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紧张,房间里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
“李惟,你先来吧,你肯定没问题。”
“考生姓名,李惟;准考证号,XXXXX……”
刘志君一边听他报信息,一边操作,填完后按了回车。
酒店无线网很卡,浏览器小圆圈转了三十秒才出来。
刘志君看了看页面,松了一口气:“实验加理论成绩非常高,一等奖,估计应该是全省前几名。好样的,肯定能进省队。”
接下来轮到张蔓。
“张蔓,准考证号XXXXX……很不错啊,成绩很好,也是一等奖。”
这回刘志君有点吃惊了,这分数,说不准也能进省队了?
接下来,所有人轮流查分,查成绩。
很多年后,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成为了各个领域的精英,然而每每想起这个场景,仍然能听到胸膛里,血液沸腾的声音。
这一年,这个温暖的上午,J城三中旁边的酒店,一间不算大的房间里,初秋的朝阳斜斜照在窗帘上。
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还有十一个半大孩子,围在一台厚厚的笔记本电脑旁边。
那电脑硬件不太好,风扇转动的时候,呼呼作响,在这样嘈杂的背景音中,男人微微发着抖的声音,每隔一分钟就要响起一次。
——像是虔诚又郑重地,给每个人,盖上一个荣誉的印章。
“陈峻……一等奖。”
“齐乐乐……一等奖”
“金明一等奖……”
“……一等奖。”
“一等奖。”
……
这年的L省,依旧取复赛前五十名为省一等奖,他们N城一中高二物竞班,占了十一个。这样的成绩,往年也只有省实验或者Z城实验能拿得出来。
查完成绩之后许久,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
片刻后,打破沉默的不是曹志学他们的“卧槽”,而是齐乐乐的哭声。
先是小声的哽咽,后来却实在忍不住,那个平时胆小文静又没什么存在感的胖姑娘,突然蹲下身子,后来甚至跌坐在地板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像是某根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突然就断了。
真好,真好,他们一起奋斗,一起互相加油鼓气,没有一个人落单啊。
封闭的房间里,姑娘抑制不住的哭声四处回荡着,逐渐惹得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连刘志君都偏过头,眨去眼里的湿意。
这群孩子,真的不容易,他教了快二十年书了,也负责过十多届物竞班,从来没见过这么努力自觉的一届。
从高一下学期开始到现在,加上暑假,整整七个月的时间,物竞班十一个人,在这七个月里,付出了太多太多。
寻常的周末,同学们放假,他们在集训;中午,同学们午睡,他们在刷题;晚自习,同学们写完作业或许看看杂志或小说,他们在上课甚至考试。
还有,原先学校规定暑假集训一个半月,他们自发地延长成了整整两个月,期间除了几个同学因为生病请了几次假,从来没有人缺席。
大家每天在学校里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但一做起题来,完全分辨不出谁比谁更认真。
有时候,努力或者理想,从来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口号,这些青春年少的孩子们,在这个本应该肆意玩笑的年纪,扛起了他们沉重的未来。
第78章
对于N城一中来说, 这一年的高中物理竞赛复赛, 是一座里程碑般的存在。
从这一年开始, 这所在省内名气不大的重点高中,得到了很多名校的重视以及教育部资源的倾斜。
名不见经传的三线小城市高中,在这一届的物竞复赛中, 拿了13个全省一等奖,甚至还有两个省队名额, 这样的战绩, 直追省内竞赛第一大校, Z城实验。
当然,最最传奇的, 最让人称道的,却并不止这些。
距离复赛结束两个月后,十二月初,又一年冬。
N城下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雪, 冬日狂啸的海风卷起纷飞大雪。
建筑被掩盖在茫茫大雪之中,路两旁形似圣诞树的冷杉上积满厚重落雪,乍一眼看去,竟像是圣诞夜前, 某个宁静的欧洲小镇。
一中, 高二物理年级组办公室门口。
几个电视台记者、晚报新闻记者焦急地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等办公室门一开, 立刻围了上去。
打头的是一位穿着驼色长款大衣的年轻女人,面容端庄, 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笑容和煦——是省电视台的新人美女记者,周棠。
办公室门被推开,刘志君穿得比以往正式了许多,白衬衫,黑框眼镜,配上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十足一位严厉的高中班主任形象。
周棠友好地站上前,和刘志君握手:“刘老师您好,我们是前两天和贵校预约来采访的记者,我叫周棠,来自省电视台。这位是邱小露,来自省教育晚报。”
她说着,侧过脸,示意后面的跟拍摄像机可以开始拍摄了。
第一次上电视,刘志君有点紧张,还在他那张面瘫脸再是局促紧张也显不出来。
周棠先是问了他几个有关于学校环境、学生学习生活等无关紧要的问题,几句话之后就切入了正题。
“刘老师,前段时间贵校的李惟同学在这一届物理竞赛当中斩获全国第一名,听说成绩出来的当天就和B大物理系签订了保送协议;还有张蔓同学,听说是拿了全国银牌,被保送至B大医学部。请问这个消息准确吗?”
