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夷奇拿在手中,立刻全身僵住,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木讷地翻动信符,端详了片刻,终于无声地透了口气,递给坐在旁边的奄国国君伯伦,伯伦将信符拿在手中时,已经满脸泪水……又递给下一个……小小的信符在众人手中无声地传递,大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紧张的唿吸声都听不到了。

都伦坐在荡意虎下首,接过信符,吓得全身一缩。他哆嗦着想要递给荡意虎,荡意虎却理都不理,只怔怔地看着地图,都伦便又软软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强烈压抑的气氛中,父夷奇对他身边站着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伸出一根长长的木夹,从地图上将代表奄行的小木块取走,随后又取走了它周围的所有小木块。几乎占徐军三分之二兵力的奄行彻底在地图上消失掉,代表徐军的红色小木块就只剩下前方廉苍和后方大本营的几小块。

尽管都有心理准备,但当最后一个木块被取走后,众武官中还是发出了唏嘘声。奄行是伯伦的长子,将来奄国的国君,他的全军覆灭也代表着奄国全国的军力毁于一旦,几名奄国武官泪如泉涌,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放声。

荡意虎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握着的拨浪鼓也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微微一震,好像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一般,眼光疲惫地在武官们脸上一一望过去,道:“那么……就只有……等待廉苍的消息了。”

声音又老又干又涩,若非亲眼见到,实在没人相信这个是从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口中发出。可是众武官谁也没去留意他的声音,所有人脑中转着一个共同的念头:廉苍在哪里?廉苍……还在不在?

父夷奇沉吟一会儿,又朝他身边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吓了一跳,可是在父夷奇目光的逼视下,不得不上前,迟疑着伸出木夹,将代表廉苍的木块和它旁边那几小块统统从地图上夹了下来。

帐中一片死般的寂静,荡意虎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地图,嚷道:"父……父夷奇……你……你……

你收到廉苍的信?"

“少主,恰好相反,从鲁军营垒开始,我们没有收到廉苍任何消息,”父夷奇道,“所以,毫无疑问,廉苍已经……不在了。”他伸出手,在地图上方划了个大大的圈,“我们所有的部队,都……不在了。”

荡意虎脸红筋涨,将手中的拨浪鼓甩出,重重地砸在父夷奇脸上,大声吼道:“父夷奇!你好大的胆!”

父夷奇纹丝不动,任那沉重的赤金拨浪鼓在额上砸了条长口子,血顺着他的眉弓往下淌。所有的武官都惊呆了,父夷奇却浑若无事,只是端详着地图,过了很久才道:“少主……恕老奴无礼,老奴还是认为,廉苍大人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胡说,胡说!胡说!”荡意虎脸红得发紫,两只眼睛都变得血红,不等他说完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廉……廉苍……”他嘴张着说不下去,刷的一下站起来,脚步咚咚地向父夷奇冲过来,两旁的武官忙不迭地往旁边闪。他冲到父夷奇身边,暴怒地望着他,伸手在地图上刚刚摆放奄行的位置上重重地拍着,一边拍一边大声吼道:“廉苍已经到了这里!这里!这里、离、离……师亚夫的本阵有多远?只有六里地,六里地!”他一边喊一边转过身,从侍官手里夺过代表廉苍的木块,双手发抖地往地图上放,“这前面还有什么?啊?这是师亚夫的软肋,他一个预备队都调不出来,一个都调不出来!除非他把姬冲的本阵往回调,可能吗?可能吗?!”

他的声音在整个大帐中回荡:“廉苍的骑兵是天下最快、最犀利的!谁也挡不住他!师亚夫的头颅,现在说不定已经高挂在我军的旗帜上!你们慌什么?你们在慌什么?!”

