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进却摇了摇头:
“苏大人并没有来,只有他妻子并一儿两女到了,倒是给王爷送来了一封信——”
林文进拱手送上信函。
这几日,凡是来投的灾区官员家眷,一般均是官员亲自护送前来,唯恐混乱之中,家人出事…
苏仲霖这般依然坚守的,却还是第一个。楚昭怔了一下,心里不由暗暗赞叹,怪不得容公对此人颇为青睐,这苏家子确也委实忠心。
楚昭忙接过信函打开,眉心顿时蹙成了个川字型,半晌才抬头对林文进道:
“你安排一下,明天一早,孤就要动身去奉元。”
苏仲霖信上所说果然如楚昭推测,奉元城池几乎完全倒塌。更要命的是,唯一一条通往边关的运粮要道也彻底损毁!
不能运粮的话,那太傅的大军——
更何况,现在那冰晶雪莲还没有送到太傅手中,也不知道太傅现在怎么样了?
自己必须要赶紧把雪莲送过去!
一直忙到将近三更,楚昭才处理完手头的事务。
刚要除了鞋袜上床安歇,却隐隐听见外面有些扰攘之声。刚要发问,近侍已经跑进来小心禀告,言说是朔州郡守谢简的家眷到了。
很快林文进的声音也传来,楚昭放下心来,想要上床安歇。庭院里却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马蹄声,一个熟悉的声音随之传来:
“昭儿。”
这声音委实太过熟悉,楚昭先是一愣,继而大喜——不是为了自己浴血沙场的太傅容文翰又是哪个?
那近侍也听到动静,顿时吓了一跳,刚要呵斥,却见楚昭一下从床上蹦下来,鞋都没顾得上穿就冲了出去,上前一把拉开房门——
天上并不见有月,几颗星子却使得这夜色更增加了些寒意,本是疏疏落落的庭院里正停住着几匹骏马,被簇拥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头戴软帽、外罩斗篷的清癯男子。
虽是夜色朦胧不明,楚昭却还是一眼认出,男子不是自己心目中父亲一般的太傅又是哪个?
楚昭已是欣喜欲狂,蹬蹬蹬几步跑下台阶,上前就抱住了容文翰的腿:
“太傅你可是伤到了哪里?昭儿扶你下来,冰晶雪莲就在房间里,太傅快随昭儿来。”
“好。辛苦王爷了。”容文翰的声音明显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王爷让开些,臣要下来了。”
旁边的年轻将军却已跳下马来,冲着容文翰伸出双手:“大帅把人交给末将吧。”
“我自己来。”哪知却被容文翰拒绝,“李昉留下,其他人先下去歇息。”
借着门缝内隐隐泄露出来的一丝光线,楚昭终于注意到,太傅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人。
正自惊疑不定,容文翰已经从马上下来。只是落地的那一刻,身子却是猛的一晃,楚昭忙上前一步扶住容文翰。李昉则是已经蹲在地上,帮容文翰推拿活血。
“我,没事儿。”容文翰忍着周身针扎般的疼痛咬牙道,“我们快去,王爷的房间。”
李昉只得住了手,却是心疼不已:
这般恶劣天气,两日两夜,一路狂奔,便是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呀,更何况公子还抱着小小姐!
可是公子性子委实太过执拗,却是不论自己如何劝说,都绝不愿把小小姐假于他人之手!
知道太傅怀里的这个人对太傅而言,必然至关重要,楚昭一时愣在了那里。
“昭王爷。”李昉忙叫了一声,楚昭这才反应过来,先对慌慌张张正抬了自己脚要给自己穿鞋的近侍吩咐道:
“你领他们下去歇息。”
又对已经躬身侍立的侍卫道:
“严守整座院子,没有孤的允许,绝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这才紧走几步,轻轻扶住容文翰,心里忽然一酸——果然边关战事磨人,太傅竟然消瘦如斯。
待进得房间,容文翰抬手想要解开斗篷,哪知手指早已僵硬,楚昭忙上前帮忙,解开容文翰脖颈中丝绦,随着斗篷滑落,一个头枕在太傅肩头,甚至整个人都蜷曲在太傅怀里的瘦弱孩子显露出来。
楚昭一愣:
“这是——”
容文翰已蹒跚着来到床前,伸手揭了上面的被褥把孩子一层层裹了起来,叹了口气道:
“王爷你瞒的臣,好苦——”
瞒的太傅好苦?楚昭愣了一下,自己没瞒过太傅什么啊,刚想辩驳,忽然想到一件事,心情顿时起伏不定,忙上前一步,俯身看去,一下张大了嘴巴——
可不正是云儿?
