用人力、运力、费用,则海运最省,河运其次,陆运再次。然河漕不便通行处亦需人力牵挽,海运虽省牵挽却仍有倾覆之祸,可谓利害相当。今漕河便利,东南财赋尽由漕运北上,海运则废弃多年。然漕运若人之咽喉,一旦漕河淤泥高积,抑或漕河冬日封冻,则南粮不能北运,立有不测之祸。如今虽乃无事之秋,然不可不为万世虑,请以浙西财赋由海路运,使人习知海道,亦可固海防,习海战,防倭寇……”
这当日开会通河就是为了沟通南北运粮,于是朱棣从此之后就下旨罢了海运,如今张越竟然提议重开海运,皇帝岂不是更怒?然而,朱棣在重重一拍扶手打断了张越的话之后,却没有立刻雷霆大怒,而只是不满地冷哼一声。
“好了,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这条陈是为了什么……暂且搁着,念下一份!”
第四百二十章 皇太孙义托小郡主
京师的四月初原本是一年中少有的宜人季节,奈何如今朱门大户对女眷的约束日严,闺阁千金们顶多往交好的世家好友那里聚一聚,纵使往外走也往往是跟着一堆丫头婆子。由于今年刚刚出了新一科进士,家中有适龄闺女的殷实人家倒是都派出人去打听新科进士的相貌人品等等,一时间官媒私媒忙成了一片,三大殿的火灾在民间反倒成了次要的勾当。
虽说大明俸禄不高,但只要是嫁了进士,总能挣一个诰命,到时候凤冠霞帔可不比嫁给寻常庶民强?于是,小五如今虽不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可这几天被裘氏念叨得脑仁疼,最后不得不借口朱宁邀约落荒而逃,等上了朱宁的马车方才抚胸长长吁了一口气。
“以前怎么从来没发现娘那么能缠人的……那些进士谁不是通读四书五经的道学古板,要是我嫁过去那得有多少规矩,怎么受得了!郡主,我眼下算是明白你的苦楚了,再这么下去我非得被逼疯了不可,我又不稀罕什么诰命,就算要嫁,嫁给平头百姓不好么?”
朱宁没好气地伸出指头在小五额头上轻轻一弹,因笑道:“身在福中不知福,能有杜大人杜夫人那样的爹娘,也不知道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如今年方十六,自然不小了,再不嫁以后谁要你?不过,那些进士虽说有出身,却未必是你的良配,你值得更好的。”
小五原本还一脸满不在乎,可听朱宁说自己值得更好的,她顿时面上一红,随即连忙打岔道:“郡主可别一个劲只说我……话说回来,周王殿下的病还没好么?”
“他还在装病呢!”朱宁意兴阑珊地叹了一口气,旋即漫不经心地说,“要不是他这么‘病着’,早就该回开封了,如今三大殿这么一着火,谁也顾不上他,结果倒让我天天听那唠叨,绝不比你轻省。因着这缘故,我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入宫了,总算不用看皇上发怒。”
名义上是相约去上香,但无论是在道衍身边长大的小五,还是被什么都信却又什么都不信的周王朱橚当作男儿教养长大的朱宁,对于佛寺都没有任何兴趣,两人今天恰是准备出城去孟家探望的,只是对别人总得找个借口。此时马车沿着宣武门大街徐徐而行,朱宁便索性将窗帘挑起一小半,脾气相近的两人聊得极其投契。
“郡主,西市那边很难过去!”
听到护卫这么一声,朱宁这才停住了话头,诧异地挑帘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过不去?”
“回禀郡主,据路人说西四牌楼又在杀人,所以四面道路都封了!”
“杀人?眼下不是秋决的时候……”
话才说了一半,朱宁忽地恍然大悟,原本还眉飞色舞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死囚都在秋后处斩,而除了谋逆之类的大罪,在这个时候行刑只有唯一一种可能——周王府在京师留守的人并不少,既然她事先都丝毫没得到过消息,那么这无疑就是天子的钦命。感到小五突然死死抓住了自己的手,她哪里不知道小丫头有些害怕,待要吩咐绕道时,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传令把马车暂时靠在一边,命护卫去打探消息。
须臾,那打探消息的护卫便飞也似的打马回来,滚鞍下马上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回禀郡主,今儿个杀人乃是皇上特旨。礼部主事萧仪坐诽谤,立斩!听说同时下锦衣卫狱的还有侍读李时勉、侍讲罗汝敬,这会儿各部院衙门已经乱成一团了!”
一面下诏求直言,一面又将上书直言的官员处死!
尽管朱宁刚刚隐约猜到是这么一回事,此时此刻得到确认仍然是倒吸一口凉气。沉吟良久,她便掀开前头的车帘吩咐先折回周王公馆,随即便转过头对小五说道:“小五,这会儿出了大事,咱们别去孟家添乱,待会我让人送你回家!”
