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规规矩矩进了世家门是受罪,让你女儿给那么多男人当奴家,一辈子给人戳着脊梁骨抬不起头就好了?”

未料此话说出来,两个没廉耻的女人对视一眼,一并笑得花枝招展,前仰后合,眼泪都迸出。

衡玉道:“夫人,你一辈子也就嫁着一个男人吧,出嫁从夫,抬不起头?我南南日后是让男人哄着捧着,拿她的鞋子做酒盅的。且不止一个,是很多个。至于抬不起头,这座房子里抬得起头就行了,要那直直的脊梁骨何用,出门扛天下,轮得上个瘦马?”

薛雪荣又气又臊,在笑声里涨红脸,真是妖魔!

想走,又觉得平白给两个妓子讥笑一通,回去定然咽不下这口气,再看印三娘忍笑的眼睛,疑心这两人一唱一和,故意给她难堪。

她非得将这局扳回来,又想,如今自个儿地盘上跳得欢,等到她女儿进了别人的门,还不是任人拿捏?

她低头抚袖,淡淡一笑:“好,那就让她做妾。名分给了,但不得明媒聘娶,别人不问,不能说起。”

印三娘笑着笑着,笑不出了,慌张看向横玉。

衡玉懒懒抽烟,面上没有一丝讶异,垂着眼皮道:“好,就这么说定。”

“玉姑娘!”印三娘坐不住了,急使眼色。

衡玉熟视无睹,抬手,把木棍似的立在身边的丫鬟一推:“去把南南叫来,换身能看的衣裳。”

薛雪荣喝茶,暗自松了口气。

印三死死娘盯着衡玉,眼睛变得血红,好半天回过味来,喉咙里发出沉沉一声冷笑。

初始时衡玉硬提让衡南做妾,她还以为是为了难为薛氏,所以不曾阻拦,不想一场假戏转眼做了真,快得跟阵风似的,她才是那个做了棋的傻子。

印三娘捏皱帕子,阴狠道:“好姑娘,好,真好,这些年,把我都骗过去,你煞费苦心,她未必领了你的情!”

衡玉淡淡抽着烟,一句不应,只看向窗外桃枝。

屋子里,衡南让三两人抓着、按着,也像那贵妇一样,套上里三层、外三层,头发沾了水,让一双手搓着,用力往后梳,她挣扎,落了发丝,妓子们心急,重重拍了她一下:“扭个什么!”

衡南冷笑:“什么玩意儿就把我卖了,也没问问我乐不乐意。”

妓子眼眶红了,扯着她的头发:“给脸不要脸,得了生路,还不快死命跑!难道你想留在这里,以后一辈子给万人骑?”

衡南猛地一顿:“不想。”

她乖顺了,柔软了,这十五年来从未如此乖顺和柔软过,新衣,新鞋,料子新得硬挺厚重,手里还提了三个盒,前两个装了她的发钗耳坠,最上面的那个装了几块点心——怕路上饿。

“衡南是么?”外面等她的贵妇,上上下下打量她,像是在检查新买的货品,抓住袖子一拉,拉到身边,声里带着些怜惜,“来,以后我就是你婆母了。”

衡南听得三心二意,余光看着门。

雕花的门是闭着的,这多年来,总是这样生疏地闭着的。

“南南,南南!”几个人一块儿来拦她,没捉住,她推门闯进去,满头的珠翠直晃。

那女人就坐在窗边抽烟,袖子下一截枯瘦的手腕。窗外的光苍白,照在她冷漠的眉目上。烟杆子里烟雾在飘,其余一动不动,像嵌在墙上的画。

“我要走了。”衡南站在门口看她,眼睛很黑。

衡玉头也没回,向后疏离地摆了摆手。

衡南提起裙子,咬牙转身就走,可大门有封印似的,迈出这步,一股陌生的惧意从脚底往身上涌,把蚕蛹拉出蚕茧,大概是这种感觉。

她猛地回头了:“我得空了,回来看你。”

衡玉看着窗外,忽而伸手挥了挥雾气,笑了:“你当这勾栏院是什么好地方?”

