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公孙玲长居关中,又往往独身一人行走江湖,这时说话间也毫不避讳,只随意起身,仿佛开了个玩笑一般挑眉说道:“好办得很,你若娶了她,这病便自然好个七成,比甚么汤药都管用。”

他未曾解释话中之意,但实际说的很是明白,起码如果听到的是个男人,总是想得到的缘由的。

公孙玲开的方子十分管用,不到半日寒症便消退下去,花天珠裹着雪白披风从窗中向外看,就见一位白衫公子从公孙大夫那座石头坟墓中走出,只瞧着背影便知是连少主了。他已换了身成衣,似乎神色间略有迟疑,只站在坟墓旁的风口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风将他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长发也依从飞舞,看得出连少主似乎并没有在周身动用内力,只是这样一来,是很容易生病的。

花天珠多看了几眼,探出窗外挥了挥手,“庄主。”

那人顿了一下,转身往这边看,显然是瞧见了窗口的女孩。他一言不发的又停了一会儿,接着竟也顺从地朝这边走来。

屋子里烧着炭盆,尤其是花天珠的这一间,比旁的空间更要暖和的多,各处都热烘烘的,连少主走进来,身上的寒意顿时一消。

他没有用内力抗寒,所以从屋外进入,两个地方的温度差异,使他感受也颇为深刻。

“公孙大夫已经开好了方子,回去也是一样按照剂量服药,咱们不必在此处久待,明日便可启程。”

花天珠的寒症,吃过药后便好了不少,既然公孙大夫言明无法根治,也不必太过强求。

况且,她在无垢山庄待过些日子,自然知道庄内事务繁多,甚至庄中各人但凡有些职位的都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是连少主以及六名近卫?

小姑娘沮丧的想,为了她一人,不仅闹得大家露宿山头,还在此地耽搁太久,实在不妥当。

连少主注意到她稍好一些的脸色,心知她身体确实好了不少。这样也好,乘着马车上路,放慢些速度调养,总比夜里宿在这呛人的炭炉旁好得多。

再者公孙大夫既然再没有第二种法子治好她,留在这里便无甚用处。

连少主这时候实在难以将心思集中,他看了眼对面的小姑娘,忽神色淡然般冷静道:“若有一良方,数成把握助你根治,却须嫁给一特定之人为妇,你可愿意?”

身处一室之内,连声音也清晰了好多,花天珠初时以为自己听岔了,仔细回想一番却有几分哭笑不得,难道这便是那位公孙大夫思虑良久后,找到的方法?

“自然不愿。”花天珠想也未想,或许这特定之人手中有何药物,想要得到须以婚姻换取,又或许其他。

但且不说那人是高是矮,是圆是扁,这些虽不重要,却也说明她对其必定是不够熟悉的,再者她也不曾接触过对方,更不知其品性如何,怎可能为了治病而让自己留下遗憾呢。

“但凡女子,大都愿意追求个两情相悦,若非喜欢的,心里自然不会快活。这个世上我认得的人不多,显然庄主口中的特定之人我不曾见过,自然谈不上什么婚嫁之意…”她说过这一句,又忽然笑道:“何况我若是因为治病而嫁人,自然是对那人存着一番利用之人,这对他并不公平。”

人总是很奇怪的,有时候一句话平淡无奇,甚至对很多人都无足轻重,但有的人只听了一遍,便顷刻感同身受,如擂鼓在胸。

连少主注视着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一声,觉得他不该问的,或者在询问之前,他早已该知道答案的。

是了,她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姑娘,身体弱得很,却难得花了大力气练得一身不错的武功,明明有捷径可走,却正直的很,不愿委屈自己和旁人,更不愿利用人一分一毫。