虽说不知道这西四牌楼杀人和自己有什么相干,但小五却明白听朱宁说的准没错,便点了点头。等到了周王公馆,朱宁吩咐了车夫把小五送回去,才看见这一头马车消失,她就听到另一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不多时,就只见一行数人在门前齐齐停了。为首的那个三十出头的太监是御马监少监海寿,他一骨碌从马上跳下来,三步并两步抢上前行礼。
“郡主,皇上宣您和周王入宫。”见朱宁面露疑惑,海寿连忙解释道,“因皇上下诏求直言,有大臣上书说周王逗留京师已经有两个月,这不合常例,还隐射周王先头就是因图谋不轨受诏入京,该当重处。皇上虽说怒不可遏,但念及如今周王住在外头,难免有人胡言乱语,所以皇上请周王暂时到宫里住一阵子,等事情过后再说,省得烦心。”
这话固然是寻不出一丁点破绽,但刚刚听说西四牌楼杀人,这会海寿一行又是接自己和父亲入宫,朱宁顿时免不了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想头。她强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便步履匆匆地往里头去,径直进了朱橚的寝室。她三言两语说明了原委,却见已经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好几天的朱橚一下子蹦了起来。
“来人,更衣!”
朱宁愣愣地看着好几个宫人前前后后忙活着给父亲换衣服,等朱橚换完衣服,又招呼人取来了她的织金绣翟纹褙子和鸾凤冠,她方才反应了过来。换好了衣裳搀着朱橚出屋子的时候,她忍不住低声提醒道:“父王您可病了好些天,如今要是这么快就进宫去,让人看见必然会弹劾您装病。索性我暂时出去和海寿推一推,您晚些再进宫。”
“之前的事情皇上并没有加罪,我回去之后就是想献还三护卫也找不到借口。装病的事情原本是你知我知皇上知,但如今既然恰好三大殿烧了,与其让人日后挑我的毛病,还不如这次让人挑个够,我上书认罪,以后就省心了。”
直到和朱橚一同在宫门处下了象辂,看到往来人等投来的形形色色的目光,朱宁这才渐渐醒悟到朱橚这番话这举动的深意。想到别人都说父亲糊涂荒谬,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皇帝那些聪明的有野心的不安分的弟弟一个个都倒了,若不是“糊涂荒谬”,父亲怎么可能安然享受着开封这个最便利的封国?
午门早已备好了肩舆,朱橚便乘了上去,直到乾清门方才下来。侍卫入内通报之后,朱棣却只宣召了朱橚一人,却命朱宁去拜见太子妃。此时此刻,朱宁只觉得脑袋完全不够用了,于是索性也不带侍卫,咬咬牙就转身前往端敬殿。然而,她才过了会极门,却恰好撞上了从外头回来的皇太孙朱瞻基。
两相厮见之后,得知朱宁是奉旨来见自己的母亲,朱瞻基便挑了挑眉:“宁姑姑却是来得不巧,母亲去昭顺贤妃的灵堂拜祭了。这样吧,你到我那里坐坐如何?”
朱瞻基见朱宁点头,便径直把人带到了西配殿书房。差遣了黄润出去守着,他便直截了当地说:“自打皇爷爷命人下诏求直言之后,不少官员都上了书,但其中竟然几乎都是指斥迁都和开海禁的。昨日萧仪下狱,又关了李时勉和罗汝敬,但凡有再指斥这两事者皆以诽谤罪论处,今日一早皇爷爷更下旨处死萧仪,总算是把这势头暂时压了下来。这会儿召见周王,却是因为午间那些科道官员又上了一大堆奏疏,皇爷爷已经下令明日在午门百官质辩。”
朱宁并没有开口问是什么奏疏,但手心已经是湿漉漉的。大臣们不敢指斥皇帝,不能再指斥时政,那么既然朱瞻基如此说,刚刚海寿又提过有人弹劾周王久留京师不去,那么其余奏疏必然是指斥大臣。一想到朱棣那种动辄暴怒的脾气,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从来不怕杀人,这回要真的是继续闹下去,这得掉多少颗脑袋?
