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其中又隐藏很多微妙的细节。

“毕设分组是抽签的吗?”

“不是,应该是自己选……”

“那么孟恬的毕业设计跟谁一组?”

“好像是……我想想,好像是跟另一个学姐。哦,我想起来了,对,她那个搭档是上一届留级下来的,那两天网上联系不到她,害怕又留一级,还去跟专业课老师抱怨,没想到孟恬死在寝室里,做了好几天噩梦。”

“留级的人就一个吗?”

“对,就这一个……”

“孟恬是不是被班级孤立了?”

辅导员让她连续几个跳跃而又逼人的问题问得一时失语。

衡南直直看向她,像夜行的猫。

大学的女生,交际面不太广的情况下,一般和室友走的是最近的。

沈莉和孟恬同个寝室,毕业设计却舍近求远,克服不同寝难沟通的不便,找了另一个寝室的女生搭档,至少说明沈莉和孟恬的关系很一般。

再看孟恬的搭档。

学姐整整两天通过网络联系不上孟恬,第一反应不是打电话,或者直接去寝室找人,而是去找专业课老师抱怨,侧面说明孟恬和这位学姐完全不熟,只是相互留了联系方式的合作关系,甚至是勉强合作。

上届留级下来的学姐,不认识新一届的学弟学妹,专业能力也可能会受到质疑,应届学生肯定倾向于和同学内部解决,她一般是被剩下等待分配的那个。

最后,孟恬成为她的搭档,说明什么?

孟恬也是落单的。

班级里最后两个被剩下的人,在老师的安排下,交换联系方式,勉强成为了搭档。

“孤立……也说不上。”辅导员艰难地说,“孟恬同学……平时比较特立独行,可能了解她的人少一些,但是,大家还是一个很有爱的集体。”

“有孟恬的照片吗?”衡南接过楼长手里厚厚的文件夹。

“把沈莉同学叫来一趟吧。”盛君殊平和地说,“几句话就好。”

辅导员和副校长对视一眼,为难地点头:“好。”

楼长已经翻出照片:“你看这个,刚入学时候拍的。”

是张寝室合照,几个女孩成排站在一起。

“这个是孟恬。”

她指向中间最突出的、穿黑裙挡住脸的女孩。

孟恬皮肤黝黑,很胖,她的腰大概有旁边女孩的两倍粗。但更突出的却是她身上的裙子。

相较于其他几个的短袖、短裤,她穿了一条好像刚从中世纪跑回来的华丽裙子,绷得紧紧的前襟上有繁复的系带和蕾丝,钉着成排珠饰,一条金属铆钉束腰。

裙摆是一层一层的,像一个奶油蛋糕。

她正向后躲闪,拿手挡着镜头,隐约可见手掌背后向下撇的嘴角,嘴还张着。

拍照的时候,她应该正跟拍照人闹情绪,或者抱怨什么,但照片已经拍下了。

“她挡着脸。”衡南的手指扫过那张照片,“她不喜欢拍照。”

辅导员赔笑:“这孩子有点害羞。”

哪里是害羞。

不上镜的人,对他拍总是很抵触。因为镜头变形拍出来的那个人,往往比现实中更丑。

即使她挡住脸,被记录的还有被她撑得满满的裙子的褶皱,还有粗壮的手臂和那瞬间局促的驼背的仪态。

这完全是一种凌迟。

衡南回头看向略有茫然的盛君殊。

直男不可能懂。

“是孟恬家长拍的照片?”衡南问。

毕竟只有她明显地表现出了不情愿,其他女生都拘谨而柔顺地看向镜头,几张年轻而相貌各异的面孔,嘴角的笑容不约而同的礼貌和尴尬。

“是,是她妈妈。”楼长顿了顿,“孟恬妈妈人很好的,特别热情,每次来都给阿姨提砂糖橘子,不要还不行。”

这就对了,衡南很恶毒地想。

正是因为女儿经常性地被排除在外,才会使她的母亲训练有素,习惯于下场帮她打通关系,煞费苦心地铺出面子上的平稳和簇拥。

当时她没有这样的一个母亲,所以她连面子上的和平也没有。

衡南又低头看向孟恬。

除了穿着夸张的裙子之外,她还有一头很长的、精心保养的黑发,像长发公主披散在身后。

“她一直这么打扮?”

