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她笑意更浓,只是不知道该称呼他什么,叔叔?哥哥?族里因为黄世英越辈分过继而头疼不已,最终统一喊渔少爷。
顾渔嘴角一弯,勾起一丝笑,“同喜。”
顾十八娘看着他,透过这少年亲善朗朗的面容,没有忽略他深藏在眼底那一丝厌恨。
她心里感叹一下,如果不是自己二十多岁的灵魂,根本不会发现,想他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就能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如此,真是不错。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这恨意到底因何而来,难道只是因为和顾乐山的纠纷?
她可看不出,顾渔对顾乐山有什么感情。
“了然大师只邀请你来?没有邀请你哥哥?”顾渔突然问道。
顾十八娘凝神应答,含笑点头,“是。”
“整个顾家只邀请了你们家,”他放缓脚步,停在顾十八娘身前,侧头缓缓说道,“你说,这是为什么?”
顾十八娘一愣,旋即带着几分不解,看着他道:“只有我们家?怎么会,三奶奶和渔少爷你…”
顾渔抿嘴一笑,打断她,头微微侧过来几分,低声道:“也许大师想要指点些什么。”
他的眼神,深邃明亮,森然看过来,顾十八娘不由一个激灵,这就如同那一日正要迈入厢房往水中下毒,身后猛然响起一阵佛号,灵魂能被透视的感觉。
他说着话什么意思?顾十八娘脑中飞速转动,老和尚下帖子,写明了请自己和母亲,如果没写自己,应该不会允许陪伴,那样的话,任何一个收到邀请的夫人,想要带多少人就带多少人了,那样了然大师的讲经还有什么稀罕…
黄世英来了,是因为与了然大师旧交,顾渔也来,是看在黄世英的面子上?面子?要是看面子的话,老和尚只怕眼睛累瞎…
那就是说,他也单独获得邀请…为什么?为什么?因为学问好?那顾海是案首呢…
一个猜测在心底蔓延而来,顾十八娘的呼吸不由急促一刻。
都说老和尚知过去未来,那一日的话,也句句透露看穿她的来历,那么顾渔是…也看穿了?
怎么可能?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瞬间混乱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妇人。
不过,看穿又如何?天王老子她也不会害怕,还怕他一般少年。
“指点什么?”她抬起头,看着他含笑道,“渔少爷学问好,说的话我都听不懂呢。”
顾渔一笑,眉梢一扬,“十八娘能文能武,才是学问好呢。”
顾十八娘哈哈笑了,“多谢渔少爷谬赞。”说罢意味深长的一笑,“不过是混口饭吃,求条生路罢了,比不上渔少爷你锦绣前程。”
“托你吉言。”顾渔也意味深长的一笑。
二人边走边谈,脸上都挂着浅笑,少年少女明媚如同*光,与身旁大多数上年纪的妇人男子相比,煞是赏心悦目。
“这是谁家的孩子?”
“是小夫妻俩?”
“你想哪里呢,明明是女儿家的装扮…”
“金童玉。女般的…”
慢步而行的妇人们纷纷低声交谈询问,目光中都有些好奇,年轻孩子们都忌讳素气,更很少有人来听佛经,更何况这场合必定是受了邀请的,这是谁家的孩子们?是建康的新贵还是有缘人?
黄世英和曹氏回头见了交谈而行的二人,也都是一笑。
“渔儿他性子清冷,很少与人来往,海哥儿和十八娘沉稳和善,与他们相交对渔儿是幸事。”黄世英含笑说道。
“哪里哪里,三奶奶谬赞了,”曹氏忙谦虚道,回头看,见女儿正掩嘴抬头笑,整张脸都亮起来,心里忍不住轻叹,“海哥儿和十八娘也没个人玩,如此都好。”
“哦对了,八月就该会试了,云梦书院的李建周先生是当今大儒,考前能得到他指点,必定获益匪浅,我托了几个旧识的关系,准备让渔儿去京城,让海哥儿也去吧,他们也好做个伴。”临近佛殿,黄世英想到什么,突然说道。
曹氏一愣,旋即惊喜溢于言表。
她虽然是个妇人,但也知道大儒李建周的名字,朝中很多臣工都曾拜在他的门下,能得到他的指点,不管考中与否,将来说出去也是一大声誉。
“多谢三奶奶…”曹氏大喜道谢。
“也先别谢,你也知道,那些大儒们都有些古怪脾气,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被引荐,这就看他们的机遇了,不过我想京城之地,又是大比之年,学子云集,就算没有见到李先生,拜在其他名师门下,也是获益匪浅的…”黄世英含笑说道。
曹氏连连点头称是。
走在后方的顾十八娘看到曹氏喜气洋洋,不由很是奇怪。
顾渔也看到了,眉头却是一皱,想到什么。
“下个月我要进京。”他微笑说道,略提白袍,迈上台阶,动作悠然洒脱。
“哦?不是八月才考试吗?”顾十八娘问道。
“母亲与我寻个名师。”顾渔答道,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恭喜渔少爷此去必定高中”顾十八娘诚恳说道。
顾渔扫了她一眼,“哦?难道你不希望你哥哥高中?”
