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殿静悄悄地,将他的低语也似无限放大,听来,字字惊心。

蓝眸望着面前比花娇的脸,欣赏上头越来越浓的晕红色:“答应我……就放了你,不然……”略带一丝慵懒或者相求的声音,却是不容分说。

此后秉娴就只在钦天监出入当差,连同君无忌都见得少了,倒是皇帝时不时地会传召钦天监正,谈天论地,头一回钦天监正前往,皇帝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新调去的灵台郎如何啊”,此后监正前去之时,便必定带着秉娴。

皇帝是个好道之人,因此这每年的春宴请春神跳盘古大舞是头等大事,春神原本是个吉祥的虚衔,从未有实职,这一回子神升任了灵台郎,上下震惊,却因子神是御皇子举荐的,只有两个铮臣说了几句,却被皇帝轻描淡写地一句“钦天监是管天文地理的,自可通天地,又并不涉及朝政之事。子神在彼处,朕觉得极为合适”驳回,自此众人更是再也无异议。

灵台郎这官职十分清闲,寻常只在钦天监出入,研读些天理书,听众人分析些进来的天候变化,秉娴又自会一些观天象的本事,每每有天气阴晴,大风落雨之类,也都能说准一二,她不愿显露十分本事,谦逊的很,并不曾夺去钦天监众人风头,人又生得好,又有子神的名头,性格温和,出手大方,渐渐地,钦天监众人也都对她敬畏爱护有加。

平素皇帝召见钦天监正之时,监正就带着秉娴,同另一个秘书郎,皇帝同监正说话时候,两人便在旁边站立伺候,偶尔皇帝问起几句,才轮得到出声回答。

此日皇帝照例传召钦天监,闲闲地问了几句近日的气候如何,便道:“春神眷顾,进来都是风调雨顺,朕心甚悦……监正,你先回去,灵台郎留下,朕有话要问。”

钦天监正二话不说急忙领旨,带着秘书郎离开。

殿内,重帘垂幕,御前两对仙鹤香炉,自长嘴间蔼蔼吐着香烟,淡烟缭绕,宛如仙境。

皇帝抬眸看去,见秉娴静静站在原地,依旧穿着子神服,白云袍蓝勾带,皂靴玉冠,头发不同于那跳舞之夜,此刻尽数被绾在头顶,梳理的一丝不苟,露出那净玉般的脸。

纵然是垂眸低头之态,仍可见美人如画。

“灵台郎,你在钦天监也有十数日了,待得可还惯么?”皇帝换了个姿势,斜斜地倚靠在龙椅上,望着秉娴问道。

秉娴垂眸拱手,答道:“多谢陛下关怀,臣在钦天监甚好,众人也十分友爱照料。”

皇帝点了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朕就放心了……嗯,朕听说你原先是在无忌府中?”

秉娴道:“回陛下,正是。”

皇帝道:“那依你之见,御皇子如何啊?”

秉娴道:“御皇子殿下乃是人中龙凤,更是乐天爱民,光明正直,令人钦敬。”

“真的么?”皇帝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手一拂帘子走了出来。

秉娴道:“臣不敢有虚言。朝野上下,无不赞扬。”

皇帝走到秉娴身边儿,垂眸打量她,慢慢说道:“无不赞扬……”忽然道,“你抬起头来。”

秉娴道:“臣遵命。”便抬起头来。

皇帝望着她的眸子,片刻道:“好……不愧是子神,御皇子自然是好的……”说到这里,忽然话锋一转,道,“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秉娴道:“回陛下,前日经过御花园,不慎被花枝划破了。”

“可惜,”皇帝道,“冰肌玉骨,竟也伤了,大概是天妒之罢。”

秉娴垂头道:“臣不敢当。”

皇帝点点头,淡淡吩咐道:“让太医配点好伤药,尽早好起来,别留伤痕。”

秉娴道:“多谢陛下,臣遵旨。”

皇帝道:“嗯……好了,朕有些倦了,改日再说,你退下罢。”

秉娴出了永乾宫,摸摸脖子上的伤,心里恨而无奈,将衣领往上拉了拉,一路往钦天监而去,中途正想事情,不经意抬眸间,见远远地见前方来了一人,她心头一动,急忙向着旁边躲闪开去。

那人也不知看到她了未曾,带着几个近身径直走了过去,秉娴一直目送他离开,才又闪身自柱子后出来。

不料躲过了前头的,却跟后面的撞了个正着。

秉娴瞠目结舌望着面前的君无忌,以及他身边的檀九重,她先前只扫见雅风的身影,急忙便躲了,竟不知道这两人何时出现的。

当下秉娴急忙站住身形:“见过御皇子殿下。”

君无忌笑道:“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方才是闪避谁呢?”

