纣王时期,巫族设下天大的阴谋,引诱商太子曜入昆仑山议和,却在昆仑山将其囚禁谋害,以此迫使妲己倾商之精锐围攻昆仑山,才使得小小的周国趁乱偷袭朝歌,灭了商国(见《周天·窃国》、《周天·八隅城》)。这段仇怨,宋国人至今耿耿于怀,与巫族几乎是天生的敌人。如果此人真是巫人……大夫丙眼角抽动两下,装作惊异地道:“‘易’?是什么?本人可未曾听闻过。”

枢劫淡淡一笑,并不回答。一旁的矢茵焦急地道:“大凶,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吗?”枢劫继续摆弄竹箸,道:“天命早定,破解又如何?不过大凶也并非意味着绝对不好……这里也有变数,有变数就有玄关,有玄关就有转机……”

周围的人不知不觉被他的一举一动吸引,仿佛透过他飞快移动的手,看到了即将到来的不可知的命运。大夫丙抬起头,看了看那几尊十几丈高的石头巨人,看着它们手臂上安装的庞大复杂的弓弩装置,偷偷咽了口口水。

正在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跑进来,扑跪在地,叫道:“族长,果……果然,塌……塌了!”

矢鳐见他满头大汗,忙道:“先喝点水,慢慢说,怎么回事。”矢茵递水给那小伙子喝了两口,他定了定神,道:“我……我跑去看了,石柱真的塌了!”

虽然枢劫早把石柱顶端的石头都搬来给大家看,但听到自己族人亲口说出来,在场的矢氏成员仍不禁动容。矢鳐呆了半晌,问道:“有人受伤吗?”

那小伙子道:“现在还没发现,不过大家都在祭祀,应该没有人去。滚下的石头堵住了半边荆河,平叔公说就怕这个时候下暴雨,会漫到村里来,现在正带人疏通河道。”

矢鳐道:“很好。你出去通告一下,叫大家不要害怕,各自看好门户,尽量别出门。让平叔公多安排些巡逻的人。还有……”她看了看大夫丙和枢劫,微微叹了口气道:“让看守宗祀的几位老人,把东西收拾一下,要做到一有情况可以立即搬走。”

那小伙子惊疑地道:“族长,我们真的要搬家避祸吗?”

矢鳐道:“不是!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希望能做到万全。这件事切不可传出去,明白吗?”那小伙子答应了,转身出了门。

枢劫推算完毕,袖手看着几上排列的竹箸出神,半晌,说道:“这事关乎天下,丙大人可有异议?”

大夫丙道:“没有。龟甲的纹路很明显。”他回头巡视一下,两名术吏和刚才占卜的老者都不住点头。

“能不传出去,就是凶中之吉。”枢劫拿起一根竹箸,敲得龟甲可可作响,道:“否则,宋国可能首当其冲。”

大夫丙脸色惨白,沉吟道:“‘归藏’所示,似乎……未指明方向。”

“矢氏隐居此地八百年了,除了宋国,还没有哪一个国家能与之如此密切交往,既然有是非,来的就是是非人啊。擎天石柱千万年风雨都没有损分毫,今日无缘崩塌,可不是寻常事。”枢劫很放松地往后坐,微笑道:“不过,听说宋国除了有商国宗祀之外,还藏有不少神器,大概不会害怕这些。我们这些局外人多虑了。”

“哪里,”大夫丙勉强陪笑道:“若真有神器,也早向周天子进奉了……不过先生所言极是,我断不能将这是非带到宋国……鳐,你们村既然发生这种事情,我看今年征召之事,暂时罢议。”

矢鳐施礼道:“这怎么敢?国君岂非要怪罪我族?况且此事重大,小人觉得应该先向国君通报才是。”

