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着他难掩的笑意,于重山忙不轻不重地拍了记马屁:“还是大哥有眼光,早就相中了小世子,这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大好局面。”

显然被胎弟的马屁拍得极是舒服,于千韧低笑道:“当年小妹才名在外,又有京中第一美人之称。登门求婚者何其之多?就是同是王族,身份不低于小世子的也有不少…可是那时候,我就已经想到:当今圣上膝下无子,多年来只养了那么一位公主。偏偏圣上当年就是独子,他日必要从旁枝中择一人选继承大统。而小世子,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选。恭平王和当今圣上乃是同一个祖父,血缘关系甚近。以我看,日后的皇嗣人选大概就会在恭平王府和恭成王府两府中选出。”声音稍顿,他又道:“如今咱们安乐侯府出人出力,全力支持小世子,日后他登基为帝,又怎么会怠薄我安乐侯府呢?就像祖父辅佐先帝晋位一样,我亦可令安乐侯府再风光百年”

垂下眼帘,静静听完了于千韧的豪言壮语,于重山才笑着应声:“大哥想得周道,日后皇上怎么会怠慢大哥呢?”

得意地笑笑,于千韧似乎是想起什么,忙拍着于重山的肩道:“三弟放心,你所做的一切,我都会同王爷、世子说的。且不说是靠你,我们才能搭上沈家那条线。就是往泉州走海上那条线,不也全是你的主意吗?”

于重山一笑,却未显得意之色:“实是这次走海贩这事来得太急。要不然从沈家那边调过来银子也是够的,只是从江南一来一往太花时间,泉州那边的人却是等不及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擅动…不过不妨事,等沈家那边送了银子过来,我再帮她把铺子赎回来就是…”

目光微闪,他偏过头去:“关于年底,明年宫里的采买,还要大哥和王爷说说,千万别误了事才好。”

“这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都是一家人,难道王爷还会不帮你打理吗?”笑着拍拍于重山的胸口,于千韧转过头去:“可惜小妹这次没有生下嗣子,要不然,就更有把握了。不过还好,恭成王府那头的世子还没成亲,就是年底结了亲,要生孩子也总得再过一年,单只这一层也已经压过他了…‘仁宣堂’那个生男孩儿的秘方,你可去问了?别管多少钱,先去买来送去再说。我只盼着小妹能…”

声音忽然一停,于千韧转过头,透过朦朦雨雾,望进竹林中:“原来已经到竹轩了。我记得父亲还在时,极爱这里,轩中还有一副祖父的画像。正好,你我兄弟进去瞻仰一番…”

听得于重山笑着应是,躲在竹轩中的于清瑶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些乱了手脚。小小竹轩,不过内外两间,如果于氏两兄弟真的进来了,她根本避无可避。

突然听到这样的秘事,她虽然还没完全消化掉这突来的信息,却也知道如果此刻被撞到,必是不能善了。被威胁软禁都是轻的,要是两个兄长信不过她,恐她泄秘,那说不定还会…

胸口发闷,于清瑶惊慌后退,避往内室,正在失措之时,一抬头,瞥见被横杆支起的窗子下歇着一只小鸟。听到声息,立刻抬起绿豆眼歪着脑袋看她,似乎是随时都要飞起似的。

心中一动,于清瑶盯住那只小鸟,暗用异能发出命令…

竹林外,于千韧兴致勃勃地举步向竹林中走来。虽然脚下地面都被微雨打湿,可是身着木屐却仍走得极稳。走进竹林,他笑着回头和于重山说笑,却突听“扑棱”一声,树梢上一只上鸟飞起,竟是直撞向于千韧的面门。

眼角瞥向一物撞来,于千韧吓了一跳,慌忙侧过头避开。脚步一错,几乎撞在于重山身上。还没等他站稳,就听到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仿佛一刹那间,整座竹林到处都是这不绝于耳的声音。

不知从哪里,忽然扑出一大片的鸟儿来,竟是黑压压的一片,一时间遮住了大半天空。原本这样的雨夜,竹林里就显得暗沉,此刻一群鸟在空中乱飞乱撞,就更显得诡异得骇人。

“这、这是怎么了?”厉声叫着,于千韧不知是想到什么了,吓得面如土色,竟是连脚都发软了。

“想是咱们惊到这些鸟了吧…”不太确定地叫着,瞥了眼于千韧,于重山不知为什么忽然道:“没事没事,大哥也不用太慌,这才入七月,鬼门还没开呢,哪儿的什么鬼怪呢?”

