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远还是没能离开,受不了良心谴责,坚持要留下继续跟进华绍亭的治疗。

华先生用自己的葬礼避开所有人的眼目,暗中进了私立医院。隋远几天不眠不休,放手赌了一把,终于救回他。但他当时给华绍亭换了药,让他误服控制精神的药物氯氮平,加重了心衰的症状,恶果已经无法挽回。

如今,华绍亭自己心脏的各项机能衰竭,他必须进行心脏移植,手术风险远比之前更大,但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裴欢作为华绍亭的家属为手术签了字,甚至没和他过多商量。

隋远看到裴欢回来了,指指对面和她说:“他马上要进重症监护病房,之后家属就不能探望了。明天一早的手术,你有什么话…抓紧时间和他说吧。”

裴欢赶到病房里,笙笙正抱着一个小兔子的玩具趴在他床边上说话,一回身看见裴欢直扑过来。

裴欢牵着她,让她安静点别吵到华绍亭,然后把她交给隋远,关上门进去看他。

华绍亭躺着,精神似乎还不错,虽然说话很困难,但比起前两天来,她己经很知足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告诉他:“兰坊那边没事,都按你的话交代的,大家以为你不在了,挨个找我来哭了一场。”她又笑笑说,“放心吧,华先生余威尚在呢,你的宝贝谁也不敢碰

,我让他们都搬去新家了,谁清楚你架子上那堆东西啊,我又不懂,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陈峰说的古董是什么。”

华绍亭抬手指指她,往她衣服里探。裴欢没明白他要做什么,最后突然反应过来,按在腰上惊讶地问他:“你是说这条链子?”

他点头,开口说:“那些翡翠,还有白奇楠…最要紧的是百年沉水的白奇楠,只有这么几颗了。”

沉香本来就是其貌不扬的东西,看上去就像槽木头,而她腰链上那些质地更奇特,非常软。裴欢一直以为那些翡翠非常贵重,根本没留心配的木头珠子。

从十八岁到现在,其间裴欢险些把它给扔了,从未细心保管。如今得知真相,一想到自己戴的是整个敬兰会的命脉,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想要摘下来。

华绍亭笑了,压下她的手:“瞧把你吓的,没事。”

她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整理他的枕头让他能躺舒服一点,又小声说:“这么多年隋远一直在帮你找心脏配型,总算没白费。明早就要手术了,华绍亭,我什么事都依着你去办了,最后这件你得听我的,还有我和笙笙呢,你绝对…绝对不许…”

他逗她,让她别紧张:“现在夫人做主,我哪敢不听。”

裴欢紧紧握着他的手。华绍亭歇了一会儿,又和她说:“有件事必须告诉你了,毕竟我有可能出不来,再瞒下去怕你怪我。”他示意她离近一点,轻声说,“阿熙就在西苑。”

裴欢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问:“她是不是连我都不记得了?还是不想见我?”

“重度精神分裂。我不敢带你去,怕她看见你情绪太激动反而更不好。”华绍亭坦然承认,“是我当年逼问她造成的…因为当年强迫你去医院引产的事,是阿熙派人做的。”

裴欢背过身强忍下难过,确实想到过,前后串联起来,能够接触华先生身边的亲信,并且知道他不想要孩子敢擅自做主的人,只有这么几个。

何况,那件事一定因为牵连到了裴欢至亲的人,华绍亭才不肯说,宁可瞒下六年。

裴欢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哭,怕引起华绍亭情绪不稳,安慰他说:“我知道你为我好。”她冷静了一会儿,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阿熙为什么这么做?我都不知道她恨

我,她总是有话也不说,从来都自己藏着。”

华绍亭抬手揉揉她的脸颊,让她坚强一点:“那是你亲姐姐,你肯定受不了,可我怕明天出不来,这些话就没人告诉你了。”他说一会儿缓一

会儿,慢慢把全部的事情都坦白,“裴裴,确实也有我的问题,她是怪我偏心。”

这件事一度是兰坊的最高机密,除了华先生和隋远,没有其他人清楚真相。

到手术之前,华绍亭才终于肯松口。

当年他态度很强硬,从裴欢怀孕之后就一直想劝她放弃。但后来裴欢赌气离家出走,他好不容易才把她找回来,哪还狠得下心,何况他本身就拗不过她,自己也舍不得孩子,直到裴欢怀孕四个月,再有什么想法都晚了。