顾十八娘脸上的笑意散开,方要说什么,忽的面色大变,脚步猛的停下来。
一旁走过来几个妇人,其中一个脸色白净,年纪约莫三十多岁,几根金簪子挽着高鬓,披着镶金边的深褐色披风,双手交叉在身前,露出凤仙花染着的长长指甲,神情高贵威严,煞是引人注目。
顾十八娘只觉得心跳加速,婆婆,婆婆…
她好久没见到这样意气风发的婆婆了,自从小叔沈安栋意外被马贼击杀后,婆婆就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整日神情恍惚,最后痰迷心窍卧床不起,不到四十岁就故去了,临死前还特意为了她让沈安林发誓不休弃,虽然最终并没有阻止这个结果,但婆婆对她的心意却是…
素白衣袍在她眼前一晃,顾渔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脸上,顾十八娘心里一凛,忙收敛心神低下头。
沈三夫人不说不笑,目不斜视,款步从他们身前而过,顾十八娘低着头,看着那暗红裙角从眼前飞扬而去。
“进去了。”顾渔在前说了句,自己先走了。
顾十八娘这才迈步,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仆妇们自然不能进内,顾渔和顾十八娘将披风解下,各自交付仆妇手里,便迈步进了佛殿。
佛殿里分左右男女各自安坐,顾十八娘坐在曹氏和黄世英身后,离开顾渔,不用担心他的审视,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便有些心神恍惚。
佛殿中了然大师还没来,大家也都在位子上低声交谈。
顾十八娘抬起头,视线投向右手边,在几个妇人的身形后,一身暗红缎面褙子的沈三夫人挺背端坐,因为多人阻挡,只看到她半边脸,头上的金簪随着她偶尔跟身旁人说话而颤巍巍晃动,发出一道夺目的光彩。
“十八娘?”曹氏低声的询问在耳边传来。
顾十八娘收回神,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
“你怎么了?”她低声问道,蹙起眉头,神情忐忑不安,“可是…可是哪里不舒服?”
女儿是重生的,这件事在她心里如同巨石,女儿身上发生这样违背常理匪夷所思的事,会不会在神佛眼里就如同妖魔?
她之所以常带女儿一同进香礼佛,就是为了不让神佛降罪,但如果女儿在神佛眼里依旧是妖魔,那会不会…
“要是不舒服,咱们出去吧。”曹氏只觉得心惊肉跳,她伸手拉住顾十八娘的手,就要起身。
顾十八娘自然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不由一笑,反手按住母亲,摇了摇头。
“我没事。”她认真说道。
一声佛号响起,大殿里立刻安静下来,了然大师缓步而进,片刻之后响亮的诵读声响起,回荡在大殿里,顾十八娘先是心不在焉,渐渐的只觉得心神清明,竟不知不觉的凝神细听,一时因为沈三夫人在身侧的焦躁不安慢慢散去。
“…佛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既没有绝对的开始,也没有绝对的完结,没有绝对的丑恶,也就没有绝对的纯美无瑕,更没有表面看去令人欣喜的繁花盛开和令人心灰意冷的草木凋零…”
顾十八娘觉得了然大师的视线扫过自己,她不由笑了笑。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低声呢喃,可是佛可知道那每一夜深,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亲人死去家破人亡的滋味…
“十八娘?”曹氏轻轻推了推她。
顾十八娘回过神,才发现经课已经结束了,了然大师正在被几个信徒围着说话,人群正慢慢散去。
“走吧。”她忙站起身来。
“去跟大师说几句话吧。”黄世英唤住她们,含笑说道。
曹氏略一迟疑,看向顾十八娘。
收到请帖不管怎么说,也该表示下谢意,顾十八娘略一沉吟,对曹氏点点头。
“我在外边等你们。”她说道。
黄世英点点头,看着一边正走过来的顾渔,“渔儿,你和十八娘在外略等一刻。”
顾渔应声是,站住了脚,看着黄世英携曹氏款款而去。
顾十八娘略一停顿,待顾渔迈步而行,才在后跟上,其间忍不住回头扫视,却并没看到沈三夫人的身影。
因为心不在焉,竟没发现顾渔停下脚,举步而行的顾十八娘撞在他胳膊上,忙道歉。
“佛法玄妙,听得竟失魂落魄?”顾渔似笑非笑道。
顾十八娘笑了笑,轻轻揉了下鼻头,“听得云里雾里才是。”
看着仆妇从一边过来了,顾十八娘忙借口走开,还没走两步,就见一个人站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