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芍对几人笑了笑,然后便笑看拍卖会了。
今天,福瑞祥和京城的同行们一共拿出了百件拍品,其中不乏冷门,但也有书画作品和瓷器这样的热门。书画、瓷器、玉器、铜器、摆件、雕件,应有尽有。尽管有冷门,且热门的年代也不会太久远,但好歹是古董。百件拍品要是都拍出去,价值也要上亿了。
平时的拍卖会上,不可能所有准备的拍品都成交,总有没人看上而留拍的。但是今天,夏芍请了专家前来,展示了她的诚意,而宾客们见此,谁也不好意思不捧场,因此凡是拿出来的藏品,大多都给面子拍了下来,少有留拍的。
拍卖师身旁,两块大屏幕上放着藏品信息,每到一个拍品,拍卖师便会先介绍藏品信息,然后介绍给这件藏品出具鉴定证书的专家,之后便由专家接过话筒,讲解一下此物件为什么鉴定为真,其收藏前景如何,然后再由宾客出价竞拍。
有京城的顶级专家现场讲解,宾客们自然放心,出价也很欢快慷慨,今天到场的人足有两三百,一百件藏品拍出去还真不是难事。就算不感兴趣的,也存着给华夏集团个面子,拉个人脉的念头。于是不到下午五点,百件藏品清空!
龚沐云拍得两件书画,李卿宇似乎特别喜欢玉器,每当看见玉器,尤其是白玉,目光都有些出神,但他没忘帮祖父拍几件最爱的瓷器。戚宸除了书画,把其他门类拍了个遍。价码加起来不多不少,高出龚沐云二百五十万。夏芍对此扶额,觉得他一定是故意的。
展若皓拍了件清早期的紫檀胭脂盒,雕着桃花,异常精美,一看就是女孩子喜欢的物件。罗月娥拍了一对民国年间的玉佩,欢喜称回去给孩子戴着。展若南一件也没看上,古董她没兴趣,她对一切容易碎容易坏的东西都没兴趣,觉得那跟人一样,太懦弱的太娇气的,她都不喜欢。
曲冉拍美食节目的钱都用来经营餐厅和贴补家用,她倒是想做点慈善,但是看在场的老总们动不动十万百万千万的,她没那个钱跟他们争。倒是她来京城的时候,也知道夏芍是开慈善拍卖,所以便跟母亲商量着包了个红包,打算晚上舞会的时候给夏芍。
所以,拍卖会对曲冉来说,完全就是看热闹。只是看到展若皓拍下那胭脂盒的时候,曲冉表情有点怪异,偷偷瞄一眼,又瞄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展若南她大哥手里拿着胭脂盒微笑的样子…很娘。
朋友们的心思,夏芍此刻并没有太多注意,她的注意力在接下来的重头戏上。
第一百零一件拍品——那件多出来的,赝品。
当拍卖师身后的屏幕上现出金错刀的图片,拍卖大厅里便静了下来。
除了后来的戚宸、李卿宇、罗月娥等人,其他人都是知道这枚珍贵的刀币的。只是刚才一轮轮的热拍,大家都忘了这事。此刻见到这枚刀币,听拍卖师说这是今天最后一件,便都知道,压轴的来了!
市无定价的一枚珍贵的刀币,到底起拍价会是多少?这是众人最有兴趣知道的。
而拍卖师根据惯例,先介绍拍品,“如大家所见,今天慈善拍卖会的最后一件拍品,由西品斋送拍的新莽年制的金错刀,一刀平五千。众所周知,王莽在位时间很短,因此金错刀传世极少。此藏品目前市无定价,收藏前景很大。”
李伯元等人在前头听着,都目光有一瞬间的怪异。
这样的珍品,拿来慈善拍卖?
而专家席的其他九名专家则齐刷刷转头,看向身后的大屏幕,在听到金错刀的一瞬都是震惊。但震惊过后,有疑惑的,有沉思的,有蹙着眉细看的,气氛诡异。
这时,拍卖师已接着道:“为这件藏品出具鉴定的是前故宫博物院的专家,于德荣,于老。于老从事书画、古钱币鉴定二十余年,经验丰富。下面,有请于老为我们讲解古钱币的收藏。”
专家们有齐刷刷把头转回来,看向于德荣,目光奇怪。
于德荣这人,他们都是知道的,向来浮夸喜大,好摆阔。他若是发现了新莽年制的刀币,会闭口不言,直到今天?况且,这刀币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敢说准。
于德荣却面容含笑,看也不看周围的其他专家,接过麦克风便笑道:“呵呵,这种王莽为‘托古改制’所铸之刀钱,钱体由刀环、刀身组成,青铜浇铸。刀环如方孔圆钱,穿孔上下镌‘一刀’二字阴文,并用黄金填之,十分光灿华美。这枚刀币古朴稳重,气息秀美,钱文采用悬针篆,轮廓因为年久,被锈迹所遮,但细看仍能看出细挺来。无疑是一枚真品。目前市场上极其少见,西品斋这次把它拿出来进行慈善拍卖,实在是很有社会爱心。而收藏这样一枚真品,升值空间无疑是巨大的。”
“…”是么?专家席上的老头子们一个个转着头,看着屏幕。
书画专家摸了摸下巴,这悬针篆看起来细挺么?有点歪歪扭扭啊…
铜器专家扶了扶眼镜,这遮了钱文的铜锈,看起来有点新啊…
“…”是么?同样的疑问也出现在在场的宾客心中。
众人还是觉得,这么珍贵的物件,送拍慈善拍卖会很可疑。倒不是有人怀疑真假,专家这么说的,那自然是真的。众人怀疑的是西品斋的用意,这物件这么珍贵,起拍价不得天价?
