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这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别墅,头顶璀璨的吊灯。
没来由的,他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样。
所有带着烟火气的梦境,理想中的幸福,竟然就是此刻。
009
“康……乐……福利院。”
老警察蒋胜眯着眼看导航的小字。
警服从肩头滑落,他伸手拉了一下,又低头看手上的纸片。
纸片上用黑色墨水笔随手画了一幅他看不懂的复杂图案,像是太极。
“这几个数字……”他指着纸条问。
“是方位。”盛君殊打方向盘,宽大的车身顺着大路陡然转弯,蒋胜的警服就又掉下来了,“今天早上星盘动了,应该是这里没错。”
车子停在山脚下的一处红砖建筑面前的小院里,头顶树荫浓,蝉鸣声声聒噪。
盛君殊下车,拉开后座车门,摇醒衡南。
三个人一起往房子里面走。
“盛先生是吧?”迎出来的中年女人身穿白t恤,短发,体型微胖,自称是这处小福利院的负责人张老师,“我们约的是上午九点,您早到了,这位是……”
“这是我太太。”盛君殊看向左边的纤瘦女孩。她一身黑裙,眼角冷而媚。
张老师急忙笑着冲她招呼。
“这是……我同事。”蒋胜也赶紧和张老师握手。
“我们这儿,因为是个分部,孩子比较少。”张老师带着几人进那栋红房子,“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才四岁……”
她心里有点奇怪,因为很少有年轻夫妻俩到福利院来看领养的孩子,还带一同事来的。
关键那同事还披着警服,每一根皱纹里都写满了精明,让人心里毛毛的。
“这个四岁的孩子,小男孩,叫明明,就是在我们这儿长大的。”
“当时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在这外面不远的香山景区树林里被游客发现的,身体非常健康,没先天毛病。警方初步怀疑是儿童拐卖,但是录入数据库以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家长来认领,所以就一直待在我们这儿……”
“他可乖了,也特别聪明,才三岁就会认好多字。”张老师骄傲地把盛君殊一行人安顿在小厅里的沙发上。
挪开茶几上的杂物,倒了三杯热茶,她再次用充满期望的目光打量这对年轻夫妻,热情地说,“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找这个孩子的数据哈。”
“好的。”
待张老师走了以后,盛君殊站起来,径自往小院走去。
像这样的红砖平房一共有三栋,围成了一个小四合院。
衡南悄无声息地跟在盛君殊身后,穿过这个院子。
对面的房子大概是孩子们居住的地方,门开着,只挂了一道门帘,门口摆满了花盆,花盆中间有一把破旧的藤椅。
藤椅前的黑色后脑勺动了一下,蒋胜才惊觉那里还蹲了个小男孩,男孩穿着背心短裤,蹲在藤椅前面,身上晒得很黑。他仰着头,在同藤椅上的人说话。
原来藤椅上也坐了个三四岁的小孩,因为小孩太小,藤椅就显得极其宽大。
他团坐在藤椅上,那肉乎乎的小手拍打扶手,一撮柔软的发打卷在额头,圆圆脸,白皮肤,一对黑眼睛,正嘟囔着小嘴。
走近了,盛君殊终于听清这一大一小在说什么。
“傻逼。”
“傻逼。”
“你妈哔。”
“你妈哔。”
大孩吐唾沫。
小孩也不甘示弱、有样学样地“唾”了一下。
“……”
“嗨嗨嗨,怎么说话的你们俩?”蒋胜忍不住拉开这白热化战斗的两人,那十三四的少年见了生人,目露警惕之色,像受惊野猫一样“噌”地跳起来,掀开帘子钻进屋里去了。
就剩下这肉嘟嘟、软乎乎的小小孩坐在阳光笼罩的藤椅上,一对漆黑幽深的眸,毫不怯生地、专注地看着蒋胜,软软地吐出了一句:“傻逼。”
“……!”
