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过来的时候,体育老师还没叫人。
“嗯。”
少年的声音有些紧绷,语速也比平常快,沙哑之中明显带了点冷硬:“生病了为什么不请假。”
张蔓感觉脸上有点痒,于是借他的校服布料蹭了蹭脸颊,听他这么问,自然地回答:“你知道的嘛,我物理那么差,要是再翘课,我怕我跟不上。”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喂,李惟,你昨天饿肚子了吗?”
少年抿了抿唇,好半晌诚实地点点头。
知道她早早要来,他很早就起了。她说她要来给他做饭,他就在家里一直等着,等了她一天,也饿了一天。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等一个人,从清晨等到夜幕,时间好像都静止了。
昨天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发着呆,什么也看不进去,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烦躁,脑海里开始无法控制地想着一些无意义的东西。
——她终究还是不想再来了吧,就像从前那些对自己献殷勤、后来又逃得远远的人,一样。
——不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么,为什么一想到她也这样,他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一股子黑暗戾气往下拖,前所未有的烦闷和暴躁。
幸好,她没有。
张蔓得到答案,心里有些难受,她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袖,轻摇着:“李惟,我下周一定,一定给你做好吃的。昨天是我不对。”
“先管好你自己。”少年的声音发硬,也不看她,不知道有没有同意。
走过小拱桥就到了医务室。
短短两个星期之内,两人已经是第二次来这个医务室,头发花白的医生还记得他们。
他推了推老花眼镜,笑着调侃:“你们俩个小同学是嫌我一个人待着太无聊,抢着受伤生病来找我聊天的吧?”
张蔓笑了笑,靠着李惟的肩膀坐下来,其实到了室内,阳光没那么剧烈,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只是贪恋他身上清新的肥皂味和暖暖的体温,不想离开。
医生看着两人,眼里闪过一丝了然,轻咳了一声,拿出温度计给她量体温。
几分钟后,医生看了一眼温度计:“有点轻烧,之前吃过药吗?”
张蔓老老实实回答道:“嗯,昨天烧得厉害,在医院里待了一天,打了点滴,也吃了药。”
医生又问:“你知道昨天你用了什么药吗?”
张蔓摇摇头,昨天醒过来已经是半夜了,她心里又着急,根本没注意。
医生沉思了一会儿,给出建议:“你现在不严重,就是有点低烧还没退。我担心我开的药和你之前用的药会有冲突。那这样,慎重起见,你最好还是请假回那家医院继续输液。”
“行,我一会儿给我妈妈打个电话。”
……
张慧芳来得很快,见到一个男生扶着张蔓,看了他几眼后向他道了谢,立马就把带着火气的矛头指向她。
她冷笑一声接过她,往她额头上一探,声音更是讽刺:“说什么也要来上学,我后来想想就觉得不对劲,你有这么好学?是不是为了跟你那个同学解释?张蔓,你可真是轴啊,等个一两天怎么了,你生病了人家还能怪你吗?活该发烧烧死你。”
张蔓简直想一把捂住她的嘴,她刚跟李惟解释了自己是因为不想翘课才没请假的,这不是立马打脸吗?
她有些尴尬地抬头看着李惟,却发现少年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蔓松了一口气,他可能根本没注意听。
……
张慧芳是开车来的,接上她去了昨天那个医院。
路上,张慧芳对李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蔓蔓,刚刚那个扶着你的男生是谁啊,长得有点像年轻时候的那个明星,谁来着,就是很有名的演电影的那个……”
张蔓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声音激动,心里有点无奈。张慧芳就是见着美男走不动路的人,年轻时这样,到现在也没改。
所以后来,郑执能那么轻易地骗走她的心,毕竟那个渣男,有着还算拿得出手的长相。
此刻,她无力地申诉:“我还病着呢。”
张慧芳闭了嘴,撩了撩长发:“也是,不过张蔓,这么好的帅哥可别错过了,以我的人生经验,这个长相算是极品了。”
——
病去如抽丝,张蔓的感冒差不多过了一周才好。
这周六,她七点多就起了,背着出包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清晨的菜场很热闹,这年的N城还没有像后来那样统一规划每个摊位,菜贩们零零散散摆着摊,有一些甚至就摆在路边。
张蔓琢磨了一下要做的菜,挑了一袋油面筋,一包榨好的肉馅,一袋蘑菇、洋葱,还有两根茄子。
出了菜场,在路口看到有个水果摊,她蹲下来,挑了几个芒果。
半个多小时后,她拎着东西到了李惟家。按完门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过来开门。
李惟家里开着冷气,温度很低,张蔓一进门直打了个哆嗦。
她今天穿着露肩的无袖连衣裙,被冷气一吹,还是有点冷。
少年头发有点凌乱,看样子是听到门铃声才起床来给她开门。他一身灰色的长袖家居服,因为左手还打着石膏,那边的袖子被剪开,样子略微有点滑稽。
他看她冻得直哆嗦,皱了皱眉:“生病了还穿这么少。”
张蔓反驳:“我已经好了。”
少年看了她一眼,目光微凉,也没说话,转身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出来,手上还带了一套衣服。
是和他身上那套家居服一样的款式和尺寸,只不过换了个颜色。
他把衣服裤子递给她:“换上。”
说着,又去客厅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
张蔓听话地套好上衣,衣服太大,她穿上就遮到了大腿。长长的袖子把她的手臂整个包起来,柔软的棉质布料在冷气房里显得很温暖。
而且,还带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清新肥皂味。
她为难地看了看手上的裤子:“裤子也要穿吗?”
