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劫道:“你没有看全。一只食人脑髓的阍囵从我们进洞时就一直跟着,它沿着洞顶缝隙爬行,还引来了三只猁镅。”

矢茵脸色发白,道:“真的?那……那为什么没有吃我们?”

枢劫笑道:“我叫它们别动嘛。”矢茵才不相信他呢,喃喃地道:“难怪呢……昨天晚上娘三次占卜,都说是凶,叫我别来……一定是那棵古树听了我的祈祷,保佑我的吧。”

枢劫道:“对对,你们这里的古树都成了精呢,厉害得很。”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尽湿,整理起来愈加困难。他也不嫌麻烦,一次次歪在竹筏上,又一次次坐正了,面色不变地理好衣服,绝不失礼。竹筏虽然颠簸得厉害,他却抄着手坐着。矢茵咯咯笑道:“你的臭脾气还是没改!”枢劫瞧她一眼,慢吞吞地道:“你不一样?”矢茵脸上露出羞涩之状,随即对他嫣然而笑。

这样跌跌撞撞漂了一个多时辰,竹筏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峡谷,水面又渐次平缓起来。放眼看去,河的右岸是一片密林,全是上古之树,高数十丈,华盖般遮天避日,其下灌木丛生,看样子是人迹罕至之所。河左岸的峭壁蜿蜒向北,连绵数百里,远远地将这一片林子包在中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枢劫整顿衣冠,抹一把脸上的水,站起来四处看看,道:“嗯,地杰之处啊。这是到哪里了?”

矢茵道:“落翠谷,我族的圣地。你运气好,今天有我带路,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进来。”说着跳入齐腰深的水里,拉着竹筏向岸边靠去。

她刚走近一处芦苇,呼啦啦一阵响,数百只野鸟腾起,在两人身旁啸叫着,结队飞上天空。几只正在河边喝水的小兽慌慌张张钻入草丛中。矢茵看着野鸟们转过身后的悬崖,才对枢劫招手道:“下来走吧。”

两人弃筏登岸,走入林中。林子里到处是矮小的灌木丛,粗大的藤蔓从树上垂下,纵横交错,实在难行。矢茵因赤着脚,在粗大树干之间来回纵跳,偶尔还借助藤蔓飞过极远的距离,灵巧之极,枢劫可没那本事。他看着矢茵光洁的身子在前面跳跃,叹了口气,折下根树枝,老老实实拂开面前的灌木,一步步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了一刻有余,两人来到一处林间空地,正中一棵古树树身粗得需几十人合抱,树冠遮得几乎不见阳光,是以树周围连灌木都不生,只长满了小草和野花。周围是一圈陡峭的岩壁,把这空地围得只有前后两个出口。矢茵爬上大树,登高眺望了一会,跳下来,将弓取下丢给枢劫,道:“替我拿着!”她掏出匕首,就在空地中间的地方挖起坑来。

枢劫仔细端详那弓身,曲指一弹弓弦,弓弦发出清越之声,点头道:“不错,你的技艺又进了一步。这把弓除了筋骨还不够硬,已经算得很好的弓了。”矢茵洋洋得意地道:“我啊,总有一天能制出最好的弓!你去一边等着吧!”枢劫走到大树下,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了,捶着腿看她忙碌。

矢茵挖了一阵,又到处找来结实的树枝,撑在坑里,似乎在做一个陷阱。她用力挖啊填啊,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嫁人了?”

“哦。”枢劫打个哈欠:“其实我七天前就来了,你不在村里,所以没见到我。我听你祖母说的。据说,对方是宋国的史官?很好的婚事嘛。嘿——”他脑袋一偏,矢茵扔来的泥块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泥沙洒了他一身。他忙跳起来乱拍,叫道:“喂,我这次来的匆忙,可没带几件衣服!”

矢茵继续埋着头挖坑,道:“是谁说很好的婚事?”

枢劫抱屈道:“又不是我,是祖母老人家!话说回来,宋乃前商之遗民,和你们村关系不错,而且能做史官的可是大族之人,难道不好么?”

