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老微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的影子一瞬间就暗淡了下去,融入黑暗之中。巫风向巫凌使个眼色,于是巫凌捧起一份文书,朗声道:“八隅城君奉旨!”

巫昊坐直了身体,恭敬地垂着头。

“长老会已经批准你的请求,但要求参与此事的人,必须限定在可控制的范围内。所有后果,八隅司必须全责承担。”他顿了一下,低声道:“八隅城君,你好自为之吧。”

随着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声,穹顶上的灯陡然熄灭,两个人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了。静室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过了良久,几上一盏小灯亮了起来。灯火跳跃闪动,映得寂然端坐的巫昊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信手拿起那支笔,在手上转了两转,便伸到灯火中烤。

“哇啊!”巫镜惨叫一声,凭空出现。他飞身落地,滚了两圈,脑袋重重撞在玄武岩做的小几上,顿时眼睛都直了,抱着头半天缓不过劲来。

巫昊此时才放松了身体,换个舒服的坐姿,淡淡地道:“请坐罢,镜。我们既然已经奉旨,就要准备开始了。”

浮空舟绞杀号“平,丑时方向,逆风,向上!”

“回避!准备冲撞!”

巫镜听到这话,顾不得吐出已经冲到嗓子眼的东西,拼命坐回椅子,两手死死抱住椅子前立着的柱子,心中狂叫道:“天杀的风!”

“咚”的一声巨响,绞杀号浮空舟吓杀人地剧烈震动起来,向右歪倒。巫镜的脸和柱子在一瞬间碰撞了十几二十次,等到身子跟着船身歪向一边时,鼻血已经流到了下颚。但是没有时间去抹了,刚才那一下异常猛烈,船身差点被拦腰撞翻,此刻所有的木条、铜钉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舱内能移动的东西都飞速向右面滑去。巫镜死抱住沾满鼻血的柱子,一面躲闪着砸向自己的重物,一面拼出所有的力气吼:“人都死光了吗?为什么稳不住船身!”

没有人理他,左舷那人继续趾高气扬地喊:“上,寅时方向,急风,向下!”

“左舷,冲撞犄角破裂!左舱,上层舱门破裂!右舷,弦三、弦四断裂!”

“回避!准备冲撞!补上!放弃左右冲撞犄角,松开左舷三根弦,拉紧主帆!”

巫镜恨不能上前将那装扮得花里胡哨的妖族家伙一脚踢下船去,一整晚上就听到他不停的说:“回避!准备冲撞!回避!准备冲撞!”要么就是:“修修!补上!”这不是废话吗?

这是他坐过的最小最破的浮空舟,维持浮空力量的“玄瑛”就那么赤裸裸地坦露在主舱中间……主舱?没有什么主舱,根本就只有一个舱,四名船员。巫镜每次听见左边那个妖族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左舱……左舱……”就觉得深受羞辱。主帆就一根,可是连旋动轴都没有,直接穿过龙骨固定在舱里。辅帆?没有。侧向滑翼?没有。主翼?缺了一半。横浆?两根木头。冲撞犄角?亏这些人想得出来,破烂的船头一早被风暴刮跑了,露出的朽木还好意思叫冲撞犄角?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脑袋安在那里当犄角?巫镜看着当头的妖族人恶狠狠的想。妖族人容貌不会衰老,但这个外表看似人族青年的家伙总是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巫镜于是称他老家伙。老家伙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回过头来裂嘴一笑。

“小子,没见过这么可爱的暴风吧?嘿嘿嘿嘿!”“我……呕……”巫镜一开口,顿时止不住呕吐起来,直吐得苦水都出来了。老家伙嘿嘿笑得更大声。巫镜心中悲苦莫名,本来想说:“没见过这么烂的船!”可惜身体不争气,实在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徒被他人耻笑,颜面无存。

出于保密的考虑,八隅司特别安排巫镜上了这艘船坞内最小、最破的妖族浮空舟。传闻八隅司秘密关押和审问下界各族人犯,谁知道这是不是偷偷运输这些勾当的船?

