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你眼望我眼互相看了一阵,最后同时颓然叹了一口气。平日里呼朋唤友纵马长街,仿佛要做什么都只是一弹指的力气,可事到临头他们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地位竟是什么都做不了。张超已经是正五品的千户,张起虽然入值宿卫只有半年,如今也已经是七品,相比文官升官的熬资格,他们这升迁速度自然是羡煞人也。

谈论了一会正事,两人约好继续从各自的渠道去打听,旋即便下了楼。然而,刚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他们就听到外头那大门被人拍得震天响,不禁同时皱了皱眉。这条松树胡同是北京出了名的烟花地,各处院子中都是养着些妙龄女子,有的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有的身段窈窕善于逢迎,有的温柔能解意……只要你有大把银子,自然就能有最好的享受。只是这儿素来有规矩,大门紧闭便是今日有熟客光临不做别家生意,哪有这样敲门的?

那中年妈妈眼瞅着张超兄弟面色不悦,连忙亲自到了前头应门,本打算开一条缝瞅瞅,谁知道那门外一下子便冲进来两个人。前头的一个三两步冲了过来,一看见张超便是大喜过望,连忙出声叫道:“超哥!”

看清是孟家兄弟,张超和张起不禁松了一口气。毕竟朝廷仍有禁令在,虽说他们什么都没干,但让人抓个现行总不是好事。孟家兄弟回京之后四处拉关系,别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倒是还帮过兄弟俩一些忙。

上前厮见一番后,张超少不得笑骂两人不懂规矩,孟韬却笑嘻嘻地挤了挤眼睛:“咱们可是打听了好久,这才知道你们俩在这儿,总不成守株待兔等你们出来吧?话说回来,你们怎么还有这样好的兴致,难道不知道越哥有难?”

“我和大哥不就是到这儿来商量的么?”张起摆摆手打发了这院子里的下人,把刚刚两人说的事情又对孟家兄弟一一讲述了一番,末了才解释道,“大哥刚刚还说过,你们的爹爹在锦衣卫里头还好好的,没吃多少苦头。你们也别成天到保定侯府去闹,毕竟是亲戚,保定侯那脾气你们也知道,若是弄得大姐夫也袖手,那时候就麻烦了。”

“人好好的有什么用,也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放出来。”

孟繁有气无力地嘀咕了一句,这才跟着张超张起进了屋子。他们兄弟俩回到北京已经好几个月了,虽说原本那座大宅子并没有被抄被封,家里下人也都还在,但毕竟是没了当家人,他们俩又不是能镇压场面的能干角色,钱用出去不少,事情却一丁点都没办成。一想到没脸面去见母亲和四姐,两人就忍不住直叹气。

“二叔那怕事情脾气最可恶!想当初大嫂的父亲下狱那会儿,他也是不闻不问只当缩头乌龟,这次轮到爹爹倒霉,他还是那个样子!昨儿个我去赵王府求见,正好遇上安阳王,他倒是对我说,爹爹的事情其实不大,不过是撞上了皇上气性不好,所以才下了狱,就是这回杜大人和越哥的事情也是一样道理。他还说,杜大人虽然性情孤高,但颇有几个友人。”

“这个我也知道。”张超本能地挠了挠头,只觉得脑袋里头一团乱麻,“只不过那些文官我和二弟是一抹黑谁都不认识,得等三弟回来才能设法。对了,赵王或是安阳王就不曾说帮你们一把?”

“安阳王的额头都肿了,据说是那天试探着帮爹爹求情,结果让皇上用砚台给打了。”

说起这事,孟繁着实心有余悸,忙摇了摇头道:“听说皇上这些天脾气越来越不好,前几天就连皇太孙也触怒了皇上,还是王贵妃劝了方才转危为安。宫里的嫔妃动辄见罪,就是那些公主驸马也是动不动就打骂,如今没几个人敢去面圣。”

一番话说得四人脸上心里尽皆沉重,结果还是张起没奈何出来插科打诨,这才总算是活络了气氛。心里搁着这样沉甸甸的事情,谁也无心再听小曲看歌舞,又坐了一会便一起起身离去,那中年妈妈本有些懊恼,但张超出手就是两个小银锞子,她方才露出了欢喜之色,张罗着亲自送到了门口。

四人都是骑马来,此时干脆便策马同行。才走了几步路,孟韬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便冲着张起说:“听说安远侯的外甥女是个最最娇贵的千金大小姐,脾气大得很。平日身边的丫头做错了事动辄就是拖下去打板子,最是苛严不过的主儿,你可得小心些!”

安远侯柳升虽然是后封的侯爵,但靖难的那第一批侯爵几乎都去世了,如今他隐隐之中算得上是侯爵中的第一人。张起对于这门婚事并不像母亲那样热衷,此时听孟韬这么说更是意兴阑珊,倒是张超冷笑了一声。

想起自己根本还不曾开始就已经结束的那段恋情,张超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阴霾。妻子李芸贤惠大度,自然是无可挑剔的妻子,可他敬是敬了,要说爱却是淡薄得很,可那又能如何?祖母的警告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岂是他能妄为的?

“要说苛严,她到了咱们家不管怎么说都是做媳妇的,难道还能越过规矩去?娘和祖母都在,她上头还有嫂子,那威风也不是好摆的。至于二弟就更不用操心了,堂堂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连一个女人都压不住?”他说着便意味深长地扫了孟家兄弟一眼,嘿嘿笑道,“倒是有件事我想问你们,我家三弟和你家敏丫头究竟怎么样了?”

“这个么……”孟韬看了孟繁一眼,不禁嘴角一翘道,“我瞧着娘早就把他当成准女婿看待了,四姐对他也有那方面的意思。我看越哥对四姐也很好,他们当然是天生一对。只要爹爹能尽快放出来,到时候把婚事赶紧办了,那就万事大吉了。”

张起听孟韬说得理所当然,忍不住插口道:“可我听祖母提过,三弟和杜家小姐似乎也般配得很,而且师生上头若加上翁婿,那也是佳话。”

“杜姑娘确实是好人……”孟繁这下子顿时耷拉了脑袋,旋即便理直气壮地说,“四姐和杜姑娘交情很好,料想杜姑娘不会和四姐争吧……要是实在不行,大不了越哥不分大小全都娶了,这不就圆满了么?”

张超这时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立刻没好气地笑骂道:“你以为娶媳妇是买东西,还能添一个饶一个?要是你爹和杜大人被关在锦衣卫诏狱,甭管三弟高不高兴,家里肯定要给他另外安排亲事。所以说,哪怕是为了他的终生,他这次回来也得好好动一番脑筋。”

第二百五十四章 横冲直撞,偏巧救人

由于孟家上下人多,张越自己的人手也不少,因此只能分作两拨。尽管他临走时刻意不想惊动人,但出青州城的时候仍然有不少送行者。除了青州府衙从知府到推官的一众官员,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百姓,甚至连商人也不少。尽管还不至于如官员离任时那般攀辕相送万民伞之类的俗套,但人人都是殷殷切切说了不少话。

“小张大人,咱们的山地可还得等你回来种枣树放山蚕呢!”