大夫丙今晚先被巨岩吓得魂飞魄散,后又遇上个能通“易”的古怪人,此刻恨不能插翅飞去,听矢鳐的口气,似乎想要求宋国相助,那自己的干系可更大了,忙瞪眼摆手道:“本大人说罢就罢!国君那里,自然有本大人去说,你就安心吧。本大人明日还要出发去巴国,你们准备一下。茵,你收拾收拾,天一亮就跟本大人一起走。”

矢茵跳起身来,刚要出声,枢劫手一挥止住她,严肃地道:“慢着。大人恐怕还不能就此离开。”

大夫丙一怔,随即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为何?”“咯咯咯”一阵急响,他身后侍卫们同时半跪而起,按住了剑柄,两名术吏也各自在手心隐藏了一道符文。其中一个性急的几乎将符文放出来,突然感到手掌心如火烧一般剧痛,顿时惨叫一声跳起身来。众人见他提着一只手又摔又打,鼻子里闻到一股肉烧焦了的味道,都是惊讶无比。大夫丙和另一名术吏知道他的法术被人反制了,心中一凉。大夫丙喝道:“还不速退?没用的东西!”那术吏痛得半边身子几乎瘫软,被两名侍卫拖着出去了。

大夫丙身子前趋,盯着枢劫,问道:“为什么本大人不能离开?”

枢劫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是为大人作想。这个大凶之兆,是要为难矢族呢,还是劳烦大人,还未可知。大人不做点什么就想全身而退,可称‘苟避’,非‘免赦’。若是能免,当然最好,然而苟避者,天恒罚之,我恐怕宋国之难,就是由大人带去的……”

他还没说完,大夫丙已经站了起来,摆手叹道:“别说了,这道理我懂。你说得对,天意尚未定……咳咳……那照你这么说,本大人该做些什么才是?”

枢劫道:“现在说做什么还太早,不过我也略通祭祀之道。大人若不介意,我愿带领诸位去峰顶祭祀三天,希望情况能有所好转。”矢鳐忙道:“我立即为先生准备祭祀的三牲三畜。”说着立即出去找人准备。大夫丙道:“先生真乃古道热肠之人,不知本大人还可做些什么?”枢劫道:“嗯,正有事相请呢。我还需要一位既与宋国有关系,又与矢族牵连甚深之人一同前往,刺其鲜血以祭。不知大人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大夫丙略一迟疑,道:“没……没有这样的人啊?”枢劫沉吟道:“大人既是这里最显赫之人,又常来矢村,勉强也算罢。”

大夫丙倒退两步,一脸仓皇,他身后的术吏忙道:“大人,茵即将嫁到我宋国,既是与我国有关,也是矢族人,正是不二人选啊。”大夫丙眼睛一亮,道:“对,对!正是如此!茵,你就暂时不要来了,这件事更重要些,你也算我宋国的人了,一定要尽心才行,明白吗?”

矢茵深深伏下身去,道:“矢茵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大人所望。”

十四

昆仑山 八隅司 静室内侍官巫顺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半球形的穹顶,说道:“使团的信来了。”

话音刚落,一只飞鸿从穹顶边上一扇小窗口钻了进来,停落在巫顺举起的手臂上。巫顺取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嘘了一声,那飞鸿重又从窗口钻出去了。

巫昊躺在小榻上一动不动,巫顺于是自己展开了纸,轻声念道:“……已至汨罗水云谷,未曾见妖族任何动静,亦未有禁制法术……蝽门仍然出入未禁……”他看了眼巫昊,道:“你的计划失败呢,妖族似乎并没有被使团所吸引。”

巫昊淡淡笑道:“哦,没有吗?出了这么大的事,蝽门仍然未禁,他们在期待什么,难道还用我说么?”