矢茵不说话,继续挖啊挖,似乎汗水流到了眼睛里,她伸手抹了半天,嘟着嘴道:“……我就不喜欢……”

“什么?”枢劫竖起耳朵:“听不清楚啊。”

矢茵咕哝道:“没什么……”她刨出一个大坑,坐在旁边,用匕首削着树枝。枢劫一个人坐着无聊,抬头看大树的树冠,仰得脖子都酸了,揉着肩膀道:“喂,天上起云了呢。你要做什么最好快点,我看这天怕是要下雨。”

矢茵还是不理他,但动作明显加快了。她削了几根树钉,伏身将它们牢牢地安在坑底,并在坑壁上也插了一些,然后用细小的树枝搭在坑顶,上面密密地覆上草和树叶。做完后,她退开几步仔细观察,直到确信陷阱已经隐藏得天衣无缝,方小心地从篓里掏出刚才塞进去的那黝黑的事物,将它放在陷阱上,又在上面胡乱洒了些碎叶。

枢劫在一旁看着,突然脸色沉静下来,道:“你要捉树精?”

矢茵在嘴边竖立起指头,叫他禁声。一切弄妥当了,她把剩下的树枝都扔到一旁的草丛中,只留下一枝插在狸皮里,跑到枢劫身旁,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沉香木已经放好,树精要出来了,别出声,咱们藏起来。”不等枢劫说话,拉着他的手跑到岩壁边,指着个凹进去的小洞道:“快,进去。”

枢劫抗声道:“这么小个洞怎么……”矢茵老大不耐烦地将他推进洞里,自己则从腰间的狸皮下摸出个麻布小包。包里装着些白色粉末,她小心地一边倒退一边洒在地上,直至退入洞。

枢劫低声道:“你这样就想抓树精?你以为很容易么?”

矢茵道:“那可是上万年的沉香木!为了捞到它,我在湖里潜了好多天了。”

枢劫道:“是好的沉香木,可你把树精引来了,就想凭那么个破陷阱抓它?真是异想天开。”

矢茵横他一眼,取出腰间别着的树枝,用匕首削着,道:“我不是给你准备了弓么?等着啊,马上就给你箭。”

枢劫道:“原来你打的这鬼主意!难怪今天对我这么客气呢。”矢茵道:“不然叫你来做什么?好了,别一脸委屈的样子,我给你做了那么多弓,难道还不能请你帮我一次?”

枢劫正色道:“我不是抱怨。你小心点,树精虽然呆板,总是有日月精华的。如果碰上修行高一点的,诅咒到你可不妙!”矢茵道:“我才不怕哩。”她一面说,一面手上不停,将那树枝削得浑圆,再细心地削出箭尖。

枢劫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忙了半天,身上到处都是汗,忍不住伸手用袖子替她抹去脖子和背上的汗珠。矢茵身子微微一颤,但并不移开,继续做自己的事。枢劫道:“你长大了,茵……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呀呀学语的小丫头。一转眼,你都已经十六岁,继承矢姓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长不大呢。”

矢茵哼道:“谁像你,十几年都一个样。你是不是在修炼什么仙术啊?”

枢劫笑道:“修仙?那玩意儿可麻烦得紧,我没那样的耐心……谁说的?”矢茵道:“村里的大人们都这么说,不然为什么你一点也没变呢?哼,就知道做这些神神秘秘的事。以后我要变成了老太婆,就不来见你了,你也不许再到村里来。”

枢劫呵呵大笑,矢茵忙回身捂住他的嘴,低声嗔道:“别闹!树精可机警得很,一有动静它就不来了……”

她顿住了,因为突然发现自己赤裸的身体正紧靠在枢劫胸前,他身上发出的热仿佛要烧灼自己一般。矢茵的心砰砰乱跳,几乎连呼吸都不能,怔了半天,才想起后退。她的手在枢劫胸前一推,刚直起了腰,枢劫忽地双手一展,宽大的衣袖拢过来,将她拦腰抱住。

矢茵全身的血都冲到脑中,一时神思恍惚,感到扶在自己腰间的两只大手传来的温度,身体软了下去,颤声道:“你……你……”

只听枢劫道:“答应我,小丫头。”

“什……么?”矢茵浑身都在颤抖。

“答应我,别捉树精。”枢劫放开了她,却又捧起了她的脸,深深地看进她琥珀色的眸子里,道:“树精的诅咒会伤害你,远超过你的想象,我见得太多了。乖乖地嫁到宋国去罢。”

矢茵火热而发颤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直冰冷。她盯着枢劫的眼,好久好久,冷冷地道:“我不。”

枢劫叹了口气:“你要树精做什么?”

矢茵甩开他的手,退到洞穴一个阳光照不到的暗处,道:“我要做一张弓,需要树精来做弓的魂。”

枢劫道:“每张弓都会有自己的魂,为什么要树精来做?”