秉娴心里尴尬,镇定道:“这个……殿下怎么进宫来了?”

君无忌道:“想你了,进来看看。”

秉娴咳嗽了声,道:“在宫内,殿下还是注意些言行的好。”

君无忌说道:“我又没说什么不正经地,虽然进来有事,但也想见一见你。”

秉娴无奈,道:“多谢殿下挂怀。”

旁边有人笑道:“蓝大人如今高迁,说话都客气了许多。”却是檀九重。

秉娴扫他一眼,并不搭腔。君无忌却道:“要说这是好事,只不过不能常常见到,还真的颇为想念……”说着走前一步,问道,“听说皇上常召见你,有没有说起什么来?”

秉娴道:“只是问起过殿下如何。”

君无忌道:“你怎么说?”

秉娴道:“我是殿下的人,自要替殿下说话。”

君无忌哈哈笑了几声,旁边的檀九重斜睨着她,秉娴也冷笑着扫他一眼,就又冲着君无忌低头下去。

君无忌笑罢,却又叹了声,道:“也多亏你在里头替我说话,说起来你调到钦天监的时机可真是好……你可知道这回我进来做什么的?”秉娴道:“这个却不知道。”君无忌道:“细作传回信来,这几日南边有些不太平,又听说西罗换了主君,朝廷上下商议要对我们用兵呢。”

秉娴惊道:“竟有这种事?莫非皇上是召见殿下进来商议对策的?”

君无忌道:“是啊,另外还有几个大臣……方才我好像看雅风先进去了。”

秉娴道:“那殿下有对策么?”

君无忌道:“内忧外患的,总不能腹背受敌,我觉得还是用缓兵之计,对内招降,对外派使臣安抚。”

秉娴道:“若能不动干戈便能平息,倒是大善。”

君无忌道:“是啊,有几位大臣跟我的意见相同,有些人么……就难说了。”

秉娴问道:“何人?”

君无忌道:“有几位不依不饶地想动兵呢……还有雅风,你说古怪么?惯常以来发生如此般的大事,他都会先同我商议,在皇上面前大家好口径一致,不至于内讧,可不知为何此次雅风竟没有先来找我,因此,我也不知他打着什么主意了。”

秉娴皱眉,看向檀九重道:“檀将军向来足智多谋,不知可知道少王怎样看法?”

檀九重见她问,微微一笑,道:“我已经同殿下说过了,只是殿下还有些不信。”

君无忌哈哈笑道:“我是不信的,雅风素来和气,爱民如子的,你说他要跟那些主战派们一样看法要打仗……这一来,是违背了他的一贯坚持,二来,他若如此,可就摆明了要跟我对着干了。”

檀九重不动声色,道:“末将其实也是猜的,于是究竟是什么结果,还要殿下入内商议了才能知道。”

君无忌点头,正在此刻,远处有太监奔来,急着召君无忌入内,君无忌道:“九君,小贤,我先去了。”

檀九重举手相送,秉娴后退一步拱手相送,君无忌带了两个随从而去。

秉娴若有所思地回头,正对上檀九重淡蓝的眸子,却见他道:“你猜少王会如何?”

秉娴道:“我怎么会知道。”

檀九重慢慢叹道:“你自然知道,冲冠一怒,只为红颜,没想到少王爷也有这样的一天呢。”

72、虞美人:罗衣着破前香在

秉娴心中记挂那一场御前议事,因此并未出宫,到朝臣们惯常呆着的朝房坐了会儿便出来,想要打听些消息,顺着正见几个太监垂头走过,秉娴将人拦住,问道:“两位公公,皇上召见御皇子殿下,如今可散了么?”