“小张大人,等你回来,咱们那条引水的渠也该修整好了!”

“张老弟,要是小处分不妨就捱过去,这当官的谁没个处分,好汉不吃眼前亏,有时候吃亏是福!”

至于高声嚷嚷着谢救命之恩的、大声喝骂张越胡乱抓人的、起哄让张越不要走的……总而言之林林总总什么样的人都有。最最让人惊异的是,方家联同几家大户合送了一辆极其结实的马车,这就算是张越临行前收受的最贵重礼物了。而喜儿搀扶着刘达挤在送行的人群中,呆呆望着张越翻身上马,心里头仿佛丢弃了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出乎张越的意料,冯远茗这个死要钱的老头得知孟家上下要回北京的时候,却二话不说就提出一路同行。自打那一天见过唐赛儿之后,原本话头已经渐渐多起来的他又成了那个古怪沉闷的老头,医治上头固然尽心竭力,但旁的多余话是半个字没有。这一路上,他坐车的时候闷在车里,坐船的时候就关在舱房中,除了诊病几乎不见人影。

五六天的陆上颠簸让吴夫人的病情颇有些反复,上运河开船的时候竟再次有了咳血的症状。奈何她是铁了心要加紧赶路,别人也不好相劝,张越只能吩咐船老大加快速度,自己则是在东昌府上船的时候派了两个长随从陆路快马回去报信。

因彼时乃是北方收割夏粮催征夏税的时候,运河上的粮船民船并不繁忙,这水路也走得颇快。船过德州的时候,张越等人坐的这艘船还遇上了一艘官船。虽说那艘官船也只是两层的楼船,但上头甲板上却站着十几个钉子一般的亲兵,看上去船上的主人仿佛是镇守南方的武将一流。

彭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张越的身后,眺望了一下那艘船便若有所思地说:“说来事情也是不巧,要是英国公没去宣府练兵,这一次的事情应该好办得多。话说回来,这次证据确凿,汉王顶多认一个失察之罪,居然硬是要打御前官司,真是何苦来由。”

“汉王毕竟是强横惯了,平白无故丢了个大面子,若是就这么认了,那就不是汉王了。”

张越正寻思之前在济南府见到杜桢的时候,对方就曾经说过奉特旨可以调用锦衣卫的情报资源,可之后事情愈来愈多,他竟是忘记了这一茬,更没料到杜桢横插一脚,将最大的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望着运河上船来船往,他不由得暗自叹气。忽然,他感到船身一震,连忙伸出手去扶住了面前的栏杆,扭头正想喝问,那船老大却一溜烟地从船尾处奔了过来。

“大人,后头是汉王府的船,咱们且避一避再说!”

回头一瞧,张越和彭十三立刻看到了后头浩浩荡荡的船队。居中的是一只高达三层的楼船,前后各有三四只船作为引导护卫,宽阔的运河河面几乎被他们占去了一多半,不论是粮船还是民船都小心翼翼避到了一边,连那艘船上有亲兵的官船也不例外。那船队行进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从张越等人这艘座船附近十丈远处疾然驶过,在水面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白线。那艘主船上依稀可见一排排甲胄鲜明的卫士,恰是汉王府天策卫的装束。

张越见状不禁眉头一挑:“藩王不奉诏不得进京,这么说来,这回汉王进京应当是皇上御命?”

彭十三点点头道:“想来应该是没错的。说起来,上一回汉王触怒皇上,要不是太子求情,汉王的亲王王爵险些就丢了。如今皇上正在忙着迁都事宜,忽然闹出了这么一场,皇上召汉王质问也不奇怪。”

有道是藩王出行惊天动地,前头有这样一支招摇过市的船队,后头的船自然全都放慢了速度。即便如此,张越这一路上依然能看到运河上有被撞翻的小船和破碎不堪的小舢板,每到一处临近运河的州县上岸补给,船老大和水手们回来的时候总少不了议论纷纷。不出意料,汉王府船队所过之处即便比不上蝗虫过境,但也相去不远了。

眼见这天傍晚快到天津的时候,船老大原本还吩咐降帆慢行,忽然有人看着港口的方向嚷嚷了一阵什么,紧跟着,那船老大就立刻高声呵斥了起来。一时间起帆的起帆,下底舱划桨的划桨,整艘船上慌作一团。满心奇怪的张越听到这动静立刻从舱房中出来,待看见那汉王府浩浩荡荡的船队赫然朝自己这来路开了过来,他不禁愣住了。

“快,快,左满舵!还愣着干什么,再不让咱们的船就要给撞了!”

“怎么回事,他们的船队不是早就进港了么,怎么忽然又往回走!”

“谁知道这些王府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管不了这么多了,先赶紧靠岸再说!”

“周老大,要是这会儿靠岸,得耽误多少功夫!”

“呸,这当口还提什么功夫,你们是要功夫还是要命?老天爷,那艘小船被撞翻了!”

耳边充斥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张越只觉得脑袋哄哄乱响,乃至看到一只躲避不及的小船被一只六桅帆船悍然撞翻,船上的人躲避不及纷纷跳船逃生,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天津码头乃是北地的大码头之一,这时间原本就是来往船只最多的时候,尽管有不少船像他这艘一样匆忙躲避,但更多的船则是被撞出了航线。虽说粉身碎骨沉没的只是几条小舢板,但狼狈不堪的却在大多数。望着那一行浩浩荡荡的船队消失在视线中,无数人暴跳如雷想要喝骂,最后还是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骂语吞了回去。

祸从口出,谁知道汉王府那拨人会不会杀一个回马枪?