少年的目光往下,在她光溜溜的双腿上停了一瞬,点点头。
“那……你转过去。”
第13章
“那……你转过去。”
张蔓脸颊有点发烫,她穿着裙子,如果要套裤子的话,肯定是会走光的。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背过身去。
张蔓趁他转过身,迅速套好裤子,发现真的长了好大一截,根本没法走路。她把裤脚折了三四折,又把衣袖也折了三四折,才能自由活动。
倒像要下田插秧。
张蔓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李惟,两人现在穿着一模一样的家居服,不过他的是灰黑色,她的是藏蓝色,很像情侣款。
她把食材拎进来,跟他打了一声招呼,就进厨房忙碌了。
刚往油面筋里全部塞上肉,发现少年倚在门边看着她的动作,眼神似是不解。
张蔓笑了,扬了扬手里的面筋:“这是H城那边大家爱吃的菜,油面筋塞肉,我放了蘑菇丁、洋葱末和肉末,味道很不错的。你待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少年点点头,还是靠在门边没走。
“你不用在这里看着我,饭好了我叫你,你去忙你的吧。”张蔓抬起手背蹭了蹭额头。
“……嗯。”
少年又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转身去了书房。
锅里的水烧开了,张蔓把油面筋一一放进去,加了一些调料,心里舒了一口气。
这才不到一个月,李惟对她的态度已经柔和了不是一点半点,今天竟然还给她穿他的衣服。
虽然,离喜欢还差得很远。
这点张蔓很清楚,这个冷淡又偏执的少年,他曾经喜欢她的时候,眼睛里有光,挡也挡不住。
不过她的心里充满了希望,想要能帮他治病,首先得让他完全信任她,现在这样还不够。
。……
张蔓一共做了两个菜,肉沫茄子和油面筋塞肉。这两个菜还是前世去了H城以后学的,符合江南人的口味。
李惟家里连米都没有,她只能煮点面条。
她手脚很快,全程也就半小时,热乎乎的菜和面条就上桌了。
做完饭菜,她又切了两个芒果,摆在盘里,上面插上几根牙签。
张蔓把饭菜放在餐桌上,走去书房。李惟正埋头看书,专心致志到根本没注意她进来。
张蔓两手撑在书桌上,弯腰看对面的他。少年专注起来的样子,很像古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举子。
从某种角度来说,有时候,张蔓也挺羡慕他的。人这一生很短暂,有多少人虽然长寿,但一生都没找寻到生命的方向和意义,一直碌碌无为地虚度光阴。但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赋和使命,哪怕那背后,是广袤黑暗。
张蔓耐心地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式子,这才出声。
“喂,李惟,吃饭啦。吃完饭再看不迟。”
少年抬头看她,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眼里却带着些许兴奋和雀跃。看来是学习上有了点进展。
两人回到餐桌前。
红木餐桌擦得一尘不染,餐桌的一角放着一个闲置的复古烛台,上面并没有放蜡烛。桌上摆着两个摆盘随意但色泽诱人的菜肴,还没靠近就能闻到香味。
少年看到桌上挺丰盛的菜式,眼里有些怔忡。
其实大多数时候这个餐桌是闲置的,他一个人,往往直接在书房里吃饭,草草吃几口,或许还会一边吃一边看书。
但是今天她在,是两个人。
少年抿了抿唇,坐下,拿起面前的碗筷。
张蔓突然就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说实话,她对自己的手艺是很有信心的,但李惟的口味她还真的不清楚,万一他不爱吃,那……
“快尝尝!”,张蔓夹了一个油面筋到他碗里,放下筷子,双手捧腮期待地看着他。
少年点点头,夹起面筋咬了一口。他的吃相很好,明明每一口咬得不算少,但给人感觉就是细嚼慢咽的那种,也不会发出一丁点声音。
张蔓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很好,完全没有皱眉。
她心里暗喜,放心地坐下,和他一起吃起来。
由于李惟只有一只手能用,不太方便,张蔓就一边吃一边用公筷给他夹菜。
事实证明,这两道菜应该是很合他的口味,因为到了最后,盘子里的仅剩的一根茄条都被他一扫而光了,油面筋更不用说,一个也没剩。
张蔓看着空空的盘子,嘴巴微张,她本来还打算吃不完的留着中午拌面的。
她把两个空碗收在一起,从餐桌上抽了一张纸巾,从中间撕成两半,一半自己擦嘴,另一半自然而然地递给他。
递出去的刹那她暗道一声糟糕,平时和陈菲儿一起吃东西太习惯。然而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收回的时候,少年伸出右手,接过那一半撕得坑坑洼洼的纸巾,无比自然地擦了擦嘴角。