脸色顿时大变,紧握了床单咬牙道:
“中毒的是云儿?什么毒?谁下的这般毒手?”
容文翰怔怔瞧着脸色苍白、依然昏睡的霁云:“是祈梁的冥花毒。云儿是在赶往边关阻止臣回撤大军的路上被人狙击。你快把冰晶雪莲交给李昉,好煎了喂给云儿服下。”
楚昭也是聪明人,马上明白,霁云的伤祈梁脱不了首尾,除此之外,怕是还有自己的敌人…
云儿,我楚昭自问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却唯独亏欠你太多…
这样想着顿时又是愧疚又是心痛,忙转身进里屋捧了个玉盒出来交给李昉:
“阿昉快想法喂了云儿服下,一朵不够的话,昭马上命人回上京去向父皇讨要。”
李昉应了声,接过玉盒。
楚昭亲手斟了杯热茶给容文翰端过去,哪知对面却半天没有动静,楚昭抬头,却是容文翰正全神贯注的瞧着床上昏睡的霁云,神情怅然而痛楚。
楚昭愣了下,轻轻把茶杯塞到容文翰手里:
“太傅一路辛劳,先喝了这杯热茶,我这就让人准备饭菜。”
“不用。”却被容文翰拦住,“和祈梁大战在即,臣必须马上赶回去。目前云儿不宜长途跋涉,就让云儿暂且安歇在这里,臣会让克浩率人留下,对外只说,是克浩和他弟弟罢了。”
“好。”楚昭点头,目前局势未明,实在是敌人在暗,而自己却是在明处,自然必须小心些为好,“太傅放心,有昭在,定会保云儿无恙。”
李昉已经煎好药,容文翰亲自喂了霁云服下,那雪莲果然不愧是解毒圣药,服下片刻,霁云向来冰凉的手足便渐渐暖了起来。容文翰眼睛一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些,身子一软,不是楚昭架住,差点儿就坐倒在地。
小心的把霁云的手塞进被褥里,容文翰终于收回一直怔怔瞧着爱女的眼神儿,转身来到院外,翻身上了战马。
“太傅——”看着寒风中越发显得瘦削的太傅,楚昭眼睛一热,险些便哭出声来。
“昭儿,”容文翰却是突然换回了楚昭幼时的称呼,“前方有我,昭儿不必担忧。除我这个爹爹外,云儿也就昭儿你这一个亲人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们两个都要彼此照顾,确保万无一失!”
“太傅——”楚昭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抱住容文翰的马头,“太傅也一定要珍重,昭儿和云儿静候太傅凯旋!”
容文翰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眼楚昭的房间,沉声道:“走!”
几匹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楚昭怔怔的瞧着马匹消失的方向,拭了下泪,转过头来,正好瞧见林文进和凌子同正迎面走来。
“王爷这么晚了还未歇息?”林文进和凌子同也瞄见了容文翰等人离去的背影,不由齐齐一愣,怎么中间那人背影如此熟悉?
58狐媚子
“十一,你过来。”老总管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
王爷一向洁身自好,除了十三岁上把太后赏的一个教他人事的宫女给收了房外,就再没沾惹过其他的女子。
现在倒好,怎么了弄了个半大小子在自己屋里不说,还衣不解带的伺候了一晚上。
一大早,自己就看小令子的神情不对头,叫过来问不了三两下,那小子就招了,说是昨儿个半夜里突然来了几个投靠王爷的人,留下一对儿兄弟就匆匆走了。
自己初时也没在意,小令子却是说漏了嘴——王爷当时激动地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自己一点点瞧着王爷由一个一身戾气的孩童长成现在这般稳重的模样,何曾有过这么有失体统的时候?
自己本想见了王爷就旁敲侧击一番,探探那对儿兄弟的来头,哪想到小令子却说,王爷昨儿个把所有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了十一和一个大夫在身边罢了。
现在瞧着大半晌了,主子连门都没出,那林文进已经跑来请示公务好几趟了,却都被打发走了!这不就跟戏里唱的那个“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差不多了!
老总管越想越气,那可是自己看着金尊玉贵的小主子,凭他是谁,竟敢使唤王爷!
啊呀,不对,难不成是个狐狸精?还是个男的?所以王爷才会被惑了心智,做出这般荒唐之举?
正急得团团转,抬头正瞧见满脸喜色的十一跑出来,忙拦住了十一的去路。
看到横眉怒目挡着自己路的老总管,十一明显吓了一跳:“老总管,一大早的,谁惹您生气了?”