张老师急吼吼地追出来,一来就看见盛君殊熟练地一巴掌拍在小孩后颈上,“啪”的一下,把那嫩肉都拍红了,“好的不学学坏的,话都说不利索就会骂人。”
“哎盛先生?”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还打得这么熟练。
好像打过几百次一样。
然后她看见乖巧的“明明”睁着黑色大眼睛,顿生戾气,仰头向着盛君殊“唾”地吐了一口唾沫。
盛君殊退了一步躲开了,再进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起后颈领子,倒吊起来揍了一顿。
“哎哎哎……”张老师和蒋胜一起把小孩从他手上解救出来。
张老师急忙看向衡南,那意思是“你怎么不管管你老公”——令她失望的是,衡南只是冷漠地看着,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对夫妻,想领养明明,恐怕不行。
蒋胜劝导:“盛总,这还不确定是不是专员,先别急着打嘛……”
盛君殊拉了拉衣摆,冷冷地看着张老师怀里啃手指的“明明”:“就是他,我都找了他多少次了,没问题。你看看,哪个小孩还能有这种狗脾气?”
话音未落,“明明”从张老师怀里跳了下来,嘟嘟嘟地跑到了衡南背后,抱住她的腰。
衡南回头,他窸窸窣窣的,把她的裙摆拉起来挡住脸,从背后悄悄窥探盛君殊。
衡南揉了一把“明明”的胎毛:“……师兄,子烈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说不准,依照往年的经验,早一点十岁,晚一点十五岁。”盛君殊看着她背后那个小崽,皮笑肉不笑道,“反正等他恢复前世记忆之后,想起来他之前干的那些混账事,都恨不得自戳双目。”
“哦——”
张老师实实在在地惊悚了,这女的居然管自己老公叫“师兄”,还有“前世”,什么玩意儿,这两个人,该不会是邪教组织的吧?
这么一想,不由得警惕起来:“盛先生,你们,你们二位是打算领养明明吗?”
盛君殊平淡地说:“我们只是过来看一眼,给他送点吃的喝的,衣服还有钱,要是有条件好的夫妇领养他,麻烦您通知我们一声。”
“……啊?”
“要是三个月以内还没有的话,我们再考虑把他带走。”
盛君殊看她一脸愕然的表情,“这是我的名片和身份证,这是我和我太太的结婚证。”
“哦——”张老师看过证件,松了口气,强笑道,“嗨,我还以为你们……”
“是开玩笑的。”盛君殊熟稔地解释,“一个风水大师算得,说我和我太太上辈子是师兄妹,我们平时就这样叫习惯了。”
“真有情趣。”张老师抿唇笑。
盛君殊指着幼体的肖子烈,“大师还算了,说那个,是我们同门师弟。所以我们当他父母,不大合适。当然,要是实在没人要他,我们也不会委屈了他。”
张老师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觉得有钱人真会玩。
“盛总。”蒋胜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听我说啊,我女儿不是上大学了吗,家里太冷清了,我和我老婆一直想生个二胎,可惜她怀不上了。我就想,要不然……”
盛君殊顿了一下,忙道:“这恐怕不太好……”
“没什么不好的。”蒋胜直直地看着抓着衡南裙摆的小男孩,“专员吧性子是挺虎的,但是没想到,啧,这小子长得还挺可爱的……盛总,你别担心,给别人养,真不如给我们养好。”
“一来,我知道他底细,散养,绝对不逼他学习;二来,老子一个警察还怕镇不住他?”
他搓搓手,越看越喜欢,半蹲下来招呼:“来,明明,到爸爸这儿来。”
哈哈哈哈,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给肖专员当爹。
爽。
“明明”一见那警服警徽亮闪闪的,眼睛也跟着亮闪闪的,扑了过来,让蒋胜一把抱起来,“好小子。”
他回头炫耀似的冲着盛君殊道:“喏,是我儿子了。”
“……”盛君殊道,“你不怕他十年以后知道让你占了多大便宜,气得徒手拆你家就好。”
“不会。”蒋胜握着“明明”的手摆一摆,逗道,“我们不会,是不是?”