见水面上有好些人抱着木板随波逐流,隐隐还能听到呼救声,张越忙吩咐水手下去救人,许诺救一人一贯钱。如此重赏,水手们自然个个卖力,不多时便先后救了三男一女上来。尽管是夏日,但在水里泡了这么一会又受了惊吓,那个浑身湿透的年轻妇人便是牙关紧咬昏迷不醒。最后还是冯远茗从船舱中出来,诊过脉之后发现其人有了身孕,指使了一个孟家仆妇施救,又亲自针灸了一回,这才算是把人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等船进了天津码头停靠之后,张越方才知道刚刚那浩浩荡荡的船队掉头是怎么回事。原来,汉王此次进京确实是奉诏行事,奈何沿路劣迹都有人上奏天子,朝中文官得知之后少不得是诤谏讽谏劝谏,那风波闹得震天响,最后气急败坏的朱棣干脆下了手诏令汉王回封地,更出动了天津三卫封锁天津码头,这才会闹出刚刚那么大的场面。

到了天津,先头救上来的三个男子千恩万谢之后都下了船,唯有那个年轻妇人身体虚弱仍在昏睡之中。她看上去不过是二十出头光景,相貌颇为秀丽,但换下来那身湿透的衣裳赫然是绫罗锦绣,只身上首饰大约都掉进了运河中,更寻不出什么有表记的东西。于是,趁着靠岸的时候,张越便命几个水手前去打听,很快便有了消息传来。

“是镇守交趾副总兵官张攸张将军船上的家眷,如今张将军那边已经派人过来了。”

听到这么一种说法,张越顿时大吃一惊,等那边船上有几个亲兵捧着礼物前来道谢,他又细细一问,这才知道此次竟然真是撞见了自家人。由于那妇人身体还虚弱得紧,不好挪动,他索性下船去了那边官船上,等到见着张攸,伯侄两人大眼瞪小眼,俱是有些尴尬。

“柔娘本是摆夷女子,这次我回京,也就带着她回来了。她这怀孕也是路上方才诊出来的,又不肯呆在舱房里头。今天她在船上贪看风景,谁知道恰逢那船队出来,竟是失足掉了下水。我命人下去救的时候,竟是已经找不到踪影。”

说起刚刚那惊心动魄的场面,张攸心里头也是唏嘘不已,旋即又看着张越笑道:“好在她懂得水性,又能遇到越哥儿你这么个贵人,这次你一救就是两条命,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是好。她落水之后身子虚弱,我看就让她先在你的船上好好将养,你认为如何?”

“一切就听二伯父吩咐就是。话说回来,那时候我只是看着河上有人呼救,所以才让水手救人,哪知道会这么巧救上了姨娘。只是我这次走得急,那艘船上正好还有一位病人,人手不够,二伯父不如派几个人过去伺候,也免得有不周到的地方。”

见张攸连连点头,面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关切,张越不禁想到了家中的二伯母东方氏和骆姨娘。张攸多年未归,此次回去却还带着一个怀了孕的摆夷侍妾,回家之后大闹一场固然不至于,但麻烦只怕是不小。

第二百五十五章 衣锦还乡和相互提携

通州码头乃是千里大运河北边的起点,每年北上的粮船就是在此装卸,无论水路陆路都是异常发达。由于事先得到报信,这一日孟家兄弟双双前来接船,而张超张起兄弟也特意请了假来接人。两边各自等到人之后自然是皆大欢喜,孟韬孟繁因母亲仍在病中,站着说了几句话便护送吴夫人先上了马车。张越则是和孟敏约好来日拜访,随即目送孟家一行人离去。

这边张家兄弟三人久别重逢,少不得有无数的话要说。然而,张超没说几句话,忽然看到另一边的大船上下来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中年人,顿时就愣住了。使劲瞅了瞅,见弟弟张起还在那儿和张越唠叨,他连忙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冲着那边的人指了指。

“二弟,你看那边的人像谁?”

“大哥,你大惊小怪什么,任凭像谁,又不关咱们的事……天哪!”

张攸此来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因为路上赶得急,这行程也不好计算,就没有打发人往家里头报信。这会儿大步走上前来,看到两个高高大大的儿子愣在那儿,他不禁笑道:“怎么,不过两年不见,难道连你们的爹爹都不认识了?”

“爹爹!”

张超张起兄弟这才丢下张越,忙不迭地上去行礼。瞧见老子那一身威武的将军甲胄,再看看随行的那些亲兵,两人顿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羡慕表情——大丈夫当如是也!

兄弟俩原还想着路上向张越解说一下家里和朝中的情形,有了张攸这么一个主心骨,他们自是心中大定,满心想着父亲出马无往不利。倒是旁边的张越看见这兄弟俩喜滋滋的模样,忍不住想到了仍在江宁的父母和妹妹,又想到了贬谪交趾至今未归的大伯父张信。

就在久别重逢的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几个亲兵小心翼翼地从张越等人的六桅座船上抬下了一个人。虽说如今是五月夏季,但那人身上却捂着严严实实的锦被,只露出些微头脸。一旁的张超看着奇怪,便直截了当地冲张越问道:“三弟,莫非是你身边哪个丫头病了?”

张越斜睨了张攸一眼,心想这勾当还是二伯父你解释来得妥当,于是便退后一步当了哑巴。而张攸倒也不扭捏,关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爱妾,随即笑道:“她是芒市土司的独生女,曾经救过我两回,以后都是一家人,你们叫一声方姨娘就是。之前她不慎落水身子虚弱,幸亏是你们三弟救下了她。这些话要说起来就长了,先回家再说。”

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有的事,张超张起听了这话也不过是微微诧异,没往深处想。而张越听说张攸的这位爱妾乃是芒市土司的女儿,不禁挑了挑眉。交趾临近云贵,云贵多是用情坚贞的摆夷女子,张攸既然说人家是曾经救过他性命的,这如胶似漆只怕不假。

北京城仍在大兴土木,但高大的城墙已经初显巍峨气象,进城的大道皆用黄土垫平,两旁植以杨树柳树,在这盛夏之际自然显得郁郁葱葱。众人在日头底下打马飞奔了一个多时辰,那尘土和着汗水油腻腻得发粘,让人觉得异常难受。

张越是回来述职,因此进城之后径直先赶去吏部,投过文书之后方才回了家里,拐进门口那条巷子时却看到张攸没有进门,而是站在正门的门楼下头发愣。

由于通州到北京颇有一段路途,张攸把几个亲兵和马车行李并爱妾都丢在了后面。他之前来北京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刚刚还吩咐两个儿子带路在城里头转了一圈。这会儿到了家门口时,他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漆牌匾出神。

虽只是简简单单的张府两个字,但如今大哥贬谪交趾,三弟还只是江宁知县,这三间五架绿油锡环大门,竟是因为他的步步升迁方才得以装饰一新。他在南边辛辛苦苦拼杀多年,这便是最好的回报了!

此时那大门紧闭,倒是西角门处的一个中年门子听到有动静,遂探出身子张望。眼尖的他一眼便瞧见了张越,不禁揉了揉眼睛,旋即便冲着里头嚷嚷了起来。张越见状干脆一夹马腹纵马奔了过去,见门上众人都簇拥上来要牵马,他方才指了指大门那边的方向。

“赶紧去里头报信,二伯父回来了!”

二伯父?其他门子还在发愣的时候,一个年轻伶俐的却是拔腿就往里头跑,口中还高声嚷嚷道:“二老爷回来了,二老爷回来了!”

经这么一提醒,其余人方才恍然大悟,有的急急忙忙奔到张攸面前牵马,有的也忙不迭进去报信,更多人则是拥出了门,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哼不哈官却越当越大的二老爷。那可是二品武官,转眼就要进都督府的,如今他们这一家上下竟是就数张攸官品最高!