“所以,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宁姑姑。”
见朱宁露出了注意的表情,朱瞻基便解释道:“父亲和母亲如今既然都在京师,皇爷爷那儿自然能稍稍加以劝谏,但皇爷爷性急如火,此次风波闹得这样大,他未必忍得住。这件事要解决与其说是看他,还不如说得看那些官员。指望那些言官收回自己所说的话不可能,所以受弹劾的大臣方才是关键。我听说前几日在乾清宫张越打消了皇上治罪所有上书者的打算,这就做得很好。虽说言官未必领他的情,但父亲和母亲都赞过他识大体。你待会最好借口探望杜宜人的机会去见一见张越,让他明日质辩的时候设法转圜一下。”
闻听此言,朱宁方才松了一口气,遂满口答应了下来。起身正要走,朱瞻基却忽然又开口叫住了她:“宁姑姑,我知道你在挑拣仪宾上头仍在犹豫。虽说我这个晚辈不该多言,但我想说,周王逗留京师的时间不可能太长,否则必定有臣子弹劾。我知道你要的是那种既没有勋贵子弟纨绔,也没有寒门士子野心的仪宾,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人选。”
第四百二十一章 戏谑,扪心
由于三大殿被焚以及下诏求直言等等众多事件,即便兵部近些日子并无急务,但张越这几天不是很晚回家就是干脆不回来。兵部四个郎中,只有他一个新人,其他几乎都有五年以上的资历,而很多员外郎主事等等都是方宾亲自在廷推上争取来的人选。于是,当这个从永乐七年就开始担任兵部尚书的顶头上司笑着吩咐他多担些职责时,他自然不好推托。
然而,今天礼部主事萧仪被处死之后,方宾却忽然笑容可掬地对他说这几天值夜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虽说奇怪于这位尚书再一次改变态度,但他这几天实在是被种种事情折腾得惨了,因此实在懒得去猜测背后有什么勾当,一散衙就径直回了家。
因张越已经连续五六天没回来吃晚饭,这天难得早回来,自然是引来一群长辈嘘寒问暖,就连张超张起也对着他很是关切了一番。这当口就能看出文武之间的差别了,和文官们中间酝酿的那一场惊人风暴相比,武官要做的也就是管好兵员,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操心。用过晚饭,张越陪着祖母顾氏说了一会话,旋即就在老太太的驱赶下乐呵呵地回房去了。
杜绾如今已经不上北院大上房和其他人一同用饭,一应伙食都是这西院小厨房另做。这会儿厨房送来了一盘糕,张越见杜绾吃得香甜,随手拈起一块尝了一口,结果酸得眉毛眼睛挤成了一团,旁边的秋痕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少爷,这是太太专门为少奶奶准备的酸枣糕,可不是给您吃的。”
见张越笑吟吟的也不着恼,又接了琥珀手中的茶递了过来,杜绾便斜睨了他一眼。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正事,便看到张越双手撑着炕桌,认认真真地说出了一番话。
“再过个把月孩子就要生了,大名恐怕有的是人争着抢着要起,恐怕轮不到我,所以小名我已经想好了。倘若是男孩,就叫静官;倘若是女孩,就叫三三,你看如何?”
“哪有男孩子叫静官的,再说了,这三三又是什么意思?”
“就因为是男孩子,小时候难免爱淘气,叫静官说不定能收一收他的性子。至于这三三的意义就更大了,我爹在家里行三,我和菁儿在孙辈的兄弟姐妹里头也都是行三,无论你这孩子是男是女,恰也是家里第四代的第三个孩子,叫三三岂不是好听又好记?”
万没想到张越一本正经竟是寻出了这么一个理由,杜绾愣了一愣方才露出了没好气的表情,心里却觉得很是烫贴。将那盏茶捧着暖手,见张越只盯着自己瞧,她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只要你能说服一干长辈,我随你就是。好了,还有一个月呢,被你一说我这紧张劲又上来了……今儿个郡主来过了,是给皇太孙捎信来的。”
张越原本还想戏谑一番瞧瞧杜绾脸红的表情,此时不防她轻轻巧巧岔开了话题,待要再打趣,却被皇太孙这三个字给打了回来。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他连忙问了个仔细,待明白事情原委就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轻轻用右手中指敲着炕桌。
“不愧是皇上最爱重的皇太孙,一语中的,就连内阁和六部大臣也没看得这么清楚。皇上气头之上,若是那些被弹劾的大臣一味火上浇油,到最后确实会酿成没法收拾的局面。只不过,即便是我站出来承担海禁一事上的责任,可我毕竟不是当初密议迁都事的官员,这责任我却是承担不下来。皇太孙向来稳重,不知道那一边又会挑上谁。话说回来,这好意真真是甘霖,否则明日便要完全靠临机应变了。”
虽说杜绾隐约猜到了朱瞻基此举的深意,但这乃是真正的大事,她无意用自己的猜测来扰乱张越的判断。此时,见张越说着说着就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她心里也颇为高兴。须臾,外头有人来找,却是孙氏把琥珀和秋痕叫了过去,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她和张越两个人。
“今天二太太过来了一次,是来探听消息的。”由于对东方氏并没有什么好感,再加上对方极其看重称呼之类的礼数,因此杜绾干脆当面背后都这么称呼着。见张越皱眉,她就解释道,“听口气,大约是二伯父哪天酒醉之后吐露了风声,所以她知道二伯父想去交趾,于是有些慌神。丰城侯病得真有那么严重,一定要换将?”