矢茵道:“你不明白……我要做一张好弓。”

“你已经会做好弓了。”枢劫把手中的弓在手里转了两圈,眯着眼仔细打量弓脊的走势:“我曾到过北冥,与周的军队一起与云中族作战,云中族铠甲武士的弓都还没有这张弓好……”

“不!”矢茵固执地打断他道:“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弓!这……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愿望。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助我完成我最大的愿望,忘了么?”

枢劫叹道:“怎么会忘……你才七岁大,就跟我约定好了呢……不过,这真是你最大的愿望么?我原本以为会是……”

“是。”矢茵一字一句地道:“就是这个。”

枢劫沉默了半晌,道:“好。我会给你想要的树精,但在得手之前,你必须待在这洞里,绝对不可以出来,不能让树精看见你,懂吗?”

矢茵凑到枢劫面前,又惊又喜地道:“真的?可……可是为什么呢?我想要亲眼见到树精……”

枢劫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你要不答应,我马上将你带回去见老祖母,永远禁止你再到这里来!”

矢茵哆嗦了一下。他们村自有夏以来,就世代为人制造弓矢,因曾为后羿制造射日的弓而闻名天下。商汤起兵灭夏,他们村的弓矢立下大功,被赐矢姓。传说他们的祖先曾跟随黄帝征战天下,从不知名的神只其那里学来绝技,能将树之精融入弓里,为其魂魄,因此每每能造出冠绝天下的神弓。他们将村落建在边远的巴国,一来因制造神弓,颇多结怨,需要隐居,二来则是因此处天滋地润,有从上古时代就留下来的古树林,树精不仅多,而且极有灵性,用来造弓再好不过。但有的时候,遇上已经修行而得道的树精,就会遭到可怕的诅咒。因惹怒树精而使全村遭殃的事,历年来并不少见,是以村里老早就立下族规,除非是必须要造神弓才能入林捉树精,而且还必须经由村里的长老会允许,否则将施以严刑。

这规矩矢茵再清楚不过了,当即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枢劫道:“这才乖嘛。你就在这洞里等着,我到外面去。记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探头出来看,也不许发出任何响动,直到我来叫你为止!”

矢茵嗯了一声,乖乖缩回洞深处。枢劫以手为刀,在旁边砍了些灌木堆在洞口,再低声叮嘱了她一遍,拿着弓走了。

昆仑山巅 观星殿 旋室晴天。浩日。昆仑绝壁下云卷云舒。

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镜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

这个哈欠迅速传播开去,在他旁边的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鼎和前面的一等候补观星史巫柠同时张开嘴打哈欠。高高的旋室外的环行走道上,一时睡意朦胧。

巫柠揉了揉眼睛,咳嗽一声,沉下脸来道:“你们两个,知道什么叫克尽职守吗?每次当值都懒洋洋的,不成体统!巫镜,特别是你,上个月的记录,竟然有一页记载有误,规星仪上明明有一颗惑星穿过了亢宿,你却写‘星宿如常’。观星司长老很不满意,特意把我叫去询问,你知道吗?”

巫镜咽了咽口水,躬身道:“是,小臣知道了。”

巫柠继续道:“观星史职责重大,任何星辰变化,都可能影响下界,需得立即呈报长老会。这些道理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上古圣贤有云:唯星之变,天授之意也……”

既然说到上古圣贤,巫镜只得整顿衣冠,老老实实跪下听着,心中道:“什么星辰?不过就是一个火球。不能记录,还不是八隅司的要我禁声?可恶的是当时没有第三个人看见,估计也没人相信有这种事。看来这黑锅我是背定了!”心中愤愤不已。

因有族人下跪听训,巫鼎快步走到走道门口,一把拉开,从里面立时传来沉闷的隆隆的声音。二十几名宿鬼正合力操纵复杂的铜制机关,推动巨大的规星仪沿着密密麻麻刻满星路轨迹的底盘移动。这些宿鬼虽被获准进入旋室侍侯,但全都白袍裹身,连头脸都遮住,只露出两只漆黑的眼睛。巫鼎走到铜金制造的环行旋梯上,向宿鬼们喊道:“止!”