经这么一闹,等到张攸进了垂花门的时候,内院的上下人等只要是得闲的都迎了出来。东方氏盼星星盼月亮,盼得丈夫官运亨通,如今总算把人盼了回来,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喜悦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骆姨娘也带着女儿前来相迎,却不敢越在太太前头,等两边说完了话方才上来行礼。冯氏看到二房一家团聚,登时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攥着儿子张赳的手得一阵阵打颤,却只能强颜欢笑。相形之下,张越这一头自然少了几分关注。

“老爷这次回来得正好,老太太前几天感染风寒病了,今日刚刚略有些精神。”人逢喜事精神爽,张攸这一回来,东方氏纵使先头有那么一些不顺心的事情,这会儿也都丢在了脑后。见张攸面色微沉,她忙解释道,“大夫瞧过了,说是不打紧,安心静养就好。如今老爷和越哥儿都回来了,老太太一高兴,这病指不定就都好了!”

张攸这才扭头看了一眼张越,见他脸上又是尘土又是汗,料想自己也是同样光景,沉吟片刻就吩咐道:“既然老太太病了,也不急在一时,咱们各自回房换一身衣服再去拜见,免得身上带了什么不好的气息冲撞了老太太。其他人散了吧,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

当下众人便各自归屋去整理行头。因三房张倬张越父子俩一南一北地做官,西院之中只有几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和两房管事媳妇,几间屋子都是先前刚刚收拾出来。张越匆匆忙忙打马回来,琥珀和连生连虎以及一应箱笼行李都在后头的马车上,因此几个小丫头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才找到替换衣服,打水洗脸等等又是忙活了好一阵。

等到换了一身衣服,张越便指了小丫头水晶跟着自己前往北院上房。由于他离家也快一年了,因此少不得询问了一番家里如今的情形。那水晶虽然不过十三岁,却是个伶俐性子,一路走一路低声解说了起来。

“老太太如今一个月好些天都吃斋念佛,并不管家里头的事。大太太身子不好,多半时间也就是教导四少爷,内外的事情都撂开了手,所以家中大小事务和银钱往来全都是二太太经手。之前二太太有意把玲珑姐姐给大少爷作屋里人,谁知道大奶奶的大丫头茴香有了身孕,老太太便把玲珑许配给了高管家的儿子。为着这事情,二太太暗地里说过大奶奶不贤惠,还说茴香不懂规矩勾引了大少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越这一路听下来脑袋颇有些发胀,忍不住想起二伯父张攸的那个爱妾来。那位方姨娘既是土司的女儿,看模样那又不过是二十出头的花样少妇,自然比二伯母东方氏和骆姨娘这种年纪的黄脸婆更年轻漂亮,若是换成别人也就罢了,二伯母东方氏那性子连脾气好的媳妇都容不下,又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分宠的爱妾?

顺着夹道来到北院的时候,他便看到院子里已经有好些人,都是跟着各房主子的丫头媳妇。他吩咐水晶留在外头,便上前径直进了屋子。这正屋里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丫头侍立在左边的一道门处,见着他忙打起了那斑竹帘子。他略一低头走进去,这才看到里头已经是满满当当站了好些人。

靠墙的那张紫檀木大床上,顾氏正倚着金线蟒引枕坐着,床沿边上坐着张攸。瞧见张越进来,她便眯着眼睛打量了片刻,直到他来到床前下拜磕头,她方才微微颔首道:“出去才几个月,想不到就瘦了好些,看来是用了不少心思。起来吧,坐上来让我瞧瞧!”

用了不少心思?张越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心想祖母这安慰还真是特别。坐下之后,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料顾氏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紧跟着又把他的手和另一只手合在了一起。他诧异地一抬头,却见张攸也正好把目光投了过来。

“越哥儿,你既然回来了,有些事情就多多请教你二伯父。满朝功臣之后不计其数,但能够如他这般勤勤恳恳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却没几个。虽说你们一文一武,但道理是相通的,明白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兴衰荣辱

英国公张辅正在宣府练兵,成国公朱勇掌中军都督府事,留守南京。这两位永乐朝最受信赖的公爵重臣,如今全都不在北京。皇太子朱高炽尚在南京监国,身体时好时坏,结果皇太孙朱瞻基一个月前不得不从北京赶往南京侍疾。老成持重的杨士奇这当口也还担着留守南京辅佐太子的重任。于是乎,北京城里张越能够指望的人,简直是屈指可数。

他不是锦衣卫押回来的,这一趟回来述职也没说是立功受赏还是下狱问罪,因此他递了公文上去,此后竟是一连三天动静全无。即便他心急火燎,恨不得四处拜门头打听消息,但他深知这当口一动不如一静,索性当起了孝顺孙儿,成日里在顾氏病榻前侍奉。

顾氏年纪大了,自然也喜欢孙辈承欢膝下,这一日中午服过药之后,她却不肯躺下休息,倚着引枕说起了当年旧事。提到那南北大军酣战时惊心动魄的往事,她竟是唏嘘不已。

“燕军和南师在河南山东境内连场大战死伤遍野,因为人人都知道你大爷爷将燕王中军,所以咱们全家不得不逃出开封城避难。那会儿还没有你,你二伯父将所有家中男丁编练成军,竟是连续劫杀了好几批南军,这才保住了全家性命。那时候你大伯父因为是解元,已经出仕,费尽千辛万苦方才从南京逃了出来,恰是你爹爹带人去接应的……”

这是一段张越从来不曾听说过的往事,他只知道伯祖父张玉就是战死在东昌之役中,而之后张辅子承父业多有立功,却不知道那时候祥符张家因为和燕王朱棣的关系几乎遭了灭顶之灾。果然,求富贵必然伴随着巨大风险。

“其实比起元末天下大乱的时候,靖难那会儿的凶险算不得什么。当初蒙元毕竟是正朔,你大爷爷和爷爷都曾经出仕,你大爷爷更从走大漠,洪武十八年方才归于大明,你爷爷也隐居了多年。如今想起来,那时候若早些醒悟,兴许一家人也不用吃那么大的苦头,但若是没有那段经历,张家人也没法真正看清天下大势。天下兴衰气数,我这个老婆子几乎都经历全了。只不过,张家有你大爷爷一个就够了,如今咱们已经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经不起又一次折腾。”

顾氏说着便露出了疲惫的表情,闭上眼睛眯瞪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打量了一眼张越,见其坐在那儿若有所思,便知道自己说的这些话他都听进去了,想必也能有所体悟。将脊背往后头靠了靠,她又说道:“你大堂伯一走已经是近两个月了,备兵宣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别的地方你如今也不方便去,得空了去看看你大伯娘吧。”

张越正想点头答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间中还有一个高亢的声音。不多时,那一层隔着里外屋子的斑竹帘就被人高高打起,进来的乃是二伯母东方氏。只见她一身大红遍地金五彩妆花纱衫,大红杭绢挑线裙子,头上的凤钗在屋子里的蜡烛灯光下显得熠熠生辉,同时更映照着那张气咻咻的脸。

“老太太,这日子没法过了!”