“或许他们认为那人不会再有胆穿越蝽门转移了。毕竟蝽门连接妖族四地,每日往来者众多,要禁的话恐怕影响太大吧。”

“妖族五老会的鼻子可比我们敏锐多了。”巫昊睁开眼,悠闲地伸展了一下,道:“这一次他冒险使用蝽门,绝对早在妖族的监视之下。不过我派出使团,本也没打算骗得过他们。他们知道就知道罢。妖族向来明哲保身,这个闲事,我谅他们也不敢管。”翻过身继续闭目养神。

巫顺也没多问,看着手中的信书,又念道:“另,周公姬瞒已遣师氏五十人,去向不明……”

巫昊一下坐了起来,呆了片刻,方道:“回信,立即追查师氏所派人员的下落,妖族暂且不必管了。另外把这条消息通知镜,叫他小心些。”

“有这么紧急么?姬瞒兴许只是想做其他事而已,没可能妖族会好心告诉他吧?”

巫昊拿过信书,一眼扫完,站起身走到几前,道:“兴许?混沌出世,天下震动,你以为姬瞒那小子的史官会卜算不到?师氏人员皆是精锐,以一当百,一口气出动五十人,嘿嘿,简直可以灭人宗祀。姬瞒这小子,下手可真不含糊。”

“妖族的五老会你都不在意,怎么会如此在乎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人族?”巫顺不依不饶地问着。巫昊忍不住好奇地道:“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呢,顺。这可不像你。”

巫顺道:“我要多学些东西。”

“学来做什么?”

“有一天我逼得你退隐冥窟之时,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八隅司若是兴风作浪,得有人镇住才行。”

巫昊一怔,随即惊讶地道:“兴风作浪?怎么可能?你能逼我自我放逐的唯一可能,就是取我而代之,主掌八隅司。”他诚挚地张开双臂道:“到时候天下都将是你的,又有什么人敢兴风作浪?不过,如果你动作够快,能在三十年之内做到的话,那么我可以忠告你要注意的第一个人,就是姬瞒。”

巫顺毫无愧色地迎上巫昊的眼睛,静静地听他道:“这个人,既精明过人,又冷酷狡诈,既博闻强记,又耳目众多,既识穷天下,又嫉贤妒能……简直是不世出的一个天才。短短几年之内,他就自他那孪生哥哥周国穆王手中夺取了大批权利,逼得穆王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西巡,以避其锋芒。说他权倾天下,一点也不为过。幸亏对我们来说,他是友非敌,否则只怕昆仑山都会成他窥视的对象。”

“那么……连穆王都如此,周国无人能制住他,我们是不是该准备接受一个姬瞒的周国?”

巫昊皱起眉头道:“谁说周国无人制得了他?穆王就是唯一能制住他的人啊。”

“可是你说……”

巫昊轻轻地笑了,他提起笔,在纸上飞也似的写着回信,一面道:“不把这么多权利给姬瞒那小子,他能做那么多事么?整个天下的重担压在他身上,成则顺理成章,败则天下共讨之,又岂有机会翻过身来?所以穆王无为而治,天下反而永远逃不出他的手心……拿去,立即抄送各地听风阁,务必严密监视姬瞒的行动。有任何动静,都必须立即向我汇报。”

等巫顺出了静室,关上房门,巫昊搓了搓手,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姬瞒这小子这么快就参进来……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十五

云中族 菱号星槎“左前,戊时一刻方向,闪光——三耀一定!”

阴暗的乌云深处,突然钻出一艘梭型的小型传令星槎。这艘传令星槎与菱这艘全新的指挥旗舰比起来,好像一只老鼠爬过大象的身边。它一边接近菱号星槎,一边减速,绕着菱号星槎转着。它船头顶端有规律地闪烁着,三短一长。一名士兵从窥镜前回过头来,喊道:“传令舟,来自北冥琨城,请求接收。”