张越知道李彬在交趾虽说没能完全剿灭黎利等叛党,但至少还算是连战连捷把黎利撵得无处容身,可就是因为如此,对于没能抓到这么一个最最危险的人物,他心中不无惋惜。毕竟,只看荣智伯陈智在李彬病重之后一味收缩军队不做进攻,就知道这更不是大将之才。
“就是因为丰城侯病重,所以老挝那边原来是愿意交出黎利,之后就立刻反悔了。主将病重,大军无法轻易调动,于是白白错失了最好的良机。依我看来,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派英国公去,但皇上必定会认为杀鸡不用牛刀,毕竟,黎利不同于当初陈季扩叔侄,没有号令土人的名分。可是,他屡剿不灭,一日不杀交趾不定,所以一定得熟悉情势的人去。若是二伯母再来探你的口风,你装不知道就是。”
“问题是不止二太太,还有你大哥和二哥,他们都有往交趾立功的心思。”
这一次,张越却想都不想就摇了摇头:“这一次不同于当初海上捕倭,皇上兴许会派二伯父去,但其他人若是再去那就是添乱了,张家人一个个都上交趾那地方,这无疑是送人把柄。你若是闲着的时候,对大嫂暗示一下就好,至于二嫂……就算了,和她说她指不定还得怀疑你另有用心。”
夫妻俩又聊了一阵,琥珀和秋痕就回来了。见杜绾倦意上来,张越便吩咐两人先安置了她,直到看见帐子放下,他方才拿起灯笼转身往外走去。这都是杜绾怀孕这些日子的老规矩了,知道张越此刻必定是去书房看书,秋痕连忙抓了一件薄披风硬是塞在了他的手中。
“虽说已经是四月中了,可夜晚毕竟凉,少爷带着披风,预备着回来的时候冷。”
张越无可奈何地接过了,旋即便吩咐两人回房。他提着灯笼出了院门,刚走过隔壁的院子,却有早就等在这里的一个丫头叫住了他。得知是母亲有事找他,他不禁有些讶异,但仍是跟着进去,待到了正屋发现只有孙氏一个,他便左右张望了一下。
“别看了,菁儿去睡觉了。我只对你说几句话,待会你尽管去做你的正事。”
孙氏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独子,好一会儿方才轻轻叹了一声:“想当初你爹娶我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有两个通房,所以我嫁过来之后很是闹了一阵心。好在他和我性子相投,那两个又没有生养,久而久之一个病故,另一个眼看姨娘无望,就请了恩典嫁出去了,我也过了好一阵消停日子。那会儿老太太看不上你爹的没出息,也就没顾得上往他屋子里放人,直到来了那两个……哼,结果他一大把年纪还是弄出来一个庶子!”
恨恨地抱怨了一句,她才不太自然地说:“有些事情自己虽经历过,可放在儿子身上却是另一回事。那会儿我老想着让你早些识人事,早些开枝散叶,所以才吩咐过琥珀,后来又是秋痕,谁知道你这孩子对她们好倒是好……如今绾儿身怀六甲,我实在是喜欢她,可你那三个丫头都是老太太点了头的,尤其是灵犀,否则也不会一直留到现在不曾打发。你从小就亲近秋痕,对琥珀也不错,灵犀这等稳重的想必也不会闹心。不过,绾儿身怀六甲这些时日,你没生出别的想头,这一点倒是像你爹……总之,等到绾儿这回生了,你总得有个说法。”
心里揣着这么一番话,张越一路走一路寻思,到外书房自省斋的时候竟是没看见外头站着一个人。等到对方出了声,他方才发现那是胡七,不禁有些奇怪。
“连生连虎两个呢?”
“那两个小子就是在也帮不上忙,我就越俎代庖吩咐他们先睡了。”胡七笑着取过钥匙给张越开了门,进去点了灯之后,他又去关上了房门,然后才走近前来。
“今儿个傍晚,有人往通政司又递了折子,这一次却是今科的三个进士,其中就有那天在杜康楼非议过杜大人的郭子英。袁大人去查过他的底细,他因父丧迟了一科应会试,在钱塘也算是有名的士子,曾经和孙亮甘就读同一书院,当然,两人都是傲气十足的,并没有多大交情。要说上回针对杜大人,大约也是傲气使然。”
“人家于廷益年少中试也没有傲气,他三十出头考中进士尚无建树,凭什么傲?”