东方氏虽说看见了张越,但这会儿她满心委屈怨愤,竟是忘记了什么避讳之类的勾当,上得前来行礼之后往床沿一坐就抹起了眼泪:“老爷好容易从交趾回来,虽说带了一个女人,我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人的。她有了身子,我拨了几个丫头过去伺候,可她竟然还挑三拣四,在老爷面前拨弄是非!老太太,她还说老爷答应了要给她请诰封,天下哪里有这样的理儿!”

“好了好了!”顾氏本就在病中,哪里耐烦听这些,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她如今怀着老二的骨肉,又是摆夷人不懂规矩,你这个当家主妇要立规矩有的是时候。至于请诰封这类话你也当真,朝廷是有规矩的,她就算封一个恭人宜人,那也是为了安抚她家里,也不至于越过你去!”

听了这么一番话,东方氏顿时比吃了黄连还苦。她本就不是大度容忍的贤惠性子,成婚之后丈夫张攸因常年征战在外,家里不过只有一个懦弱没用的骆姨娘,如今好容易夫妻团聚,她稳稳当当成了二品夫人,谁能想到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年轻貌美有几分来头的妾侍,这妾侍偏生还有了身孕!心中大恼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再说理,却不料顾氏又发话了。

“越哥儿你先去英国公府吧,记得找高泉在库房挑几样东西。英国公夫人先头生下女儿之后身体还有些亏虚,你从山东带回来的阿胶正好能用上。”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张越,顾氏方才支撑着坐直了身子,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在东方氏的脸上扫了一扫,随即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直到这时候,东方氏方才有些慌了手脚,一面上前扶着顺气,一面又嗔着丫头去倒热茶,最后才低眉顺眼地垂下了头。

“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和年轻媳妇一样不懂事!老二先头就禀报过我,她是芒市土司的独生女,当初做大媒的是黔国公沐晟。因为这一桩婚事,芒市土司给朝廷的交趾大军提供了不少方便,因为这缘故,黔国公那一头的其他土司也消停了不少,进贡朝廷的方物比以往厚了一倍不止,就是她自个也救了老二好几次,这也算是一桩佳话。若不是老二平步青云,你以为黔国公会这么热心?你只要当好大妇的本分,不喜欢就当没看见这个人,这不就成了?”

竟然是黔国公沐晟做的大媒!东方氏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到了嘴边的辩白慢慢吞了下去,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好容易捱到老太太重新躺下,她带着丫头退出了屋子,那脸上渐渐便发了白。她也算是多年的当家主妇,刚刚与其说是一时气急败坏,还不如说是想来探探老太太的口气,谁知道竟是碰了这样一个硬钉子!

那个女人的年纪几乎可以当张攸的女儿,凭那身份嫁谁不行,偏生要给张攸做小!

张越来到前头找到管家高泉的时候,恰逢这位大管家正带着人清理库房,便直截了当道出了来意。高泉一听说是老太太的吩咐,连忙让两个小厮从堆积如山的库房中寻出了几件东西,又让他们取礼盒子打包,旋即亲自将张越送到了院子门口。

“刚刚二老爷吩咐下来找高丽参和玫瑰香,我带着人把整个库房翻了一个遍,竟是险些忘记了一件事。”高泉一面说一面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帖子,双手呈给了张越,又低声说,“这是一个时辰前门上递进来的,是孙家的帖子。”

孙家?张越轻轻打开一看,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些奇怪——要知道这时候孙翰应该还在南京国子监读书,他怎么会在北京,还给自己下帖子?话说回来,世事真是难以预料,这位当初结交脾气相投的友人,再过些天就要成为自己的妹夫了。

“自从年前应城伯去世之后,孙公子就断了国子监学业,如今已经补了锦衣卫。”高泉见张越仿佛有些奇怪,便笑着解释道,“要说孙公子也是有福气的,他本是监生,这文学上头自然不比寻常勋贵子弟,一次随侍皇上去打猎的时候和了皇上一句诗,得了缘法连擢三级。如今外头好些人都羡慕二小姐的福分,虽说不是应城伯家嫡支,却是一个有出息的郎君!”

高泉说得絮絮叨叨,张越听得却着实心中高兴。如今不比当初洪武年间的时候,监生就算能直接当官,毕竟不是正途出身,凭孙翰的年纪要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这一朝入了天子的眼,也不知道要少奋斗多少年。他再次低头看了看上头约定的时间,旋即接过高泉递过来的礼盒子,这才匆匆前往马厩。

由于张辅人在宣府练兵,因此英国公府门前的清水胡同自是显得有些冷冷清清,门外只停着一乘凉轿和几匹马,也不知是哪家府邸的家眷前来拜访。张越今天出来只带了彭十三,两人径直来到西角门前下马,心直口快的彭十三便对迎上来的门子问了一声。

“还能是谁,自然是西府里的二夫人!”那门子嘿嘿一笑便虚手将张越往里头迎,一路走一路说道,“二夫人的性子也忒软了,二老爷的长公子之前被皇上教训了一顿,好容易养好了伤,结果又看上了她身边的丫头,不由分说弄过去开了脸,她这个嫡母竟是压制不得。唉,前几天三夫人也来过一回,偏也是告状,夫人产后还没调养好呢,端的是不胜其烦……”

想到自家二房那头的家务事恐怕也是一团乱,张越暗地里不禁直摇头,接下来也不再多问。将随身带来的阿胶和几样东西交给了迎出来的管家荣善,他又问了问英国公张辅在宣府那边的情形,荣善也一一答了。眼看快要到那扇圆柱雕风百柳垂花门的时候,里头忽然呼啦啦奔出了一个丫头。

“荣管家,赶紧去请大夫,夫人忽然晕过去了!”