这跟元青花不一样,老实说,瓷器是大众,买回来摆在家里也好看。一枚古钱币,天价就感觉不太值当,观赏性小。所以,如果起拍价天价的话,留拍的可能很大。
所以,说来说去,总觉得西品斋把这枚刀币送进来,炒作的可能性大些。
各人心中都有个问号,而拍卖师已宣布了起拍价,“起拍价,一千万。”
宾客们一愣,一千万,听着也不算天价。但是,如果仅仅是一枚小小铜钱的话,确实堪称天价了。
一时间,有人犹豫,有人猜测,竟冷了场,连坐在前排的那些重量级的人物都没开口。
龚沐云微笑,这枚钱币有问题,不拍。
戚宸冷哼,不是福瑞祥送拍的,不要!
展若皓挑眉,铜币这东西女人应该不喜欢,看起来太脏了。
李伯元笑呵呵,他只喜欢瓷器。
李卿宇转头,扫了眼沉寂的大厅,再看一眼夏芍。见冷了场,他是唯一一个想伸手叫拍的。
但在他伸手之前,却有人把手举了起来。
那手举在半空,素白纤细的一只手,手腕上翠绿的玉镯衬得那手温润如羊脂。
满场皆静,连拍卖师都诧异地望了过去。
满场目光的聚集处,夏芍微笑着举手,淡然。
拍卖师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董事长要参与竞拍,但还是呐呐道:“一、一千一百万!”
拍卖大厅里静默一秒,哗地一声。连坐在旁席上的京城诸家古玩行和谢长海都诧异地看向夏芍。
她为什么要出价?
“不。”众人还没想明白,便见夏芍眉眼间笑意颇深,缓缓摇头,“我出,一块。”
“…”
我出一块。
长久的静默,接着便是长长的吸气声。
谢长海在夏芍伸手的时候便直起腰,抬了半个屁股,此刻还是抬着半个屁股,只是僵在了那里。
所有人都有点发懵,有点怀疑耳朵出了问题。
夏芍笑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拍卖会还没结束,她便上了拍卖台。拍卖师站在那里,腿脚差点忘了怎么迈,夏芍看他一眼,他才赶紧下了台去。
夏芍站去台后,在专家们齐刷刷转着头和台下诧异的目光中,淡定微笑,“我出一块钱,这是友情价。事实上,我是一块钱也不想出的。因为这枚刀币,是赝品。”
一声如惊雷,比刚才一块钱的出价还劈惊了全场!
宾客们震惊地看向夏芍,京城古玩行的同行先看夏芍,再看西品斋的谢长海。谢长海脸色煞白,震惊得抬了那半边屁股,浑然不觉地站了起来!
而同样从座位上站起来的还有专家席上的于德荣。
于德荣震惊地看着夏芍,看着,看着,脑中嗡地一声!
是她?竟然是她?她、她是那天…
哎哟!糟了!
于德荣只觉血压一瞬间升高,眼前发黑,但他感觉到不妙,顿时便想开口。说什么,他还没想好,他只是本能地想阻止夏芍开口。
但夏芍没给他这个机会,她笑容甜美地道:“大家一定想知道,为什么这枚刀币是赝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今天的慈善拍卖会上。但在此之前,我想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古董的局中局。”
古董局中局,一个专家和古董贩子联合起来,上演的一出骗朋友入局的好戏。当然,这出戏里没有徐老爷子,但却有晨起去京城大学对面公园跑步的夏芍,有骗取老人信任一步步带人入局的小贩,有看似恰巧遇见、实则和小贩同伙的专家。
这名专家,就是于德荣。
比说书还精彩的故事,如果除去故事里那名此刻就站在拍卖大厅里的专家,大抵这会是个令人听得入迷的故事。
但此刻,没有人入迷,有的只是震惊。
震惊的目光射到于德荣身上,宾客的,同行的,他只感觉如被刀戳!