两名太监急忙行礼,道:“蓝大人,里头说了好半天,方才听到些动静,怕是刚散。”

另一名道:“蓝大人是找御皇子殿下有事么?要不要帮大人通传一声?”很是殷勤。

秉娴忙道:“多谢两位,但不必了,我也没什么大事。”两名太监才离开。

秉娴便站在太和殿外出午门的必经路上等着,眼见几位大臣纷纷出来,各自上轿而去,却始终不见君无忌同雅风的踪迹。

秉娴等来等去,有些焦急,本来在角落站着,此刻便走出来,向着里头张望。

正巧她这一出来,里面有人自大殿旁转出来,正迈步下台阶,抬头一眼,顿时就打了个照面。

秉娴一惊,本能地想要后退,那人却面无表情地下了台阶,直奔此处。

秉娴只好笼着袖子站在原地不动,那人出来大门,也站住脚,身后跟着的两个侍从见状,便先行一步。

雅风望着秉娴,面无表情,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秉娴垂着眸子:“等御皇子殿下。”

雅风道:“哦……很好。”

秉娴等了半天,终于等了他出来,偏不能说,见雅风迈步要走,急忙道:“少王……”

雅风站住脚,回头看她,却见她终于抬了眸子。

雅风道:“怎么?不是要等御皇子殿下么?叫我做什么?”面色依旧淡漠。

秉娴低声道:“我其实是等你的。”

雅风面不改色,道:“等我?先前见了我,跟老鼠见猫一般,忙不迭地躲了,这又是怎么了?”

秉娴道:“我听说南楚内忧外患,你……主战?”

雅风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是御皇子同你说的么?”

秉娴道:“这么说,是真的了?”

雅风道:“这又与你何干?”

秉娴梗了梗,终于说道:“我自不敢说跟我有关,只是想……不管你做什么,都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千万不要为了一时……”

“我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雅风不等她说完,便道,“那你呢,你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秉娴无语,两人对视片刻,她缓缓地垂了眸子:“好……我明白了。”

雅风转过头望着前方,道:“你是该明白,明白就好。”将衣袖一拂,径自而去。

秉娴目送雅风离去身影,索然无味站了片刻,无声一笑,便也自转出宫去,她是皇帝亲封的五品灵台郎,虽然说官职不大,并无实权,但胜在清闲,钦天监又特给她安排了一处小小宅子,司礼监的李大人——便是掌管春神事宜的那位,又暗中送了她一座小宅院,配备两个下人,秉娴寻常便歇在钦天监拨的院落内。

将近傍晚时分,宫内忽地来了来人,传秉娴入宫。秉娴急忙换了子神服,出来后便问那来传旨的太监:“可是有急事么?监正去了?”

那太监道:“先前里头传了命令下来,让大人赶紧进宫,叫的很急,至于监正那边,奴婢就不清楚了。”

到了皇宫,已经入夜,夜幕降临之下,白日里雄浑威武的宫殿默默地浸在一团漆黑当中,散着一股幽幽冷意。

宫廊两边,纱罩内的蜡烛都点燃了,秉娴跟着那太监一路望内,一直到了内宫。

那太监停步,进内禀报,便另有一名出来引了秉娴进去。

帘幕重重,灯火摇曳,熏香阵阵,入了乾清殿一直又往里走了片刻,才停了脚,那太监上前:“皇上,蓝大人带到。”

帘幕背后,楚帝道:“知道了,你们退下罢。”

秉娴行礼过后,楚帝说道:“入夜了,又叫爱卿入宫,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秉娴道:“请皇上恕罪,微臣不知。”

楚帝的声音带了笑,道:“到底并非真神,又哪里能够未卜先知的?不知者不罪。”

秉娴说道:“皇上圣明。”

楚帝道:“你听说今日御前议政之事了罢?”

秉娴道:“微臣略有耳闻。”

楚帝说道:“可知道为了何事?”

秉娴道:“只是零星听闻,似乎是出了点乱子。”

楚帝说道:“是西罗,换了君主了,……换了个女人。”

秉娴道:“女人?”

楚帝哼了声,道:“是啊……女人,女子本就是祸乱之本,不提那个,总之这女人野心不小,又听闻我们吞了她一个磬城,就想报仇。”

秉娴道:“原来是为了此事。”

楚帝道:“还有,南边又出了事,那些乱民,趁机要造反,好几个地方有人占山为王了。”

秉娴道:“不知这又是为何?”

楚帝道:“官逼民反,又能为何?”