于千韧身体一僵,眼角瞥向于重山,脸色更显难看。

于重山却似乎根本没有留意他的眼神,只是扶着他匆匆回身:“还是先回去吧大哥。走了这么久,我都觉得酒有些上头了…”

于千韧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任由于重山扶着他走出竹林。可已经出了竹林,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过头,望着那黑压压的竹林…

听到木屐声渐响,于清瑶终于放下了一颗心。推开门,她有些惊愕地望着竹林中那乱飞乱撞的鸟群。不知怎么的,心里也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

她刚才应该只是控制了一只鸟才是,可怎么结果却飞出这么多鸟呢?难道真是…

打了个冷颤。于清瑶抱着肩,不敢再在竹轩中多留。回过头,她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画像,忍不住低喃道:“原来,你就是祖父…你知不知道,有人也要像你一样冒险呢只可惜,他没有押对宝…”

合上门,于清瑶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往竹林外跑去,虽然不想,却仍忍不住抬头去看头顶那片黑云。因着心头那份莫名的诡异感,她很怕在她穿过时,那些鸟会就这样扑下来抓她的脸,所以下意识地抬起头护住头。

可是奇怪的,就在她走到鸟群下方时,那些鸟竟突然间就散开了。或是“扑棱”着翅膀飞远,或是就地歇在哪根竹枝上…不过片刻,那片黑云一样的鸟群,就不见了踪影。

惊讶地瞪大眼,于清瑶仰起头。微雨落在眼中,她只能半眯着眼。透过浓墨的片片竹叶,望到朦胧的天空,还有天空中那几点黯淡的星辰…仿佛刚才盘旋的鸟群,根本就不过是她的幻觉。

一声清脆的鸟啼,响在耳边。于清瑶身体一僵,缓缓侧过头去,望着肩头上,那只歪着脑袋的鸟儿,只觉得心里发毛。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她的惶惑,那只鸟眼珠转了下,忽然用喙轻轻地在她的肩上蹭了几下,然后,“扑棱”一声,远远飞开…

于清瑶脚下一软,几乎没有当场就跌倒在地。喘着粗气,她沉默片刻,忽然低问:“二嫂,是你吗?”只是这话才出口,她就打了个冷颤,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惊恐地四下张望,她不敢再想,直接就扭身跑出竹林。辩明方向,顶着雨往秋雨轩跑去…

半路上,正迎上赶来接她的雪儿和柳絮。看到她,都有些慌了神,忙上前用蓑衣裹住她,又要撑伞,戴箬笠。于清瑶却一手推开:“不要管这些了,先回去,先回去再说…”

脚步踉跄,身后雪儿奇怪的低语传入耳中:“奇怪,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难道是撞上什么人…”

猛地停下脚步,于清瑶回过头,招手唤过柳絮,低声吩咐:“柳絮,你去竹林里竹轩那里瞧瞧,看看地上,若是有我的脚印,或是什么痕迹就收拾下。还有…”迟疑了下,她才道:“竹林外面若是有木屐的脚印,千万不要去管。”

柳絮闻言,面色微变,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就立刻往回走去。

于清瑶见她远去,终于算放松了些,眼角瞥过惊疑不定的雪儿,却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转过身,慢慢地向秋雨轩方向走去…

原来,根本就不是因为那件事前世里,哪怕不是二嫂的事东窗事发,安乐侯府怕也是逃不过这一劫数的。这个世上,哪个皇帝会放过干涉皇家子嗣,大统传承的臣子呢?

她以为,自己已经扭转了家族破败的恶运,可却原来,一切,都只是才刚刚开始…

第六十八章 待晓堂前拜舅姑

一整夜,于清瑶都睡得不安稳。

昨夜,柳絮匆匆赶回秋雨轩,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及时赶到竹轩——柳絮还没有走近竹林,远远地就看到灯光,几个小厮打着灯笼匆匆往竹林那边去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柳絮还是藏在一旁,等那些人走远了,才悄悄溜回秋雨轩。

柳絮什么都没有问过,在慈萱堂当过差,她当然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就是雪儿,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柳絮借故绕开话题。

知道雪儿很担心她,可是于清瑶却没有心力去对雪儿解释什么了。逐走应该值夜的雪儿,她一个人蜷在床上,左思右想,仍记不得自己到底有没有落下什么痕迹。

进了竹轩后,她并没有碰过什么东西,可踩在地上的脚印却分明是瞒不过的。哪怕脚印再浅,可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虽然知道凭着几个脚印,未必就能追查到她身上,可于清瑶还是懊恼不已。

可恶明明大哥那时候是被吓到的样子,为什么还会派了人去竹林那里查探呢?难道…不,他们应该没有深究到她当时就躲在竹轩里才对。或许,就因为他怕了,怕了那怪异的情形,这才会派人去一探究竟吧?