本以为这时节不会有大的风暴,在巫昊的另一支使节团浩浩荡荡向齐国进发,以吸引天下人注目时,他们混在一支联合商队内,向东行驶了一千多里。今日寅时时分,趁着天还没亮,他们悄悄脱离了队伍,升高两百丈,借着南下的风向巴国前进,没想到刚过了午时,就闯入这片正处于风暴中的云海,已经挣扎一个多时辰了,还是没能找到方向。此刻巫镜肚子里翻江倒海,除了两只手还不可思议地有力气抱住柱子外,全身其余的地方统统像抽了筋一样,连歪开的嘴都没力气闭上。

“这该死的……”他昏昏沉沉的想,随即又反悔了:“不!不该死!我才不要死在这里呢!”

忽地眼前一闪,舱内刹时变得通体雪亮。雷从浮空舟侧面滚过,整个船跟着它隆隆的声音剧烈抖动。巫镜耳朵里嗡嗡作响,撑起身子,从右旁的窗户望出去,只见浮空舟穿出了刚才的云团,此刻正行进在两座云山之间的峡谷中,不时有闪电掠过峡谷上空,雷声就在两山间回响滚动。两边的云壁高愈千丈,巫镜看得背上发凉,只觉若是两面的山都坍塌下来,浮空舟只怕要被辗成齑粉。

老家伙自言自语地咕噜道:“恐怕得降低一百丈……喂,小子,这场面没见过吧?哈哈……”

同一个舱内却自称左舷的家伙突然道:“上,卯时方向,大批云生兽穿行!”

那正在看巫镜笑话的老家伙骤然收起笑容,问道:“老三,有多少?”老三凑到晶玉做的窗前细看,道:“很多……非常多……”

老家伙忙对右后方操纵风翼的那人道:“老四,你看看呢?”老四探头看了看身旁的窗,也道:“平,戊时方向,云生兽……很多,很多!”他同时看了看身后的窗,道:“平,子时方向也有……真多……向上方卯时方向集结……”

那老家伙脸色沉了下来,放开一直维护着的玄瑛,来到左舷前探头看,他的副手,负责掌舵的妖族人也放了舵,跑到他身边一起观察。巫镜也老实不客气地挤到窗边,只见果然有无数云生兽正在远处越过峡谷顶端,其数量之多,简直铺天盖地。那些云生兽通体暗红,不知为何已陷入疯狂之中。

老家伙看了一会儿,面色凝重,跟那掌舵的相互低声嘀咕了一阵,回头道:“小子,恐怕我们得改变计划,必须马上下沉了。这天……变得太快……听我的命令,准备……”

巫镜呸呸两声吐掉嘴角残留的污物,喝道:“不行!我的目的地是巴国都城,谁也不能乱改!”

老家伙道:“不是乱改。你瞧外面,这么多云生兽在前方聚集,不是好兆头,一定有更猛烈的风暴在等着……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我们必须马上落地,等避过风头再走。”

巫镜才不相信他的话呢,况且事关重大,巫昊一再交代必须尽快赶到,否则一旦云中族抢先一步到就麻烦了。这些妖族人果然如传说的那样狡猾得紧,我可不能任由他们摆布!巫镜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厉声道:“放肆!你们受命于八隅司,应该知道违背命令的下场。不许更改,向南,一直向南!我还没见过能持续这么久的风暴,马上就会冲出去的!”

那老家伙和掌舵的对望了一眼,老家伙咽了口气,重新回到舱中间的“玄瑛”基座上坐下。老二、老三、老四一起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家伙喊道:“准备突进!主帆,全开!左右风翼,全开!放弃左、右舷定风弦索!”