听到这消息,不但荣善大惊失色,就连张越也吓了一跳,急忙三步并两步地冲进了垂花门。等来到王夫人正房,他便遇上了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邓夫人。一番忙活下来,等到大夫堪堪赶到诊了脉,却是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产后不过大半年的王夫人竟然又有了三个月身孕!算算时间,恰恰应该是张辅离去前的一个月。

第二百五十七章 冷与热

年过四旬的英国公张辅除了一个女儿之外,早年也曾经有姬妾生下过儿子,但最大的也在三岁上头夭折,竟是没有一个养活的。因此,当得知自己再次有了身孕,今年便要庆四十大寿的王夫人不由得为之失神,竟是不敢相信那诊断。

那大夫之前也为王夫人诊过脉,此时少不得再三保证,又很是道了一番恭喜。出门之后,他从惜玉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上等赏封子,心中颇有些欣喜。等到里头追出来的邓夫人又追问了一番细节,他顿时想起王夫人的年纪,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夫人毕竟是年纪大了,之前刚刚诞下千金不多久,一直都在开方子调养,再加上这一回喜脉一直都不显,夫人也没什么孕吐之类的征兆,若不是今日我仔仔细细诊了一回,险些就错过了。只不过比起先头诞下的那位小千金,这一次一定要更加精心,不能有大喜大悲,从吃食到习惯都要一样样小心注意,稍有不慎……”

最后那句话即使不说,众人也是心中有数。这年头孕妇生产原本就是一道鬼门关,更何况王夫人这年纪自然算得上是高龄产妇。在邓夫人之后从门里头出来的张越想想刚才王夫人那种欣喜若狂的表情,知道她必然不会在乎生产时的巨大风险,忍不住暗自捏了一把汗。

惜玉亲自将大夫送到了垂花门,回转来的路上却是心事重重。如今阖府的姬妾之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张辅在的时候倒有一多半夜里宿在她那儿,当初王夫人让张辅纳了她,也正是因为看着她是宜子之相。如今一年多过去了,她动静全无,王夫人却已经是第二胎。

这主仆一场,她原本自然该是高兴的,可王夫人这一把年纪,若是在分娩时有个三长两短,那后果简直无法设想。

她竭力把这不祥的念头给压了回去,但心中依旧是沉甸甸的。待到了上房门口,见廊下几个小丫头正垂手站着,她便叫了一个过来,因问道:“邓夫人和越少爷还在房里头?”

“回禀姨娘,邓夫人说是要回去告诉二老爷这个好消息,刚刚就先走了,大约正好走的是另一条道,所以路上才和姨娘错过了。越少爷如今正在房里头陪夫人说话,刚刚里头还能听到笑声。遇着这么大的喜事,听那声音,夫人仿佛高兴得很呢!”

惜玉点了点头,当下便吩咐那小丫头,若再有其他姨娘过来探望一概先拦驾,随即便挑开帘子进了门。外间的屋子里只是站着两个拿着拂尘的丫头,透过旁边的湘妃竹帘,她影影绰绰能看到张越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正在陪着王夫人说话,那声音清晰明了地传了出来。

“上一回是你们父子俩考中贡士的时候,我恰好有了喜讯,这一次竟又偏偏是你来看我的时候诊出喜脉,说起来你这孩子还真是我的福星。我虽说是女人,朝中那些大事也不懂,好歹也听过一些消息。你在山东已经很用心了,做的又是份内事,按理这次即便无功,也顶多是申饬几句的罪过。只是你那位老师这次只怕不容易过关,锦衣卫的诏狱可不是好地方!”

“大伯娘如今是有双身子的人,还是安心静养,至于我的事情……生死荣辱命系于天,多思无益,反正我问心无愧也就罢了。”张越瞥了一眼窗户上糊的银红纱,又笑道,“这是圣心独运的事,咱们不论怎么想,就像窗户上头蒙了一层纱似的看不分明。杜先生之所以会那么做,也是为了雷霆万钧一举铲除后患,料想皇上应该能体谅的。”

“皇上……”

王夫人此时极想说皇帝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皇帝,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她是国公夫人,进出宫闱乃是常有的事,自然知道不少别人不知道的勾当。自打永乐皇帝朱棣的身体日渐不好之后,因为说错话被杖毙的太监宫女少说也有几十个,就是先头那一个月,永安公主驸马广平侯袁容也因擅作威福被杖二十,其他皇亲国戚都为之噤若寒蝉。

外头的惜玉听王夫人的话头尽在这些坏事情上打转,便适时咳嗽了一声,随即方才打起帘子进来,手中条盘上还捧着两盏热茶。上前先是亲自奉给了王夫人一盏,她又将另一盏递给了张越,见他欠身道谢,她少不得笑吟吟地回了礼,口中又说道:“几个月不见,越少爷可是清减了许多,这下巴都能看到尖了。”

“瘦些好,若是到了外任还变得肥头大耳回来,那些御史能放过他?”

王夫人一向不待见那些都察院的御史,想当初张辅在交趾征战的时候,这些人就上窜下跳没少使过绊子,如今自然看他们更加不顺眼,颇觉得这些人是没事找事,只知道挑人家的错处换来自己往上爬。可她不是口无遮拦的妇道人家,略开了玩笑就岔开了话题。

“你尽管放心,有些事情我自然会帮你留意留意打听打听,你祖母说得没错,你如今还是安生在家里呆着,若没有召见就不要随便出去,就是见友人,也不妨让他们到你家里来,尽量少出门。不过今儿个你既然来了,先去看看你那小妹妹。对了,方家那个老二读书很是用功,比他哥哥强了无数倍,你倒是可以去见见,待会留下来陪我吃一顿饭。”

既然王夫人都这么说了,张越自然答应了下来,当下便跟着碧落去见自己的堂妹——尚在襁褓中的英国公独女张嫱。只是小家伙的脾气仿佛不太好,见着他就是大哭大闹,他只好落荒而逃。而留在英国公府西跨院读书的方敬也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少年,说话间很有章法,只是想想那种小心谨慎的代价,张越便着实高兴不起来,没坐多久就找了个借口出门。

“他的大哥方锐一直都不曾来看过他弟弟?”

“方家大少爷从来都没来过,就是过年的时候往门上送过两套衣裳鞋袜,还有二十两银子,夫人都命人拿过来给了他。”碧落忍不住回头看了那院子一眼,面上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同情,“虽说夫人收留了他,平素月例供给都不曾短缺,但对他终究只是淡淡的。他小小年纪和兄长分开,难免家里有些下人会慢待,更没个同龄人可以给他作伴。”

听到这儿,张越便猜到了碧落的言下之意,不禁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地说:“大哥二哥四弟和他年纪相仿,若是他住到我家,兴许也能有个伴。不过你既然想到这一头,怎生不向大伯娘提一提?”