到底,还是心中有鬼…

突然间,猛地坐起身来,于清瑶细细想着当时她听到的话。越发觉得她那个三哥,虽然说的话都似无意而出,可其实句句有深意。后来说什么鬼什么鬼门的,究竟是随口说还是根本就是知道些什么?

捏着手指,她越来越觉得冷。实在想不出来,她倒在床上,用薄被把自己紧紧握紧裹住,连头也包起来。在沉闷的空气里,她有些眩晕。可就在这时,她脑中突然闪过一线灵光。

其实,她根本就不用去纠结于三哥到底知道什么。他知道不知道,本来就对事情不会有任何改变。哪怕是真知道事情真相,三哥也绝不会去揭发,只可能是以此向大哥换取更大的利益。

她怎么可以忘记,大哥和三哥根本就是一个阵线的。只是,他们两兄弟费尽心思,却是站错了阵营…等等,她怎么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站错位置了呢?五年后,她死的时候,皇嗣之事还未能定下。说不定到最后,真是恭平王世子成了未来的皇上呢?如果真是那样,她的大哥还真是没有看走眼。只是,如果真如前世,那两位兄长,可能根本就看不到他们期盼的荣耀了。

不管怎样,她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能力去挽救大厦之倾,可是,她绝不甘心就这样被埋在痛苦的废墟中。

什么家族的荣耀,同生共死,为家族分担苦难忧患,她可没有半分那样的心思…

卯时过后,她带着两个丫鬟一路往慈萱堂去的路上,满眼风景,落在眼中,只似一片荒宅废墟,再看不出半分雍容华贵。

这个家,根本就不值得她去付出…

往事如烟,前世今生,历历在目,在脑中走马灯一样转过。

当她站在慈萱堂门前时,那个声音格外清晰起来。是,她才不管这个府邸里其他的人都会有什么遭遇,于她而言,她只要尽快逃离这个家,就好了。

迈进院中,于清瑶一抬头,目光不由凝住,随即微笑起来。

晨光和熙,投在并肩站在台阶下的一男一女身上,带着淡淡的金光。虽然二哥于子怀仍是神情淡淡的,并不见多少欢喜之色。而她的新二嫂叶如霜也不见什么新妇娇不自禁的羞意。

两个人,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甚至没有交谈,更没有去看对方。可是,于清瑶就是觉得面前的两个人身上,有着一些令她觉得欢喜的感觉。

“二哥,”她走近,笑着唤了一声,又转过头去睨着叶如霜,笑得暧昧:“二嫂…”

脸上不见半分羞色,叶如霜落落大方地应了一声,笑道:“二妹来得好早。”

“我再早,也不及二嫂你早啊”于清瑶微微一笑,抬眼看向仍合着的门,目光微闪:“母亲还没有起身吗?”

往常她这个时候来,田氏已经起了的。尤其是最近,她还常常帮着锦葵几个服侍田氏。怎么今天…

虽然她只是问了一句,可叶如霜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锦绣姑娘刚才出来打过招呼了,说是母亲昨晚上太开心了,所以睡得不太好,今天就起得晚了些。”其实,声音稍顿,她若无其事地道:“锦绣姑娘同我说,叫我先回去。等母亲醒了再去叫我的。我也知道母亲仁善,体恤我们这些做媳妇的。可虽然我是小家小户出身,该守的礼,该尽的孝,却不敢有半分怠慢。所以,才在这里候着,只望母亲一起身就能伺候她老人家…”

这一番话,说得温柔恭顺,让人挑不出半分不是之处。可于清瑶在心底里暗自琢磨了下,却深觉这番话说得真是太…

嗯,看来,叶如霜果然根本就不像她们所说的一样,是像她一样怯懦无用的木头二小姐…甚至,或许比现在的她更坚强更有本事。

微微笑着,于清瑶转开目光,就在她的目光落在门上,门无声地打开。一脸灿烂笑容的锦绣迈出门来:“二小姐也过来了啊二太太,老夫人已经醒了,快进来坐吧”