张越向来不喜恃才傲物,此时顿时皱了皱眉。虽说那天有了争执,但他对几个进士的上书并不放在心上,问明于谦并不在上书的三个进士当中,他不禁暗自称许。铁骨铮铮不是用在这种时候的,尚未真正在朝堂上磨练过,贸贸然一头扎进这浑水中,绝不是智者所为。虽说这还不是异日那位留下石灰吟的于少保,但眼下便可看出不同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不是姊妹胜姊妹,只羡鸳鸯不羡仙
西长安街紧贴皇城根,沿皇城底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寻常平头百姓纵使经过此处往往也是来去匆匆,因此,进出皇宫那些官员的随从往往都选在了西单牌楼附近歇脚。今日天子下诏百官质辩午门,在这里等着的人自是更多。
既然是人多马多马车多,这会儿就能看出各家的分别来。文渊阁大学士杨荣家境殷实性喜奢华,于是靠一边停着的恰是他那辆招牌式的青幔云头绣狮带车;同样是大学士的杨士奇则是简朴得多,黑漆马车半旧不新,车夫也只是一个老苍头;几位老尚书的马车也是有新有旧,至于那些科道官员或是只有一个牵马的马夫等着,或是只有一个牵驴的僮儿。
然而,在这形形色色的车马之中,却有一辆车很是显眼。那是一辆比寻常马车高一倍的青顶红髹车,虽然已经取下了种种金铜之类的装饰,然而,青销金罗缘边红帘以及红销金罗车围子就是民间禁用的物事,再加上车旁有四五个跨刀骑马的护卫,因此周遭竟是没有别的车马停靠。各府里等候的家人窃窃私语的时候,便有见多识广的轻轻哼了一声。
“不明白了不是?即便是取下了金铜飞翟,那还是翟车!只有郡王妃和郡主能坐,这京师除了那位安阳王妃,余下的还有谁能坐这样的车?所以少去打量,那位主儿可是堪比公主,没看皇上因为她连周王千岁都轻易饶了?”
别人口中圣眷最好的朱宁这会儿坐在这里,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面前这个交情最好的密友。见杜绾面色不太好看,她便低声埋怨道:“都说了我带上小五来看看就行了,你偏要自己走这么一趟,我不用翟车还真不敢载你出来。这又不是什么凶险的勾当,皇太孙不是让我给张越捎带过信么?你呀,就是关心则乱!”
由于怀孕之后以前的衣裳都穿不上了,因此杜绾这会儿穿的是一件极其宽松的藕合色大袖圆领衫子。朱宁的翟车极其宽敞,但外头人多,窗帘和车帘只能稍稍留一些缝隙,因此在其中仍然有些气闷。此时听朱宁这么说,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旋即解释道:“不是关心则乱,是我按照你说的对他提过之后,他又说了几句话,我才想明白的。”
“怎么……”
“那些言官们固然会捎带开海禁一事,但主要的矛头还在于迁都。当初支持迁都的人里头,六部尚书还有阁臣全都占满了,可以说全都是皇上的肱骨重臣,这些人位高权重,如今却被人当成了靶子,你说他们是否会善罢甘休?所以哪怕是他站了出来,可他才多大的官,到时候若是孤立无援,只怕皇上的心火不但压不下去,恐怕还会撩拨得更加气怒。”
朱宁出身皇族,只要杜绾起一个头,她便能理解其中深意,更何况这会儿杜绾解释得异常分明。此时此刻,她的脸色顿时白了,声音也有些不自然。
“若是有事,那这一次我岂不是大罪过?”
看见朱宁满脸愧疚,杜绾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按了按:“皇太孙是为了大局考虑,你也是一片好心,而他原本就应该这么做。毕竟,这不同于在青州,也不同于在江南,数十个言官若是因此招来杀身之祸,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所以他知道风险也会试一试。若是爹爹当初参谋过迁都之事,这会儿在留下的那些人里头,他必然会站出来……这会儿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大人能够识大体知进退,否则就要血流成河了。”
同在一辆车内的小五虽说不懂这些朝廷大事,但想到那天出去遇上西四牌楼杀人,顿时打了个寒噤。偏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然响起了一声炸雷,须臾之间,炫目的电光和轰隆隆的雷响交织而来,紧随着就是一阵哗啦啦的雨声。
由于这大雨来得极快,因此西单牌楼下那些各府等在这里的人都有些措手不及。这儿是皇城根儿没多少商铺住户,竟是连躲都没法子躲,看到那辆翟车附近的几个护卫急匆匆地张罗着给马车套上红油绢雨轿衣,随即个个取出了雨衣披上,旋即仍然坐在马上全神皆备,四散离开的人心中就犯起了嘀咕。
毕竟是王府里头出来的人,这等规矩就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
听见大雨打得车厢顶部噼啪作响,窗帘车帘的缝隙中都有细雨飘了进来,朱宁连忙吩咐小五把这些都放了下来,又冲着马车外头说道:“去个人去长安右门打听打听,看看午门那边的质辩究竟怎么样了?下了这么大的雨,怎么也该暂时停一停!”
马蹄声很快就在雨声中远去,车中的三个人都没了声音,个个都是神情怔忡。感到这气氛有些僵硬,小五只得插科打诨地说了几个笑话,见没人反应就觉得有些气馁。然而,就在她撅起嘴打了退堂鼓的时候,朱宁却忽然说话了。
“绾儿,那天皇太孙除了让我带话给你,还提及了我的婚事。其他的不说,我倒是很赞成他的一句话,我要的是那种既没有勋贵子弟纨绔,也没有寒门士子野心的仪宾。只不过他虽说理解了我这一层,推荐的人选却实在是不怎么样。”
虽说这会儿还在担心张越,但朱宁陡然之间提起这个,杜绾顿时把心思收了回来。别说是她,就连小五也一下子来了精神,忙睁大了眼睛问道:“皇太孙推荐了谁?”