宿鬼们立即停下,一起伏在地上,其中一个慌慌张张跳过转动的绞盘,没来得及收腿,重愈万斤的规星仪仍向前移动少许才停下,机关反转过来,像压根枯枝一般压断了它的脚。它痛得吱吱乱叫,随即被当头的宿鬼狠狠压下。

巫鼎知道巫柠一时半会还训不完,回头看看天际,便道:“定在井宿一刻的地方,你们退下,非召不得入内。”宿鬼们唯唯诺诺,手脚麻利地将规星仪定在某一个位置,一起倒退着出去了。

巫柠又说了一些先哲古圣的话,听巫镜不住认错,觉得能将这个素来桀骜的人压服,甚是满意,道:“我也是为你好,不要以为谁都可以像昊、劫那样为所欲为。我们族人,始终还是以镇守南天门为宗旨,观测星辰又是其中的关键,不能稍有马虎。哼,天下那些杂事越管越多,我族都快变得跟商人、周人一样,失去本性了!”他说得口也干了,伸手把玉冠扶了扶,巫镜会意,忙站起来与巫鼎一道跟着他绕着旋室转了一圈,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露台上各施一礼,终于走回旋室门口,回头补充一句:“好好看着,我到顶楼静修室去了,有任何事立即呈报,记住了?”

巫镜、巫鼎同时行礼道:“是。恭送大人。”巫柠一点头,上楼去了。

巫镜靠着玉石栏杆一屁股坐倒,忍了半天,还是呸道:“什么静修,还不是睡觉去了。不就是个候补观星史么?架子比长老还大!”

“你小声一点!”巫鼎赶紧道:“别叫他听见……”

巫镜拍拍身边的地板,道:“来,坐。我们也歇口气。”巫鼎走到旋室门口观察半晌,直到确信巫柠已经下去了,才踱到巫镜身旁,却仍不敢像巫镜那样肆无忌惮地乱坐,只小心地蹲下。

太阳慢慢西沉,但还没有落下山头,观星殿对面的昆仑绝壁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从刺眼的白色渐次变幻成火红。不用绕到旋室的另一面,也知道西边起了火烧云,这下云生兽们可有得受了。再过一小会儿,星辰升上天空,就要用规星仪观测星辰。巫鼎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那么……那个传闻是真的了?”

“什么传闻?”

“就是……你要到预备使团去的事?”

巫镜顿了片刻,看看周围,确信宿鬼们都不在左近,才道:“你听到什么了?”

巫鼎道:“没……没什么……哎哟!”巫镜一拍他脑袋:“我可正恼火,你想找打?”

巫鼎从小跟巫镜玩到大,知道巫镜表面看上去文静,其实野得跟周人似的。他们巫人都以追求精神静修为目的,极少有人崇尚武力,不巧的很,巫镜就是那极少中的一员,动手打人是家常便饭。精神静修需要日久天长才显出高下,可惜巫镜从三岁起就能一人痛打十几人……他凑到巫镜耳边,低声道:“长老昨天收到一封信函,听说……就是你的调令。”

巫鼎的母亲是观星殿三名候补观星史之一,也是观星司长老最器重的人,有传闻说下届观星史非她莫属。如果是她传出来的话,一定十拿九稳。巫镜虽然神色不变,却禁不住挪了一下屁股,撑起来跟巫鼎一起蹲着。

“这个么……我也不太清楚。”

“是伯父的意思?”

“说不上来……咳咳……我爹那人脾气古怪得很。哟,井宿已经出来了,要开始记载了……”

“伯父不是一向只许你学习观星与占卜之技吗?怎么会突然要你入使团?”

“这个吗……哈哈……我也不太清楚。所以说我爹的脾气古怪得很呢!”

巫鼎瞧了他半天,叹口气道:“你可真幸运。”

“多谢。”巫镜毫不客气地道。两人一起靠在栏杆仰头看天。井宿已经升得老高了,连鬼宿也已露出了半张不耐烦的脸,却无人去管。旋室下的宿鬼们见过了时辰,规星仪还没有移动,都是又惊又怕,但巫鼎不召,它们也不敢进来,只能在门外干着急。

巫鼎一本正经地道:“如今穆王当政,周公势大,群臣伏首,出使郑、鲁、卫这些国家,跟游玩没什么区别。如果是西蛮之国秦,或南夷楚国,可有你受的了。”

巫镜道:“为什么?秦倒罢了,跟西狄接壤,估计也不是什么循礼之国。我听说楚是大国啊。”