于清瑶垂眉浅笑,心中暗笑:如果不是叶如霜说了那样的话,还不知这扇门要什么时候打开呢

正在推让间,院外已经响起一阵笑声:“哟,二嫂来得好早啊”

随着笑声,沈盈盈当先走入,之后才是于重山和孩子们。

瞧见面色如常的于重山,于清瑶掩在袖中的手轻轻一颤,面上笑容却更深了几分。

而在她身边的叶如霜更是笑着迎上几步,抢在沈盈盈之前,先笑着道:“三弟妹来得时间刚刚好,母亲也是才起身。”

目光扫过跟在沈盈盈身后的两个女人,叶如霜笑笑,在两个女人笑着上前施礼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连话都没有说过。虽然两个女人面上闪过羞恼之意,可沈盈盈的笑容却更灿烂了几分。拉着叶如霜的手就更紧了几分。

两人正说笑间,大房的人也已经到了。不多时,尚未成家的于钰也到了。在正房同田氏请了安,按着长幼辈份坐了。

就自有人捧着菜盘过来。平日里只负责外间事务的田妈妈亲自上前,捧了茶与叶如霜:“二太太,先给老夫人敬茶吧”

虽然过了婚前礼,行过正婚礼,入了洞房,可是没有行过这“成妇礼”,就不算是真正完结了婚礼的程序。如果公婆没有饮了这杯媳妇茶,那这嫁进来的新媳妇,别说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甚至有过份的人家还会以此为由休了媳妇。

心里先存了小心,叶如霜自然就加倍小意。接过田妈妈手中茶盏,叶如霜小碎步上前,恭敬地跪倒在地,低下头,把茶盏捧过额前。恭声道:“母亲喝茶…”

一句话说完,她垂着眼帘。眼前下,那正红色的裙摆下,淡紫色的鞋尖,轻轻动了下。可手中的茶却仍然没有被立刻接过去。又过了数息,才觉手中一轻。

抿了下唇,叶如霜没有抬头,只是笑道:“母亲,如霜初入于府,有许多规矩还不明白,以后还请母亲多加训诫。”

手中茶盖轻轻扣在茶盏上,田氏抬起眼,看了看叶如霜,忽然笑道:“你很好,比我想得还要好…以后有你照顾子怀父女,我也算是放心了。”

于清瑶在末座上,偷眼瞧着,虽然明知田氏这样的话也未必是出于真心,可看她的神情,却倒真是慈祥无比。

“起吧…”田氏淡淡吩咐了一声。一直站在叶如霜身后的于子怀,脚步一动,手似乎是想要伸出去,可只是一下,就又垂了下去,到底没有去扶叶如霜。

饶是这样,沈盈盈已经立刻笑起来:“看二哥,果然是很疼新嫂子的…”

于子怀笑笑,也不说话,只是转过头去。叶如霜却是回眸看着他,眼中尽是笑意。

田氏瞧着,嘴角似笑非笑地扬了下,才回手在锦惠捧着的托盘中取了一只玉镯,笑着套在叶如霜手腕上:“玉乃石中君子,谦仁有礼,望你今后温润如玉,为我于家传宗接代,光辉门户…”

“媳妇必谨守本分。”淡淡答道,叶如霜深施一礼,又笑着转开,在田妈**示意下,向在座诸人一一敬茶。只是不同于田氏,向孟慧娘、沈盈盈、于清瑶这样的妯娌、小姑敬茶时,却是由她这新嫁入门的新妇送上首饰。虽然不是多贵重的,却是个礼数。

只是在孟、沈身后站着的几个姨娘却是不够资格受叶如霜这杯茶了。而那些小辈,虽不向叶如霜敬茶,却乱哄哄地叫着二婶、二伯母的,依着惯例得了些小礼物。

忙了好一阵子,这些该尽的俗礼才算了了。田氏就笑着招了叶如霜近前坐下。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才柔声道:“初到于家,你可有什么不太习惯的。若是有,尽管找你大嫂,她管着这个家,手里可是有不少好东西…”

叶如霜笑笑,回眸看看孟慧娘,竟是真地笑道:“府里样样都好,媳妇之前真是不敢想自己竟会嫁到这样的好人家来…”说着话,她抬起手,拭了拭眼角,在田氏笑着轻拍她的手安慰时,忽然话锋一转,道:“只怪媳妇之前在家里住得惯了,对清槐院中有些地方觉得…母亲,媳妇想要重新修茸一下院落,不知母亲您意下如何?”