众武官偏着头,哆嗦着忍耐他的咆哮,父夷奇却丝毫不为所动,等到他气吁吁地喘息时,又从容地伸手将那木块从地图上拿了下来,这次却不交给侍官,而是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大帐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在荡意虎越来越沉重的唿吸声中,父夷奇慢慢地说:“少主,廉苍大人的部队,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离开师亚夫本阵只有六里地,如果一切正常,那么师亚夫早该离开本阵,撤退到祁河以东师氏集团的营垒上,可是没有。咱们在东面的细作也没有发现师亚夫大规模调动师氏预备队。”他站起身来,比荡意虎高了足足一头,众武官忽然惊讶地发现,荡意虎仰望着他的眼神,竟然变得略有惧意。

"虽然只有六里地的距离,可是少主……廉苍走到这里,已经长途奔袭了将近三十里,穿越了六道营垒,前后四个时辰!无论马还是人,能坚持如此长久的战斗都已是奇迹……少主……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少主在幕后指挥,代替储大人完成的那些扫荡小国的会战,使用骑兵快速穿插包围的战术确实屡建奇功,但是,今天咱们的对手……太强了……放眼当今天下,以周军实力之强盛,哪怕是云中帝君亲率大军,也不一定靠得近师亚夫的本阵。如果当初按照廉苍大人的建议,在穿越郑军营垒之后,向姬冲的背后发动攻击……”

“向姬冲发动进攻并不能打赢这场战役!”荡意虎梗着脖子喊道,“打败一支攻城集团有什么用?!我精心策划这么久,为的是拯救徐国,打败周国!为什么你们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啊?我们离胜利只差一步,只差六里地,六里地!”

父夷奇扫了一眼惶恐而立的众武官,长叹口气,道:“也许……这本来就是场赢不了的战争。”

荡意虎刷地一声拔出小配剑,抵在父夷奇的喉头,尖叫道:“你……你混账!”

父夷奇偏过头,并不挣扎,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道:"少主杀了我,老奴也是这句话。少主今日定下的目标,虽然看上去可以引领徐国险中求胜……可是少主,你在意的是徐国的未来,还是胜利?焚烧都城,使万民葬身火海,到底是为了保护国家,还是仅仅把他们当成武器?临行的时候,太卜大人跟我说,今日一战,乃是因为大王所行之事逆天,所以这是拿国运在与天意相赌。国运既是武运,亦是大王成败之数,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若武运没有推动国运,则两败俱伤,不可收拾……

“刚才内宫里的那声霹雳,现在看来,时间上大致与奄行大人全军覆没的时间差不多……少主……也许咱们已经败了,败给天意,非……战之罪……”

荡意虎剑尖在父夷奇喉头划来划去,却刺不下去,泪水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滚了下来,终于大叫一声,将配剑用力摔出,那剑直飞出去,在帐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在场的武官们终于撑不住,一个个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便在此时,大帐幕布一掀,中行司马雎凤鸣闪身进来,惊愕地看着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荡意虎见他已经脱去袍带,全身戎装,心中一紧,道:“雎凤鸣,怎么了?”

雎凤鸣见他脸色惨然,更是大惊,却不敢在脸上显出,行礼道:“少主……齐军大营……又燃起大火!”

他声音虽不大,可荡意虎的脸色刹那间由红变青,嘴唇哆嗦了一下。父夷奇知道他年纪幼小,虽然长期指挥大军作战,可是面临情况如此复杂的大败还是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挡在他面前。荡意虎却很快镇定下来,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父夷奇,带头向帐外走去,众武官紧紧跟上。

虽然荡意虎的本阵设在干涸的祁河旧河道中,但大帐位于一处小岛上,周围都是冲积平原,放眼望去,可见到几乎整个堰都城南面的原野。眼下,堰都城已重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天已经亮起来。二十多里外的西山上,一团明亮的火光正在加速驱散笼罩在丘陵上的雾气。在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火光稳定,像黑色山嵴上的一个不动的亮点,刺得人眼睛疼。

荡意虎站在帐前,怔怔地看着。他的身体僵直不动,双手垂下,袍脚却在微微抖动。众武官从未见过他如此,都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处的齐军营垒一再燃起的大火,却让这个叱咤风云统帅如此失态。

只有父夷奇明白……他没有挤在人群中,独自沿着大帐走到后面,避开众人的眼光,在一处泥地上跪了下来。他摘下头盔,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怔怔地凝视了它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低声哭了起来。

信念打败了工于算计……徐国灭亡了……奄行、廉苍……郑可当……你们的信念,已经被毁弃得不值一文了……

他哭得老泪纵横,向前趴倒,头贴在地面上。冰冷的泥地沾湿了他抖动的白发,他却把脸深深地埋入泥水中,让那湿冷的故乡之水浸没自己……

“前方——大军!”