“对,入学以来就这种穿裙子,体育课也穿裙子,体育老师给班主任反映好多次也没用,最后她穿了一个不那么夸张的小皮裙考试……也算她过了。所以说她有点点特立独行……”

辅导员连忙补充,“但是同学绝对没有因为这个就孤立谁。你在路上也能看到好多小姑娘穿汉服啊,日本的学生制服,这个叫洛丽塔吧?这都属于学生的个人爱好,只要不干扰……”

“这不是洛丽塔。”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众人回头看去,门口站了个气喘吁吁的瘦高的女生,牛仔裤,打扮朴素,还背着书包。

女生皮肤很白,显出脸颊上的点点雀斑,鼻梁上架了一副小圆眼镜。

大约因为近视的关系,看人有点直直的,眼珠微凸,显得有点凶:“这是‘伊沃尔’,一种暗黑系风格,只有黑色或者红色,有很紧的皮质束腰,就跟镣铐一样,裙子里面有金属裙撑,特别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发觉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女生简短地补了一句:“适合压抑的灵魂。反正我不太懂,我觉得这就是活受罪。”

“来,这就是沈莉。”辅导员拍了拍女生肩膀,带点歉意,“沈同学,就麻烦你给这两位同志,再讲一下当时的情况吧。”

可能是被调查或者被问过的次数太多了,沈莉脸上已经非常麻木。

她甚至对这件事情有点不耐烦。

盛君殊问她孟恬死前的情况时,她没等他多问,就熟练地拿手机调出记录:“去年5月22号,下午两点半,孟恬突然给我发了条信息。”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前四十发红包鸭~

双镜(三)[二更]

她将音量开到最大, 公放出来。

那是一条20秒的语音信息,没有人说话,只有话筒或者信号产生的呼呼的杂音, 听起来相当诡异。

直到最后几秒,似乎听到有人鼻腔里“嗯”了一声,像是没睡醒的咕哝,但录音也马上结束了。

沈莉把信息点开,又从头放了一遍。

然后她看着众人。

翻动聊天记录,沈莉的回复了一个“?”。

孟恬没再发信息过来。

“我在外面讨论。”沈莉说,“她给我发了一条没声音的消息, 我以为她摁错误发了,就没管。”

她低下头, 表情复杂地沉默。

对应当时的时间,孟恬摔在地上, 发现自己动不了,鼻子出了很多血, 视网膜也出血了。她很艰难拿起手机, 头晕目眩地找到了室友的微信。

衡南记得她的屏幕碎裂了。

那大概使手机有些失灵。

她慌乱中摁错了语音, 打字框许久跳不出来, 她没有反应过来, 一直在等,造成了前面的空白。

最后的声音,应该是她意识这是语音消息后,挣扎着发出的, 可惜之后她马上休克了。

手机掉落在旁边。

也许她中间醒来过,但是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闭了。

一门之隔,无数脚步声从走廊经过,甚至有阿姨的敲门和喊声。

可是她睁着眼睛,说不出话,也动不了。

……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盛君殊深深地看着她,“但你和孟恬的课程表大部分重合,她两天一节课都没上过,你怎么没想过回来看一下她?”

盛君殊做了这么多年大师兄,有些习惯几乎镌刻在骨子里。

这种一个屋檐下还是陌生人的情况,在他看来几乎荒谬。

“没关系,有很多人问过我了。”沈莉直直站着,语调稍有些刻薄,看似刀枪不入,但她站在众人目光下,莫名地略显单薄。

“这么说吧,我们俩的生活不重合。孟恬经常翘课,起不来就迟到早退。我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是坐在第一排最中央的那种人。”

“你坐第一排的时候,”她转过来,镜片反射了一点光,“你会每节课留心去看最后一排有没有你的室友吗?”