“重新修茸?”田氏凝目看着叶如霜,一时之间并不说话。

别说田氏,就连在稍远的座位上坐着的于子怀也暗暗皱眉。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新婚妻子会在这时候提起这样的事来。虽然不知她究竟为何要提这个,可对于叶如霜竟不和他商量就做出这样的莽撞举动来,他委实有些不悦。

虽然心中不悦,可到底还是开口嗔道:“娘子,你怎么还这样不晓事此次的婚事,所需俱是公中所出,你怎么还能再求什么修茸院子呢?”

这话,听来似在责备叶如霜,其实却是暗中为叶如霜下台阶。于子怀心中有数,他所住的清槐院,如非必要,田氏绝不会让他搬动的。

虽然是新婚,可是从昨夜所见,于子怀心里只觉妻子定然会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想,叶如霜咬着唇,眼中已隐约有泪意:“母亲,媳妇并不是故意的,只不过是想小小修一下院子,并不是要大修的…到底住了那么多年,夫君也是有感情的,我又怎么会闹着要搬呢?”

叶如霜这样哽咽着开口,田氏反倒不好拒绝了。也只能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既然有不习惯之处,那就修修好了。选个宜动土的好日子,你尽管去找你嫂子商量好了。慧娘,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孟慧娘笑着应了声,神情却很是冷淡。叶如霜瞥见,立刻就道:“母亲,公里的钱到底是有数的,媳妇院里这点事,就不动用公里的钱了,要不然,媳妇更觉对不住大家了…”

田氏笑笑,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另一头的孟慧娘忙出声表态:“二弟妹不用这样客气,修茸庭院的事,自然是要用公里的钱…”

妯娌俩一个谦让一个坚持,还是沈盈盈笑着道:“二嫂别再客气了再客气下去可就不是一家人了…”

叶如霜一笑,这才不再谦让。坐下去,又陪着田氏说了几句闲话,才在田氏笑着道:“你们都去忙吧”时,笑着告辞。

知道田氏也是厌了一群人都在,于清瑶等人自然都起了身。可是往常总是请了安就走的于千韧和于重山,却是落在后头:“母亲,儿子有些话要同您讲。”

于清瑶心中一动,立刻放慢了脚步,虽然她们前脚一出门,后脚锦葵就在示意下合了门,可是于清瑶却还是听到里头传来于千韧的声音:“母亲,昨个夜里,有人闯进了竹轩,打碎了父亲惯常用的一方澄泥砚…”

第六十九章 身微命如草芥

听到院门轻响,坐在正房厅里的于清瑶立刻就抬起头,看了过去。

阳光耀眼,她一时之间,看不清匆匆奔过来的柳絮,究竟是怎样的表情。可是莫名的,她的心就是猛地一揪。心里闪过一抹慌乱,恍惚中觉得柳絮带来的消息未必是什么好消息。可于清瑶的脸上却仍是带着淡淡的笑,甚至连坐姿都没有再动一下。

柳絮快步跑进正房,连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就凑到于清瑶跟前,低声道:“小姐,奴婢听说已经找到人了”

“找到人了?”于清瑶一惊,静默片刻后才沉声问道:“找到什么人了?几天前,大嫂不是说打碎澄泥砚的人一定在粗使丫头里,所以要在下面仔细盘查的吗?怎么——居然真的找到人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那天于千韧没有和田氏说起竹林的怪事,只说有人打碎了一方澄泥砚。田氏一听,就恼起来。

这澄泥砚从唐朝时就是四大名砚之一,从来都是贡品。竹轩里那方澄泥砚更是老侯爷生前最喜欢的。只因为田氏一心想让竹轩保持着老侯爷生前的模样,这才没有收起来。

因着田氏大怒,孟慧娘就更觉得尴尬。到底这个家现在是她在当。现在出了这种事,她也难辞其究。不过,或许,在她心里更怨丈夫居然有什么事,竟然不是直接同她说,而是透过母亲来向她施压。这样做,哪里还像是夫妻呢?

只是,再怒再惊再怨,当着田氏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笑着安抚,保证一定抓到惹出祸端之人:“既是夜已深了,那各房各院,都应该是闭户落栓才是。或许,是那些住在杂役院中的粗使丫头或是婆子吧…”

孟慧娘的一句话,定下了彻查的方向。于清瑶知道消息后,又是庆幸,又是不安。虽说现在矛头一直半会指不到她这里,可是谁知道查着查着,就有什么人乱说话呢?