谁也没想到裴熙利用了这一点。

裴熙小时候受过刺激,多年自闭,可她一心爱慕华绍亭。原本姐妹俩还都相安无事,渐渐大了,华绍亭只宠着裴欢一个人,到最后裴欢甚至搬去和他一起住了。明明两人是亲姐妹,裴熙被冷落,越想越钻牛角尖,觉得华绍亭偏心,把嫉妒和恨意转嫁到妹妹身上,恨到骨子里。

裴熙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想事情简单疯狂,她眼看妹妹怀孕,自知再也没有机会,竟然借着华绍亭养病的时候,擅自做主去和他身边的亲信做交易,让他们绑走裴欢。

她把一切都伪装成华先生要处理掉孩子的样子,就算有什么意外,裴欢也注定恨死华绍亭了,不会再回兰坊。

而后东窗事发,华绍亭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看到的就是蒋维成故意留下的惨状,他真的以为那个孩子没有了,而裴欢受尽折磨恨死自己,华绍亭为此病重,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放裴欢离开兰坊。

这些都是往事了,华绍亭现在可以说得很平淡,可是如果没有这一切,他们都不用浪费六年时间。

裴欢听着听着还是没忍住眼泪,她不知道这些年华绍亭是怎么过来的,那条街上每个人心里都有鬼。

人心善变和天灾莫测比起来,前者更让人无法接受。

那是她唯一的姐姐,却因为嫉妒做出这样的事,何况别人。

华绍亭从来不让裴欢知道这些阴暗面,希望她无忧无虑,一辈子只做他的小女孩。可惜他们毕竟都是兰坊里的人,因为嫉妒,就能毁了三个人裴欢擦着眼泪问他:“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六年?如果肯早点让我回去…”她说不下去。

华绍亭摇头,指指自己周围那堆仪器,苦笑着解释:“我那会儿病得也和现在差不多了,隋远没把握,我是想六年后你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到那时候你再恨再难过,只

要我死,你就能放下了。”

六年前华绍亭病危,活到那一步,他真的想过要放手,可他终究没有死。多年消磨,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也有放不下的人。

他慢慢地说:“既然舍不得,那我就不择手段,逼也要把你逼回来。只要阿熙还在,你早晚要回来。”

裴欢的眼泪流得更凶。他最见不得她哭,可他也最容易让她哭:“你就是这样,总帮我安排好一切..…。你

都不问问我是怎么想的!”

华绍亭看她哭得伤心,无奈地摇头:“裴裴,要想我好受一点你就别哭。”他向她张开手,“好了,一会儿让笙笙看见你哭得比她还难看,多丢人。过来,让我抱抱。”

裴欢又哭又笑,总算擦干净脸弯下身环住他。她真是没办法,这辈子她斗不过他,只能闷着声音说:“哥哥,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不在…我可怎么办?”

裴欢不敢告诉他,告别仪式上她看着那些人哭,害怕得不敢去和他们说话,她怕她一开口,那个场面就会成真。

她不敢想万一,如果有万一,她一天也活不下去。

裴欢听着华绍亭的呼吸声还算平稳,心里慢慢安静下来,闭上眼睛靠在他颈侧,过了一会儿小声说:“不许再说话,好好体息,我陪着你。”

第二天华绍亭被推进手术室,他脸色很不好,整个人近乎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被人推走。裴欢心里难受,但脸上不能露出来,掩饰好了不让他担心。

隋远不放心她,特意挤出时间再和她说两句话:“我一定尽全力。”

裴欢已经很疲惫了,之前被顾琳打到肋骨骨折,但华绍亭病危,她有事也都自己忍下来,不肯告诉他。前几天刚恢复,回去面对敬兰会的人,现在又要守着华绍亭做手术。

裴欢靠着墙壁长出一口气,示意自己没事:“我知道。如果你也做不到,那就没人能救他了。”

隋远看看她说:“他过去和我交代过,如果哪天他不在了,留给你一笔遗产,西苑的事得让你知道。”

裴欢点头:“他和我说了。”她看看窗外,“我想过,之后还是把阿熙接出来吧,找一家疗养院,再具体看看她的情况。”

隋远没什么意见,想想又说:“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他的意思是,那笔钱…足够你后半生无忧的一笔钱,密码是阿熙在西苑的门牌号,你去了就知道。他把东西都留给你了,如果他有万一,敬兰会的人也不敢找你麻烦。”

裴欢并不意外,知道华绍亭早把一切都想好了,他天生就是做决定的人,一切都要在他掌握之中,否则老会长当年也不会选中他。

她恨恨地有些赌气,抬头看着隋远说:“他想死没那么容易,拿钱就想封口?”