提到他们俩,刘志君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笑容:“对,都是成绩出来当天晚上签的。那天在Z城的酒店,我亲眼看着他们和B大招生办老师签了协议。这两个孩子,是我们一中的骄傲。”
周棠赞许地点头:“不仅是一中的骄傲,也是我们L省的骄傲,根据统计,这还是我们省考生第一次在全国物理竞赛中荣获第一名。”
其实原本高中物理竞赛并不在广大群众的关注焦点之内,然而前阵子全国决赛成绩出来之后,网上突然开始疯传一个视频——正是这年的物理竞赛全国第一名,李惟同学和学校之前的教练“切磋”物理的那个视频。
视频里,那个天才少年眉目精致,神情笃定,浅笑着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又一行复杂的公式。
便是再模糊的画质也让所有看到这个视频的人感到惊心动魄的震撼与窒息。
十七岁,高二,全国物理竞赛第一名,保送B大……而且还长得这么帅。学霸,当然让人羡慕,但更能勾起网络上万千花痴少女心的,确实高颜值学霸。
于是很快,这个视频就不仅仅在N城本地社交网站上传播了,越传越火。
在这时候,又有人爆料,同一届物理竞赛L省唯一一个女生,国家银牌张蔓同学,是李惟的女朋友,两人双双保送B大。
有网友上传了一中贴吧里找到的张蔓同学的照片。
难得一见的学霸情侣,又都是高颜值。
于是这个小新闻一炮而火,甚至在热搜上飘了好几天,最后惊动了省电视台,这才派人来采访。
毕竟是新闻媒体,关注的永远是观众们最想知道的内容。
周棠又问:“有网友爆料,李惟同学和张蔓同学是一对校园情侣,刘老师,请问这件事您知情吗?”
抓早恋抓了十几年的资深班主任刘志君,突然哈哈笑着:“这个我当然知道,其实早恋这件事情有利有弊,像他们二位那样高智商、意志力强、有共同理想的人,在一起会给彼此带来积极正面的影响。”
说完,刘志君又板起脸,认认真真对着镜头说道:“不过,我从来不鼓励早恋,毕竟想要遇到这样的对象,可能性或许比你考上B大还要低。”
采访最后,周棠提出能不能直接采访一下李惟和张蔓本人。
刘志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他们俩出去旅游了,不在学校。”
扛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正打算关机器,听到身后一阵起哄。
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们大笑着冲摄像机喊:“他们俩出去度蜜月了,现在不在!”
……
此时此刻,距离N城2800公里之外的海南,三亚。
与大雪纷飞的N城不同,十二月的三亚,气温正适宜。
湛蓝色的海边,嫩色沙滩上,往来的游客们纷纷穿着花色短衫,打着阳伞,戴着大大的墨镜。许多年轻貌美的姑娘穿着性感的比基尼,露着大长腿,在海边嬉戏打闹。
——好一派浓郁的夏日气息。
三亚和N城都靠海,但纬度的差异让它们显现了完全不同的自然风光。如果说N城的金色沙滩、艳色晚霞像是一笔浓墨重彩的国画,那么海南,不论是天空、海水或是沙滩,都浅一个色号,更像是小清新的少女漫画。
蓝天、白云、阳光、沙滩、椰子树,所有冬日里没有的梦幻,这里都有。
酒店就在海边,除了一片视野绝佳的金色沙滩,还有最近网上很红的无边泳池。
张蔓穿着T恤和短裤坐在沙滩上,看眼前许多年轻姑娘们穿着泳衣下去游泳,磨了磨牙,转过身看身边躺在躺椅上的少年。
他正躺在大大的遮阳伞下睡觉,阳光还是有点刺眼,于是拿了她的遮阳帽盖在眼睛上,帽檐下只露出了一截玉石般的下巴。
“李惟,我来的时候塞进行李箱的泳衣你真没看见?”
她之前买了泳衣寄到他家,明明记得走之前她塞进行李箱的,结果到了这儿才发现,泳衣不见了。
那泳衣是陈菲儿给她挑的款式,上下两片式,上头是黑色蝴蝶结抹胸,下面是一条荷叶边小裙子,裙子上还绣了红彤彤的小爱心。
虽然她觉得布料有点少,但架不住那小衣服可爱啊,而且来三亚玩,怎么能没有泳衣呢?
