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打断他的忏悔:“照片带来了吗?”
徐舟递过来一张被手汗浸得有点变形的照片。
“怎么选这张?”衡南皱眉。
“我记得……她说她不喜欢新衣服。”徐舟紧张地说,“这件裙子是她自己拿我姐的纱巾做的。”
照片摄于四年前,小女孩坐在病床上,细细的八字眉,大眼睛眼角弯下,她用柠檬黄纱巾和别针做了一条抹胸裙,头戴一顶垂落肩膀的金黄假发。
她肤色苍白,手臂内层纤细的青色血管拉出痕迹,在浅色假发的映衬下,除了一双大眼睛黑黑的,和洋娃娃一模一样。
徐舟沙哑地说:“因为她头发已经掉光了。”
“什么病?”
“白血病。儿科的护士都知道,白血病就喜欢找聪明漂亮的小孩子。”
衡南一声不响地点起打火机,将照片烧掉,灰烬错落地落在偶人脑袋上。
盛君殊一走,偶人倏忽动了,跳下桌子,一跳一跳地跟在他步子后。
发热七天的图图躺在床上,徐云云两眼红肿,呆滞地守在她身旁,窗帘撕碎,墙上有一串掌印,满地散落着炸裂灯管的碎片。
显而易见,在她醒来的这段时间里,遭受了鬼娃娃的戏弄。
它敲坏灯管,撕碎窗帘,弄脏墙面,因为只是戏弄,它引起人的注意,但未曾伤人分毫。
听见吱呀门响,徐云云转过头来。
盛君殊停下,偶也停在他脚跟后,眼珠好奇地左看右看。
“我知道为什么会出车祸了。”徐云云呆滞地看向他们,“我们原本要带图图去游乐场的。”
徐云云的眼泪霎时落下来:“‘她’想去看一次儿童剧,我都没……带她去……”
妹妹可以由妈妈和舅舅两个人带着,去它最喜欢的游乐场。鬼娃娃想看的兔子邦尼,却在永远的周末。
所以鬼娃娃才不让他们去游乐场。
“怀‘她’的时候是意外,我男朋友砍人进监狱,我们分手,我退学。那时我在清河当太妹,拉扯一个孩子,比我想象中难得多。”
“五年前,你们也知道,网店童装正盛行,我太想挣钱了,有时候,我忘记她是一个孩子……”
鬼娃娃默默地陪着她,由青涩走向成熟,可等她明白怎么做一个妈妈的时候,鬼娃娃的生命也日趋衰减。
鬼娃娃下葬,小小的骨灰盒,小小的坟墓。斜斜细雨里茉莉清香,埋葬它的时候,妈妈埋葬了一段荒诞不经的回忆,开启的是新的人生。
她有新的男人,新的家庭,新的孩子。
她洗去刺青,变成人群里普通的母亲,有一份工作,周末会和弟弟一起,开着面包车,带着小女儿去游乐场。
鬼娃娃记得世界,世界上谁还记得鬼娃娃呢?
连妈妈也忘记了,还有谁会记得鬼娃娃呢?
图图嘴里咕哝了一声,嘤嘤哭起来。徐云云的神情忽然碎裂。
她陡然转醒,扭头看向毛绒毯包裹的图图。
衡南却仰头,凝神,目光跟随着天花板上的黄色影子一起下落。透明的鬼娃娃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图图身上。
妈妈的手轻易地穿过了它的身体,轻柔地拍图图入睡。
鬼娃娃笑了。
它想要妈妈的抚摸。
橘色的阳炎灵火,顺着盛君殊的手臂一路向下,瞬间笼罩了偶,那一对大眼睛在火浪中慢慢闭上。
焚偶驱鬼,烧到尽头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衡南低头,三毛穿着紫色的新裙子走过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恐龙的腰带扣。
站定,像以前一样,用黑黑的两个窟窿眼,仰头看着她。
“穿上了?”
鬼娃娃穿着纱巾改造的柠檬黄色抹胸裙子下葬。
它穿够了新衣服,卸下假发,脱去纱巾,只在坟墓上方,取了一个被风吹来的破旧麻袋,跨越清河,一路走到了寒石的重光剧场。
可惜,小兔邦尼已不再演啦。
三毛“卡啦,卡啦”地点头。因化疗仅剩的三根毛发,柔和地盘桓在发顶。
“找个好人家。”衡南撸了一把它的光头。
它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白光,窟窿眼里重新孕生五黑的眼睛,面颊鼓起,嘴唇恢复红润,肋骨上大片的紫癜消去,三毛仰着头,慢慢地说:“我可以来找你吗?”