“……”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资料页面上,沈莉是贫困生,家庭条件很差,但她的成绩很好。

她的保研不是封口费,而是名正言顺的保研。

她也很要强。

即使当时她被孟恬的尸体吓得跌坐在地,她接受了一个礼拜的心理辅导后,就不再去了,继续在本校攻读研究生的课程。

沈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旧手机上,她看见衡南将聊天记录往上滑动。

最后一次聊天是5月22号,再前面,就变成了前一年的12月份。

孟恬问她要班级群里分享已过期文件,语气亲昵:“莉莉,我又忘记保存了~他们两个都不回我,你可不可以再发我一下……”

沈莉也发给了她。

不过除了分享文件,没有别的多余的话,孟恬也没说谢谢。

这中间隔了小半年,她们俩甚至没有一句对话。

“我们中间没有发生矛盾。”沈莉讥诮地看着衡南,好似猜出来她想问什么,“是一直都不熟。”

她停了停:“孟恬有抑郁症。”

如惊雷炸响。

这个名词是在近十年才变得越来越耳熟的。

标志就是垚山解决的案子里面,与这三个字挂钩的死亡突然间暴增。

一开始盛君殊不了解这是什么死法。去做过功课以后,他觉得这其中有一些矛盾。

抑郁症病人的死不是因为受到什么冤屈,而是因为他们感受不到生活中的快乐,好比得了癌症难忍病痛一样,活着对他们来说是种生理性的折磨。

抑郁症病人不会变成怨灵。

因为当死亡都变成了向往和解脱,哪还来的不平之气?

但凡真的能形成怨灵的,都不是因为单纯的疾病困扰,夹杂着其他被忽视和隐藏的因果。

他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再度看向沈莉。

“她不是在我们寝室抑郁症的。”沈莉冷笑,“她是一来就告诉老师同学她是抑郁症了。所以……”

“没有人可能暴力她。我们寝室,相处得相亲相爱,甚至是小心翼翼。”

*

吃饭的时候,盛君殊一直在看孟恬的朋友圈。

她的黑色裙子把自己裸露的皮肤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信教徒,朋友圈倒是完全敞开的。

而且她很活跃,几乎每天都会发布2-3条动态。

“这都是在干什么……”

他转过手机给衡南看,烫金笔在黑纸上写出几行花体英文。

“练字。”衡南言简意赅。

照片摆拍得很文艺,羽毛笔斜放,色调复古,还附着一大段英文文案,“你自己翻译一下,我英语很差。”

她沉着脸地拆开筷子。

她英语是真的很差,高考英语都没及格,四级到现在还没过。

她现在明白了,她是一千年前的人嘛。逼古人学英语的人都该杀。

“没让你翻,这是莎士比亚的台词。我让你看看照片。”盛君殊无奈地勾了下嘴角,又看九宫格摆拍,“你说这是她写的?”

盛君殊还以为是网上下载的。

“对啊。”衡南说,“照片上有她的水印。”

盛君殊果然在每张照片右下角看到了孟恬的姓名。

现在的小姑娘,上大学都在干些什么……

他越看越觉得疑非常诡异,充满了他认识以外的东西。

“这个呢?”盛君殊又让她看。

照片里依然颇多装饰,丝带,鲜花,黑红为基底,几根金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斜放着,色调暗沉。

“火漆。”衡南说,“在蜡烛上烤化,凝固以后封住信封。”

盛君殊微皱眉头,稍有些迷惑。

“还有这个?”

“胶带。”

“胶带?”盛君殊看了一眼,他不信。照片上至少有五六十卷,花花绿绿的,粘什么东西用得了这么多?

“做手账用的胶带。”

“手账?”他倒知道做账。

或者手账是什么破碎成渣的东西,需要很多的胶带。

“日记。”衡南暴躁地换了种说法,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的同时,也一把将他的手机夺过,“你影响我吃饭了。”

“对不起。”盛君殊满头是汗地缄口。

衡南开始自己翻,她觉得盛君殊压根找不到重点。

“孟恬家很有钱。”她总结,“收集这些漂亮但用不上的东西,一买就买这么多,要很多零花钱。”

盛君殊很认真地听着,“嗯”了一声。

“她的爱好很小众。”衡南的睫毛微动,继续总结,“总是发这些摆拍的照片,想炫耀或者吸引谁,因为她太孤独了。可惜点赞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没有了。如果我是她的同学,我应该已经烦得把她屏蔽了。”