“大军——前方十里!”

“虞国兵车!”

紧急战报声一里一里地传递,前面的余音未消,更真实可怕的消息就接踵而至。离本阵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旧河道上游,一大片烟尘滚滚而来,不需要任何告警,人人都知道大限已至。定睛看时,却是数百辆黑漆漆的兵车,完整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菱型,几乎充斥了整条河道,正在快速逼近;在其后方,飘扬着数百面旌旗,想来是徒卒阵型,因为车阵奔驰太快,将徒卒远远抛下,从车阵的速度来看,几乎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横扫整个本阵。

徐军武官个个动容。谁也没料到周军会来得如此迅速,且直接就使用庞大车阵的正面冲击本阵。本阵周围的预备队早已动员一空,现在剩下还不到两千人,在这样的车阵面前几乎连半刻钟都顶不住。人人心念电转,便有数人同时叫了出来:“少主!快走!”

“快掩护少主离开!”

荡意虎勃然大怒,喝道:“混账!谁敢离开?这算什么?虞国的那个蠢太子,自取灭亡!来呀,调集——”他一下卡住,才意识到所有的预备队都已被调空,顿时僵在那里。

“撤退的时候到了。”

荡意虎猛一回头,却见父夷奇站在身后。他满脸泪痕,神色却异常从容镇定。

父夷奇向他微一点头,道:"虞人来势凶猛,他们的兵车是列国中最强悍的,本阵现在的力量挡不住。

少主,为了三军计,还有各个为了大王的天命而聚集起来的属国君卿……现在要立刻撤离营垒,确保他们安全返国。"

奄国国君惨然一笑,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奄国反正也逃不脱周室的报复……现在要考虑的是少主的安全,只有他才能够继承徐国,为我们……复仇!”

荡意虎烦躁地抚摩前额,语无伦次地说:“撤……撤离……不……不!我们还能打,对、对付这个、这个蠢蛋虞国太、太子……我们……我们……父夷奇……父夷奇!”

雎凤鸣在后面说:“少主,属下职在中行护卫,请少主下令,由属下前去抵挡。”

荡意虎心乱如麻,烦乱地说:“你拿什么去——”

雎凤鸣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属下这条命。属下已经为少主和诸位大人准备好了车驾,请诸位大人立刻护送少主离开,这里已不宜久留了。”

荡意虎大喊道:“谁说我要走?我不走!我不走!”

雎凤鸣道:“今日少主一战成名,让周室军队遭受建国以来最重大打击,周室必欲得少主而后快。请少主勿要迟缓。属下及全军将士,都在盼望着少主能够东山再起,为我们大徐……复仇。”

他不再说话,向父夷奇点点头。父夷奇沉默地将手一挥,几名武官立刻冲上来,紧紧架住荡意虎的双臂。饶是荡意虎反应极快,也没想到手下的武官说动手就动手,不由分说地挟持自己,他又跳又叫,大声狂骂:“雎凤鸣!父夷奇!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放开我!”

雎凤鸣不再理他,转身上马。数百名骑兵一齐上马,同时拔剑平举,向荡意虎致敬,然后分成两路,向河谷中俯冲而去,千余名徒卒紧跟在后。部队在雎凤鸣的指挥下快速地在河谷中排成队型,相对于正在轰隆隆逼近的庞大车阵而言,这个队型显得又小又薄弱,可是鼓声响起,徐人最后的阵线踏着整齐的步伐,踩着松软的土地,毫不犹豫地迎头顶上。

从河谷的左方暴发出唿啸声,数十发火龙砲弹掠过徐军头顶,向着虞国的车阵飞去,那是火龙砲阵地在进行最后的抵抗。

堰都城 内宫

到处都已经冒起白烟,烧灼了堰都城几个时辰的大火已经统统熄灭,只有那被雷暴击中的黑塔还在喷吐着数丈长的紫色火焰,无论多大的雨也浇不熄上天的怒火。

那雨来得不祥。在呜咽的乱风吹动下,大如蚕豆般的雨点密集地打在大地上,宫殿、房舍、长廊、台阶……发出雷鸣般的回响,雨落到地上就变成血,到处都有红色的浪头喷涌出来,在内宫中奔腾咆哮,冲刷着那数不清的惨白的躯体,还有逐渐掩盖住这一切的望不到头的周军旌旗……