“你说得对。”他又温和平静下来。他心里也平静安详下来。好像他刚才的一瞬间根本没能想到更多更黑暗的东西。

他发觉他在渐渐地改善。

这样很好。大约是出现了花天珠这样的变数,让他觉得,未来并非无法改变,他自然不会落得那种下场。

无垢山庄的人马打算启程的时候,公孙玲正在研究一味药引,他虽然十分好奇传说中江湖第一世家的人是什么样子,但见了面一天以后,也没什么可好奇的了。

除了近卫武功高的不行,庄主超凡脱俗了些,人员素质和设备精良了些,和他关系不大。

热情好客的态度也只持续了半天之久,公孙大夫就不再管他们了,反正方子他也出了,报酬他也得了,能否根治的方法他也试想一二提了出来,算是尽到了大夫的责任。

不过花小姑娘临走前特意走过来跟他说过几句话后,那善意的提醒话音一落,公孙大夫就有点不太好了。

他家的坟墓确实没有机关。

他是打算将来老死在坟墓里的,大限之日直接往棺材一躺,他要什么机关啊。

但小姑娘说的不无道理啊,他的墓太显眼了点,往后若有要发死人财的一盯上这里,连工具都不必带,直接大刺刺闯进来把他坟给掏了。

这还倒罢了,他的武功却是全记在了棺材上,他平生连个传人都不想找,若是身后叫个贼子偷学了去,还不呕死他。

他虽然会造坟,却对机关不怎么了解,武功的事还得再想想,不能叫人得了便宜去。要说公孙大夫医术精湛,也心地不错,时常还出门义诊,给穷人们看看病,但他心眼其实也挺小的。

尤其是对身上的武功这一点,藏得十分严密,就算死了之后也不想让人知道。

机关让别人造他不放心,没机关让人偷了他心塞,公孙大夫围着棺材转了两圈,还是伸手将棺材上雕刻的文字给尽数抹了去。

抹没了又有些不甘心了。

毕竟他在这世间几十载,武功虽算不上绝顶,却能以一指之力力挽奔马,指力在江湖上已是少有,更何况他还有独到的“燕子三抄水”轻功,冠绝天下,不记录一番,怎么能在后人面前彰显他的成就?

本来没想那么多的时候,还不会考虑太多,但稍微想到一点,就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做法和用意竟自相矛盾。

公孙玲坐在坟墓前的土坡的竹椅上,枯瘦的脸上也是愁容满面,他这时忽然记起了自己当时将武学文字一点一点刻在棺材上的时候,那种十分满足的神态,他为何要将精要以及武学常识都刻得那般详细呢?

他最终还是想给人看到的!在他以往的判断里,能看到棺材盖的,除了给他收尸的人,只怕也没有第二人了。

而他无亲人在世,唯有一个童子守着,许多年后他真正没了,也该是这童子给他收尸的。

公孙玲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般简单,他不甘心武功被人学去,却希望这童子来传承自己衣钵…想通了这一点,公孙玲也不愁了,将那童子唤至近前,冷冷地斜眼看他。

也不是什么奇才的苗子嘛,他撇撇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卷书扔进对方怀里,“拿着快滚,背完就烧了,还有,最近别让我见到你,见到就烦。”

那童子原本也面无表情,直到捞起书本看了眼名字,手才有些发抖。

他不知道公孙玲为何改主意将本事传给他,但他也看得到,无垢山庄那一行人走后,公孙玲才开始不正常起来。

童子也不是傻子,自然能想到,原来他也有遇到贵人的一天。

第十三章

沈家庄广邀世家公子的请帖在江湖中如一道讯风吹过,虽然沈家庄不曾向外透过消息,但事实上不到三个半月,这个消息就在大江南北传遍了。

沈老太君年纪大,又使得一手好金针,在武林中地位不低,虽然沈家传人中间断了层,正在逐步陷入低靡状态,但不少接受世家教育的公子小姐甚至一些长辈还是愿意给老太君几分尊重,所以沈老太君面子不小,收到帖子的人自然十分重视。

尤其是近些年来,年岁早已及冠,却不曾有过婚约的青年侠客,更是在接到帖子之后,喜不自禁。谁不知沈老太君有个养在闺中的孙女,如今怕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

说不定这帖子上的宴会,就是沈老太君挑选女婿用的筏子呢。

其中不乏有较多思量的,这济南沈家虽然没落了不少,却也是世家底子,往后娶了老太君的孙女,将来的沈家可不就拿到手了?