由于今天要把上次的三个小时补上,所以就成了上午三小时,下午三小时。
李惟安排了一下时间,让张蔓上午做习题,他下午统一讲。
张蔓吸取了上周的教训,挑了一些比较难的题目瞎写了,基础的她做对了七七八八。李惟依旧坐在她身边,看着自己的书。张蔓注意到,他还是在看之前那本量子力学,不过页数已经往后翻了很多了。
很快,上午在两人静谧的氛围中渡过,期间张蔓一边写作业,一边帮李惟换草稿纸、换墨水,照顾他的不方便,自觉得很。
。……
中午两人草草地吃了点面条就开始讲课,李惟翻了翻张蔓写得密密麻麻的习题集,看了几分钟,还算满意地点点头。
“有进步,不过稍微复杂一点的综合题你还是没搞清楚。比如这道,不单纯是运动学,还有力学。记住,力学和运动学方程现阶段一共只有那么几个公式,几个变量,只要你搞清楚题目的已知条件,还有他想让你求的未知数,再找出他们之间的函数关系,就没问题。你想要解出几个未知变量,就需要相同数量的线性无关方程组……”
李惟见少女皱着眉,意识到刚刚自己的那句话超纲了:“不好意思,刚刚说得深了,你大致理解成,几个方程,几个未知数。比如这题,你最终解不出来就是因为你有四个未知变量,但你只列了三个方程式。”
“还有这题……”
张蔓一边听,一边乖巧地点头,心里有些震惊。
他从来没学过师范专业,但讲起课来清晰明了,每一种题型都能一下子就抓住重点。就算她原本就很熟练的一些东西,在他的讲述下也得到了一些新的思路,所以倒是并不枯燥难捱。
其实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总算讲完了所有的习题,李惟又负责地给她总结了力学和运动学的所有内容,甚至带着她预习了老师还没讲的东西。
等到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五点多。
张蔓伸了个懒腰,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李惟家离西海岸不远,楼层又高,从窗户眺望出去能看到一片蔚蓝色大海。
正值日落,海平面与天的交界处,泛起了片片红霞,一层一层堆叠着,深浅不一。
她回过身,看着仍在看书的李惟。
他和她真的不一样,他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回想起来,张蔓几乎没怎么看到他有其他的活动,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物理。
或许是性格使然,更是兴趣驱使。
他在初中的时候就看完了微积分、线性代数和概率论。有了这些数□□算能力,他就开始自学电磁学、哈密顿力学,再到更深的量子力学和广义相对论。
他一本一本地往上看,按照知识的阶梯层次,努力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
张蔓深刻地觉得,其实那句老话真的没错,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就算他有再敏锐的思维,如果不是这么疯狂地钻研,也只会明珠蒙尘。
“李惟,我每周加起来到你这儿补课六个小时,会不会打扰你学习?”
少年拿着书的右手顿了顿,接着轻轻合上书页,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窗外不远处,湛蓝大海拥抱着落日的余晖,在重复着每天这个时候该有的退潮。
正好是下午五六点,一片被海水浸泡了一天的深色沙滩逐渐袒露出来,和之上干燥、浅色的沙滩形成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日月的引力场导致地球上潮涨潮落,我们人也一样。我也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能静下心来思考。”
“你在,我在潮落的时候正好有事可做。”
他的声音一贯冷清,带着些许沙哑。他的眼里装着蔚蓝色的大海,装着暖红的天空,更装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广袤星辰。
他的命运单薄而悲惨,却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很少有的坚定意念和广阔胸怀。
她看着少年认真的眼神,突然湿了眼眶:“李惟,你一定要相信自己,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伟大的人。”
——这样的他,让她骄傲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