衡南“咔哒”一声锁屏。

垂眸继续安静地啃鸡腿。

“就完了?”盛君殊伸臂拿过手机,又翻着看了看,倒是发现些别的东西。

每隔一段时间,会出现一些比摆拍随意很多的现场照片。很像坐在剧场或者影院里,背景是黑的,舞台上却很亮。

关键的是,舞台上的演员跟孟恬穿得很像。

追光灯下,女演员露出的脸和手臂雪白,身上是这种黑色繁复的中世纪裙,不过是另一种效果:束腰一裹,裙摆蓬开,沙漏形状。

更关键的是,这些照片下面有定位,“寒石·重光剧场”。

寒石是城市名,毗邻清河,但是已经在别的省区域内了。

也就是说,孟恬生前,每周都要坐往返至少四个小时的汽车,跑到另一个城市去看一个剧场的固定剧目。

这是怎么样的一种狂热?

衡南忽然抬眼看他,眼珠像琉璃珠似的,幽幽的,“师兄。”

“嗯?”

“其实开放的朋友圈说明不了什么。”

四目相对,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漆黑,带着点奇异的光亮,“开放给别人的,都是‘展示面’,是想要让人看到的一面。”

“你想真正了解一个人,必须去看没人知道的账号,看她加了锁的私密相册,看她留给自己的部分。”

电话陡然响起,盛君殊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仿佛被人从一场沉梦中惊醒。

“喂?”他清了下嗓子,什么也没干,莫名地有点沙哑。

是蒋胜。

盛君殊:“哦,我刚要找你……”

“祖宗,我还要找你呢,让我先说!”蒋胜急切地打断他,“你今天能不能抽空来寒石一趟?我知道有点远,但是,车票我给你报销,这边有个剧场闹鬼,小肖出差,我同事应付不了。”

盛君殊凝神片刻,忽然福至心灵:“重光剧场?”

蒋胜倒吸一口冷气:“太强了。这么远都能算出来?”

*

从清河到寒石没有高铁,长途汽车人满为患,混杂着浓烈的汽油味儿,盛君殊几乎全程屏着呼吸。

蓝色窗帘拉拢,阳光滤成冷色,映在衡南颈上。衡南的脑门靠在盛君殊肩膀上,睡得一塌糊涂。

盛君殊的手绕过她的头发,把她滑落的脸颊往上托了托。

这种条件,实在有点对不起她……

两个小时拥挤、颠簸的路程很难熬,开始她横屏打游戏,打着打着晕车了,她只好睡觉。

盛君殊又想,孟恬曾经就一个人坐在这样老旧的大巴里,周周风雨无阻地往重光剧场跑,比她上课还积极,到底什么剧那么好看?

或者……她是像现在很多女孩一样,追星,去给自己的偶像捧场?‘

“盛总,孟恬的企鹅空间解开了。”

圣星技术部的人发来信息。

盛君殊忙拿着手机看,顺手又托了一下衡南的脸。

衡南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拿微信加老师同学,而企鹅空间添加很多陌生人,展示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形象。

她没说错。

孟恬的朋友圈显得精致、小众、晦涩难懂。空间却装点得斑斓如糖纸,有很多更少女、更直白的心情。

她的生前的最后一条动态:“心心念念的裙子终于到了,开心。”

底下评论都说恭喜,都让她穿上拍个照看看。

可惜再也没有了回复。

孟恬的空间里,还有很多写真照片。

面容姣好的女孩,穿了和她一样复杂华丽的裙子,皮肤苍白得像吸血鬼,嘴唇点得殷红,双眼无神地坐在建筑前的台阶上,头发衣服湿透,裙摆铺下来,背景是黑夜和斜织的雨丝。

底下盛赞无数,都夸好漂亮,好有意境。

盛君殊没觉得,感觉像刚吸完毒。

……总之,这些照片和她的头像一样,都不是她本人。但也不一定——

“你看一下这些照片是PS过的吗?”盛君殊非常谨慎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