她道:“出去了,就甭回来了。”

衡南咣当关上门,对着门呆站了半天。

门缝里挤出来点残余的幽香,飘过即散。

*

薛雪荣一人出门,回来的时候盛家少爷就多了一门妾室。

妾室一路上让人拉着袖子,低头疾步,避着人,穿过一重院落又一重院落,塞进房间,闭上门。薛雪荣自个儿出来,急着找家主商量。

盛琨听闻,大发雷霆,无非是怪她做事不经脑子,薛氏正在屋里,低声下气地向他解释:

盛君殊以后总归要有妾室,早纳晚纳不都一样?立妾文书还没写,只要把衡南藏在家里,不使之见人,时间大可篡改在婚后。

此事无凭无据,若是别家大户,说不定就把这桩婚赖了;盛琨偏是个正经人,妻子已经向人承诺,哪怕对面是个妓子,他也不能不认,于是咬牙吩咐下人:“去,给她拾掇间房间,拨几个人伺候,歇几天,后日一早给老太太奉茶去。”

薛雪荣缓声道:“不急,不急。”

“不急什么不急?”盛琨呵斥道,“瞧你这事做的,也不同人商量,就是现在准备也得明天才妥当,今天晚上你叫她住在哪里?在哪吃饭?”

薛雪荣低声下气道:“叫她先住哥儿房里。”

盛琨大怒:“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

“不是急。”薛氏讪讪,“此事没同君殊商量,先让他们熟悉熟悉也好,也能顺带试试这丫头的本事。”

衡南正坐一个凳子上。

盛家少爷的房间非常大,独他一个人,就有一个小厅,一个卧室,一个书房,一个厨房。小厅紧邻书房。这房间跟她们那儿的房间不一样,屋里敞亮,阔气,连家具都是大一号的。

桌面很宽,瓶里插着带露红梅,烘得满屋暖香。一个凳子,柱角雕花的,就把她整瓣屁股托住了。

面前放了一只琉璃碗,水里漂着红色花瓣,不是喝的,她知道是洗手的。水已经凉了,她坐得挺安生。

薛雪荣把她一个人塞进来时,她整个人紧张得毛都炸起来了,浑身充满抗拒,薛氏抽了半天,才把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骂了一句。可是后头的事情,倒很意外。

盛小公爷屋子里居然有十二个丫鬟,门一开,就像捅开蝙蝠窝一样,无数人呼啦啦涌出来,接住了她手中盒子,脱掉外套,安顿在这个椅子上,手按在水盆里,然后她们得了令,全都出去了。