“盛总,专员做人恩怨分明。你要不信……他走的时候送我那张符,还在我家大门口贴着呢,上月单元楼失火,独独我家没事……”
盛君殊拉着衡南,两人郑重行礼:“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汽车在山道中穿行。
后座上。
衡南的手机屏幕上,红蓝光波正在酣战,“啪嗒”地搭上了一只跃跃欲试的小手。
“不许玩。”衡南锁屏,把手机放在背后,冷漠地说,“保护视力,肖明明。”
作者有话要说:007晋江无法过审哈,所以007没有,哈哈哈啊哈。
第119章 【番外篇】婚后(五)
010
“死了六个, 都是溺死的,四男两女。”蒋胜在电话里交代,“都是三十一小的学生, 有五年级,有六年级的,先后到这个离这个小学差不多三十里的水库,家长说,虽然都是一个学校的,相互之前也有不认识的,应该不是一起去玩。”
盛君殊拉开车门:“是不是相约自杀?”
毕竟这样类似的案件, 新闻里时有发生也发生过。
“考虑过这个可能。”蒋胜摩挲了一下脑门,“但这个三十一小, 是个比较的偏远的小学,学生的家庭条件都一般, 有机会经常性接触网络的不多。我们搜查了仅有智慧机的两个男孩子的上网记录,都没有发现有什么组织或者论坛。”
“倒是发现一些黄色图片, 黄色视频。”他忍不住说, “哎盛总, 你说现在的孩子呀, 怎么就……这样呢?小学生啊, 十一二岁就,就,就,他们毛都没长全就能看这些东西, 真可以啊。”
话被打断了,因为电话那边传来了小孩清脆的哭闹声,还有蒋胜哄小孩的声音。
“现在孩子都早熟。”盛君殊一面开车,一面说,“你只要不让肖子烈十一二岁这样就行了。”
“我当然了!”蒋胜抬高声调,“我跟你讲,我的教育你放心,我女儿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听话有礼貌,儿子我肯定也会教好的。”
衡南拿手捋着后视镜上悬挂的穗子,忍不住哼笑:“这么快就变成他儿子了……”
挂了电话,盛君殊叹了口气,开车掉头。
六个孩子。
在公安方面,算得上重案了。
“是要去那个水库吗?”衡南问。
“对。”
“有点远。”盛君殊看了一下导航,“到那儿估计得晚上了,郊区很冷,我去后备箱给你把外套拿出来?”
“不用。”衡南对着镜子补口红,“到时候我穿你的就行。”
过了一会儿,听不到回答,她睁圆眼睛扭过头,盛君殊正盯着她看。
想说什么?
——怎么这么怕麻烦?
——我的西装是给你买的?
——你的外套有多贵还记得吗?
这些从师兄嘴里吐出来,都毫不违和。
衡南刚要开口,盛君殊倾身在她唇边抹了一下:“涂歪了。”
拿纸巾擦干净手指,继续开车。
“……”衡南心跳怦怦。
车开得很慢。因为去水库,要“问灵”,问灵需要一些道具。盛君殊要注意看着路边可能出现的殡葬产品商店。
“一会儿我去买。”衡南主动说。
盛君殊点头同意。
城市里几乎没有这样的店铺,直到路越走越窄,人越来越稀少,才在巷子尽头发现一家门面。
“黄纸和白蜡。”盛君殊把车停在街边。
“知道。”车门砰地关上。
这家殡葬商店被其他门头挤得只剩下半边,衡南进去的时候被挤得侧了身子。里面倒是大一些,连着后院,后院是亮的,屋里是暗的。
格局和她在最早在洪小莲那里的那个殡葬商店差不多,只不过,院子里没有人在扎纸人。
玻璃柜台下面满是冥币花花绿绿的包装,她趴在柜台上看了半天,才道:“老板,有白蜡吗?”