他身后高高的铜台上,正在研究舆志图的菱号星槎常吉士*武奔抬起了头,沉吟道:“北冥琨城?穿越三千里?为什么不从曜青城过来?确认一下。”操纵室左首一名伍长应了,扳动手里的操纵铜轴。菱号星槎舰首的传令铜镜弹了出来,在那伍长的操纵下快速地开合,将铜镜后的灯光反射发出去。传令星槎立即侧过船身,从菱的舰首掠过。那名负责观察的士兵伏身在窥镜上,大声道:“确认了,船侧是北冥琨城的龙纹。可能在曜青城做过停留。”

武奔微微皱了一下眉,转过身走到窗边,一名侍卫忙拉开厚重的帘子,他往窗外看了看,道:“这样的天气,不好接收。风力如何?”另一名伍长从测风仪后报告道:“戊时方向,急风……”他仔细测算着,末了补充道:“接收困难。”

武奔身旁的庶吉士*武扁道:“也许是轻气不够了,用缆绳送些过去。我们保持航向。”伍长立即将这条命令发送出去。

传令星槎又绕了一圈,这一次靠得更近了,可以隐约看见那里面的传令兵正挥着手。观察兵追随着传令星槎的轨迹,报告道:“接收请求!仍然是接收请求!”他顿了一下:“有……来自北冥琨城的命令,大人!”

听到北冥琨城,武奔立即回头道:“是么?那么准备接收,全船减速,这样的风力,就按丙级方案接收。开启接收舱门。”

菱号星槎的舰身微微震动了一下,舰尾呈梯形排列的九扇冲镧*前厚重的赤铜门渐次关闭。随着主冲镧的关闭,星槎的速度立刻减慢下来,只有靠近中部的四眼小口冲镧还持续地喷射着轻气,保持舰身稳定,其中两扇关闭了一半,慢慢推着舰身向左偏移。

一盅茶的功夫,菱号星槎彻底停止了移动,舰首升起一尊飞狼铜像,张开四扇定风旗,以便让传令星槎确定方向。随着一阵急密的“咚咚”声,右面的舱壁上依次弹出数十段铜台,形成一条长约二十余丈的轨道,轨道的尽头是舰尾一段突出的舰身,此时已经放下一扇大门,与轨道连接起来,里面透出光亮。一名全身铠甲,连头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士兵站在舱门口,好几根铜链束在铠甲上,将他与船身紧紧相连。他挥动手中的小旗,发出了准备接收的命令。

传令星槎再一次从舰首绕过来时,展开了四片铜翅。云雾里的风不停冲刷着菱号星槎庞大的身躯,掠过凹凸不平的铜制表面时,产生出无数乱流。这些乱流撼动不了菱,却将传令星槎推来攘去。传令星槎小心翼翼地贴着接收轨道舱壁前进,这些舱壁上还没有碰撞痕迹,显示出菱号星槎的崭新,这几乎是它接收的第一只小型星槎。

传令星槎试了两次,但风太急,方向也乱,扯得它不停摇晃。要在这样的晃动中滑入轨道实在太艰难,站在舱口的接收士兵拼命挥旗,要求它重新调整位置,保持与舰身的距离。

监视风向的伍长提醒道:“常吉士,风力在加强。”

“风向呢?”

“没有变化。”

武宽神色凝重,并不说话。一旁的庶吉士武扁道:“为什么北冥琨城会突然派人传信给我们?真是蹊跷。我们的任务重大,而且是秘密航行,只有曜青城城相*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常吉士,该当如何?任务方面,已经迟了两日……”

武宽沉吟半天,终于道:“你说得对。我们的任务更加重要,若确实无法接收……”

刚说到这里,一名士兵推开指挥舱门,大声道:“常吉士,接收舱询问是否要放弃,风力加大,轨道已经快稳不住了!”武扁见武宽略一点头,马上道:“通知接收舱,再试一次,不行就放弃,让传令星槎暂时返回。”

这条消息迅速随着接收舱门边士兵的旗语告之了传令星槎。传令星槎迟疑了一下,船头突然昂起,迅速爬升了一段距离,几乎贴着菱号的赤金脊背转到了另一面。舰身传来两声咚咚声,似乎传令星槎在左侧下降时在上面蹭了几下。庶吉士武扁紧张地道:“他要做什么?”