当然不慕名利的也有不少,来济南城就当做散心了。再说沈家小姐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声早已耳闻,能就近了看一看,也算满足了好奇心。

沉静的济南城,尤其是大明湖畔,在这一年初春的时节,充满了人气。

无垢山庄是第一个收到请帖的,甚至比其他世家门派都要早一个月,沈老太君原本是希望连少主能比旁人更早些赶到济南城,宴会之后,她也好更理由将孙女沈璧君交给他,毕竟作为收到请帖后第一个迫不及待赶来济南城的年轻人,在外人看来定是十分倾慕沈家小姐的。

可惜她想法不错,事情却并非按照原先设想的发展,他们沈家派往江南的人回来说,连庄主收到请帖便一早就动身了,只是或许有突然要事要办,路上先拐了个弯去了别处。

忙于公事的青年俊杰显然更容易令年长者心生好感,沈老太君对连庄主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只能叹息恰好帖子和紧急公事撞在一起了,时机不对。

只是随着宴会的日子越发临近,六君子中有五位都到了大明湖畔,可偏无垢山庄竟连个人影都无,着实让人嘀咕了好一阵。

不少赌坊都开始偷偷摆盘,猜测无垢山庄在第几日会到。

以往还有传言沈老太君有意将孙女许配给无垢山庄庄主,只怕也是谣传罢,若换了任意一位公子也是没关系的,但哪里有未婚夫婿还这般姗姗来迟的?所以传闻多半不是真的。

坊间的人将各种小道消息传的有鼻子有眼时,济南城中终于缓缓驶进一辆精致的雕花壁厚绸窗的马车后,随后便有人提及,在沈家宴会前的最后一天里,无垢山庄的人到了。

沈家庄门房上,今日值守的是两个小厮,一个稍大些的有十七八岁,另一个十三四岁的年纪,却为人机灵,小的那个隔着老远便瞧见一顶气派的马车驶来,且远观那车上的镂空雕花,和昂贵的木料,便已知非同一般,这时他耳边便听那十七八岁的同伴说道:“你看那那毛发如霜纨的一匹,其上便是无垢山庄庄主。”

十三四岁的啊了一声,他原先只注意那马车,却不知原来那马上的才是大头,不过既然庄主都策马而行…他颇为好奇道:“马上的既然是连庄主,那你可知马车中又是何人?”

那十七八岁的一噎,他想了想,也遇到和前者一般的难题,沉思片刻道:“或许没人罢。”

两人迎上前,正要吩咐庄内的下人将无垢山庄的马车牵下去,却不料旁边一匹马上的姑娘却轻巧的跃上马车,敲了敲车壁,而后伸手一探将帘子掀了一角,似乎与车中人说了句什么。

十三四岁的小厮瞧的纳罕,原先还道车里真没个人,却不料都猜的错了。

这时沈家庄中的管家也到了门外,他听下人说无垢山庄来人了,便连忙赶了过来,不说老太君有意将孙小姐如何安排,便说这无垢山庄本身,若非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又都是女眷,只怕此时迎出来的合该是沈家当家人才是。

沈管家一眼望去,便瞧见那马车中已有一手掀开车帘上缝制厚重的锦缎,认出是女子之手,他心中一惊,首先便想了一番连庄主可有什么姐妹,后发现没有,便定睛往车上看去,接着便瞧见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姑娘,甚至连庄主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在旁伸手扶了一把。

沈管家见到这个阵势,实在和想象中大为不同,他皱眉看了半晌,扯过门房一问,对方支支吾吾说不清,大抵也不清楚这姑娘来历。

不过毕竟沈家庄和无垢山庄自上一代便是世交,沈管家带着几分亲热劲上前搭了几句话,接着看向连庄主身后的小姑娘,目打量对方是却忍不住心中一惊,这位姑娘虽脸色无有血色,却是生的花容月貌,竟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尤其是对方眉眼间的神韵,简直…