“到底找到的是什么人?那天晚上,真的还有人…”收了声音,于清瑶揉着头,低声道:“柳絮,你真是打听清楚了?怎么会有人…”

“小姐,人是大太太查出来的,既然大太太把那两个丫头都抓到慈萱堂去了,那自然就一定是她们打破了澄泥砚的。”柳絮截住于清瑶的声音,不急不缓地把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

听了她的话,于清瑶就立刻醒过神来。被这样推出来,哪怕不是真的,都变成真的了。

目光落在柳絮有些发冷的面色上,于清瑶不由得目光微闪,避开脸去。虽然脸上未显半分异色,可是柳絮的神情间,隐约带着些让人心颤的冷意。

此时此刻,连她都有兔死狐悲之感,更何况同为丫鬟的柳絮呢

“生而低微,人便视如草芥。鎌割于身,火烧于身,散作尘埃灰土,谁能听到那一声低泣?”支着头,于清瑶哀声笑出:“柳絮,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从前我咒骂叶吟霜,可其实我与她又有什么区别?在他人眼中,尽是草木愚夫,不堪大用,便注定要成为他人的垫脚石…可是,草木又如何?愚夫又如何?草木有情,愚夫有义,在上苍眼中,或许比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更值得怜惜…”

微微笑着,她看着目中闪着泪光的柳絮,淡淡道:“人越视我草芥,我就越要视自己为珍宝。柳絮,你要记住啊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自己都要先善待自己…”

挺直背脊,于清瑶微微笑着,从没有过这样的自信。不论别人怎样,她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慈萱堂那边有什么动静?是打算把两个丫头打发出府,还是直接叫了人牙子领出去?”

柳絮抬手抹了下眼,虽然声调平静,声音却仍有些哽咽:“说是叫人牙子领去。”声音稍顿,她忍不住道:“既然说是打破了澄泥砚的,怎么可能轻易打发家去呢?”

“若是让人牙人领出去,倒也好…”于清瑶笑睨着愕然看她的柳絮,笑道:“虽然也是她们倒霉,可是事情到底是因我而起。你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的。你现在就去唤了雪儿过来。虽然咱们不能当着面相帮,可是外面还有一个陆初五…那财主买两个丫头,可是正应当的…”

“小姐,你真的要帮她们?”柳絮眼睛发亮地盯着于清瑶,见她笑着点头,喜不自禁,忙笑着深施一礼:“奴婢代她们谢过小姐救命之恩…小姐,直到今日,奴婢才觉得自己真是没跟错主子…”

看着柳絮笑着跑开,于清瑶不由摇头,“这丫头,我就知道,从前仍对我多有戒心…”虽是这样抱怨着,可嘴角却不自觉地翘起。

因着有雪儿传话出去,于清瑶也就放下一颗心,只等着陆初五传来好消息就是。

过了两天,二门上的花妈妈过来传话。雪儿立刻兴奋地跑出去,可过了没多久,却是一脸沮丧地转回来。看见于清瑶,就涩声道:“小姐,事情没成…”

吃了一惊,于清瑶却还是把事情往好处想:“可是去得晚了?要是真没赶上前,也就算了。去打听打听是卖到哪里,什么样的人家…”

声音稍顿,她瞥着雪儿难看的脸色,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雪儿哭丧着脸道:“我哥只说了一句,说是她们死了…”

心头一震,于清瑶怔了半晌,才醒过神来,接过雪儿手中的信,手却一直在发抖。

“小姐、小姐…”柳絮的声音也有些发颤,尤其是看到于清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时。更是和雪儿一样,都带了几分哭腔。

“柳絮,之前你去打听那两个丫鬟的事时,有没有人留意到你?”抿了抿唇,于清瑶沉声问着。看着柳絮摇头,她才松了口气。

“去,把油灯点上…去啊”看着雪儿拿了油灯过来,于清瑶把手中的信折了又折,凑过去,看着手中火苗刹那间窜起来,才低声轻叹出声。

看着信在地上烧成灰烬,她才转过头沉声道:“初五说,那两个丫头出了侯府,就立刻病了,不到一天,就病死在那个人牙子家里。等初五找去时,人已经被葬在乱葬岗里去了。”

合了下眼,她低声道:“初五已经又买了棺材,重新好好安葬了她们…”哽咽一声,她没有办法再说下去。她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心中内疚惭愧之意,似大石一样沉沉地压在她心上。