一个穿着华服的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齐腰深的水中,他的亲人,或者是随从的尸体遍布四周,有几只已经僵硬的手同时扶着他,让他不倒下,然而他已经在大雨中离开了人世。周军士卒默默地经过他们的身旁,重华殿和黑塔的漫长甬道在他们前面展开。

在如注的大雨中,周军排成十六列望不到头的黑色纵队,数千杆长枪平平放倒,步上甬道。他们脚步整齐,走得很慢,渐渐的,再听不到雨声,只有慑人心神的沉闷的脚步声在宫殿上空回荡。脚步越来越快,然而,就在他们接近重华殿一百步之内时,大殿深处突然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那声音又尖又冷,听得人背上寒毛倒起。几千周军竟然同时停下脚步——细听着,似乎又没有任何响动。重华殿中一片沉寂,无灯无影,像死了一般。

领头的师氏第四旅千夫长师恶举起手,队伍立刻分成两队,哗哗哗地向着重华殿左右两边包抄过去。

大殿的四周布满自戮而死的徐宫内侍、官员,周军枪挑脚踹,将尸体纷纷踢到大殿的基座下去,顷刻间便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然明知重华殿中再也没有什么军队,可是站在离大殿门口十多丈远的地方,师恶连试几次,却始终鼓不起足够的勇气再前进一步。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因为他自己刚刚才一路斩关杀将,率领千军万马从死人堆上一步步走过来,身上直到此刻还滴着敌人的血,可是,现在……

他举起剑,又放下,又举起……似有若无的杀气在威慑着他,他耳中嗡嗡响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大殿深处喷吐着严寒的气息说话,让他连连打着寒颤,剑越举越无力,到最后反而软软地垂了下来。

站在他背后的师勃眼见不妙,他自己也感到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侧脸望去,似乎整个大军都在微微发抖。他猛地一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咬住自己下唇,剧痛和着血腥味直冲脑海,顿时清醒过来,大喝一声:“起——枪!”

正在昏昏噩噩中的周军士卒们同时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地同时举起枪,跟着习惯性地往地下一跺,轰的一声,大殿基座上溅起一片水雾,朦朦胧胧中,水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绞绕着翻滚着,围绕大殿不停盘旋。

师勃上前一步,振臂高喊:“枪!”

所有的士卒奋臂举枪,后退一步,同时将一千多支长枪用尽全力投出,一片暴响,重华殿的门、窗、柱、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枪头。重华殿发出一声惨痛的呻吟声,那水雾中的影子剧烈地上下翻滚,呜咽着冲上殿顶,然后砰然四散,失去形质的水汽转眼间便消散无影。

毫无预兆地,师勃猛地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堵着他的喉咙,然后突然松开一样。他惊讶地喘息几下,才发现队伍中人人都在惊讶地喘息着。刚才一直被揪得紧紧的心也松弛下来,那个无形无质的压力已经彻底消失了。

大殿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不过这一次却是支撑大殿巨大屋顶的木梁所发出的断裂声,一连串破裂声过去,大殿高大的正门脱离了门枢,直直地倒下来,镶嵌其上的赤金珠四处迸射,八根正门柱一根接一根地倒下,师恶等赶紧后退,还没来得及从基座上下来,大殿屋顶便轰然前倾,重重地砸在基座上,数万瓦片暴雨般滚下,砸起巨大的黑色烟尘,如怒涛般将大半个内宫淹没在滚滚尘埃中。

祁洲平原外围 某处 芦苇原

一直走进一人多高的芦苇丛中,堰都城那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仍然连绵不绝地传来,爆炸声、土墙坍塌声、雕楼倒塌声,一阵紧似一阵,却偏偏听不到哀号声。堰都城中数以万计的士卒、百姓……全都在默默地接受着被彻底埋葬的命运。