这么大的房间,转瞬就空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书房里,翻页声。

进来时看到一道瘦削挺直的侧影坐在案前,现在还坐在那里。屋子里下子少了十二个人,他好像完全没觉察。

对着十二个年轻的丫鬟都硬不起来,衡南讥诮地想,真是完全不行。就是因为完全不行,薛雪荣才发了疯,跑到勾栏去搬救兵。

她这一辈子,居然一下子就从万人骑跌到了另一个极端。

可她又想,这样也不赖。男人们,穿着衣服人模人样,脱了衣服都很丑陋,那还是不要脱的好。

下巴往桌上一枕。书呆子也有书呆子的好处,她不需练琴棋书画,也不用曲意逢迎,他看书,她就睡觉,一睡一下午。

但桌子上实在很硬,眯了一会儿,衡南揉起手腕和手肘。她饿了,解开提来的食盒,捻起一块点心,但多年的训练之下,她毕竟没有在主子眼皮下吃独食的胆量。

眼睛一扫,看见柜子上放了一只一只碟子,伸手够过来,把包裹里的点心哗啦啦地全倒进去。又打开柜子找,抽出一只托盘,下面一层,都是名贵的新茶。

衡南端着托盘进书房,安静得没有一丝声音,步子很稳,杯中茶面都泛不起涟漪。

盛君殊背对他,坐在案前写字。走近了才发觉,他的肩膀平直宽阔,并不是她第一眼看上去的瘦削。

只是他身材并不夸张,仪态又极板正,柔软平展的衣袍顺着座椅垂挂下来,才会带着股疏离的文气。

衡南将点心和茶放下,竖起托盘站在一旁,盯着看。

他吃一口,她就能吃了。

盛君殊觉察风动,右手边多了点心,没碰。

捏了点心,油渍会弄到书上,所以通常他念书时不吃东西,出了书房洗手再吃。

但他这一下午未得人倒水,确实有点渴,但又没有渴到让他起身的地步,刚好得了水,他顺手端起来喝了一口——马上惊止。

是茶,浓茶。

他不喝茶,屋里丫鬟都知道。他不禁侧头看了倒水的人一眼。

盛君殊有点迷惑。

眼前这丫鬟垂着头,发丝柔顺,低眉顺眼立着,身量还有点不足,眼角那一尾挑起的双褶,艳得很陌生。

盛君殊想叫她把茶倒了,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按了一下眉。

他智力拔群,但只对知识。生活中的事情,他一向胡涂,记不住屋里丫鬟的脸和名字是常有的事。

但不加称呼,未免有些傲慢。

算了。

他看了眼茶,索性屏了屏息,凑合着一口气咽干净了,继续看书。

没看一会儿,身旁的人动了。她噌噌出了书房,过了一会儿,又噌噌地回来。

余光瞥见手边又多了一满杯滚水浓茶。

“…………”盛君殊用力翻了一页书。

衡南等了很久,等得快饿昏了,盛公子只喝了第一杯茶,其余的,一口没动。

她后悔刚才没把点心直接吃了,就是她全吃了,他也根本发现不了。现在好了,摆在他手边上,反倒不好拿了。

得快点想个办法。

闪着饥饿的凶光的眼睛,四处看着,最后落在他正要提笔写的策论上,因饿得眼昏花,看了几遍才看清楚。

论城市水灾后安置,百姓哄抢食物,导致价格飞涨。盛公子写得一手好字,遒劲不失秀逸。

“要悬贴告示?”

盛君殊顿了一下,他才写了一行,觉得不妥,还没揉,有人问出来,顺着思路似的,他没多想,顺着接下去:“不是,我还在想。”

“想悬贴哪里?告示上什么内容?”她柔和地问。

衡南受过的教育,单刀直入地提要求是大忌,有求于人,一定要先引个话题。这话题必然是对方感兴趣的,奉承得婉转、热络了再提,这是本能。

至于能不能聊得起来,全凭各人本事。

“路口。告知大家物资充足,不必抢。”盛君殊应着,脸上却没有得色,而是皱着眉头。他在想着。

衡南道:“可是识字的人没有多少。”

盛君殊眉头舒展,搁下笔,当是胸有成竹,但却顺口问一句:“你以为呢?”

“闭市。”

“闭市?”他不禁转过来了。

这办法极其激进,一看就不是他这个贵公子——这个皮肤白皙,眉目矜贵,瞳仁如冰雪擦洗过一样干净的贵公子的路数。

“闭市,将物资集中起来,由郡县给各户分配。”

他越谦逊温润,她越要显得直白锋利,跟他做南北两极。

“为什么?”盛君殊果然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盛君殊一手拉住她,顺手给她搬了把椅子,缓声道,“来,坐这儿说。”

衡南冷不丁陷进宽大的椅子里,受宠若惊,伸手捏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

她低头慢慢地嚼,心都在慌,尽量不显出狼吞虎咽的急相,盛君殊看着她吃,竟然一点儿也不急,等得很耐心。

一连吃了三块,衡南心情好极,连带着看眼前的盛公子都顺眼几分。

“因为……”她拿手背擦了一下嘴,“就算你发遍告示,说物资充裕无需哄抢,城中人也不相信,宁愿听信传遍城中的谣言,越是抢,越是缺,越是缺,越是抢得厉害。”

盛君殊认真听着:“听你的意思,郡守公告没什么作用。”

说起来,男人总爱议朝政,议到了花楼,逼得妓子们也得熟习时事,方便接话。朝政之事,衡玉总逼着她在屏风后旁听,她总乱跑。

……幸而她记性好,学舌也能学一两句。

衡南敛目:“自耀宗以来,惠州贪官污吏频出,苛捐杂税不断,那次水患处理不及时,死伤无数,百姓如惊弓之鸟,说句实话,郡首已失民心。”

“而且,即便是有效力的公告,仍旧不比谣言快和广。百姓之所以为百姓,就在于爱信谣言不信公告。倘若百姓都信公告而不理谣言,他们早就入朝做官去了,谁还教郡首管着赶着?”

盛君殊登时让她逗笑了。

他总算确定此前没见过这个面孔:“你——是不是新来的丫鬟?”