巫鼎道:“地方是大,可惜民风刁蛮,那里的人一个个都戴着奇怪的高帽子,在街上如果你走到人多的地方,简直连天都看不到了。就这样。”他拿了一卷当值记录用的羊皮,卷起来戴在头上比画。两个家伙一起呼呼傻笑。

笑了一阵,巫镜咳嗽一下,道:“那不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了?真可惜,要是生早一点,就赶得上灭商建周的大事了!唉,现在都没意思了。”

巫鼎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徐国仍敢与周较劲,拼命修筑偃都。如果你要到有趣一点的国家去的话,就只有它了……但那里可危险得很。”

“怎么说呢?”巫镜虽然一人能打十个巫鼎,但巫鼎从小挨的打最少,原因就在于此:巫镜虽有急智,运筹帷幄的事却得听他的。

“你没听说吗?徐候所建偃都,规模都快超过洛邑了,按周制,越礼可是重罪。只不过现在周公在北冥跟云中族和北狄打得很艰苦,实在无力回师,徐国的司城荡意储更是天下闻名的名将,其余诸侯国一时也不敢动他。一旦云中族退却,周公的军队撤回中原,与召公合力相向,对徐国的战争就不可避免。”

巫镜坐直了身体,俨然一幅正经使臣的模样,问道:“云中族为何就会退却?”

巫鼎道:“周天之气呀。你每天观星,难道就没有留意吗?”

巫镜挥了挥手:“我从不看那个。”

“能观周天之气是我们巫人才有的天赋,你却不会看,真是……周天之气已经变动,云中族的北冥鲲城不久就会重新升入高空,到时候补给、人员调动困难,不得不撤退。云中族这么多年来发动的战争,无论跟商也好周也罢,虽然武器上占据优势,却从没取得什么进展,就是有这个苦衷啊。”

“嗯。”巫镜点一点头:“诚如卿言。”

正在这时,旋室下传来呱呱的叫声,一只传信的鸿飞上来,钻入顶楼的静修室中。巫鼎知道巫柠就要起来了,看了看巫镜,道:“不过你放心,你是不会被派到偃都去的。”

“为什么?”

“因为我族不能容许被人羞辱,哪怕笨蛋也不行。”

说完这一句,巫鼎跳起身来,飞也似钻入了旋室,咣啷一声关上了门。巫镜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不禁怒吼一声,两三步跑到门口,一拉拉不开,里面已经锁上了。他喊了几声,就是没人回应,更是恼怒,当即退开两步,运足了劲,一脚向门踹去。

门在他的脚碰到之前突然开了,巫镜收扎不住,一脚踹在开门的巫柠肚子上。他惊恐地看着巫柠痛得面部扭曲变形,眼珠吓煞人的突出眼眶,一声也发不出来,踉跄后退,一脚踩空,从旋转的楼梯一路往下翻滚。为能放下巨大的规星仪,旋室高逾二十丈。旋室外的环行露台虽只在它的中间位置,但铜制的楼梯又高又陡,巫柠咚咚咚咚一直滚到底,脑袋重重撞在规星仪的黑色玄武岩基座上才停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以下犯上是巫族的重罪,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包括夺去灵魂,巫镜知道祸闯大了。他胆子再比天大,此刻也吓得六神无主。正自仓皇间,突然门后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他吓得一跳,那人低声道:“快……快去看看!”却是巫鼎。

巫镜脚下一软,坐倒在地,颤声道:“我……我爹会杀了我!他那个脾气……”

巫鼎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径小跑,下楼去查看巫柠。旋室只有一个出口,巫镜正在想该不该从外面露台爬下去,先逃出观星殿,再想办法溜到绝壁旁的船坞,运气好的话,也许有妖族的浮舟,混进去也并非不可能……忽听楼梯咚咚咚一阵急响,他吓得跳起老高,掉头就向通往露台的门跑。巫鼎从后一把扯住了他,叫道:“跑什么?”

“我……我爬……”

“爬?观星殿高百五十丈,你想成为我族有史以来死得最难看的一个?拿着这个!”

巫镜一呆,巫鼎已把一卷文书塞进他手里。他的脸此刻也白得发青,兀自强作镇定地道:“他没死,只是断了几根骨头。你真幸运,他是来给你调迁文书的,快跑,今天就出城去!”

巫镜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想要翻开文书看,奈何双手乱抖,无论如何打不开。巫鼎只好又夺过来,翻开念道:“着……二等侍侯观星史镜见函立即往八隅司述职无怠……八隅城君?昊大人?”