沈管家原本打算忽视掉的心态又变化了一番,不由话音一转道,“这位是…”

连少主注意到沈管家的神色,平和的微微一笑:“这是花姑娘,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庄中之人。”

“见过花姑娘。”沈管家拱了拱手,他人老成精,况且深谙待客之道,便是心中闪过数十个念头,也自然不会将情绪表露出来,反而言辞十分和煦热情。

“管家太客气了。”小姑娘见过的这等场面不知凡几,礼节更是做得十分标准,眼看着就好像比以往所见的武林世家小姐,更多了点什么。

沈管家看的气息一促,心中又慎重了几分,勉强笑了笑,连忙转身安排一番,将无垢山庄几人带进客房的院中。

沈家门外的人都散开后,大明湖畔瞧热闹的江湖人便已讨论起来,虽然早已从唔够山庄姗姗来迟中发觉连庄主可能并非属意沈小姐,但亲眼看见这传闻中的沈家庄女婿…云淡风轻的带了个姑娘来沈家宴会,可够有意思的。

何况这姑娘长得也好看,不知与第一美女的沈家小姐相比如何,却已绝对是难得的美人,一举一动都跟画上的人物似的。

“我在姑苏城外的如风客栈见过那位姑娘,当时连庄主便已怜香惜玉将马车让出,我等旁观者还以为是沈家小姐,原来并非如此!”

“如今六君子齐聚济南城,江湖侠客闻风而来,这大明湖畔又要热闹一阵了!当浮一大白!”酒楼上有人连番对饮。

“不知那沈家小姐何种模样,听闻总以面纱遮脸,只是连庄主身边这位生的也是人间少有,怎么不见她遮了脸?”

“哈哈,曹兄你这不比较还好,一比较我却也看出味儿来了,说来也是,长的什么样不还是一张脸,就如连庄主身边这位才是真性情,若当真不太在意皮相之人,何必去特意遮掩…”

白云客栈中走出一人,同样身穿白衣,行走之间尽是潇洒,唯有些许遗憾的便是这人样貌实在普通。他身后还带着几个人,抬眼望着沈家庄的大门,竟是同那看门的小厮耳语几句,等了不过片刻,便得以走了进去。

他面上一派淡然,暗地里却磨着牙,以仅容自己听到的声音恨道:“分明数月前便已动身,骗我来白云客栈等到今日,莫要让我知道,你中途又拐去了什么地方。”

济南城毕竟还属于北方,初春的宅院里虽空气宜人,能观赏的花鸟却少了六成。不过即便如此,沈家的院子也是北方城中难得的好景,不少原来的公子坐在一处谈笑,风雅之极,却是更添一景。

沈管家一面同前院里交谈的公子们打着招呼,一面急匆匆的向着老太君的院子走去,他方才同连庄主交谈过几句,倒是十分顺利地探听到了,连庄主收到沈家的请帖后,见时间尚早,便因要事提前去了一趟关中之地。

然而这所谓的要事…沈管家也不知这时该拿出何种表情了,那可当真是个要事,却于沈家老小来说半点不算好事。他是宁肯自己没问过。

第十四章

花园中撮角亭子的石桌旁,一位蓝衣公子正斜着身子朝饶亭湖中喂着鱼食,只觉一阵心眼清明,再一转眼,便瞧见连管家面带焦急匆匆而去。

他思忖一番,想到了什么,便洒下些鱼食,笑朝着亭中另两位品茗的公子道:“说来我舅父月前还曾亲口赞过沈管家,叹他虽已上了年岁,却行事果决,更有听闻其且但凡有事必躬亲处理,未想今日便见沈管家这般劳心劳力,显然传言不虚。”