她现在穿着个大T恤坐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少年闻言,修长手指拿开帽子:“……没有。”
张蔓抢过帽子,作势用手拍他脑袋,落到实处却只是轻柔地摸了摸他发梢:“撒谎。”
少年唇边带了笑意,眼神轻轻浅浅在她胸前扫了一眼。
“蔓蔓,你太小了,这么穿不好。”
张蔓神色一愣,眉头拧起来,不满地伸手推了推他的脑袋:“你又知道了?我哪里小了?我跟班里她们比……不算小的好不好……”
少年抓住她乱动的手,扣在手心里,愉悦地笑开:“我是说,年纪小。嗯,我的蔓蔓不小,绝对不小。”
“……”
张蔓这才知道她被他骗了,一下子脸色爆红,尴尬地转过脑袋不理他。
少年见她恼了,便不再逗她,斟酌了一会儿,神情略有些严肃:“蔓蔓,为什么要签B大医学部?”
B大医学部和B大的招生标准不一样,每年高考的分数线都要比B大的录取分数低二十多分。
虽然银牌不像金牌,没办法直接保送,但和B大签协议降一本线是没问题的,而且专业选择范围很大。然而张蔓在成绩出来之后,就和招生老师商量了,想去分数线更低的B大医学院。
“也没有为什么,其实你也知道的,我不像你,也不像陈峻他们,我对物理其实没有那么浓厚的热爱和天赋,能够支持我一直走下去。我能走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我也不想一直撞这堵南墙。”
她说着嘟了嘟嘴。
“男朋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笨啊?”
她前世今生,都算不得聪明,只是占了重生的便宜,加上一直拼命努力。
“嗯,很笨。”
——一根筋,又轴,遇到想做的事就倔得很。
张蔓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生气地戳了戳他。
少年抓过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但是,我就喜欢你这么……笨的。”
这还差不多……
“然后我正好看到医学部这边提前招生,门槛比B大别的专业都低,我觉得学医也挺好的,所以就和招生老师商量了。他们一开始还为难呢,毕竟我考的是物理竞赛,不是生物竞赛,不过这也不是硬性门槛,最终还是同意和我签了保送协议。”
张蔓眼睛亮亮的,蹭到少年身边,把脑袋贴在他胳膊上:“男朋友,我们以后可以在一起上大学了。”
其实她报医学部的原因当然不仅仅是这个。
她是预谋已久的。
B大医学院的基础医学专业里面有一个神经生物学系,她就打算等正式分专业的时候就报这个。
神经生物学,研究的是人类的神经系统结构、功能、发育和演化。并且这个专业非常重视与神经精神疾病学研究的紧密结合,通过科学研究促进一些精神疾病的临床治疗。
它不像物理那么广阔,它研究的,不是广袤的宇宙星辰。
但和物理一样,都是追寻本质。物理学,想要找到世界形成的法规和真理,而神经科学,则是研究人类思想、行为的本质。
张蔓很感兴趣。
当然,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她想从科学的角度,去理解他的病症,她想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有一天,看透他身上那片黑暗的本质,然后轻轻松松地把他留在身边。
少年听她这么说,便没再追问,而是把人从沙滩上拉起来,让她躺在他身边,躺椅非常大,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张蔓靠在少年的胸前,手伸上去绕他的头发玩。
“呐,男朋友,你最近还有没有看到他们啊?”
她说得含糊,但知道他肯定懂。
还没等他回答,她又加了一句:“不许撒谎。”
少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嗯,偶尔还是能看到。”
张蔓心里一紧,转过身,眼睛瞪着他:“你上次不是说基本都好了吗?不行不行,等这趟回去了,我再陪你去医院做一下检查。”
他摇摇头,或许是阳光晃眼,他眯了眯眼睛:“蔓蔓,我或许好不了,可能以后也都能看到,但那也没什么。频率很低,而且我现在已经很少失控了。没事的,反正看到了,我就当作他们不存在。”
他自己能感觉到,他的病情在逐渐地改善。
几个月前,他还需要不断挣扎才能从妄想中清醒过来,甚至偶尔还是会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但一次次的心理治疗和每天睡觉前的自我催眠和心理克服,到了现在,大部分时候,他在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心里就能分辨出来,他们和他的蔓蔓不一样,他们是假的。
所以就算他们还在那儿,他也可以尝试着不去理会,就当作是空气。
他知道,想要完全治好妄想症,是不太现实的,现有的医疗水平完全达不到这个目标。所以目前这样,或许就是最好的情况了。
那天,考决赛之前的那个周三,他最后一次去医院做心理治疗。
医生经过一系列的检查之后,很愉快地告诉他,他的精神状态非常好,就连抑郁症的症状也基本消失了。
医生宣布完这个诊断结果之后,非常诧异,表示不管是他的精神疾病还是心理疾病,都恢复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很多,原本以为会是一场耗时长久的硬战,没想到一路过关斩将,攻城掠地。
他当时闭着眼笑了,没说话。
这一切,都是他最爱的姑娘带给他的,是她给了他无边的勇气,是她给了他活着的意义。
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是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他害怕很多东西。他害怕世界观的崩塌,他害怕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更害怕伤害她。
所以他畏首畏尾,无法前行。
——然而,在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从未放弃他。
就算是他想要放弃他自己,她也从未,放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