“还有谁,不就是张越的那个好友房陵么?人家眼下在东宫的日子过得很不错,皇太孙也还喜欢他直爽的脾气,所以看见他年纪不小,于是便动起了拉郎配的心思。他平日聪明,这会儿倒犯了糊涂,房家如今虽说没怎么掌兵了,但前头还是勋贵,再说了,他一个庶出次子娶了郡主,上头父亲兄长以后怎么办,难道我以后还得费心料理这家务?”
说完这席话,看见杜绾果然是不复刚刚愁眉不展的模样,朱宁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如今杜绾已经是怀胎八个多月的人,若是费心劳神,此时此刻若是有什么万一,那她就万死莫赎了。于是,她便趁热打铁地笑道:“所以,我把刚刚那些想头一说,那位聪明绝顶的皇太孙立刻就醒悟了过来,那幅讪讪的样子你们是没瞧见……要说他比我还大四岁,平日宁姑姑长宁姑姑短的我还怪不好意思,这次却让我逮着机会训了他一顿。”
虽说杜绾和小五都不曾见过那位皇太孙,但这会儿朱宁说得有趣,两人不禁都笑了起来。这大明朝公主不少,郡主更多,但要说能摆出姑姑架子训皇太孙的,恐怕也就是朱宁一个人。说说笑笑了一阵,车厢中的焦虑气氛便淡了许多,不多时,一阵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地传来,旋即在车前嘎然而止。
“郡主,小的去打探过了,听说是皇上不曾发话,所以虽下着大雨,百官依旧争执不下,看样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都下这么大雨了还要继续?”
朱宁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就想起了她这位皇帝四伯的脾气就是如此死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见豆大的雨点子打在黄土路上满是泥泞,又感觉到外头风不小仿佛有些凉下来了,她更是皱了皱眉。因外头几个护卫都是王府精挑细选出来的,她知道叫他们去避雨也不肯,当下就吩咐一个护卫再去长安右门处等着,又命把车赶到前门大街寻一家客栈躲雨。
事到如今,杜绾反而不再如起初那样忧心忡忡,只是一路上便很少说话。待到了地头,在几把油绢雨伞的护持中下了马车进了店堂,她就看见这里已经完全没了客人,就连掌柜伙计也不见人影。情知是朱宁那些护卫尽职尽责,她心中自然是极其感激。
“宁姐姐,今天多谢你了,要不是你寻了借口,我也出不了家门。没想这么大的雨,又给你的人招惹了老大的麻烦!”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朱宁回头吩咐一众护卫找地方去换下湿衣裳,没好气地为杜绾解下了外头那件大红猩猩毡披风,这才笑道,“我还等着你的孩子出生之后叫我一声宁姨呢,怎么敢不照料好你这个孕妇?你再问问小五,她是不是希望你那孩子将来叫她一声五姨?”
小五眉飞色舞地连连点头,随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杜绾坐下,又喜滋滋地去亲自张罗茶水。看见小五这幅其乐融融的模样,杜绾只觉得心思也轻快了许多。三人在店堂中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朱宁派出去在长安右门等的那个护卫方才一头雨水地闯了进来。
“郡主,小张大人回来了!”
话音刚落,满身湿透的张越便冲进了店堂,看见小五正扶着杜绾站起身,他想都不想便嗔怪道:“乍听说的时候我都给你吓死了,这又是风又是雨的,万一你淋着雨可怎么好?”