一旁的观察兵突然道:“常吉士,对方再一次请求接收!注名……北冥琨城的急信。”武扁道:“混帐,这是在违抗常吉士的命令!绕到舰身下面,是想阻拦我们么?一个传令兵竟敢如此嚣张?准备……”

武宽突然道:“等一下!他是想从下面绕上来,强行入轨。一定有什么要事……向他传令,同意接收。庶吉士,我要你亲自下去指挥。”

武扁一怔,但见到常吉士面色不善,忙道:“是,遵命!”快步跑下去了。

传令星槎等到了同意接收的通告,再次从菱的底部转了出来,贴着舱壁行进。为了保持稳定,它的七张铜翼已经全数张开。在这样的大风里通常最多只能打开两张铜翼,否则很容易被突发的旋风击中,导致旋转而失去控制。这真是冒险至极的举动,菱号星槎上的接收人员见他如此大胆,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同时也隐隐觉得送来的消息绝非善事。

风更大了,连庞大的菱都开始左右摇晃起来,船舱内响起一长一短的警戒锣声,舰尾上部迅速张开了几道定风帆。传令星槎船头向下,铜翼已经被顶弯了三片,它利用菱的船身顶住一部分风缓慢上升。刚要接近接收轨道时,一阵急风突然穿过了菱的腹部,转而向上,顶得传令星槎猛地向上蹿。眼看它就要撞到舰前部的主翼,站在舱门口的接收士兵拼命打旗要它规避,它紧急向左斜下方插去,与主翼擦身而过,“啪”的一声撞断了主翼边的一根风向标志。它自己的一张铜翼也被挑断,打着旋坠入下方暗流汹涌的云雾里。

武扁在舱内大声咆哮道:“见鬼,取消,取消接收!这个不要命的,不能让它耽误我们的航程!传令,向左,全速避让,收回轨道!”

接收士兵向舱内打出取消接收的旗号,十几名侍从慌慌张张旋动滚轴,轨道前的第一块平台开始慢慢向里缩回去,同时舰后的两扇冲镧打开,舰身猛地一震,开始转向。武扁叫道:“传令星槎呢?坠毁了吗?”接收士兵往下瞧了一眼,喊道:“没有!”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舱门外不远处云雾翻腾,传令星槎侧向滑了过来,保持在与菱号星槎十丈远的距离。武扁忍不住咕哝一句:“这家伙的技术还真不错呢。告诉他,接收取消了,要他返回曜青城,或是等候下一次接收。”

接收士兵立即探出半边身子,打出旗语,将刚才的命令告知传令星槎。

传令星槎沉默了片刻,收回了铜翼,那三张撞歪的也收了一半。这是准备加速远航的标志,接收士兵松了口气,正打算再给它打一遍旗语,却见它稳住船身后,迅速升到了与轨道齐平的高度。它没有任何迟疑,突然向右猛地一摆,直插过来,船头“咚”的一下重重撞在接收舱壁上。接收舱壁粗糙的表面和其上向下弯曲的顶轴拉住了传令星槎,它剧烈地上下震动着,船后的冲镧全数打开,顶着它摇摇晃晃冲入了正在回收的接收轨道。

舱内的人都惊呆了,幸好接收士兵还算镇定,回身拼命压下开关,接收轨道的边缘立即弹出一排倒扣的轨道,卡住传令星槎船身的钩卡,保护着它一路滑入舱门。传令星槎尾部的冲镧尚未完全关闭,喷出的轻气在灯火照耀下显出耀目的七彩。这些轻气有毒性,直接喷到人身上,会将人蚀穿。接收兵身着重甲,并不惧怕,他笨重地往回走,打着旗子,指挥舰里的人依次收起接收轨道。几根粗大的铜链咯咯咯地卷动,慢慢关闭舱门,几名侍从匆匆跑上前来用特制的药水冲洗传令兵的铠甲,接收完毕。