隋远笑了:“这才是三小姐。”

华绍亭的病情很复杂,心肺功能都已经衰竭,手术时间很长,将近十个小时的等待,还是没有消息。

裴欢去把笙笙接回来了,孩子也知道华绍亭今天做手术,不吵不闹格外安静,自己坐在椅子上,好像还在想事。

裴欢起初紧张得坐不住,时间久了,她等得已经麻木,如今除了听天由命没别的办法。

天已经黑了,从早到晚,走廊里最终就剩下她和笙笙。

里边的人是全城讳莫如深的华先生,他身居高位,曾经前呼后拥,想随便走走都不容易,但最后他却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做人难就难在曾经巅峰还能抽身而退,从头来过。

唐颂和裴欢说过的话也是这个意思,他们都有一样的顾虑,怕只怕华先生最后看不开,不肯把自己多年的心血拱手让人。

但他们都把他看轻了。

华绍亭既然能当得起盛名,就能放得下输赢。

手术一直在进行中,时间越来越晚。

裴欢几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在想一旦听到噩耗该怎么和笙笙解释。

隋远突然出来了,裴欢跑过去拉住他问结果,声音都在发抖。

大型手术让隋远累得快要虚脱,他勉强舒了一口气,伸手拍拍裴欢的肩膀说:“估计你拿不到遗产了,手术很成功。”

裴欢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她抱住隋远想说感谢的话,硬咽着开不了口。

华绍亭暂时无法恢复自主呼吸,还没有醒,必须转回重症监护病房。裴欢一个人牵着笙笙,在空荡荡的医院走廊里哭出声来。

这并不是最艰难的等待,器官移植之后华绍亭必须经历漫长的观察期,防止发生排异反应。起初裴欢和孩子无法见到他,到最后她每天都担心他发生出血和急性排斥,熬到心力交瘁。

裴欢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但是每天睁开眼,还是必须打起精神坚持下去。

一个月之后,华绍亭终于能从重症病房转移出来,隋远一早就打电话让她们赶过去。

那天沐城很热,街上的人早就已经换上短袖裙装。要是往年这时候,海棠阁里的树木枝繁叶茂,华先生会让人把藤椅都放在树阴下,等到裴欢从外边回来,远远地就能看见他在海棠树下看书。

现在想起来,像前生那么远。

华绍亭的嗓子太久没有说话已经不适应了,他在病床上躺着,看见她,却出不了声。

她摇头让他别勉强。他笑了一下,又转过脸要看笙笙。

裴欢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等到他总算脱离危险,她已经没有激烈的情绪了,没和他商量,直接告诉他:“笙笙准备上学前班了,到时她该随谁姓就随谁姓,你别想赖账。”

华绍亭笑意更深,动了动想看看孩子。裴欢把笙笙抱起来放在他病床边上。

笙笙小心翼翼地靠过去,突然伸出手拉住他。

裴欢怕她乱动,刚要提醒她小心一点,笙笙却开口和他说:“爸爸,我想你了。”

华绍亭明显很惊讶,说不了话,紧紧握住笙笙的手,慢慢地流出眼泪。

他想他这辈子,总算没白费。

有多少风风光光的前尘往事,也抵不过人心难医。

属于他的那一页翻过去之后,世间再无华先生。

等到那一年中秋的时候,华绍亭已经出院有一段时间了。

裴欢从市里买了月饼回家,笙笙上了一家双语学前班,校车还没回来,家里就华绍亭一个人。

他还是懒,不爱动,虽说没事在街口开了一家古董店,但他想起来才去,不去的时候就雇了两人随便盯着,根本也不管。

他的左眼几乎看不见东西了,不过他自己习惯下来倒看不出什么影响,只是不喜欢亮的地方。

裴欢上楼,看见他正在喂黑子,随口和他说:“听说今年照规矩还有家宴,市里的车基本都不往兰坊那边开了。”

他“嗯”了一声,把白鼠扔进黑子的养殖箱里,口气平淡地提了一句:“刚才蒋维成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