“沈管家数十年来紧随老太君之后,两人撑起诺大一个沈家,令人叹服。”一黄衣人捉着茶杯浅笑着,缓缓回应道:“不过,我在此多待了几日,时常见沈管家理事有条不紊,行事稳重并不急躁,大概今日有何急事罢。”

“朱兄观察惊人。我方才路过时,听前院的护卫提了一嘴,大抵是连庄主到了。”对桌那人显然消息灵通,这时也猜到而三分。

“他可总算到了。”那朱姓黄衣公子微微一讶,听到这个消息面色越发松缓不少,显然与众人口中的连庄主交情极好。

他也并非没料到连庄主回来,他只是不知这位朋友是何想法,竟在这晚宴前的最后一天才到?不过到了总比不到的好。无垢山庄和沈家是世交,世交之子终于到场,也难怪今日沈管家的表现如此焦急,更何况…他了然的笑了笑,“原是如此。”

众人笑语片刻,又将话题引到诗词之道,却说那沈管家已神色犹疑地踏入老太君院中的书房,低声将今日这般细说一番,老太君闭目思索,神态却依然平和,似乎并未将沈管家口中的姑娘放在心上,她也知道几个花姓的家族,其中倒有发展好些的,但对比沈家还是差了许多。

那姓花的小姑娘,不论是出自哪一个花家,也定然比不过老牌世家沈家的地位,更何况是无垢山庄了。

沈太君也并非出于何种坏心思,她心中是十分中意连庄主的,且不说无垢山庄中的财富以及地位,便是连庄主本人,也是难得的少年英才,在六君子中虽年龄不大,却是名声最显的一个。

男人的名声和女人可不同,都是或历经血战或为人处事以实力拼出来的。

沈太君一向与无垢山庄交好,孙女沈璧君出生后,甚至还与其戏言过将两个孩子指成婚约,那时沈家正是盛时,沈太君并未将这点打趣放在心上,但随着沈家壮年一代的断层,家中只剩一根独苗却还是个女流之辈的沈家,急切需要一个强力的盟友支撑。

显然无垢山庄最为合适,但单凭些许香火情还不够,尤其是近几年无垢山庄对沈家的态度不似以往明朗,除去结为姻亲,别无他法。

“你何必忧心了,鸟雀虽多,安敢与越鸟争艳,我沈家养出来的女儿,谁不道声好?”沈太君中气十足摆一摆手,对自家孙女极有底气,在她印象中,还没哪个世家女子能比得过沈璧君的。

这一时间又心道若让连庄主瞧见了璧君,也没有旁的女子什么事了,想想那花姓小姑娘此刻出尽了风头,沈太君不由冷笑。她见多了攀附富贵之事,只当男人到底年少时容易眯了眼,分不清甚么好坏,待他瞧见更好的,转头就该将差的那个丢了。

沈管家苦笑一声,正要多说几句,他并不像老太君一样乐观,若是老太君亲眼见一见花姑娘的容貌气度,恐怕也不会说出前面这番话了。

沈太君却不打算听下去,“行了,门户不当的,终究成不了气候!你下去罢!”

自发帖以来,众侠士苦等数月之久的沈家庄宴会,在富丽堂皇的正厅中摆开,花天珠跟随连庄主入场的时候,沈老太君正笑眯眯的拐弯骂着几个小辈,虽然这几个小辈都面红耳赤,却也十分激动,毕竟老太太愿意骂你,说明跟你亲近,若是没什么关系的,恐怕连话都不能说上一句。

无垢山庄的位置在左首,虽然连少主属于来得最晚的一批人,主人家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今日的宴会仍然欢欢喜喜的迎他入座。

桌上已摆了小菜和点心,样式精巧细致,连少主端坐下,自然地抬手勾住身旁小姑娘的衣袖,眼中柔和的看过来,细心地让她坐于身侧。

小姑娘原本打算同其他近卫一般侍立于身后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接着也不知连少主低声说了句什么,小姑娘便利落的随着他的力气坐了下来,那小姑娘似乎极为怕冷,走过前院时一身稍厚些的垂绸白衣紧紧裹着,到厅中香炉已旺,才解开披风,露出先前遮了大半的脸。这一下眉目显露,在苍白的小脸上如娟画中的雪地墨梅,清艳已极。