衡南极快地蹙了一下眉,抬起无辜而娇美的一双眼:“公子,我是你新娶的妾。”

第103章 【番外篇:平行世界】清平乐(三)

室内一时寂静。

盛君殊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些误会。”

“没什么误会。”衡南道, “盛夫人,你娘把我带进来的, 因带得急, 还没有立妾文书, 不过应该很快就有了。”

“我娘?”盛君殊探头朝外看,这屋里的丫鬟都竟然都让人遣了出去,想必是真的。

一夜之间,多了一房妾室,最关键的是,母亲也没通知他一声。又或者, 母亲在他看书时跟他讲过了, 但他忘记了?

不行。

盛君殊问衡南:“你家在哪里?”

“勾栏。”

“哪里?”盛君殊惊了。

衡南看他一眼, 眼里已经泛了泪光:“勾栏。”

“公子,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衡南的哭训练有素,绝不是那种讨人嫌的哭哭啼啼。她只拿含泪的眼怯怯瞟人一下,就垂下头去, 扇丛一样的睫毛动着, 答的时候还强笑着:“大家都看着我进了盛家的门,公子若把我退回去,我就连清妓都做不了了,有二三十个男人等着要奴家。”

“…………”盛君殊完全被这黑暗法则惊着了, 只觉得心都叫人剜刺了一下, “不退, 别怕, 我不退。”

他觉得母亲这事做得很伤天害理,须得找个机会跟她谈谈。至于眼前这个姑娘,盛家那么大,添双筷子又何妨?

“他们给你安排住处没有?”

衡南摇头。

“那我叫人给你收拾一间房,你等一下。”盛君殊说着就要起身,被衡南一把拉住,小心翼翼道,“婆母已经在安排了,只是大家都忙着。我初来乍到,反复催促,实在不好,今天晚上我能不能就在你旁边的地上睡一下?”

这大冬天的,睡在地上?盛君殊说:“那怎么行?”

他说着,撩开帐子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床榻外原本连着个丫鬟的小床,方便时刻爬起来照顾他。自打懂了事,知道男女有别,他就叫人把那床撤了。他晚上睡得极好,也不需要人伺候。

于是现在只剩一张床。幸好那床非常宽大,放下一个人绰绰有余,盛君殊目测一眼她身量:“这样吧,你今晚在我床上将就一宿。你放心,我不碰你。”

衡南露出感激的笑容。

——这人还给自己的妾专门承诺“我决不碰你”,这叫什么事?

半夜,衡南躺在床上睡不着。

先是因为盛公子的床很硬,她睡软床睡惯了,硌得腰酸背痛;而且她很饿。下午,盛公子专叫小厨房添了饭,她头一次吃世家的饭,惊于它们道道都做出造型,像年夜饭一样,但因她要维持柔弱可怜的形象,只吃了一点,就推说吃不下了。

匪夷所思的是,盛公子接着她的剩饭,就着菜全吃光了,见她一直看,他咬着馒头,长睫垂下,似乎在略带尴尬地辩解:“惠州,水患正严重。”

“……嗯。”

“百姓尚食草根树皮。富庶之家,也不要浪费了。”

衡南觉得,盛公子人还凑合。

不免想到,盛公子是个天阉,真是天妒英才。但她不能确定,盛君殊到底是真的不行,还是他喜欢的根本不是女人。若是后者,以她的知识储备,倒也有法子给他爽快,做熟了,日后教给他,让他这辈子添些享受。

衡南侧头,盛公子手放在腹部,双眸闭紧,睡得安静板正,月光勾出一角白玉似的下颏。她胳膊肘随意地一撞,两人间间隔的一摞书应声翻倒。

盛君殊清楚自己睡相极好,永远就占那么半个床,因此床上添了人,起初也没当大事。但没想到,衡南半夜突然抽泣起来,哭得他从梦中惊醒。

一看,拦坝倒了,衡南侵在他这边,抓着他的手臂,另一手搭在他身上,死死攥紧被子,眉头蹙紧,闭着眼睛,眼泪直往下淌,是梦魇得厉害。

盛君殊从小最怕女人哭,故不忍直接推醒;要将她放平,又不好碰她身子,僵在原地。

她的手从被子上滑落,刚好碰到了……盛君殊敏捷而尴尬地捏住她手腕,将她的手小心地挪开,放在一旁。

衡南哭了一会儿,浑身都是热气,自己平复下来,翻个身,猫一样安静地睡去。

盛君殊松了口气,总算闭上眼睛,随手一摸,慢慢摸到一袖子眼泪,手顿了一下,倒有些睡不着了。

窗户外面,薛雪荣跳下窗台往回走,一路上激动不已。勾栏里出来的,果然比家里养的出息百倍,才第一天就哄得儿子睡在一张床上,照这个形势,用不了几天,事便成了。

窗户里面,衡南也拧着眉,睁着眼睛,奇怪地盯着窗棂。

盛公子好像没什么毛病。

他真对女人没有兴趣?