左舷的家伙负责操纵主翼,叫苦道:“主翼损失了三根梁,已经很难稳住了……”

老家伙道:“不用主翼,这么大的风,我们只用风翼和主帆就够了。前面的风翼放低,后舱风翼收起来!保持船头,不要太平,否则冲不出去。我们沿着谷走。”

掌舵的老二瓮声瓮气地道:“走多远?”

老家伙眯着一只眼窥看外面,仿佛看得穿这些云壁一般:“一……二……三百丈吧,然后看看能不能向左拐进去。”他顿了片刻,直到右舷的家伙升起主帆,左舷的家伙手忙脚乱固定好主翼支架,才沉声喊道:“全体突进!”

巫镜在舱里趾高气扬地监工,绞杀号浮空舟艰难地在风暴中前行时,在他们看不见的前方,两座巨大的云山之间拉开了一道裂缝,慢慢亮了起来。但那不是天空的亮色,而是狂暴的闪电开始从撕开的地方向外游蹿——天地间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巴国 姬山 龙血坡还没有到日落时分,天已经很黑了。自中午开始,西边的天空已被浓云覆盖,到此刻已堆积成一座巨大的云山,其中一端漫过了姬山西端最高的倾峰,沿着漫长的山脊,一步步向矢村方向压过来。

山上的风比村里要大得多,猎猎地从西刮到东,吹得齐膝高的草一浪一浪地起伏不定,白色的姬子花被风带得满天飘舞,陪着矢茵一路小跑着上了坡。

这片斜坡叫做“龙血”坡,从北自南沿绵十数里,最宽处也有二十几里,坡后是一片高愈百丈的绝壁,仿佛一道灰色的屏障。坡上密布着巨大的岩石,石头与别处不动,呈青黑色,棱角刀削斧劈一般分明。石头周围寸草不生,连土都是黑色的。村里的老人们说,原先这地方是座山峰,名曰“龙祁”,峰下有一洞穴,深不见底,甚至有人说直达黄泉。有龙驻守,无人敢进。三百多年前,有人冒险下洞屠龙,龙与之争斗。其时天昏地暗,狂风骤雨,直至山崩地裂,龙祁峰崩塌下来,封住了洞口,成了现在的南坡。这些石头就是从龙鼎峰上落下的,因沾染了龙血,才变成这般模样,坡也因此得名。

矢茵当然不会相信这些说法,因为这里根本连个老鼠洞都找不到。她只知道枢劫很喜欢,每年他都会一个人静静的在这些乱石之间住上一阵,却从不说原因。

“劫,劫!”矢茵爬上一块岩石,喊道:“你在哪里?”

她四处张望着,很快就看到了枢劫的身影。他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身着白衣。听到了她的叫声,枢劫懒洋洋挥了一下手。

矢茵却没有立即过去,她蹲了下来,头枕在臂弯里看枢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变得宁肯远远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也不愿呆在他身旁。这念头使她非常沮丧,因为毕竟每年只有这么十来天他才会来,而且并不知道明年他会不会再来……

可是……可是……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留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明白得很。山风刮得他宽大硕长的衣袖翻飞,他昂首迎风而立,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他从不对自己说来这里的目的,可是矢茵感觉得到,他对这片乱石堆有着不同寻常的眷恋。然而自己却怎么也不敢问他。他是独自往来的鹰,靠得越近,他飞得越快越远,总有一天再不回来……

她正呆呆地看着,忽见枢劫回头看她,然后纵身跃过一块块岩石,向自己奔来。矢茵忙揉揉眼睛,站起了身。

“小丫头,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枢劫笑眯眯地说着,待奔近了,吃惊地道:“哟,还穿得如此慎重。你要做什么?”

矢茵恼火地道:“娘非要叫我穿这个,根本跑不动嘛。”

枢劫笑道:“谁说穿着华丽的长裙,还可以到处乱跑的?你这么跑上山来,要是弄脏弄破了,你看你娘打不打你?”