被刀戳着的感觉自然不好受,于德荣也不能承认,他脸色由白到红,由红到青,此刻已经发黑,在夏芍话音落时怒喝一声:“你血口喷人!”
拍卖大厅里都静了静。
“夏董,诬蔑可是犯法的!”于德荣沉下脸来,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专家,也知今天如果不撇清,便是晚节不保,搞不好还得坐牢,于是怒气冲冲道,“你言之凿凿我和人做局,我在古董行业大半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诬蔑过!你今天要是不拿出证据来,这事没完!我不能因为你一句没有根据的话,就晚节不保!”
大厅里还是静悄悄的,众人的目光都在夏芍和于德荣身上。
老实说,众人还有好多没弄明白的,就是夏芍为什么明知是赝品,还放进拍卖会里来?而且,她怎么确定今天的这枚就是那天的那枚?
一肚子的疑问,奈何那个爆料的人,却不急着给大家解答。
夏芍看起来不急不燥,反倒是一笑,“晚节?原来于老还在乎晚节。”
看她那副慢悠悠的样子,于德荣就怒不可遏,“当然!你这是侮辱!”
“那好。给您老个保住晚节的机会。”夏芍一笑,手指身后屏幕,“先不说那天公园的事,先说今天的。再问您老一遍,这枚刀币,是真是假?”
宾客们一愣,专家组一愣,于德荣也是一愣。
他刚才言之凿凿,在场的人都听见了,此刻要是改,肯定惹人怀疑,于是只能咬死了道:“当然是真品!我鉴定古钱币二十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能信口开河?”
“是么?您刚才说,这枚刀币古朴稳重,气息秀美,钱文采用悬针篆,轮廓因为年久,被锈迹所遮,但细看仍能看出细挺来。无疑是一枚真品。是吧?可我倒认为,悬针篆笔画纤细,流畅,且气势生动,这枚刀币明显粗平笨拙。而锈迹更是一大硬伤,这锈迹明显是新锈,太绿!土里埋在的物件,铜锈哪有这新绿之色?再者,您当真觉得这刀币气息秀美?它明显稳重有余,秀气不足。”
这番话,别人听着陌生,于德荣却是耳熟。几乎一摸一样的话,他在那天公园广场上听过。
但他冷笑,还是那句话,“夏董,古玩这一行,神韵一说是最难看的。没个二十年的眼力,谁也不敢谈看神韵。”
两人各执一词,外行人哪里听得出来谁说得对?
“是么?这么说,您老是确定这是真品了,是吧?”夏芍耐心出奇的好。
于德荣却恼怒着不耐烦,“你难道要我说第三遍吗?”
“好吧。既然你我各执一词,那就让另外的人来看真假吧。我想他说的话,你会服气的。”夏芍别有深意的一笑,笑得不知为何让于德荣悚然一惊。随后,他看见她的手往门口一指,对台下道,“请允许我隆重向诸位介绍今天的特邀嘉宾,前故宫博物馆院的老院长,著名书画家,祝老。”
拍卖大厅里一静。
祝老?
这俩字在众人头脑里掠过的时候,拍卖大厅门口,祝雁兰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老人拄着手杖,脊背挺直,面容严肃,一看便是不苟言笑,脾气有些怪的人。老人明显很注重养生,八十多岁的高龄,脸上已有些老人斑,但目光仍然如炬,看人尚有威严。
大厅里又是一静,接着哗地一声!
祝青山老人!
第四卷 啸咤京城 第十九章 逼问!真相大白!
大厅里全是吸气声,起拍价一千万的物件,实际上是一百块都不值的赝品。
瞠目结舌的目光,气愤,质疑,冷淡,蹙眉头。
于德荣在这样的气氛里扶着扭伤的腰,摇摇晃晃站稳身子。他头上起了一层冷汗,自己都分辨不清是疼的,还是被此时此刻的目光戳的。他只觉得头脑发懵,眼神发直地盯着盯着地上那枚摔到脚尖前头的赝品。
他是不敢抬头的,祝青山是出了名的百折不弯的钢板,愤青习性。平生最恨赝品,恨沽名钓誉,恨攀附权贵。很多人如他一样恨,但都在现实里弯了腰。唯独他,一生不折腰,偏偏成了那独树一帜。许多权贵弯着腰,赔着笑脸,捧着钱去他家门口请,他骂人,关门,拒之门外。
祝青山的臭脾气人尽皆知,偏偏他是故宫博物院终身名誉院长,退了休,封了山,仍是整个业界的泰山北斗。京城有一半的专家是他的学生,另一半腆着脸陪着笑生怕得罪他。谁要是成了他眼中平生最恨的人,他能骂得你在业界没脸再待下去,家门都不敢出!