随行的侍卫们一个个咬牙切齿,泪流满面,痛不欲生。父夷齐却面不改色,抱着荡意虎走到芦苇深处,安排众人荡平一小块空地,将他放了下来。

荡意虎半边脸上鲜血淋漓,躺在宽大的甲胄中,恢复了小孩子的神情,又怕又惊,紧紧抓着父夷齐的手不放。父夷齐微微笑道:“少主还年轻,受这么点小伤不打紧,过得十天半月必然好转。”一面说,一面将他的白羽紫金盔取下,轻轻摸摸他的小脸。

荡意虎瘪嘴要哭,忍住了,拉着父夷齐的手道:“扶……扶我起来……我还能……”

父夷齐手一松,他便颓然倒下,尖叫道:“父夷齐!你……你……”

父夷齐伸手解他的甲胄,浑然不管他如何叫嚷,自言自语道:"老奴第一次服侍少主时,少主才一岁……

坐在老奴的膝上,呀呀学语。老奴为少主宽衣时,只消说一声,伸伸手,伸伸脚,少主便呀呀地照做……

少主那会儿又白又嫩,储大人才十一岁大,第一次见到少主,还以为自己有了个妹妹……"

他将荡意虎外袍宽下,便站起来,披在自己身上,戴上了白羽紫金盔。荡意虎大叫道:“父夷齐!你好大胆!我不许你去送死!不许!不许!”拼命从地下撑起。父夷齐微一偏头,两名近身侍卫跳下马,将年少的统帅死死压在地上。

远远地又传来一连串的倒塌声,徐人都听得出来,这声音像是从内城宫殿传来。父夷齐回头仰望,虽然芦苇丛隔绝了一切,他却点了点头,道:“时候到了。”

众侍卫同时整理衣甲,将马缰收紧,有些人在抚摩马背,低声告别。

父夷齐走开两步,忍不住又返身回来,跪在荡意虎身边,道:“少主,老奴就此别过了。今日国灭家亡,大王和储大人,还有咱们徐国所有的老百姓必然都已以身殉国,将来能继承大王的千秋大业,光复徐国者,就只剩下少主了。任重道远,老奴实在难以背负,只能含辱求死。少主保重,老奴请先行一步。”

荡意虎泪如泉涌,父夷奇顺手为他擦去,轻轻拍打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微笑道:“忘记胜利,你明白吗?忘记输赢……想想徐国吧,想想她的将来……你要有信念,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是今天死了的所有人的。”

他站起身来,对那两名侍卫道:“你们二人求死之心,暂且放下,一定要保护少主安全离开,否则百死莫赎,听清楚了吗?”

两名侍卫以头抢地,却不敢放声,只能低声呜咽,连连点头。父夷齐转身上马,再也不看荡意虎一眼,道:“咱们走吧。”

众侍卫飞身上马,只听得马蹄如雷,向着堰都方向席卷而去。

荡意虎放声大哭,被两名侍卫紧紧捂住口鼻,他挣得两下,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翻车岗 真·王军本阵

姬瞒背着手,踩着松软的泥土,随意地走着,偶尔微微侧头,瞥一眼薄云缭绕的堰都城。

那城已经崩坏,从前面向北方的高大城墙,现在只剩下两座城楼像孤峰一样挺立,其余的都化作了一片瓦砾,烟、尘和着若有似无的云气,懒洋洋地逗留在废墟上。已经是酉末时分,落日早该降到城后面不见了,现在却有无数道霞光穿透了城池的残骸,在祁洲平原上投下数十道宽大的光影。走到耀眼的日光里,他索性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花香,说不上来的花香,从早到晚都弥漫在整个原野。今天,有城池倒下,有国家灭亡,有无数无名者在伟大的战役中号泣、挣扎、奋斗、随之灰飞烟灭。也许正是这些化为灰烬的生命滋润了原野,才使得日落时分,香气异样地浓重?

姬瞒长出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吗?”