矢茵费力地把裙脚一直提到小腿以上,道:“我这么跑上来的!”

枢劫摸着光光的下巴:“嗯……让我猜猜看……宋国史官的娶亲队伍,就要到了么?哈哈,脸红了,原来是真的。”

矢茵变了脸色,高高的举起手,作势欲打,枢劫忙后退一步。矢茵的手举了半天,又颓然地放下,转身坐在石头上,垂头不语。枢劫怔了片刻,道:“喂,小丫头,你没什么吧?”

矢茵摇摇头。

枢劫道:“真生气了?究竟是谁得罪了你,告诉我!”

矢茵不答。枢劫走到她身边,她立即转到另一边。枢劫道:“咦,果然出了大事呢。”坐在她身旁,道:“你这么远跑来找我,不会只是给我看看脸色吧?”

矢茵沉默了好一阵,终于道:“你真的……肯帮我忙?”

枢劫道:“当然,你说出来,无论是天下怎样稀罕难得的东西,你要的,我都给你拿来。”

矢茵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渐渐逼近的乌云,道:“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我只觉得好笑。但自你嘴里说出来,我却……可惜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是为什么?你说出来呀!”枢劫见她一脸凄楚的样子,道:“不论什么人都不能欺负你。我听说宋国国君想要接纳你们村,是不是这件事让你犯难?你告诉我,如果你不想,纵使周天子开了口,也是不行。”

矢茵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枢劫道:“怎么?”矢茵摇头道:“没……没什么……我只觉得,你说到宋国国君,甚至是周天子时,好像真的不怕他们。你究竟是什么人?”

枢劫一怔,脸色凝重起来。矢茵从未见过他这样严肃,倒有些害怕,忙道:“你不说就算了。总之……我……我……”

枢劫笑了笑,重又恢复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这才是第二次问我。”矢茵嗔道:“谁叫你第一次就骗我,说什么龙变的,哼,我才懒得管你是什么人呢。”

枢劫道:“好吧,不管我是谁,你犯愁的是什么事,告诉我总可以吧。”

矢茵道:“前天宋国国君遣人来村,说是要征召五十个男人,去北冥作战。娘为了这事急得头发都白了。你知道我们村总共才三百来人,一下把壮年男人都召去了,剩下的人可怎么办?我娘听说,周公不会用兵,他的军队在北冥被北戎和云中族的人打得很惨,姬山里好几个村去的人都没能回来。如果……如果……我哥也在征召之列……”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她拼命眨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枢劫伸手搭上矢茵的肩头,柔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北冥的战争最多拖到明年就要结束了。你让你娘给宋国的差人说,要收集木料和牛筋等物,筹备三个月。去北冥路途遥远,又极难行,至少也得行三个月。等到了那里,多半周公已经撤军了。”

矢茵道:“你凭什么说战争明年就要结束?要是我娘答应了,六个月后真上了战场怎么办?”看到枢劫一脸轻松,她又急又气,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枢劫道:“傻瓜,你以为我骗你?周天之气已经变动了。”他一手指着北面天空:“北冥鲲城即将重新升入空中,云中族的优势就要消失。周公姬瞒的策略是正确的,九年的战争虽然艰苦,但他的军队没有失去最重要的几个城,反而重创了北戎。一旦云中族撤离,北戎单凭自己的力量,几乎坚持不了一个月。”

“……”矢茵呆了半晌,才道:“什么是周天之气?是云么?是风么?”

枢劫抹了抹脸,叹道:“算了。我会跟你娘说去的,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跟宋国国君说这件事。你就别担心了。你不相信吗?”

“我……我相信,真的!”矢茵回身抱住了枢劫的手臂,头埋在他肩头下,道:“我相信你……”

枢劫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也有相信我的时候?乖嘛,这么大了,还像以前那样撒娇?”

矢茵轻声道:“我还想撒娇,不可以么?”