传令星槎船头已经被撞得严重变形,连舱门也无法打开。几名侍从使劲撬开破碎的舱板,拉出里面的传令兵。他的头部受了重伤,血流得满脸都是,但还没有失去知觉,被拖出来后拒绝治疗,只是不停地喊:“快……大人……后舱,打开后舱……”

传令星槎只能坐一名士兵,密闭的后舱通常运送保密的信件,需要被送到舰后的密室里才能开启。但那名传令兵一只手紧紧抓着扇铜翼,死活不肯被抬走,口中吐出的血喷得船身上到处都是。云中族自居为龙子,军衔以龙之九子为等级标示,这传令兵左面肩头戴的赤金饰竟然是百户长才有的“嘲凤”,而寻常传令兵最多也就是个伍长。侍从们不敢用强,没有办法,抬头望向站在舱上部通道的武扁。

武扁略一沉思,走下来问正脱下厚重铠甲的接收士兵道:“你的军衔?”那人行礼道:“十户长,庶吉士。”顿了顿又道:“刚才他不循常规,用船首撞击本舰的接收舱壁以求减速,实在是非常凶险。他宁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后舱,看来后舱有重要的东西,可能需要立即取出。”武扁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你我二人共同监督,打开后舱吧。”

他手一挥,一队侍卫忙上前将传令星槎团团围了起来。虽然云中族的攻击性赤金具*多得数不胜数,但由于星槎内部船舱狭小,所以舱内一般没有赤金具防守。几名操纵师只得把接收舱内用于搬运的三架赤金具引导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待侍卫和赤金具们站好了位置,两名侍从才上前开启舱门。因刚才撞击时,后舱几乎没有受到损伤,所以轻易地就拉开了。侍从们发出一阵低呼,后退几步——只见舱内一张灰色的布裹着什么事物。侍卫们一下按住了剑柄,几具赤金具也咯咯咯地动起来,进入攻击状态。武扁惊疑地道:“是人?”

那事物听到响动,抖了几下,慢慢舒展开,露出张老树皮一般的脸来。他慢慢环视了一下周围,与他眼光相触的人都忍不住一凛:好深邃的眼神。

那名受伤的百户长见到他出来,挣脱侍从的手,扑在地下道:“大人……大人受惊了!这……这里就是菱号星槎,您没有受伤,真……真是万幸……”他见到那人无恙,绷紧的心一松,吐出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武扁和那名接收士兵对望一眼,都是一般的惊异:此人竟由百户长亲自护送前来,身份自当高贵,但他身上穿的是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衣服,这在军人主政的云中族几乎不可想象。而且如果真是声名显赫的人,又怎会甘于藏在传令星槎狭小封闭的货舱里?武扁使个眼色,那接收士兵挤进圈内,一面吩咐手下收起兵刃,一面道:“阁下一路上劳累了,不知来本舰有何事?”

那老者自舱内钻出,揭下罩在头上的布,露出一头苍白的长发。他没有梳髻,不太可能是重礼到顽固的巫族人,从露出的脸和手上也看不到妖族特有的“源”的纹路,衰老的外表也说明他不属于妖族;简单至极的衣服,没有佩带任何玉,也不像以玉为尊的周国人。一时竟辨不出他是何来头。他先蹲下,查看那名传令兵的伤势,直到确信他并无大碍才让侍从们抬走,随即站直了身子——比身材魁梧的接收士兵还高半个头。他对接收士兵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他的声音不大,略带沙哑,态度算得上谦和——但接收士兵怔了半天,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他回头看一眼武扁,武扁轻轻摇头,他只得硬着头皮道:“阁下有何事,可否由小人代呈?”