即便是朱宁,这当口在笑出声之后,心中却有些羡慕。张越自己就淋得犹如泥猴,居然还对着杜绾说淋着雨可怎么好……她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样一个人?话说回来,今日的午门究竟是怎么一番情形?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大雨中的午门激辩
午门乃宫城正门,辟有三阙,居中御道如非天子登基大婚等大典例不开启,左右二阙则是供当直将军及宿卫执杖校尉等出入。这天一大清早,三通鼓响之后,午门左右二门就先开了,官军旗校入内排列,百官则分文武在左右掖门排队,等大钟长鸣时,方才依序入内。
太监鸣鞭后,众官就过了金水桥,在奉天门丹墀下御道两侧相向立候起居。须臾,钟鼓司鼓乐齐鸣,锦衣卫力士张五伞盖四团扇簇拥着朱棣登上奉天门上廊内金台升座,紧跟着百官齐进御道,随即行一拜三叩头大礼。由于谁都知道早朝之后会有一场激辩,因此这会儿奏事极快,须臾散朝的时候,朱棣便命遭到弹劾的各部院掌事大臣和上书言事的官员留下,余者回官衙理事,于是,原本站的满满当当的地盘顿时只剩下了一小半人。
皇太子朱高炽的位子就在朱棣的左侧,而朱瞻基则是侍立在他的旁边。父子俩看到下头几个御史给事中等官员一个个耿着脖子出列,顿时都是大皱眉头,朱高炽更是微微叹气。朱瞻基悄悄地瞧了一眼上头的朱棣,见他满脸冷笑,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人群中的张越。
朱宁一定把话都带到了,希望张越这当口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尽管群臣都知道这一日将会有一场激辩,然而,当一个个科道官员夷然不惧地站出来,用种种尖刻犀利的言辞大声弹劾大臣时,各部院的头头脑脑面上原本尚有的一丝轻松渐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尤其是被指名道姓的杨荣吕震等人更是面色铁青。若不是强忍着要保持大臣风仪,只怕这几个向来善于口舌之争的重臣便会当庭打断反驳。
“今文渊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等,户部尚书夏原吉、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等,不修德行,执政无方,以谗言惑君王,致以上天示警,请吾皇严查其奸,斥退此等小人……”
“先太祖在位时,曾下诏云:‘江左开基,立四海永清之本;中原图治,广一视同仁之心。其以金陵、大梁为南、北京。’其中大梁为开封,并无北平。今奸佞以媚言惑上,不恤臣民困苦,矢志迁都,是以天降灾祸。陛下乃圣明之君,奈何用无节佞臣……”
“太祖皇帝于《皇明祖训》上记禁海之说,正是以蒙元覆没为戒。须知宋元商船远洋海上络绎不绝,然民间百姓依旧困苦,便是因朝廷重商所致。如今海禁一开商船可随意前往海外各国,则滑胥奸徒至藩属之国败坏我大明声誉,得不偿失矣!且倭寇常有入寇,彼獠若打劫商船则何如?民船若资给倭寇则何如?恳请皇上仍以祖训为要,以黎民为重,重处首提此议之奸邪小人,以正视听。”
尽管午门金水桥至奉天门前头的这块广场极其宽阔,但这会儿即便是排班在最后头的张越,也能听清楚一个个抑扬顿挫的声音。早在起初鸿胪寺官员报名让他留下之前,由于有了朱瞻基让朱宁转告的提醒,因此他早料到自己要荣升小人之列,所以,看看自己前后左右不是部院大臣就是阁臣,偏他一个司官处身其间不伦不类,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正在他定睛细看的时候,就只听前头传来了一个激亢的声音:“尔等恣意构陷,何尝出于公心!我等辅佐皇上治理天下,凡功必赏,凡过必罚,凡灾必抚,凡节行必嘉,凡有言必进于上,虽不敢称侍上必有功,但治事却仍有劳。尔等备位科道词臣,于治国有何功,于正事有何劳?只知以罪过归于大臣,尔等与国与民何益?”
认出那是代宋礼主持工部事的署理工部尚书李庆,张越不禁愣了一愣,心里随即冒出了四个字——强词夺理。这番话听着倒是气势激昂理直气壮,实质上字里行间却在拿自己大臣的身份压人。别的时候这一招兴许有效,但眼下这种情况下能奏效就见鬼了。
果然,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御史便猛地抬头怒瞪着李庆,这下子竟是顾不上什么词采条理,张嘴就反唇相讥道:“李尚书若是光明磊落,何必用身份压人!治事有劳……工部营建北京城,累死民夫多少,耗费钱粮几何?工部开会通河,营建期间山东境内时常有旱涝灾害,牵连百姓多少?我等的职分便是明言朝政阙失,这就是于国于民之大益!”
“御史确实是拾遗补阙劝谏皇上,可皇上下诏求直言,不单单是让你们逞口舌之利!这也不便那也不便,你们干脆就说什么都不用做好了!要真是那样,朝廷要尔等何用!”杨荣素来以机敏善言著称,此时更是得理不饶人,“尔等指斥大臣全都是泛泛而论,大功变成无功,小功变成过失,小过变成大过,这是求直言还是为自己求名!”
吕震素来善于察言观色,见金台上的朱棣正在皱眉,遂也上前一步斥道:“口口声声从天命顺民心,先斥吾皇大政,再劾朝中主政大臣,以为别人瞧不出你们退而求其次的心思?居心可诛!何忠,你乃是永乐九年迁的御史,这些年你在何等大政上有过益言?罗通,你是永乐十六年迁的监察御史,除了指斥别人媚言惑上,你可有过其他大事上的条陈?杨复,你刚刚从庶吉士迁礼部官,尚未真正通悉朝政,就敢附和别人胡言乱语……”
他记性极好,竟是干脆一个个地指名说过去,一时间,大臣这一头各感振奋,而那些言官的气焰则是被压下去了几分。有了他这一例,其他大臣也是纷纷指斥妄言,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上但只听文言与俗语齐飞,恰是将天底下最为神圣的议事之所变成了菜市场。
于是,这一辩就是将近半日,偏生此时天公不作美,忽地竟是电闪雷鸣,刹那间白天变成了黑夜。正反两方大臣这会儿全都停止了声音,个个仰着头可劲儿看着那天空,好几个被压制得太狠以至于气急败坏的言官甚至在心里大叫了起来。
赶紧打雷闪电,劈死这群只知道附和皇帝的佞臣!