“你还说——”老总管气的两边的胡子直往上翘,怒气冲冲道,“我还没有老糊涂,让我眼睁睁的瞧着你们领些狐狸精去祸害王爷,门儿都没有!你倒是说说看,王爷那屋里的人,是哪个?”
十一这才明白老总管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眼珠转了转,终于贴近老总管耳边道:
“总管大人,十一这样跟您说吧,上次王爷让收拾的那朝华院您老还记得不?”
“怎么了?”听十一又提起那档子事,老总管神情充满戒惧,上次防了十一好久,幸亏王爷自己倒好像忘了,再没有提过,现在十一又突然提起,不会是——
“您老猜对了!”十一促狭的眨了眨眼睛,“当初那朝华院啊,就是给王爷屋里的那人准备的!正好王爷叫您呢,老总管您快去吧。”
说着,就疾步跑了出去。
“这?”老总管险些哭出来,这就叫好的不灵坏的灵吧?竟然自己想什么就有什么。
跺了跺脚,只得往楚昭房间而来。
还没进房间,便听见楚昭的声音传来:
“这是我特意着人熬得燕窝粥,云儿你好歹用些。想吃什么,待会儿告诉我,我马上让人准备…”
老总管跟着楚昭这么多年了,还从见过小主子这般细声细气的模样,甚至隐隐约约间还能瞧到主子正举了个勺儿,小心的送到人家嘴边。
“王爷放着吧,我,自己来——”霁云忙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楚昭轻轻按住,“身子都这个样子了,还要逞强!快,张嘴——”
看着楚昭两个黑色的大眼圈,霁云愣了一下,昨夜半梦半醒间觉得一直有人在喂自己喝水,或是给自己擦汗,难道竟然是,楚昭?下意识的问道:
“你一夜没睡?”
“我没事儿。”楚昭温和的笑了笑,固执的又把勺举高些,“先喝了这粥。”
楚昭的这种亲密举动,霁云实在不适应,可让他就这样举着,也不是个事儿啊,只得张口。
楚昭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乖,云儿再吃些。”
“王爷——”老总管几乎要哭出来,还以为小令子说的太夸张了,没想到亲眼见到才发现,小令子不夸张,王爷才夸张啊!
楚昭只是嗯了一声,便又舀了一勺送到霁云嘴边,“我待会儿就要赶去奉元,你且在这里好好养伤——”
“去奉元?”霁云愣了一下。
“对。苏仲霖来信说,通往边关的运粮道路已经完全损毁,我必须赶去一趟。你就待在这里,安心等我回来便是。”
“我没事。”霁云摇头,“修粮道是大事,你只管去便好,不是有李昉他们在吗?对了,爹有没有说,阿虎还要几天才能赶回来?”
这么多天了,一直都没见到阿逊他们的影子,自己明明中了毒刀掉下悬崖,却又能回到崖上,定然是阿逊救了自己吧?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阿逊又去了哪里呢?
“阿虎伤了腿,现在虎牢关养伤呢,等腿好后,就会赶过来。”楚昭又喂了霁云一口粥,毕竟从没做过这般服侍人的活计,楚昭每一勺都是装的满满的,又送的太快,霁云一下喝呛了,剧烈的咳嗽了一声,虽是忙捂住嘴,却还是溅出了一些到楚昭身上。
想起上一世楚昭的铁血无情,霁云神情瞬间一滞,下意识的就想帮楚昭擦拭。
楚昭脸色果然一变,却是放下碗就紧着扶住霁云的肩:
“别动,小心碰着伤口。”
又懊恼的道:
“是大哥笨手笨脚,云儿你可别恼了大哥——”
老总管身子一歪,一把抱住门柱子,再看向霁云时,神情悲痛欲绝,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这狐媚子道行可真是不一般啊,竟把王爷迷的神智尽失!
“郑凉,你过来。”楚昭终于转过脸来,招呼老总管道。
老总管无声的抹了把辛酸泪,步履蹒跚的挪过去,“主子——”
那声音真是比哭还要难听。
楚昭瞟了眼老总管:
“孤待会儿就要离开这里去丹东,就把云儿交给你了——”
交给我?老总管搓了搓手,心里暗暗发狠,等王爷离开,自己一定要好好整治这瞎了眼的奴才,敢蛊惑王爷做出这般离经叛道之事,自己就是拼了老命——
却听楚昭接着续道:
“太傅可就云儿这么一个女儿,孤心里,云儿就和孤的亲妹妹一般!孤不在的这段时间,云儿就是你的主子,郑凉你务必保证云儿不会受一点委屈!”
哎?什么叫太傅就这么一个女儿?太傅?太傅!
老总管这次是真的傻了,抖着手指着霁云道:
“她是,容大人丢了的,丢了的那个女儿,霁云小姐?”