秉娴本猜到如此,只不敢直言,没想到楚帝竟自己说出来,秉娴道:“陛下……英明。”

“有什么英明的,”楚帝冷笑,“若真的英明,就不用被遮着眼睛,等事发了才知道,幸好,西罗的事还未成定局,有得补救。”

秉娴道:“陛下为何……对微臣说这些?”

“问得好,”楚帝哼道,“先把这些同你说说,再让你给朕想想,到底要如何才好?白天在这里,御皇子跟少王两个争了起来,一个要和,一个要战,你给朕说说,你觉得他们两个的看法,哪个可行?”

秉娴急忙道:“微臣哪里能够参与到朝政事上?不敢妄议,何况陛下英明,必定早就心中有数。”

楚帝笑了两声,道:“你不用拍朕的马屁,朕问你,你就答,别拐弯抹角地,朕不喜欢。”

秉娴皱眉,帘子后人影闪烁,却是楚帝起了身,掀开帘子出来,一直走到秉娴的跟前:“朕只叫你一个来,你跟朕说实话,少王跟御皇子两个,你同意哪个的看法?”

秉娴道:“陛下这是在为难微臣,微臣哪里懂得国家大事……”

楚帝道:“你是子神,是神祗,就算你不懂,随口说说,便也有三分神通,朕又不会降罪于你,你怕什么?说。”

他这一声,不容反驳。

秉娴道:“既然如此,那么微臣只好奉命,微臣……觉得,少王一直仁义为怀,如今主战,必定是觉得已经是忍无可忍……因此是有理的。”

楚帝点点头。

秉娴道:“可是御皇子殿下聪明睿智,他主和,是为了不让黎明百姓受战乱之苦,因此也是有理的。”

楚帝笑:“那到底哪一方更有理一些?”

秉娴说道:“方才陛下说,西罗之事还未成定局,那不如……就按照御皇子殿下所说,以和为贵,但南边已经有人揭竿而起,因此,若是按照少王所说镇压下去……这只是臣的浅见……”

“哈哈,”楚帝笑道,“说到底,你还是谁也不偏啊。”

秉娴道:“请陛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按理说,你是无忌的人,本该偏向他的,难得你居然并不替他说话,”楚帝点头,道:“只是,朕对今日之事有些意外,雅风以前都同无忌是一个鼻孔出气,没想到这一次两人居然会有不同意见,你再说说,这是为何呢?”

秉娴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这个……大概是少王爷觉得事情不妥,因此……才忍不住坚持己见。”

“你方才说,‘忍无可忍’,现在又‘忍不住’,”楚帝笑,“连连用了两个‘忍’,原来少王在你心中,先前是一直在‘忍’,——而现在,他终于已经决定不再忍了么?”

秉娴脸色微变,急忙道:“是微臣一时之间说错了,陛下……”

楚帝说道:“无心之言,往往才是真实之言。”

秉娴急忙跪地:“陛下!请陛下降罪!”

楚帝沉默,片刻后,手在秉娴的双手上一搭:“起来罢,朕有说过什么么?你就怕成这样?”

他的手极凉,秉娴道:“多谢陛下。”顺势起身。

楚帝道:“跟太医院要了药了么?”

秉娴道:“一时……忘了。”

楚帝道:“朕看也是,这伤丝毫好转的样子也没有,你过来。”负手往内。

秉娴跟在后头,一路进去,楚帝就坐,回手从旁边取了个玉盒过来,又伸手冲秉娴一招,淡淡道:“来。”

秉娴略微一怔,而后走到他的跟前,缓缓跪地。

楚帝一笑,将那盒子打开,道:“这是上好的生肌膏,三天便会让伤口愈合。”说着,用小指挑了一抹药膏,秉娴急忙低头,楚帝的目光从她面上转到颈间,探手过去,轻轻地将那药膏抹在秉娴颈上。

清凉的药膏渗入伤口,略微有刺痛之感,楚帝的手指在那伤口上平抹过去,让膏体封住伤口。

秉娴一动也不动,只是垂着头。

耳畔,忽地听到楚帝道:“白日你说,是经过御花园的时候被花枝划到的?”

秉娴道:“是……”

楚帝道:“可是朕怎么看……这不像是被划伤的?”

秉娴身子细微地一抖,楚帝的手势停下:“怎么,朕弄疼你了?”

秉娴道:“陛下亲自给微臣上药,已经……是微臣天大的福分,是臣该死……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