“是。”师亚夫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后,道,"郑可当兵败自尽,宗聪亲眼见到他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他死之前,内宫已被攻破,徐军守卫顽抗到底,全部被歼。截止到目前,还没有发现逆贼徐偃,以及荡意储、宋雍、郗屡、田纯等徐国逆臣的下落……据攻入内宫的师恶、师勃等奏报,重华殿、灵苍塔已经尽毁,有许多妖孽之相,太史寮现在正在全力清查……宫内发现大批自戮而死的人,都是内侍官员,尸体陈杂,令人惊心动魄,内宫中几无活人……对尸体的鉴别还在进行中,相信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

他顿了一下,又道:“今日大战,老臣调度失当,导致我军惨重伤亡,又被徐军奇兵大破我后方阵线,各国伤亡以万计,老臣自请处分的奏章,已经报送朝廷,望陛下降雷霆之怒,老臣一人承担……现已查明,徐军统帅是名不见经传的徐国新司城,名字叫做荡意虎,据说是荡意储的亲弟,但是我们在徐国的细作没有更进一步的情报,只知道他去年才突然出现在徐国朝廷,深受逆贼徐偃的宠爱,委以重任。从他在如此局势之下,尚能从徐国各属国召来大军以及对我军如此沉重的打击来看,的确是可怕的对手。今日若非郑侯大破荡意虎的徒卒,咱们……”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姬瞒一口打断他道,“各有各的账,孤家自己没有脑子吗?今天郑侯只做对了一件事,就是避开了荡意虎的锋芒,没有像鲁侯那样白白拿部队去送死!如果不是伯将和姬顺二人拼死滞缓徐军的攻击,他早就逃出战场了,还会回来救咱们?郑侯其实是死罪,念在还有点狗屁微劳,孤家不找他算账也就罢了……”他话说到这里,毕竟愤意难平,重重地哼了一声。师亚夫心道不妙,姬瞒为人自以为是,若是真的认死了郑侯是如此作派,只怕从此之后郑国多难,咳嗽一声道:“郑侯如何作为,也不能由他说了算。跟随在郑侯左右的监军、朝廷的武官还有很多,个中原由,自然会一一梳理清楚……”

姬瞒嗯了一声,道:“废话少讲——荡意虎如此顽冥,人呢?”

师亚夫沉着地一躬身,道:"回殿下,郑侯与虞国太子两头夹击徐军,徐军大溃,战场混乱不堪,现在查明,徐军中行元帅奄行兵败,自焚于车驾中,中行司马雎凤鸣死于乱军,尸体不存,这也已验证无误;

前锋尉宋铣、中行尉夷实等三十余名将校的尸身都已找到。至于荡意虎,以及骑兵主帅廉苍、父夷奇等失陷于乱军之中,生死未明,现在还在查找……"姬瞒突然停下脚步,他便即住口。

“找出来。”姬瞒稍停片刻,扔下一句冷冷的话,又继续踱步。师亚夫深知,这位主子的命令越是简洁,便越是要最完美的结果,跟上道:"老臣已经按殿下的意思安排下去了,搜检尸体要一具一具地查。

为了防备他们侥幸逃出战场,现在开始,封锁徐国与外邦的一切联系,在全境进行彻底搜查,无论城镇、田野、山岭、河流、村寨、坟茔,就是一草一木也要翻检清楚,一日不找到这几人,搜查就一日不停。"

“就这么办。”姬瞒哼道,“我不管死活。活要见人,死要见灰!”他远远地看见封旭和仆荧两人匆匆赶来,脸色一变,道:“徐国初定,很多大事还没有料理。按照陛下的旨意,这座城不能再留在世上,要加紧处理掉。你虽有罪,但朝廷的旨意下来之前,你还当你的元帅,这件事由你负责。”

师亚夫知道那两人是负责姬瞒秘密任务的,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忙道:“遵命……殿下,堰都破城之际,荡意虎用大火焚城,城内百姓逃生者十中无一……只有南门尉在内宫破后,自杀服罪,临死前开门放人,现在尚有数千人在南门外的沼泽中,被我军严加看管。这些人……”

姬瞒手一伸,那两人立刻远远站住。他低头沉吟道:“这些人里,可能混杂徐国的官员、贵族……我已经说过,城破之后,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留。”

师亚夫一直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突然姬瞒停住,他连忙站定,无意识地一抬头,却见姬瞒幽幽地盯着自己,顿时吓得呆了,可是又不敢把眼光挪开,只得全身僵硬地顶着。

姬瞒转开眼,道:“你去办吧……记住,宁可犯小错,不可犯大错,总之……要以不留后患为原则,懂了吗?”

师亚夫心中无比惶恐,但是姬瞒的话已经说死,断无更改。他心一横眼一闭,道:“老臣……遵命!”