那老者不答,走向武扁,侍卫们纷纷让出一条道。他走到武扁身边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我就是。”武扁挺直了腰。他最近刚晋升为千户长,军衔上与常吉士同级,肩头的铜饰也已经是螭首。此人来历不明,武扁觉得还是谨慎的好。

那老者淡淡一笑,仍然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武扁暗自咽了口口水,知道瞒不过他,但也觉有些受辱,坚持道:“舰上的一切事务,本人也可作主,请你直接跟我说吧。”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堞,递到武扁手里,那玉堞通体翠绿,无一丝瑕疵,正面刻着密密的叠云纹路,正中是只面目狰狞的怪兽,武扁看了半晌,实在叫不出怪兽的名,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周围响起匆忙的叩拜行礼之声,武扁觉得握在手里的玉堞像火碳一样烫起来。他慌忙放回到老者手中,单膝跪下,颤声道:“遵命!”

“请你立即转向西南方向,我必须尽快赶到巴国云山一带。”

因为有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常吉士武宽匆匆换上正式的甲胄,面北叩首之后,将老者请进他的房间。老者开口第一句话就简洁明了,武宽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抽了两下,那一刻,就凭老者的服饰、话语,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没有立即回答,请老者坐了,吩咐侍从端来茶和点心,等到一切妥当,才遣走侍从,关上房门。他在老者的对面坐下,请老者喝茶,自己也端起杯子浅浅的尝了一口。茶很苦,虽然是产自云梦山的极品“楚翮”,但因为已是隔年的陈茶,少了些清润,多了些涩苦。那老者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面色依旧和蔼而沉静,等着武宽的回答。武宽心中道:“没有品茶的习惯,也毫不嫌苦,那么他果然是……”不禁犯难起来。不为别的,只为这次的航行对他来说不可更改。

云中族的云槎都非常庞大,最大的“黑权”可载人一万,赤金具三千五百架,甚至比小一点的浮空城“百草”都要大,当它突破云层降下来时简直遮天蔽日。一艘云槎可与人族数个国家同时交战绝非虚言。但云槎如此大,却也意味着它不但速度极慢,而且不可能着陆,甚至离地稍微近一点,也可能因触及山脉而毁灭。是以云槎绝大多数时候只在云层上方移动,需要与地面交易或是作战时,只能使用小巧的星槎。星槎的大小与人族或巫族的浮空舟大致相当,可以随时将云中族人和赤金具投放下地,但人员数量和赤金具的大小则大大受到限制。如此一来,云中族优秀的制造技术就无法完全发挥出优势。

一千多年来,云中族无论与夏、商或是如今的周国交战,尽管装备与技术上占尽优势,却始终无法打开局面,原因有很多,一是受制于己方人口稀少,兵源不足;二是昆仑山巫族为了所谓的平衡天下大势,尽其所能帮助人族,妖族内的高手也多为人族雇佣,利用其法术与云中族等抗衡。但最关键的,还是周天之气。

五大浮空城,白壁去东海岸六百里,曜青去阴山六百里,赤涯在南蛮以西,既苍高出泰山顶一千七百丈,最大也是最重要的琨城更是远在北冥。这些城不是距中土太远,就是太高,无法大规模派遣军队,就注定了无法维持长久的战争。虽然每隔六十年,周天之气变动,浮空城会下沉数百丈,北冥琨城也会靠近西北部的草原地带,但七年之后,周天之气就会再次将各城推回原位。这是人力完全无法控制的事。

如今的周国四境降服,承平已久,日渐繁荣起来,无论人文、技术都蒸蒸日上,云中族内已经有人预测它可能在数十年内达到商纣王时期的强盛。如果这预言真的实现,那人族将继妲己之后再度威胁云中族固有的云界领域。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的事。是以云中族加紧制造比大型云槎小,能够接近地面作战,却又比寻常星槎更大、更坚固的空中堡垒。菱号星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建造出来的第一只旗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