“越少爷,夫人本就是看在昔日和他娘亲的那一点亲情上头,这才收留了他,平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更不可能把人推到贵府去。超少爷他们毕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和方家二少爷未必相处得来。奴婢倒是听说越少爷在西牌楼巷有一座宅子,那儿还有两个友人,不妨让他搬出去住,那样反而更妥当些,更不会养成乖戾的性子。”

张越原就觉得碧落为人审慎,如今听了这么一番话,心中更是惊讶。驻足回头,听到那西跨院中又传来了方敬的琅琅读书声,他自然而然地醒悟到,碧落的提法是最好的主意。

“那好,我待会就和大伯娘提一提。”

碧落没料到张越一口就答应了下来,顿时又惊又喜,因笑道:“下人们都说越少爷是热心人,果然一点没错。其实奴婢也只是瞧着他可怜,不希望夫人一点善心到最后落不了好。”

王夫人这一次有身子和上一回不同,身子不觉沉重,因此不耐烦一直在床上,只在外头炕上歪着。这一天小厨房额外巴结,在药膳上头百般翻花样,最后炕桌上攒珠似的摆满了白瓷盘子,又是冷菜又是热菜又是点心汤羹。她胃口也是格外好,特意熬制的燕窝粥竟吃了两碗。一旁伺候的惜玉和碧落少有看见这种情形,面上都露出了欣喜之色。

趁着王夫人心情好,吃完饭之后,张越便将刚刚碧落所说之事和盘托出,只说这是自己的主意。王夫人听着略一思忖,随即就答应了。

“也罢,你大堂伯不在,我如今也顾不上他。他不比他大哥,本性纯良,让他在外头结交几个友人也是好的,我也能对他死去的母亲有个交代。你做事,我自然放心。”

这时候,门外恰是响起了一个通传声:“夫人,宫里张公公来了。”

碧落见王夫人放下了碗,忙站起身到门边上打起了帘子,因问道:“哪位张公公?”

“是御用监太监张公公。”

得知是张谦,王夫人自不会怠慢,见张越站起身来,她便笑道:“既然越哥儿你正好在,那就替我去迎一迎。张公公也是常来常往的人,你直接带他到上房来就是。碧落,这儿有惜玉在也就够了,你索性陪着越哥儿走一趟。”

碧落闻言笑说道:“要奴婢说,指不定是之前那个大夫透了讯息,张公公是宫中娘娘派来道贺的,这喜讯向来就传得快。若不是为着这事,张公公兴许就是冲着越少爷来的。”

张越本就正愁没法找人打听一个准信,听说张谦来了早就提起了精神。当下他答应一声便同碧落往外走,上了夹道,穿过西边一扇小门,走了一箭之地就是垂花门,又往东绕过一道粉油照壁,便是英国公府正堂武英堂。隔着那道竹帘,他一眼就看见了里头那个身穿大红贮丝纱罗袍的熟悉身影,不是张谦又是谁?

第二百五十八章 文武之间

尽管分别不过半年,但张谦和张越都比去年的时候消瘦了少许。过年的时候,暹罗、占城、爪哇、苏门答剌、泥八剌、满剌加、南渤利、哈烈、沙哈鲁、千里达、撒马儿罕联袂入贡,张谦借此为由匆匆回京,和礼部官员一同连轴转了两个多月,这才把一干人等安排得妥妥贴贴。即便他打熬得好筋骨,那段时日也险些撑不下来,之后更休整了好些天。至于张越就更不用说了,在任上几乎就不曾遇上什么顺心事。

此时此刻,两人厮见过后分宾主落座,一个小厮奉茶之后便蹑手蹑脚退了出去。张谦是英国公府的常客,看了一眼侍立在张越身后的碧落,知道这是王夫人的心腹侍婢,心中自然有了数,因此你来我往客套了两句便直截了当道出了正题。

“三公子回来也有好几天了,可是一直在想为何回来之后没有动静?其实因为这件事情,皇上发过好几次火。汉王因为坐船入京沿路骚扰地方,结果惹怒了皇上,下了手诏不许进北京,给赶回了乐安州去。就在今天,都察院上书弹劾的那位御史挨了廷杖三十,去了大半条性命,要说倒霉却是没人及得上他。相形之下,你那位老师还好端端地呆在锦衣卫,你自己更是舒舒服服呆在家里头,可以说是幸运至极了。”

张越原本就对自己莫名其妙遭了弹劾很有些不满,但此时听说永乐皇帝朱棣竟是为此动用了廷杖,他不禁悚然动容。沉吟良久,他方才试探着问道:“张公公,那皇上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

“今天廷议的时候,皇上是揪着那位御史上任三月未曾上奏只言片语,一朝上书言事时却多用不尽不实之辞危言耸听这一条,别的什么都没说。只是都察院的两位都御史为此很不满,据理力争,还把杜大人当初越级拔擢的事情也拿出来说道,最后皇上拂袖而去,又下旨廷杖,都察院那些人这才噤若寒蝉。其实皇上发怒的并不单单是这么一件事……”

张谦沉吟片刻,想到当日张越帮过自己大忙,他和张家的交情又非比寻常,也就索性实话实说道:“之前孟贤举发汉王劣迹,好几位勋臣都对此颇有微词,说是孟贤窥伺藩王意图不轨,保定侯那儿压力不小,因此才不敢设法求情,赵王那儿也因此受了申饬。如今杜大人和你这么一闹腾,武将勋臣中间更有不少人都认为是小题大做。若非你是英国公本家侄儿,单单那些靖难功臣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听了这些话,张越登时恍然大悟,心中犹为警惕——汉王如今都已经就藩乐安,在京城的武将勋臣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影响力?换言之,竟然还有这么多人看好汉王,甚至可以为此对那些确凿的罪证视而不见?

想到这里,他便索性站起身来,假作满脸不忿地说:“可杜大人往日不偏不倚,此次行事业是堂堂正正调用都司衙门的军马,并非是有意牵扯汉王!”

“杜大人的人品皇上还是信得过的,若他原本就是太子的人,锦衣卫将他押回北京后,皇上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人!”张谦的语气陡然低沉了下来,又解释说,“这一次有不少功臣武将都在私底下谒见过皇上,话说得很分明了。汉王才具即便不可为储君,但毕竟是昔日跟着皇上鞍前马后立功无数,总不能任由文官折辱了去,所以说,这事情其实是文武之争。”

这不是上纲上线么?

瞠目结舌的张越这时不由得僵立在那儿,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因朝着张谦深深一揖到地。若非张谦常常随侍朱棣身侧,这种道理也是说不出来;见人只说三分话,要不是张谦承过已故张贵妃和张辅的情分,又和他有些善缘,此时这种话绝不会对他言明。幸好他此番回来没有贸贸然四处去拜门头想办法,否则非把杜桢给害死不可!