这一次却不像那一晚三大殿失火时雷电交加却不下雨,在惊雷闪电之后,只听哗地一声,天空中竟是下起了倾盆大雨。由于早上还是大好的晴天,再加上过去一段时日的例子,大臣们谁都没想到这时候竟然真会下起了瓢泼大雨,于是,甭管官职高低服色红绿年纪老少,所有人只过了片刻工夫就都给淋成了落汤鸡。那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的难受劲暂且不提,而且在这样的大雨下,众人竟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奉天门内金台上的朱棣有伞盖遮蔽,再加上周围有锦衣卫环伺,大风带来的雨水全部都被挡在了外围,他竟是连衣衫都没湿。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因大雨而罢了此次质辩的意思,仍是坐在那儿冷冷看着。旁边侍奉的御用监太监张谦几次想要提醒已经过了午时,但都在皇帝冰冷的眼神下退却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去瞧看皇太子皇太孙父子,却发现这两位的目光也只顾着瞧下头。
大雨中的争论仍在继续,只是两边亢奋的热情被大雨浇熄了一多半,大多数人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由于各部院大臣多半是以身份相压,言官们渐渐有些势单力孤。
就在这时候,监察御史郑维桓冷不丁看见了末尾的张越,一下子提起了全副精神。想到那会儿是否开海禁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张越却被皇帝派去了江南查什么粮仓,谁料不多时皇帝就大张旗鼓从宁波市舶司试行开海禁,张越更是在江南因抗倭而声名大噪,反而是他们这些御史蓄势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放过。
想到这里,他便猛地一指张越,高声说道:“吕尚书责我等尚未通悉朝政,那兵部郎中张越呢?凭借家名一跃而得进士,继而更是屡次超迁,他有什么功劳?治理地方却容邪教图谋不轨,最后即使一举剪除,可这是功还是过?以极刑惩处附逆百姓,他居中监斩无一丝一毫怜悯,这是仁官还是酷吏?以异端邪说鼓动皇上破祖制开海禁,谏人君不以德而以利,这是朝廷官员还是市井奸商?受上命带兵防戍皇城,却险些使得奸党暴乱,镇压之后却以发奸功受上赏,此实乃欺世盗名之佞臣也!臣恳请皇上明察秋毫,斥此佞臣以谢天下!”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越以前没见识过,这回却终于有幸领教了一回。看到周遭各部院大臣的神情各异,就只见除了杨士奇皱眉仿佛准备说话,其余人都是冷眼旁观。想到杜桢迁都开海禁都没参与,这会儿也不在这里,因此他虽没有奥援,却也没什么顾虑。摇摇头甩去湿漉漉乌纱帽上的水珠子,他旋即横跨一步站了出来,冷冷地扫了郑维桓一眼。
“郑大人责我欺世盗名,我倒是还有些话可说。我当初上任青州不足一载,然山东邪教却已流传数载,试问彼等若不是图谋不轨露出破绽,我何以一举剪除?律法不计人情,人情不可害法,以极刑惩处附逆百姓,我若在刑场上大发悲天悯人之叹,置皇上于何地,置那些受牵连的良善黎民于何地,置因讨逆而受伤的官兵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至于所谓以异端邪说鼓动皇上破祖制开海禁,我且问你,你可曾细读皇明祖训,可曾细思太祖皇帝禁海之义,可曾通悉如今沿海各地及海外诸国地理人情?”
趁着那郑维桓气势稍挫,张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连珠炮似的说:“所谓谏人君不以德而以利,那我请教郑大人,若有灾情安抚灾民可要用钱?若大河决口兴修水利可要用钱?若要用兵域外转运粮饷可要用钱?若要赏赐中外使节扬我大明天威可要用钱?若要发官员军户禄饷可要钱?户部堂官古有名为计相,何谓计,量入为出则为计,如今朝廷正项开支既然能减的有限,那么不能节流便只能开源!为国言利,吾不觉耻!至于奸党暴乱,在奸党未曾现形之前,谁知道其人忠奸?若是连发奸受赏都不对,难道郑大人想说发奸反应该受责?”
见郑维桓紫胀面皮怒形于色,张越再不理他,徐行几步上前,在丹墀上行礼道:“皇上明鉴,臣以新进末学上书言国事,确有不曾周详之处,所以刚才不得不和郑大人激辩。但言官虽说有言词激烈之处,但一来这是他们的职责,二来乃是应直言诏而上书,恳请皇上明察,赦其罪过。如有降罪,臣为办事官,当受其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