记得王爷小时候,经常缠着自己带他到容府玩儿,那时霁云小姐还是个小不点…
“王爷,小主子,药来了——”李昉端着碗药笑咪咪的从外面进来。
“李昉?”老总管一瞧,这人自己倒认得,不是容府的专属大夫又是哪个?
“哎呀呀,竟然果真是霁云小姐吗!”老总管都要欢喜傻了,又想到十一说的当初那朝华院就是要收拾好了给霁云住的,愈发的心花怒放,那岂不是说,这霁云小姐就是昭王府未来的女主人?
又打量了番霁云,嘴里不住念叨着:
“哎呀呀,这可怎么着才好,怎么小姐这么瘦?不行,我得去灶上瞧着,一定得给小姐好好补补——”
说着也不理众人,竟是扭头就往外跑。吓得李昉忙往旁边一让,两人才没有撞在一起。
“郑凉是母妃手里用过的老人,向来最是护主。”楚昭摇头失笑,“有他看顾着你,我也放心些。”
“王爷,已经安排好了。”侍卫在门外道。
“我要走了。”楚昭站起身,嘱咐霁云道,“这段儿时间好好养身子,大哥回来时,希望看到一个健健康康的云儿。”
“好。”霁云点了点头,看楚昭充满期待的瞧着自己,特别是那青色的眼圈,顿了顿,终于又加了一句,“大哥你,也多保重。”
最后一句,声音低的和蚊子哼哼一般,楚昭却明显开心至极,响亮了的应了一声,这才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开。
又在床上躺了三天,李昉终于允许霁云下地走动了。
倒是老总管还是有些不大放心的样子,唯恐霁云会磕着碰着,竟是走一步就跟一步,那满脸惶急的模样,就跟个护雏的老母鸡一般。
“凉叔,我没事儿。”霁云站住身子,推着郑凉向后转,“您回去歇会儿啊,”又一指林克浩和十二,“这不是有我哥和十二在吗。”
“哎哟,我的小——”老总管差点儿喊出“小姐”两个字,忙又住嘴,改口道,“小少爷,您小心着点,可不敢抻着背!”
“那凉叔你就回屋歇会儿。”霁云却是不罢休,“您这么大年纪,这么跟着伺候我,不是要折杀我吗?云儿可是会心疼的。”
“好好好,”听云儿这么说,郑凉很是感动,几天的相处,如果说原来是因为霁云的身份,让他主要是敬畏,现在可就是真正的喜欢霁云了。不但极知礼,心肠还好,对自己这个奴才也是真心怜惜,而且长得也和太傅似的,真是漂亮极了,让人怎么瞧着怎么舒服…
“总管大人——”小令子腾腾腾跑过来,“谢府的小姐又来送菜了,您看——”
“谢简的女儿?”霁云随即了然。
郑凉吓了一跳,忙小心的去看霁云的脸色,心里更是暗暗着恼:这些官家小姐,怎么一个个脸皮就那么厚!知道是王爷住在这里,便个顶个的想着法子要接近王爷。
今儿个你丢个帕子在王爷经常小坐的凉亭上了,明儿个她折朵梅花迎风流泪了——你说你要哭哪地方不能去,干嘛偏要跑到王爷面前,不是王爷躲得快,好险要撞到王爷怀里去有没有?
现在霁云小姐突然这样问,是不是生王爷的气了?
哪知霁云却是轻轻一笑:
“她做的菜,味儿道倒还不错。”
郑凉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忙道:
“那我去瞧瞧,少爷喜欢她做的菜,我就让她再做来。”
“总管大人喜欢奴家做的菜?”在座的除了谢简的女儿谢雅,还有林文进的女儿林玉柔,听郑凉说昨天送的那几味菜吃着很好,顿时喜上眉梢。
自从三日前意外遇到骑马外出的高大俊朗的楚昭,谢雅一颗芳心就失落在了那个自己本来很是瞧不起的王爷身上。想想自己好歹也是谢府的小姐,论身份,也算配得上楚昭。
瞧着其他府邸的小姐日日挖空心思想要“偶遇”楚昭,谢雅却是另辟蹊径——
自己早在上京时就听人说,楚昭为人最是念旧,虽是外表冷酷,对跟在身边的老人却是很好。特别是现在的这位叫郑凉的总管,听说是当年的云妃娘娘用过的人,若是这老东西愿意给自己美言几句,效果怕是会出乎意料的好。
现在听老总管说喜欢昨日送的菜,谢雅一下心花怒放,忙告辞离开,说是马上就做好了菜送来。
林玉柔看的一呆,暗暗佩服谢雅果然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