张谦此来自然不是无意撞上张越,事先早就得知他在英国公府,这才借着这一趟出行顺带把要说的话给带到了。此时忙不迭地将张越扶起来,他又笑着说了几句别的,旋即便随张越和碧落前往王夫人的北院正房。

原来,碧落先前的猜测对了一半,那大夫虽没有四处宣扬,但邓夫人回去之后却又入了宫,经她这么一宣扬,如今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

虽说这事情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而且自己也着实盼望能再生一个儿子,但对于邓夫人这般行径,王夫人仍觉得有些不快。然而,这次张谦是代表宫中的几位妃嫔送了礼物来,她自然不好说什么,谢过之后便吩咐惜玉预备回礼,留着张谦又说了一会话,等到一切准备停当,这才索性吩咐张越出门的时候送张谦一程。

这边人一走,王夫人便问碧落先头张谦在武英堂对张越都说了些什么。待听得碧落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便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

和张谦在英国公府门口分道扬镳之后,张越便上马径直回家。此时已经是晚间时分,距离宵禁已经不远,路上行人也极其稀少,然而,他和彭十三到了家门口跳下马的时候,却看到门口处还停着几辆马车。看看天色,他心中不禁有些奇怪,跳下马上前进了门,随手招来一个门子一问,他方才知道保定侯夫人如今还在家里。

“保定侯夫人和大小姐是一块来的,陪着老太太吃过晚饭一直都在上房说话,三少爷慢走几步,大约在垂花门那儿还能碰上。”

往日大姐张晴虽说常常回来,但保定侯夫人却是少见,因此这时候张越听了解说,心中不禁有些奇怪。顺着甬道一路前行,等过了中庭望见垂花门的时候,他便看到了那儿打着的好些灯笼,仿佛是有人正在那边送行,连忙紧赶几步上得前去。

出来相送的正是冯氏和东方氏妯娌俩,冯氏倒不曾东张西望,东方氏眼睛却尖,一眼就看见了张越,遂笑着招呼道:“哟,是越哥儿回来了,这还真够赶巧的!”

保定侯夫人吕氏平日很少出门,也就是当初张越在南京的时候往保定侯府住过几天,因此她还见过几面。此时见张越上前来问好,她借着灯笼的光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笑道:“果然是外头辛苦,越哥儿看起来竟是比先前瘦了好些。好孩子,要不是你有担待,只怕这次我那嫂子和侄儿侄女们就要受苦了。”

经过先前张谦那么一提醒,张越此时自然知道保定侯孟瑛谈不上见死不救——遇上了那样麻烦的事情,而且一多半属于孟贤自寻死路,全然埋怨人家保定侯也说不过去。因此,这时候吕夫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感谢,他自是连道不敢。

“这事到临头人人落井下石,你年纪轻轻着实是不容易。”

吕夫人乃是道地的妇道人家,并不懂外头的大事,只觉得愈看张越愈是满意,更觉得侄女孟敏和他的婚事若能成,那简直是天作之合,拉着张越的手又说了几句话,她这才想起这会儿是预备走了,沉吟片刻又开口邀约道:“自家人以后不妨多多往来,俊哥儿那几个弟弟都淘气,你以后和他们多多往来,也好让他们学学大道理。”

尽管不知道自己能在北京留多久,但吕夫人既这么说,张越自然满口答应。张晴此次陪着婆母出来,不好多说话,只来得及关照张越一句多加小心,随即就搀扶着吕夫人走了。门上众人目送着吕夫人一行离去,直到那灯笼光芒渐渐看不见了,这才转了身朝里走。

东方氏如今虽说是二品夫人,但人总有得陇望蜀,对年纪和自己相仿却已经是侯夫人的吕夫人,她心中自然而然颇有殷羡。毕竟,即便是老太太顾氏,那诰命上头仍然和对方没法比肩。她素来功利心最强,想起吕夫人送各房的礼物不分厚薄一模一样,她心中更有些不快。待到张越提起今日英国公府的喜事,她微微一愣便嘟囔了一声。

“这还真是喜讯频传,先头是三弟那头的一位姨娘,接着又是老爷房里的那一位,如今竟是连英国公夫人都有了,敢情今年还真是该当轮到咱们张家添丁进口。”

话音刚落,迎面就有一个年轻媳妇提着灯笼急匆匆赶了过来,站定之后忙屈膝一礼嚷嚷道:“二太太,方姨娘呕吐得厉害,二老爷说赶紧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这么晚了,难道就不能消停一下么!”东方氏的脸顿时拉长了下来,旋即便不情不愿地吩咐身边一个年长妈妈打发外头去请大夫,犹自冷笑道,“这家里谁不曾有过这时候,偏生就是她最爱折腾,如今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就这般,以后就更尊贵了!”

“二弟妹,她先头落水胎相不稳,这请个大夫瞧瞧也是应当的。”冯氏实在是瞧不惯东方氏这幅嘴脸,当下就在旁边刺了一句,“人家也算是出身尊贵,总不能让人笑话咱张家连请大夫都不舍得!二弟妹还是赶紧回房去看看吧,老太太那儿自有我去回。”

她说完便对张越点了点头:“越哥儿,老太太说过让你回去之后去北院上房一趟,咱们先走吧。”

眼看东方氏脸都青了,张越实在是不想杵在这儿看人脸色,答应一声连忙跟着冯氏溜之大吉,心中想起了冯远茗那时候诊过脉之后说的话。

据冯远茗所说,这位方姨娘不但身体强健,而且水性很可能也是精熟,否则落水时身怀六甲,如今肚子里的孩子早就保不住了。黔国公沐晟还真是做的好大媒!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识大体知进退

北京的皇宫自永乐四年开始营建,至今已经陆陆续续修了十三年,由于尚未正式迁都,三大殿尚未完全建成,因此如今自天子至嫔妃仍然住在西宫之中。永乐皇帝朱棣虽说早已下令太子监国,但也常常临朝治事,随驾臣子每隔数日就会云集于西宫奉天殿。

尽管苦于风痹顽疾,但朱棣戎马一身,最不耐烦的就是病卧在床吃药静养,因此这几天病痛稍解,他就常常召来几个心腹臣子陪伴,言谈风趣最能随机应变的杨荣自然是召见最多的。这一日,颇有些兴致的他和杨荣说了一会话,又召来了安远侯柳升,由大批锦衣卫随扈,一行人却是径直前往已经颇显巍峨气势的宫城。

皇城内诸司局不过是略显雏形,但禁宫之内的一应宫殿却已经俱全,尤其是矗立在高大石台上的三大殿更是让人远望而生崇敬之心。朱棣自封王之后就常居北地,此时一路走来,看着自己当年这座燕王府如今已经赫然变成了宫城,他更是油然而生自得之意。

如今英国公张辅和成国公朱勇都不在,安远侯柳升算得上是武将中最受宠信的一人。虽说不能出口成章赋诗一首替皇帝助兴,但他自有自己的说法,当下便笑呵呵地说:“皇上如今坐镇北京,蒙元那些鞑子望风丧胆,全都龟缩在漠北不敢出头,等到这北京城修好了,天下雄兵全都驻扎在此,今后咱大明便可长治久安!”

力压群臣而主张迁都北京,这乃是朱棣平生的得意之举之一,安远侯柳升这一席话自然是搔到了他的痒处,面上不禁大悦。一旁落后数步的杨荣忍不住微微蹙眉,可他虽说是深受信赖的阁臣,无论品级爵位和安远侯柳升都相差极远,最后仍是按捺住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