巫镜一把抢过,哆嗦着卷起来往衣服里乱塞,一面道:“好!我爹还是心疼儿子……我……我这就出发!”

巫鼎皱起眉头道:“这是八隅城君签发的函,他又不是你爹。你爹自有权利调任使臣,把你叫到八隅司去做什么……不过八隅司就八隅司吧,总也好过待在这里等着受罚。”巫镜这个时候才懒得管自己的老爹是谁,使劲一拍脸,定定心神,道:“好,我、我走了!我……我以后……”

“以后怎么?”

“我……我以后……我……我想……”巫镜使劲抓脑门。

巫鼎知道他吓傻了,便道:“你想到冥窟里关一辈子的话,就再罗唆两句,我无所谓。”

不想!

巫镜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要到底时,看见巫柠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歪在地上,以他几十年的打人经验来看,至少左手手骨和右腿腿骨断了,其他还有什么此刻也无暇细看。他咬咬牙,纵身跳过巫柠的身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正向自己挥手的巫鼎,猛地推开大门。只听守在外面的宿鬼大声鼓噪,乱作一团,巫镜一叠声地咆哮着,去得远了。

巴国 姬山 独鼎峰姬山是云山的一条支系,山脊平直且长,从南向北延绵几十里,仿佛平地立起的一堵墙,将平坦的阳坪与外界隔绝开来。独鼎峰是其中最高的峰,传说黄帝曾在此设鼎煮酒,后来鼎随他登天,单落了只鼎脚。鼎脚就落在峰前,变成了根两头粗,中间细,高约五十丈的石柱,突兀地插在离峰顶十几丈远的地方,仿佛擎天之柱,独鼎峰因此得名。站在峰顶向下俯瞰,几十丈陡峭的断崖下是一片翠色的竹海,一直绵延到山脚的荆水。再往东,茂盛的森林里,到处散落着村落,那里就是以制弓矢而闻名天下的矢村。

小小的茵坐在峰顶,看着十几丈外石柱顶坐着的那个年轻人,一肚子的火。

“你射到我,我就答应你说的事。”那年轻人始终笑嘻嘻地对自己说这句话。他抄着手,甚至都没看自己,而是面朝外,看山下那片起伏不定的竹海。有的时候风很猛,吹得竹海一浪浪地打在峭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就特别高兴,手舞足蹈地唱:“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茵使劲削着竹箭,箭头削得越来越尖。她每削几支,就拉开自己的小弓努力射过去,可是每次连那石柱都射不到。有一次她气过了头,走到崖边,还没拉弓,就被从山崖下刮上来的岚风吹得翻倒在地,不得不狼狈地爬回来。

风这么大,枢劫怎么就不害怕?

她换了一把更大的弓,试着拉了一下,咦,平日里纹丝不动的弓居然此刻被拉开了一些,火气大了果然不同。她于是咬紧牙关,学着母亲的样子,左脚蹬着岩石,右脚弯曲,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弓拉开少许。因为手抖得实在厉害,根本来不及瞄准就放了箭。

这支箭刚飞出去几……不,几乎就在它离弦的那一瞬,枢劫就站到了自己面前,一把抓住了箭,拿箭尖对着他自己的肚子,一边退一边道:“啊……射中我了……啊……”

“你……讨厌!”茵举着弓使劲向他砸去,枢劫毫不避闪,这一下正中他的胸口,力道之大,震得茵自己的手都痛了。她尖叫一声,丢了弓,紧张地道:“打疼了吗?”

枢劫摇摇头。

茵皱紧了眉头,道:“你……你怎么不躲呢?伤到了怎么办?”

枢劫叹了口气,伏下身子,抱住茵的腰,说道:“茵,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茵使劲点头,道:“你说!”

枢劫郑重地道:“一个七岁大的小丫头,再怎么用弓使劲打我,也是不会痛的。下次记住。”

说完这句话,枢劫抽身后退,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慢慢地停下,因为茵捂着脸,伤心地抽泣起来。

枢劫赶紧上前,道:“别哭,对不住啊,我不该笑你。”他蹲下来看着茵的脸,茵奋力转到一边,哭道:“你们……你们都说我小,我才不要长大呢!我……我才不要像姐姐那样!”

枢劫拍拍她的肩,由着她哭了一阵,才道:“你姐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嫁给景候,应该是好事吧。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呢?”

茵哭道:“姐姐……姐姐才不愿意呢……她说,她喜欢的是……是别人……呜呜……姐姐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