可是,她根本就不能为那两个代替她无辜而亡的丫鬟多做些什么,甚至,她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柳絮,和我说说那两个丫头的事,我欠她们的…我没办法为她们做什么,只有在佛前为她们供上一盏长明灯,只愿为她们照亮通往西天极乐之路…”

“小姐的善心,她们一定会知道的。”柳絮哽咽了下,忽然低声泣道:“其实,奴婢对她们也不是很熟的,只知道一个叫林儿,一个叫瑞儿,往常我去浣洗房送衣物时,旁的妈妈总是淡着我,可只有那两个小丫头笑脸相迎…小姐,她们两个都不过才十三、四岁,怎么就…”

“柳絮”忽然厉声喝止住柳絮,于清瑶沉声道:“你记住了林儿和瑞儿,是因为重病而亡…不管是和谁说起,你都要这样说不,不要同人说起她们,哪怕旁人同你说起,你也要当作头一回听到…我们只能这样做…”

虽然愧疚,可是她首先想到的却还是要保护自己。多自私?难道有人说人性本恶了?

心里不舒服,午后躺在床上,仍是很久都没有睡着。索性起身,也不叫在内间在梦中也偶尔抽泣几声的雪儿,她一个人独自走出秋雨轩。

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不自觉间就走到了清槐院的门前。还没进院,就先听到里头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听着大嗓门,分明就不是侯府里的人,更似哪儿来的粗汉。

心中暗暗奇怪,于清瑶不记得有听人说今天清槐院修茸的事。如果真是来了外面的工匠,内宅里各房各院怕是要吩咐回避的。

她心里还在奇怪,就突然听到一声参杂不齐的呼喝声,随着男人的呼喝声,传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心中惊讶,于清瑶抬起头来,才发现清槐院中那棵高出院墙许多的老槐树不知怎么的,竟被剪去大半枝叶。随着这一声巨响,老槐树周身一震,叶落如蝶,就连有些弱枝都颤微微的,好似随时要断掉坠下似的。

看得瞪大了眼,于清瑶顾不得里头是不是还有外人,忙冲进院中。一迈进清槐院,就见到院中老槐树下,站着五六个壮年汉子,正手持利斧,狠狠地劈砍着那棵老槐树。离得远些,是一脸兴奋的青苹,在指点着:

“砍这边…再用力些…”抬起头,瞥见于清瑶,她的声音不由一滞。摸着头正不知要怎么回答,正房里已经传出叶如霜的声音:“二妹,进来房里坐,仔细让外人冲撞了你。”

不好再看,于清瑶快步奔入房中,隔着一道竹帘,她回眸再看那棵震荡不已的老槐树,又惊又怕地厉声喝道:“二嫂,你疯了不成?”

第七十章 院有老槐倒

于清瑶心急火燎地吼出,叶如霜却是不慌不忙地笑起来:“什么疯了?二妹,你莫要急,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好了…”

“二嫂,”于清瑶拉着叶如霜,低声道:“你怎么叫人砍掉那棵老槐树呢?这事要是让母亲知道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叶如霜已经笑起来:“母亲知道怎么了?我之前不是已经征得母亲同意才修茸院子的吗?二妹,你的话说得我好生奇怪…”叶如霜的话说得极慢,而且很是平缓,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说出这样一句话的。

于清瑶闻言一怔,看着叶如霜,过了许久才醒过神来。

叶如霜说的这话,的确是没有错。她是征得田氏同意才修茸清槐院的。只不过,之前她从未说过要砍这棵树罢了。而且于清瑶觉得现在在外面砍树的那些工匠,也未必是府里常用的那些人…

在于清瑶若有所思地望着叶如霜时,叶如霜忽然站起身来,笑着走到门前,望着院中忙碌的工匠。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笑睨着于清瑶:“二妹,你为什么觉得母亲会生气呢?母亲一向仁善,对子女媳妇都一视同仁,疼爱有加。之前一听我不习惯,就立刻答应让我修茸院落。想来,她就是知道我叫人砍了这棵老槐树,也不会生气的——你说是吗?妹妹。”

于清瑶想想,垂眉苦笑。

她可以说叶如霜说得不对吗?田氏一向都标榜安乐侯府仁善传家,她自己更是知名的善人信女。背后里如何,可当着外人的面,谁又会说她曾亏待过庶子庶女呢?