见姬瞒不再说话,却步退下,一直退到背撞到了自己的车驾,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姬瞒招手让那两人走近,只见两人都是神色慌乱,忙问:“怎么样?”声音都禁不住有些颤抖,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仆荧跑得气喘吁吁,直翻白眼。姬瞒便看封旭。封旭的声音也在发抖,道:“殿下……殿下大喜……堰都城地宫里的事情……大致已经解决……”

姬瞒身体一晃,扶住仆荧的肩膀,脸上却十分兴奋,连声道:“好!好……鸦越香在什么地方?”

封旭道:“鸦越香大人被荡意储重伤,现在已乘敝族浮空舟黄椿号,星夜赶回汩罗。鸦越香大人受伤虽然极重,但是相信送回敝族圣地水晶天,应可保性命无碍。”

“荡意储受了巫劫的箭伤,居然还能将鸦越香伤到如此地步?”姬瞒皱紧眉头,道,“然后呢?”

“鸦越香大人临走,托付外臣将这个交与殿下。”封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团物事,小心翼翼地张开手,只见一颗鸡蛋大小的赤金球,在他手心里发着幽幽的蓝光,将三个人的脸都照得碧绿,却不知为何物。

封旭道:“大人叫外臣一字不漏地复述她的原话:堰都地宫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匪夷所思,她已将得到东西和事件的详细说明封存在这里面,殿下可以看,万不能动,否则恐非天下之福。”

姬瞒背着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过来,蓝光映照得他眸子闪烁不定,却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鸦越香大人还有一句重要的话,”封旭的声音越来越低,显得惊惶不安,道:"大人说……徐偃……

已经死了,而且……是荡意储亲手杀死了徐偃。"

姬瞒胸腔中砰的一声巨响,顿时感觉不到心跳。仆荧已经知道这件事,可是实在是太过骇人,现在提来还是吓得双脚发软,索性装作奴性发作,一跟头跪倒在地。

姬瞒怔怔地站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脚下无力,就势坐在了仆荧的背上。仆荧赶紧挪动身子,让他坐得舒服些。

“……然后呢?荡、荡意储呢?是生是死?”

封旭摇摇头,道:“鸦越香大人受伤过重,不久便不省人事……请殿下自己看看这件东西,外臣等……”

“你带着,带着。”姬瞒摇摇手,示意他收在怀中,“这件东西,孤不能就这么看……得回到王都,由陛下定夺。”他定了定神,声音清朗起来,道:“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我。这件事情,关系天下的兴衰,仆荧,要不要孤先把你杀了灭口,省得将来麻烦?”

仆荧可怜巴巴地说:“是!多谢殿下成全……否则要是奴婢小时候的坏毛病犯起来,一口贱就满地找马粪塞嘴,岂不是比死了还惨?”

姬瞒忍不住破颜而笑,大声道:“你个狗奴才!吃死了孤家爱看热闹,舍不得杀你,是吧?好得很,孤家倒要看看马粪撑不撑得死你这杀才!滚起来,准备车驾!孤家这就要驾返王都!”

“殿下不等此间事完了再走?”

“还有什么事?”姬瞒问。

他们向城的方向望去。黄昏的余霞已经消散,夜色即将降临,祁洲平原的各处亮起火光,升起炊烟。

只有堰都城的破墙败瓦,呜咽着矗立在夜空下。

“仆荧。”

“奴婢在。”

“你真的吃马粪?”

“殿下饶了奴婢吧。”

祁洲平原 夜 尾声

集空从一个深深的梦中醒过来。在梦里,它又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睛,在万丈怒涛之下静静地望着自己,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不了那一瞬间的凝视。它在一辆破碎兵车的车架上不安地跳着。

天已经黑了。这是真正的夜晚,月光洒满大地,却并不明朗,什么也看不见,星星躲在云层后面。集空长久的休息正是等待这一刻的来临。它不再犹豫,张开翅膀,轻轻一跃,如箭一般射向空中……穿越那悲哀的烟尘,迎面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乱云,集空在茫茫中极力舒展,奋身向上,穿越云海。

满月已经出来,满天都是灿烂的清光。昆仑山在月光之下,云海之上,孤独地矗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