枢劫道:“当然……不过,你已经大了,该到别人那里去撒娇了。”

矢茵猛地后退两步,一张脸白得可怕。风吹起她的头发,千丝万缕缠绕在眼前,她咬着下唇,低声道:“你真的……就那么想我嫁出去吗?”

枢劫迟疑了一会,点头道:“我想你幸福。”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我要穿这样的衣服吗?因为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我要做她的‘尸’。”矢茵胸口剧烈起伏,头发被眼泪打湿了,胡乱地贴在脸颊。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要继续装傻不明白我的心意,你就等着看我死吧。”

说完这话,矢茵转身跳下岩石,因为衣裙太长,落地时重重摔了一跤。枢劫叫道:“茵!”她并不回顾,翻身爬起来,提起裙子,露出赤脚,在嶙峋的怪石间艰难前行。又摔了一跤,又爬起来,她飞快地转过一块巨岩不见了。

枢劫看着她消失的地方,静静地站了会儿,伸手摸到胸口,那里还有矢茵适才伏在上面时留下的体温。那个地方还有件东西微微隆起,他伸手进怀,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只玉蝉。枢劫摸着玉蝉精致的纹路,长长叹息了一下。他重新将玉蝉放回怀里,坐下,既而躺在平坦的岩石上。他伸出一只手,凭空画了一道符。

“隆隆……轰隆……隆隆……”

随着一阵沉闷拖沓的声音,地面微微震动,两尊岩石巨人在不远处慢慢站了起来,向枢劫躺的地方走来。远远的峭壁顶和坡下,也各有四尊岩石巨人展开身躯,进入了防守位置。

枢劫看他们一左一右站好了位,安然闭上了眼睛。

他的魂灵迅速下沉,穿过了岩石,向下透过泥土,穿越同样青黑色的岩石。这些岩石不知堆积了多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但他毫不迟疑,继续不知疲倦地向下,向下……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一宽,原来已经穿透了岩层,身在一个空旷无边的地下洞穴中了。

洞穴里一片漆黑,但他看得清里面的一草一木。这个洞穴里遍布黑暗的沼泽,而他脚下则是中间最大最深的湖。湖呈半圆形,其中大部分被雾气笼罩着。他继续向下降落,穿越暗绿色的有毒的雾,降到了接近湖面的地方。

湖水本也是深黑色,但因表面布满一些梭萤脱落的鳞片而到处闪着橙红色的光。这些光吸引着无数鱼群前来觅食,也同样引来了吃鱼的沼泽野鸭、黑鹅,以及吃它们的蓟鳞。这些黑暗的家伙们就在水里潜伏、逃跑、偷袭、强掳,上演着一幕幕弱肉强食的好戏。

他还听见遥远的空中传来阵阵啸声,那是妖兽们争斗的声音。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妖兽最活跃的时期,因为再过几个月,沼泽就会上升,淹没洞穴里大部分土地,它们必须现在就决出胜负,争夺最高的地方……因为只是魂灵,他闻不到空气的味,但他知道这里充满的永远是死尸般的腥臭。他喜爱的味道。

他没有在湖上空徘徊多久,就一头扎入水中。虽然什么水花也没有溅起,但沼泽里的生灵们还是感到了龙血的存在,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蹿,湖面上一时沸腾起来。

他大大地张开双臂,潜入湖水最深处,低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东方幻想书站首页 ->总书库 ->《镜·弓·劫》背景颜色:默认设置淡蓝海洋明黄清俊绿意淡雅红粉世家白雪天地灰色世界简->繁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收藏书签

昆仑山 八隅司 静室巫昊正坐在几前写信,忽然手一颤,一滴墨滴落在九绒草纱纸上,顿时晕出一团腥红。他皱起眉,停住了笔。

一旁的内侍官不动声色地取了张干净纸,刚要去替换,巫昊突然道:“不忙。”他用笔在那团腥红的墨迹上随意勾了两下,墨水慢慢浸润开,现出一个字的模糊轮廓。巫顺轻声念道:“劫。”

巫昊一把推开小几,站起身来,背着手在静室里走了两圈。巫顺道:“要不要立即召回劫殿下?”