俗语有云:桑松柏梨槐,不进府王宅。

自古以来,就没有人家在院落之中种植槐树的。只因“槐”是带着一个“鬼”,所以阴气极重,就和与“丧”同音的“桑”一样,都是不适合种植于住人的院落的。

可是,虽然人人心知肚明,但田氏从没有当面说过什么恶言恶语,又轻描淡写地把关于这样的事情丢在一边。安乐侯府里又有哪个会那么不识趣跑到田氏跟前揭露她的心思呢?

于子怀的生母,死在这座院子里。叶白霜,死在这座院子里。别说是有这棵老槐树,就是没有,也会觉得阴气森森了。

在叶如霜嫁进于家时,于清瑶曾经想过,她可能会提换个院落住。那时候,她还在想:母亲一定不会答应的。

可是,她没有想到,叶如霜居然这样大胆,竟然一不作二不休,竟直接喊人把这棵老槐树砍掉…

抿了抿唇,于清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可是,站在叶如霜身边,听着后面工匠齐声喊号,一起挥斧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她就笑了起来。好像,忽然之间,心里就照进了一缕阳光般,亮了起来。

眼角睨着她,叶如霜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外面,微笑着:“我喜欢站在院子里,抬起头来,就看到阳光灿烂…”

于清瑶没有说话,垂下眼帘,嘴角牵出一抹灿烂的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突然传进院里的一声厉喝,让于清瑶的笑容渐渐敛去。转过头,望着叶如霜,她低声道:“二嫂,既然做了,那就做到底吧!”

转目看她,叶如霜只是微笑。仰起头来,慢步走出正房,叶如霜看着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而入的孟慧娘,笑着福了福身,柔声唤道:“大嫂,您贵人事忙,怎么好劳动您亲自过来看我呢?”

收回正打量着那些工匠的目光,孟慧娘挥手退下身前那个厉声喝问的婆子。淡淡道:“弟妹,你说的修茸院落,就是要砍掉这棵树吗?”不等叶如霜回答,她就又笑道:“本来,弟妹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有些事我不该太苛责你的。可是,弟妹也算是官宦人家出身,这男女有别,内外宅各不相同的事情也该是知道一二的。怎么今天竟这样失了规矩,让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内宅呢?”

当着众多奴仆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很不给叶如霜留面子了。可叶如霜却是没有半分恼意,只是一副好脾气地连声应是:“是是是,大嫂说得极是。是我不该只一心想着不能给大嫂添麻烦,就失了分寸。”说完这话,她立刻就扭过头去,笑着吩咐青苹:“青苹,你去告诉他们,快点把事情做完了!要是再耽搁,那工钱,可就别想要了…”

“弟妹,”皱起眉来,孟慧娘偏过脸去,因那又响起的伐木声而更觉烦躁。“现在这时候动土伐木,大概不吉吧!”

“怎么会不吉呢?之前我查过黄历,说今天宜伐木,我才敢叫了这些工匠入府的…大嫂不信?”叶如霜一笑,回眸道:“青萝,你去把我那本黄历找出来,让大太太看了也好放心。”

不远处的青萝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捏着衣角,有些忐忑不安的样子。

叶如霜挑起眉,虽然没有再催,可是嘴角却是扬了起来。青萝瞥见,立刻就转身要往屋里去…

孟慧娘蹙着眉,“罢了,既然二弟妹是看过黄历的,那我也就不用再看一遍了。我多这么一句嘴,也不过是不想二弟妹因小误大,坏了咱们王府的风水,说起来,咱们府原本可是御苑的…”

“会坏了风水吗?”叶如霜惊呼一声,回过头去看。还没有说话,就忽听有人大声叫道:“树要倒了,贵人们还请避避…”

唬了一跳,孟慧娘也顾不得再说别的,被仆妇丫鬟们拥着,匆匆跑出院去。才奔出不远,就突听得轰然一声。

烟飞灰扬,几片碎瓦片横空飞来,无巧不巧地就掉在孟慧娘的脚下。饶是孟慧娘平日最重仪容,也被这突发状况吓得变得脸色,脚下踉跄,如果不是身后的丫鬟扶住,早就一下跌倒在地。

抬起头,看着墙头露出的半截树冠,孟慧娘又气又恨,指着那被树干砸坏的半边墙头,竟是一时之间没有说出话来。

“真是了不得了…果然不愧是叶家的女儿…”恨恨说完这一句,孟慧娘拂袖而去。走出不远,却又顿住脚步,回过头吩咐墨书:“去告诉二太太,这砸坏的墙,公里不好出钱修补,还要她自己出钱…反正她也知道到哪里找到工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