连少主一路走来厅中便已安静,这时几乎所有人都见到这一幕,沈管家脸色一沉,连忙看向沈老太君,发现老太太神色不曾有变化,混浊的目光却已转到那花姓小姑娘的脸上,似乎要从其上看出朵花儿来。

连庄主的一番举动,也够引人注目的,昨日那朱姓黄衣公子的身旁,一人已看得十分嫉妒,嘴上不忿道:“连庄主身边何时竟有了如此佳人,真是令人羡哉。”

他恨恨地盯着无垢山庄的席位看,忽然又哀婉的叹道,“不提连庄主身侧佳人,便是那站在身后的近卫姑娘,也是万中挑一,莫非只是无垢山庄多产美人?还是美人都被搜罗近了无垢山庄?”他摇摇头,又失落的扭头道:“连庄主也是这般,徐将军更是如此,我说白水兄,你们六君子是否随意走在路上,也总能带回一两个姑娘?”

“没有这回事。”黄衣公子朱泉哭笑不得,“徐将军出身将门,又是满门富贵,自然有许多长辈安排些姿容秀丽的婢女…连庄主向来不如何亲近女色,你又并非不知?他身侧的女子,举止高雅,仪态也十分讲究,兴许不是林少主的近卫,只怕也是位高门大户的小姐。”

那人眼中一讶,转头看过片刻,也心觉那位姑娘确实如朱泉所言,姿态比家中姐妹更胜不知多少,想来确实是娇养着长大的。

厅中人已多起来,花天珠望着满堂的青年公子,当真是没一个眼熟的,她心中颇觉奇妙,原先只觉得十五岁前生活的那一个世界已包揽众生,人间酸甜苦辣尽皆在其中,未想这次触发了娘亲的玉佩,却瞧见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能认得出原来江湖中的青年俊杰,却一个也说不出此地中人的名字,更不知对方身上有何种本事。

以往身处无垢山庄时,感触还未有这样深刻,但此刻汇聚了各地钟灵毓秀的人物,花天珠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也非常大,甚至对于她来说,这里的人和事,甚至之间的联系,都是无比神秘的。她像是明明深入其中,却仍然游离于世外的一个过客。

此处人来往去如此热闹,她却有些想家了。

小姑娘望着桌上济南城中特有的小点心发了会儿呆,手指无意识抚摸着腰间的两块雕龙合壁,忍不住低头多看了几眼,她好像…离家也已有半年了。

连少主转头看向她时,只瞧见小姑娘头顶梳理整齐的发髻,他目光向下移动,落在对方手中十分眼熟的两块玉璧上一顿,说来不止在这场宴会上,抵达济南之前,他便已见她不下数次翻动这两块玉璧…尤其是,今日仔细一看,玉璧上的花纹和两块玉璧这种形态,实在不难令他联想到身上的某物。

连少主眼中微微一动,难怪她山洞里的那晚竟总有些魂不守舍,原来是终于想到了回去的方式。花姑娘对他相助良多,若能进一步寻到离开的方法,他自然是为她高兴的。

只是有些可惜了。

若她并非如此思乡心切,多养一人在山庄也无不可,起码对方心思灵巧武功不差,关键时候该是十分得用之人。

第十五章

连少主手中转着酒杯淡淡一笑,他虽这样想着,却对花天珠存不起半点利用之心,他也细细地想过,大约是对方在关中时的那番话令他颇为震动?

这世上没有人能让他觉得,不愿去考虑对方的价值几何,用于何处,只如常人般相处,便觉得十分舒服。

他不希望这样的人出现,却又万分贪恋这份随意,她将来离开了也好,离开就再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连少主只饮了几杯酒水,并不觉得醉意,反而冰凉的水流咽下,头脑更为清醒,他在心中冷笑,自己竟有一日,会如此矛盾?