“想让我给你当妈?”衡南嗤地一笑,弹了它一个脑瓜崩,“想得美。”
三毛捂着脑袋,细细的眉毛变成忧愁的八字。
衡南唤它:“三毛,你原本叫什么名字?”
三毛慢慢道:“我叫笑笑。”
原来三毛叫笑笑。
笑笑,笑笑,笑涡的笑,烂漫的,纯真的,云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
“笑笑,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1.“云的留痕,水的映影,浪的柔波。”出自林徽因《笑》
2.考研顺利,高分buff!!
3.发50红包…
姻缘(一)
阴天, 飘洒小雨,和笑笑下葬同种天气。
徐云云一身黑裙,指尖轻柔地擦拭掉小女儿相片上的雨点, 同它轻柔地说了什么,烧香三拜后,以白茅包裹骨灰盒,重新下葬。
笑笑找不到路,盛君殊和衡南以灵符捏出狭道,目送小冤鬼挥了挥手,消失在迷雾中。
雨丝横斜, 在外套上聚集细小的水珠。盛君殊忽然想到衡南对笑笑的拒绝:“你不喜欢孩子?”
衡南反问:“师兄喜欢?”
盛君殊顿了片刻:“我是说如果有的话……”
衡南默不作声。
盛君殊:“当然,现在不可能有, 都是假设。”
衡南像猫一般慢慢挽住他手臂,眼里的独占欲汹涌:“我做不好母亲, 但师兄肯定是个好父亲。”
盛君殊嗅到她头发上的香味,忍不住低头:“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摸我头发的样子就像个爸爸。
为人父母毕竟是件很难的事, 盛君殊看着徐云云消瘦的身影想, 就算是他, 活了一千年都未曾参悟。
在做好完全准备之前, 还是少点意外为妙。
盛君殊彻底出院是在新年前, 清河的街上挂满灯笼。
郁百合扫荡年货归来,别墅里换了新窗帘、玻璃上贴了新窗花,瓶里插了新鲜花朵,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师兄!师姐!”开了门, 像猴子一样跳进来的是肖子烈,在盛君殊杀人的目光中甩脱了鞋,在沙发上一通蹦床。
少年弹跳力极佳,双膝屈起能抵到胸口,在空中翻翻转,趴着在宽大的沙发上弹了弹,随后又一个伏地挺身跳起:“我毕业了!”
塞进盛君殊手里的是本崭崭新高中毕业证。
盛君殊看了半天,轻描淡写地一扣:“读了这么多遍才过,值得高兴成这样。”
肖子烈没意思地切了一声。
虽然不知道肖子烈到底读了几遍高中,衡南还是打破寂静:“开瓶酒庆祝一下?”
“好好,开瓶白的。”肖子烈搂住她瘦削的肩膀,亲昵地一回头,师姐的脸被盛君殊竖起的手隔开。
“开什么?”师兄看他,目光清明,表情严厉。
“酒……”
啊对了,师兄痛恨喝酒。
盛君殊的表情一变,下一秒又恢复正常,只是突然抽回手去,拿纸巾疯狂蹭手:“……胡闹。”
衡南刚才舔了他手心,肖子烈一无所知。这种行为对于盛君殊来说完全超纲。
擦了几遍,那痒感仍然挥之不去,他静默地扭过身,擦了擦衡南的嘴。
衡南仰头朝后躲,肖子烈则兴高采烈地抓住师兄伸出的手臂,“中午吃烤鸡怎么样?”
“随便吧。”盛君殊让他架着,破罐子破摔地丢掉纸巾,轻飘飘地说。
郁百合做了烤全鸡。
肖子烈以匕首破腹,利落地将鸡骨剔除,热气在森寒的刀身上凝出白雾。少年停下,顺手捻了刀刃上一片肉塞进嘴里,“突然觉得,此处应该有张森。”
衡南也发现,好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张森了:“叫小狐狸来吃鸡?”
“算了。”盛君殊含糊带过。
张森不同于师兄妹几个,入了师门,形同结契。他是精怪,和衡南屋里那一株千叶吊兰一样,虽说给他当了近千年的秘书,但他来去自由。
更重要的是,藏狐有发情期。每年有一段时间是会到处乱跑、精神活跃、频频排尿,浑身散发出浓郁的荷尔蒙气味,这段时间他是没有办法工作的,同为男人,盛君殊许他随时请假。
肖子烈啃着鸡腿问:“对了,苗西去吗?”
“怎么?”盛君殊瞥过去。
肖子烈说:“探鬼屋。”
“什么样的?”衡南顿时好奇,但探看几眼盛君殊,他好像有些心事。
“总而言之就是……西村的一个女孩挂了,东村的一个男孩挂了,年龄差不多,都未婚,两家亲戚觉得很可惜,经人介绍商量了一下,就……”他做了个两手相对的姿势。
“配阴婚了?”