柜台后是个带着挂绳老花镜的棉袄大爷,侧头,露出耳背老人常有的迷惑神色。
“白蜡,蜡。”衡南比划。
门口风吹进脖子里,“欢迎光临”的闹钟声响起,又有人进来了。那人并未走动,而是在原地站着,不知道在看什么。
大爷困惑。
算了。
“黄纸。”
老大爷咧开嘴,热情地站起来,弯腰从地上拆开捆,拿出了厚厚一迭。
听懂了。
衡南松了口气,在小企鹅零钱包里翻所剩无几的纸币。
这时,衡南余光瞥见一只白皙秀气的手越过她,手拿开时,柜台上安静地摆着一对白蜡。
衡南本能地回头看去,排在身后的男人,个子高而瘦,戴讲究的细边眼镜,条纹衬衣外套了英伦风马甲,身上飘出一股发胶和淡香水混杂的味道。
还有几乎闻不见的萧索烟味。
男人鼻梁高挺,目视前方。
她心中一动。
老大爷说:“十块钱。”
“抱歉。”男人的声音清润,“不是我的,是前面这位女士的。”
说话间,二人对视。
男人低头看她,镜片背后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他只含着礼貌而矜持的微笑,便显得儒雅风流。
目光一触即分。
但他又很快转回来,目光稍显复杂。
因为衡南低下头找钱,白衬衣a字裙,清纯的短发,抬头冲他灿然一笑:“太谢谢了。”
“……”他抿了一下唇,目光疑问,欲言又止。
衡南已经拿了黄纸和蜡抱在怀里,敛目,面无表情地往门口走,正撞在男人转身的瞬间,手一松,东西掉了一地。
“抱歉,抱歉。”男人拉了下裤脚,立马蹲下帮忙一张一张拢黄纸,理在膝盖上。
“没事,我捡就行。”衡南笑着扶住裙子,捡起白蜡。低头捡纸的时候,他的手扶在黄纸上,指节发白。
“衡……衡南。”他抬起头,目光里带着深重的怔忪,嘴唇微动,非常小声地发声。
“我认识你吗?”衡南惊愕抬头,有些尴尬地问。
“哦,没有。”他接道,调整了一下表情,把纸递过去,“这个给你。”
“衡南。”头顶一道声音,男人如遭雷击。
“老公。”衡南忙站起来。
“……”盛君殊被师妹一句娇滴滴的老公噎得退了一步,幸好他见多识广,稳如泰山,“嗯”了一声,就看着她,走进店里,“怎么了?”
原本他是不打算进来的。
可是他想起当初在洪小莲案那次,也是在殡葬超市,那个女老板娘燕子,就因为认出了天书,转眼就被诡丘派的人灭口。让师妹一个人去,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干脆跟了过来。
待蹲在衡南对面那个男人直起腰,转过身,和他对视的刹那。
他算是知道眼下什么境况了。
男人和盛君殊对视,两人喉结滚动,看起来表情都很克制,像是对彼此相吸的磁铁,好容易才移开目光。移开了,还要看着空气火花迸溅,缓一缓。
盛君殊接过衡南手里的黄纸塞进塑料袋里,拉过她的手,又看了一眼男人。
男人立在原地,看着盛君殊欲言又止。
“老公,你们是不是认识啊。”她打量这两人,转头对盛君殊小声道,“他好像知道我名字。”
“不认识。”盛君殊说,“走了。”
“盛总。”被叫住。
盛君殊扭头,等了半天,那人看着他,嘴皮子想被黏合了一样,吐不出一个字来。
盛君殊扭回头去,走到了那半个门头的门口。
没有再遭阻拦。
“老公,我胸口有点痛。”衡南站在门坎上,低头捂胸。盛君殊眼疾手快,伸手一揽,就将昏过去的人拦腰抱起,男人神情立变,几乎立刻走过来。
“咣当。”衡南脚上的高跟鞋滚落了一只,砸在地板上,似乎惊醒了男人,他像钉在原地一样,直直地看着光里的那只鞋。
“愣着干什么。”盛君殊看着他,“帮忙啊。”
他慢慢地弯腰,捡起了鞋,走到盛君殊面前。
再度对视。
“穿上。”盛君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给你师姐穿上。”这句话是气声。
“师兄,你用什么方法复活的师姐?”男人终于控制不住,急切地问。
“关你什么事?”盛君殊立在光里,冷漠地回答。
他看向埋在盛君殊怀里的女孩,脸色那么白……
她肩上灵火没有了。
刚才捡东西的时候碰到她的手指,也是毫无温度的。
都说衡南身死,魂飞魄散,阳炎体没有转世……
“是不是……你是不是也像诡丘那样……造出了,造出了一具……”男人吸气,“师兄,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我怎么样,用你教吗?”盛君殊迈出门坎。
“你以为让师姐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总裁的娇妻玩偶就是对她好吗?”他在背后吼。
耳背的大爷都听见了,受惊的雀儿一样,侧头向门口望来。
盛君殊冷笑了一声,抱着衡南回头:“你早叛就出师门,有什么资格跟我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