巫昊顿了片刻,摆了摆手,道:“兴许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我突然想到他而已……他现在正在彻查如……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不能让他有丝毫分心。”他定了定心神,沉吟道:“或许是我太累了。”

巫顺道:“小臣这就去准备就寝之事。”

巫昊点点头,重又坐回几前。巫顺刚走到门口,还没伸手推门,忽听巫昊叫他:“顺!”声音里竟有几分惊慌。即使是灭商之前,妲己帅军占领昆仑山脚的墉城,只差一步就要攻陷八隅城时,巫顺也未曾见他如此慌乱过。

“殿下,小臣在。”

“今天……是几月几号?”

“五月初三。”

巫昊长身而起,深吸了一口气:“劫!劫在巴国,看望他的母亲!”

“这件事情,”巫顺冷冷地道:“连你最信任的劫殿下都不能说吗?”

“你不明白。”巫昊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如果我族内只剩一个人对混沌恨之入骨的话,那个人也一定是劫。他的父母都因混沌而亡……不能让他继续待在巴国了……要立即书信一封,用我的飞鸿,让他马上回昆仑山来!嗯……不!”

他沉吟了片刻,道:“还是算了。这样做反而打草惊蛇……飞书给镜,让他想办法避开劫,如果不行,也千万别把混沌的事告诉他。”

“大人过虑了吧。”巫顺仍旧冷冷地道:“混沌的交换地点不是在巴国都城吗?离劫大人待的地方还远得很吧。”

巫昊看着他的内侍官,看了好一阵,忽地咯咯笑起来,道:“你需要学的还有很多呢,顺。他是劫,如果天下还有什么人永远不能被忽视的话,劫绝对是其中的一个。”

十一

浮空舟绞杀号“上,午时方向,旋风!”左舷的家伙回头狂叫一声:“正压!”

“回避!准备冲撞!”巫镜不顾危险当头,抢在那老家伙开口前喊道。

老家伙蓦地站起身来,叫道:“收帆!快收帆!左舷,翻滚!”他见巫镜神气活现地站在舱中,猛地推他一把,吼道:“抓紧!”

“我才不……”

轰然碰撞之声就在头顶响起,绞杀号浮空舟当头挨了一记闷棒,陡然下沉,一瞬间坠落了超过五十丈高度。毫无防备的巫镜腾空而起,脑袋重重撞在舱顶,舱顶原本已脆弱的木头被他的高冠顶穿,差点真的冒头出去当了冲撞犄角。

他还没落下来,左舷的家伙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整个身子都扑在了主翼的固定支架上,将主翼高高翘起。浮空舟赶在第二次旋风正面压下前匆忙地翻了个身,几乎以一个坠毁般的姿势向下俯冲,险到极处地避开了这一击。

老家伙高喊道:“老二,快拐进去!”掌舵的老二拼尽全力将舵顶在一边,但旋风死死扯着浮空舟,带着它不停地打着旋。包着铜片的舵发出咯咯的响声,可怕地弯曲着,老二低吼道:“顶……顶不住,要崩了!”右舷的老四拽着稳定船身的弦绳,也拼命吼道:“船还在侧翻,我稳不住!老三的主翼太高了!快放开!”

老家伙急切地道:“老三不能放,就这样保持住!我来收主帆,等船脱离风口再说!”