*

衡南立在桌案前,垂着眼研墨。常年训练之下,安静时她可以很安静,把自己作贵人屏风上的花鸟。

薛雪容以收拾东院为由,仍叫她住在盛君殊房里,只派人送来几套衣裳。仍旧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可是料子很薄,样子很轻浮,大概是是贵夫人所认为的轻浮的极致:

紧紧束起腰,勒得她走一步喘一步,胸口一阔,又撑开前襟,露了肚兜带子。她腰身本就纤细,这么一束更显出病态的美感来,好像恶意掐一把就能断似的。

这有什么用?

衡南换了块墨锭化开,又扶着束腰深吸一口气,冷眼看着案前专心致志的公子。盛公子于这些浑不在意,倒还不如给她请个教书先生,培养一下同书呆子的共同志趣。

眼看盛君殊写完一最后一笔递来,她乖觉地双手接过,抻着纸,迎风吹干,眼睛看着纸,心不知飘到何处去。

“衡南。”盛君殊斜坐着,清湛湛的眼看向她,“看看,这篇是照你提点写的。”

衡南一顿,目光从满纸黑字上掠过,装模作样,是为掩盖内心的惊骇,她惊,是因为从没有人为她的几句话,专门写就一篇文章。

在勾栏,印三娘总说她胡言乱语,都是小聪明。小聪明,能点得了学富五车的公子?

目光落到页尾,她竟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原来他写“衡南”两个字,是这样横,这样勾,这样疏朗淡泊又紧凑有力的构架。

两个熟悉的字,夹在里面,好像变得不认识了一样,心里升起股异样的羞耻感:“这是你的课业吧。”

盛君殊坦然道:“是啊。”

“公子怎么写我的名字?”

“是你的想法。”盛君殊顿了一下,想到什么,忙道,“我私自替你成了文章,多有添改,是否冒犯?”

“没有。”衡南别扭而奇怪地看着他,鼻尖上都沁了汗珠,越说声越小,“我都是胡说的,若对公子有用,直接拿去就是,不用署我的名。”

“若是先生问起,如何交代?”她看了一眼纸,指尖抽紧,藏在背后,“不如这张送我,公子另作一张,交了课业。”

盛君殊手绕到她身后一把抽走:“实话实说——照我看起码是甲等的文章,你怕什么?”

他夺了不算,还笑着轻按了一下她的发顶。摸得衡南浑身毛炸起,眼睛睁得滚圆。

“读过书么?”盛君殊已经撩摆坐回案前。

衡南盯着他,迟疑地“嗯”一声。

细瘦修长的指,带着轻快的情绪,哗啦啦掠着书页,像是弹奏乐器,“想看什么,我书房都有,你可以随便翻。”

“学?我又不考功名。”衡南小声道。

盛君殊凝神,回头看她:“难道人是为了考功名才读书?”

“难道不是?”衡南也看着他。

“我觉得不是。”盛君殊思考片刻,平静答,“因为想知道,所以看了。”

衡南想了想,抬眼:“你想知道什么?”

盛君殊看着她,眼珠坦然,那里面似乎有松风刮过,静谧广阔:“世上我不知道的事。”

衡南抿了一下唇。半晌,又悄悄去看盛君殊的眼睛。刚才应该是被阳光折射,才生了幻觉。

他又在写字了,写得认真,腰挺得很板:“衡南,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

衡南不知道这那十二个丫鬟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因为她一人就能把公子伺候得很好,再深一点,是因为盛君殊实在没有什么需求。

开始她作花鸟屏风妖娆地立着,后来她双手肘着趴在桌前看书,再后来侧坐在扶手上,同他挤坐在一块。

公子从来不说,因为他压根没发觉差别。有时他甚至自己一边说话一边走到柜子前倒了水,喝了解渴,又倒一杯,顺手给她端过来。

杯子塞进手里,衡南出了一身冷汗。她也是飘了,竟让公子给她倒水……

盛君殊见她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复杂地看着他,半晌不动,疑惑地摸了摸杯壁:“太烫了吗?入了九,天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