“对。”
为死人配冥阴婚,早在周朝就引为大忌,但由于活人亲属一厢情愿的好意,这种风气屡禁不止。
“总之,在东西两村中间找了个折中点,他俩埋在一块之后,表面上倒是静悄悄的,以这点为圆心,四周的几栋房子,里头的人,没多久都搬走了。”
衡南感觉脖子后面仿佛有一阵冷风拂过,天书也一阵躁动。
自盛君殊以毁门灭派威胁过天书以后,它原本安分许多,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蠢蠢欲动起来。
肖子烈见衡南捂胸口,忙抚她肩膀:“师姐,到时候我们一块去玩,你就不怕了。这段时间我先去探探情况。”
盛君殊看了肖子烈一眼,欲言又止,“过年了,你还乱跑?”
少年黑眸闪烁,与他目光相接:“就是要趁着能动的时候多跑跑。”
盛君殊放下叉子,轻道:“去吧。”
*
郁百合说年前要穿新衣,剪新头,她自己也烫了个头,每天早晨吃早餐时,都能看到一道边挥舞铲子边按压头发的身影。
衡南的头发长得很快,刚来时才至肩膀,现在已经盖过锁骨了。她对着镜子左右看看,两指不满地抿住超过肩头的部分:“太长了。”
落地镜里倒映出盛君殊的脸,衡南定神看他,盛君殊的黑发倒是不长不短正刚好:“师兄,你都是去哪里理发?”
“我自己来。”
“自己来?”衡南怔了一下,“自己怎么来?”
盛君殊端详了她一会儿,主要是端详她的头发:“你如果信我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试一下。”
衡南看见他伸出的右手上现了巨大程亮的荆棘刀,退了一步:“……”
这一千年来,盛君殊不习惯与生人近距离接触,包括Tony老师在内。行武之人,更不可能把脖颈子暴露在别人的刀下。
所以不离手的法器衍生出了别样的用法,这种用法熟能生巧。
盛君殊站在衡南背后,低头,左手拿着梳子不熟练地顺了两下衡南的黑发,那把可怜的小梳子和他右手的大刀比起来简直弱不禁风。
盛君殊梳顺了头发,在镜子里给了个安抚的眼神:“我开始了?”
衡南缓缓低眼,注视着他架在她肩膀上的牧棘刀:“等一下……它愿意吗?”
盛君殊纳闷看了一眼刀:“它有什么好不愿意的。”
用了这么多年,早就君心我心,人刀合一。
衡南突然想到,早些时候她捏着双头刀片给师兄刮胡子,现在师兄拿大砍刀给她剃头,倒是扯平了。
她眼角下弯,嘴唇勾起,头一低,头发向上跑,飘在刀刃上,倏忽断了几根,絮絮落下来,盛君殊吓出一身冷汗:“别动。”
手指又向上捏几寸,衡南的头发黑亮而柔软:“这么多?”
“再往上点。”
“这样?”
“差不多。”他从镜子里瞥见衡南在玩手,因为他拽着,她的头微微后仰,眼角勾着,只露出一线浅浅的眼尾,睨过来,竟因敷衍而染上几分媚意。
她十七岁前留的是及腰的长发,自拍照上,未染烫的长发像盘踞的妖丝,蔓延至身体各处。
“以后都剪这么短?”他的声音落在她发顶,能感觉到与她脊背相贴的胸腔,随声音颤动。
未关紧的水龙头,“滴答”在池壁落下一滴水。
“男人是不是都有长发情结?”她幽幽发问,“师兄喜欢长的,我就留长。”
盛君殊抬头看向镜子,衡南下巴扬起,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又在拿他玩笑。
盛君殊手腕轻轻一抖,捏住的几寸黑发已经齐齐削断,落在他手里的短得像猫毛,被他小心捏着,放进垃圾桶里。
再抬手簌簌数下,切得比理发店还齐。盛君殊收刀,严肃地摸了一下她脑壳:“剪短点好打架。”
衡南哼了一声。
年底人情往来暴增,盛君殊收了一大把商场金卡,西餐厅金卡,影院金卡。
衡南不喜欢逛商场,这一点早在星港他就知道。他打电话问张经理,能不能把这些卡都换成酒店金卡,张经理很为难。
“这样吧董事长。”张经理说,“我不收商场的卡了,给太太换成度假酒店和高级SPA。”
酒店倒没有异议,盛君殊搜索了一下什么是高级SPA,得知要脱衣服被按摩师摸来摸去,断然拒绝。
最后他们一起看了场电影。
为这场电影,衡南化了五十分钟的妆,在盛君殊看来,跟她没化也差不了多少。
“师兄,这个色号好看吗?”她撑着桌子把脸向前一送。
红色的,好看。盛君殊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衡南又出来了:“这个呢?”