此刻船身几乎已翻到了垂直的地步,老家伙们在船上摸爬了几十年,根本不当回事,娴熟地靠在座椅或船舱舱壁,继续操纵。巫镜一个人狼狈地吊在根柱子上,怒道:“为什么不放!这么吊着真是斯文扫地!我警告你,赶紧把船放正,否则……”

来自昆仑八隅司的高官还没有威胁完,绞杀号浮空舟屁股那头猛地一跳,正趴在舵上的老二闷哼一声,虽然仍没有放手,但嘴里已经喷出了血。这股力道被固定舵的两根铜轴传到浮空舟侧壁,一路前行,打得侧壁的木板啪啪乱响,终于“砰砰”几声,两面的晶玉窗户各碎了一扇。巨大的风压骤然横过舱室,巫镜先是像块木板一样横着砸在船甲板上,跟着又被风带起来,向船舱一侧破碎的窗口插去。他刚想出来的护体符文根本没时间画,魂飞魄散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口仿佛张开的嘴,就要一口吞了自己,忽然腰间一紧,老家伙甩出的长绳扯住了他。

巫镜借力滚到船舱侧壁——现在这已经是舱底了——再顾不上庄重,死顶在一个角落,叫道:“快想办法脱离风暴啊!”

船身嘎吱嘎吱地乱叫着,颤抖着,扭曲着,一会儿高高翘着屁股往左翻滚,一会儿又猛地颠倒过来。风在舱中肆意横扫,卷起每一件可以移动的东西,要么从各个破口往外乱扔,要么使劲砸到每个人脑袋上。老家伙的头上已经开了几道口子,不得不侧过身,才能勉强开口叫道:“老二,老二!”但老二已经抬不起头,老四在一旁叫道:“老大,我来调整方向,你去降帆!”

老家伙拼命了。他先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船身的动向,突然猛地一蹿,趁着船翻滚的一瞬间,飞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正中的龙骨。他险些脱手,但是凭着经验又稳住了身体,向固定在龙骨前端的主帆桅杆爬去。巫镜看着他越过自己头顶,心中不辨悲喜,想:“松掉主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巴国都城,但是不松,看样子也逃不掉……我以为此行容易,没想到上天一开始就开这么大的玩笑!”

正侧压着主翼的老三突然吼道:“正压!”老四往后一倒,整个身体都躺在了舱壁上,拉着的弦绳几乎绷断,但仍无法使船侧过来。老三冒险地把主翼往下一压,船抢在风压下前猛地扎下头,几乎贴着风的边缘沉下,避开了正面冲击。但这一下也毁了主翼,它被旋风的尾部扫了一下,干净利落地断为数截,粗大的木桩翻滚着被卷进风中,旋了一圈,又纷纷射回来,打得船体“劈劈啪啪”乱响。其中一根木桩打歪了主帆的柱,已经落了一半的帆顿时向上卷去,正试图松开主帆的老头子惨叫一声,两手被绳子拉得血肉模糊。绳索末端如蟒身一般乱抽,打得他斜飞出去。另一根木桩则穿破两层船体,直插入舱内。左舷那家伙避闪不及,被砸中头部,当场昏死过去。

这一击震得巫镜飞出藏身的角落,正落在老三身旁,妖族人沉如金属的血打在他脸上,倒把他打清醒过来。耳朵被咆哮的风声塞得满满的,浮空舟抖得像筛子,疯狂往下坠落,他一时站也无法站起来,只呆呆的想:“怎么风大起来了?”

忽然船身又是一震,龙骨发出尖利的惨叫。随着震动,船头向上一翘,似乎从俯冲状态拉了起来,开始快速上升。巫镜收扎不住,向前翻滚,滚入一堆破烂里,身上被扯出无数条口子。他眼见那被插穿的左舷船顶被风吹得快要坍塌,生怕舱顶塌下来压死自己,顾不上疼痛,拼命爬起来,抓着舱中东一根西一根的支撑顶梁的木柱向船尾艰难前行。走过“玄瑛”时,只见那老家伙浑身是血,仍拼死抱着底座,保持“玄瑛”的稳定。他见到巫镜,艰难地招了一下手,要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