沈太君不住打量无垢山庄这一边,又特意关注连少主,似乎对他得体的举止十分满意,却又因为他的寡言而颇觉无奈,但总体还是夸赞之意。

花天珠对宴会上的注视习以为常,倒是身后总有一人长时间瞧着她的背后,她只觉奇怪,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是昨晚才到沈家的无垢山庄一个小护卫,对方脸嫩的很,看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不像是发呆的时候恰好对着她后背的样子,因为此时他正双眼有神的望着她。

尤其是见她转过身来,严重的神采更浓了几分,按理说偷窥被抓包是该十分害羞的,这位却反其道行之,反而越发激动的模样。

花天珠总觉得对方大概有什么渴求,所以才这般表现,但又觉得有猜错的可能,她想了想,只能善意的笑了笑。

未想这少年一见到笑容,就如得到准许般打蛇上棍,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花姐姐,她们说你做的点心比唐酥斋的还好吃,我能不能尝一尝?”

自己的点心受欢迎当然很开心,花天珠看他一眼,接着了然一笑。只觉得对方还是个孩子,恐怕并非是想吃她做的点心,而是桌案上的。她小声道:“你突然提到点心,是不是现在就饿了?”

少年终于脸红了一下,“有、有点,昨天晚上就没有吃东西了。”

然后他眼看着花姑娘给他端了盘荷花酥过来,眼中闪了闪,结果荷花酥便一块一块吃起来,似乎是特别想表达感谢,少年甜笑着不断和花姑娘搭话,没多久就混熟了。

少年啃着点心已经开始探问到“花姐姐家里人都这样好吗”这种问题,谁也没瞧见他眼中充满着异样的好奇之色,仿佛对眼前这个人格外感兴趣。不是因为连少主,而是因为她本人。

连少主耳中听着两人的对话,似乎不经意侧过脸,一双淡淡的黑眸,看向少年的眼神却瞬间如刀锋一般冰凉,立即让对方噤了声。

少年干巴巴的咽下嘴里的点心,差点没呛到,若不是要保持低调,他两条眉毛这时候已经要气的竖起来!也是根本不能忍了,这位连庄主,每回看他都像杀父仇人一样,他虽然坑蒙拐骗无一不精,可遵循着合作关系,他可从没敢害过连庄主啊。

也太瞧得起他了,那种防备的姿态,好像他是什么了不得的瘟疫。少年不由一阵愤愤。

不过…这位姓花的姑娘,来历成谜,得知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物,主人逍遥侯让他调查的时候,他竟丝毫查不出蛛丝马迹,真是不一般。少年心下有趣,更何况现在看来,这位花姑娘似乎不仅仅是连庄主对沈家的挡箭牌。

沈太君的这场宴会,在梦中是没有的,连少主只是猜测沈太君会借此提起沈家和无垢山庄的婚约,然而宴会进行到一半,老太君果然在点过几位年轻人的成就后,渐渐地提到了自己的孙女。

沈碧君已该到了成婚的年纪,却不曾与人订婚,也难怪沈太君将江湖上有名望的少年都邀来沈家庄。

“…城璧。”沈太君嘴上说着就喊到连少主的名字,似乎开玩笑般,说道还记得连少主小时候,她与无垢山庄的庄主夫人曾打算结为亲家。

这时厅中一片寂静,不少人都听出沈太君话里的意思,突然再这样的场合提到一句戏言,恐怕戏言也该成真了,若换了一般人,此刻便该顺着老太君的话上前应下,这婚约一事,就在今日定下了。

只是却也有不少人心觉老太君这话十分不妥,几个与同伴对饮的公子举着的酒杯停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才安静的落下,席上身份高贵如世袭杭州将军的徐青藤也诧异的看过去,而同样身为六君子之一的朱泉却皱了皱眉,就连他远远坐着都看得出,连庄主无意与沈家结亲,否则怎会带了个姑娘来此,且眼看着待她十分细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