盛君殊盯着她饱满的唇研究了一会儿,完了,看不出跟刚才那个有什么区别,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他挺直身子,又盯着看了一会儿,为了避免衡南觉得他敷衍,他斟酌了一会儿,镇定道:“……这个好一些,颜色更纯粹。”
“呵。”衡南按在桌子上,冷笑,“我根本就没换口红。纯粹吗,师兄?”
“……”
一出门,盛君殊才感知到这精心装扮的威力。
衡南踩了高跷,一路上总有人魂不守舍地频频回望。关键是她都已经挽着他的手臂了,那些男人的眼睛还是肆无忌惮地徘徊在她脸上。
盛君殊回头,幸好,衡南的羽绒服长及小腿,绯色长裙过膝,丝绒袜,小皮鞋,包裹得严严实实。
“那边几个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你看错了。”衡南目不斜视地走路。
盛君殊觉得自己观察力受到了侮辱,垂睫低头:“左边第三个,右边第二个。”
“是吗?”衡南只是抬了抬眼皮,随便别了下头发,“也就是五十分钟的妆的正常水平吧。”
“……”盛君殊直接提着她去了放映厅。
衡南选了一个进口恐怖片,影院里爆满,都是二连座,音效一响,大荧幕上青色调的女鬼咯吱咯吱地攀爬而出,发出“呃啊”的声音。
四周的座椅一阵抖动,女生们扑进男朋友怀里瑟瑟发抖,两个天师面无表情地坐在中间。
盛君殊放松地向后靠,单手搭在衡南背后的椅背,衡南无趣地看着屏幕,慢慢往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
盛君殊觉得这个片子有点……有点失真,毕竟很少有怨灵会这么爬的。
他关怀地看了师妹一眼,荧幕在衡南冷漠的脸上投映了一片闪亮的青。
正看着,忽然感觉到一只小手在他膝盖上方蜿蜒爬行,低头一看,瞬间面部充血,环顾四周,幸好这里灯光昏暗,没人看见,一把按住衡南的手:“……衡南。”
恰好又是一个高能镜头,四周的尖叫声将他的声音完全盖过。
衡南怀里抱着巨大爆米花桶,盯着荧幕,表面上看电影很认真,仅眼底流露了一点恶劣的笑。
她自小生在女人窝,把男人当敌人,也作猎物,仅靠一双灵巧的手撩动情绪,是小孩子的必修课。印三娘管这个叫“手技”。虽然她很恶心这项技能,但不得不说,拿来恶作剧还是挺好用的。
相比之下,从小根正苗红的盛君殊哪经过这个?
惊诧慌乱中,没三两下,他就神情凌乱地直接站起来,迈腿往洗手间去,没能走成,师妹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臂,勾住他西裤口袋不放。
他就像是被铁丝缠住毛衣一般,低头拆解了半天,后头传来一阵敲座椅和抱怨:“坐不坐呀,挡人了。”
“就是啊,站半天了。”
“……”那几个声音一响,男男女女几张脸孔朝他一看,盛君殊仿佛头顶一个惊雷,瞬间坐了回去。
他僵直地坐了一会儿,窸窸窣窣地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盖在了腿上,又把衡南的爆米花抢了过去,抱在怀里。
侧头一看,师妹双眼睁圆,肩膀抖动,正在光影中努力地憋笑。
直到她收了条信息,笑容消散。
消息是黎沅发的。
第一条:南南,老娘成年了!!!
第二条:我们终于那个了!!!
姻缘(二)
原订的玻璃博物馆参观没有了。
原订的红酒烛光西餐也没有了。
两个人手牵手别别扭扭回来的时候, 天还没黑透。关键外面这么冷,老板把衣服脱掉了,搭在臂弯。这一切使郁百合非常惊讶:“这么早, 太太吃饭了吗?”
衡南刚想开口,盛君殊说:“吃过了。”
她的手被他牢牢攥着,回头瞥一眼盛君殊的脸色,就知道这顿晚饭是没着落了。
“我们先回房间。”盛君殊和郁百合作别。
他真的准备好好教育一下师妹。
盛君殊进了房间,先把窗帘拉紧,大灯打开,创造一个清清明明的适宜严肃谈话的场景, 然后搬了把椅子放在床边,坐下来, 指了指床:“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