有人是真敬佩他,有人巴不得他早点死。但是祝青山被人背地里咒了多少年,还是活得好好的。前两年身体不太好,但就是没死成。
现在,于德荣觉得,要死的人是他了。
现在,于德荣面对的不是以后敢不敢出家门、在业界能不能有脸待下去的问题,他面对的是今天还有没有脸从拍卖大厅里走出去的问题。
于德荣想想扶着祝青山走进来的祝雁兰,想想夏芍刚才的话,纵使他现在头脑发懵,也知道入了套,被坑了!
夏芍明知他不会也能改口,还两问他刀币是否真品。她并不是给他改口的机会,而是让他清清楚楚说给在场的宾客们听。祝雁兰定是和她早就算计好的,先是打电话坑他来,再把祝青山带来看鉴定。
什么是专家现场鉴定的余兴节目?压根就是为了坑他设的套儿!
现在,他十万块的出场费别想拿,丢了人,丢了名,有可能还要丢掉自由。
可现在,华夏集团钱不会给他,搞不好还得告他!这女孩子一定早知祝青山在外头,才耐心那么好地把那天公园里鉴定刀币的话又说了一遍。现在,满场的人都知道她鉴定古董水准得到了祝青山的认可。
钱没花,坑了他,得了名。好事全让这女孩子占尽了!
于德荣愤慨,却不敢抬头,只管盯着台上祝青山的脚尖愤慨,恨不得戳出一个洞!
祝青山见于德荣不抬头,一副认错的模样,却怒气不减,大骂:“昏了你的头!二十年,你看不出神韵来吗!连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都能看出来!”
这时候,不知是谁把祝青山的手杖从地上捡了起来,祝青山抄起手杖来便打,“我叫你真品!叫你专家!”
于德荣拿胳膊一挡,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登时手腕就青了。他扶着扭伤的腰踉跄着往后退,撞到两把椅子,大厅里又是一阵儿霹雳哐啷。待站住脚,于德荣脸色难看,也恼了,“祝老,就算我一时打了眼,您老也不用这样吧?专家也是人,是人就难免有判断失误打了眼的时候,谁敢说自己从来没打眼过?您老敢这么说吗?您老在这行业一辈子,就没打过眼?”
周围嘶嘶抽气,果然是狗急了咬人!这于德荣现在是不管不顾了,连祝青山都质疑上了。
祝青山的学生已面露怒色,祝青山本人却瞪着眼,一声理直气壮怒喝:“打过!”
旁边,一名专家一个踉跄。
祝青山拿手杖一敲地面,“我打过眼,我敢承认,我敢赔偿!你敢承认,敢赔偿吗?”
祝青山不仅敢赔偿,他还敢登报道歉。这在他人生里,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曾经三次登报,向收藏者道歉,并自己花钱把赝品买回来,亲手砸毁。这三次,最严重的一次,祝家为此负债,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这是位对他人对自己都很刚硬的老人,一生不折,哪怕对他自己。
想起祝青山以往的事,许多人仍忍不住肃然起敬。
于德荣明显一噎,脸色涨红,一眼看向地上的赝品,豁出去了,“好!我打了眼,我也可以承认!但是这枚刀币还没拍出去,并没有对谁造成损失,赔偿想必不用,但我可以道歉!”
大厅里一阵嘘声。
职业操守的差距,高下立现!
于德荣被这阵嘘声嘘得老脸红得快要滴血,但他也没办法。难不成让他按底价赔一千万吗?他要有那钱,不至于设古董局。
“我可不认为,没有对谁造成损失。”这时,一道慢悠悠的声音传来,拍卖大厅里的人目光齐齐一转!
夏芍浅浅含笑,“一枚赝品出现在华夏集团的拍卖会上,于老,华夏集团的声誉,西品斋的声誉,难道没有受损?”
西品斋?
于德荣一愣,拍卖大厅里的人这才注意到,在场的还有西品斋的总经理。这枚赝品,正是他们送拍的!
目光齐聚到谢长海身上。不认识他的人这会儿也很容易认出他来,他就站在旁席上,现场唯一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人。
谢长海早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击得不知作何反应,从夏芍曝出赝品,到祝青山到来,一件接着一件的事,都让他理解不了。夏芍竟敢曝光?就算她不给王少面子,她连华夏集团的声誉也不要了?
“谢总在找到我的时候,曾向我极力推荐。他称于老从业二十余年,是古钱币的专家,您老见到的物件总不会有错。幸而我看着眼熟。”这时,夏芍的声音传来,她站在拍卖台后,笑对满场宾客。
谢长海却愣住。
什么?
正惊讶,夏芍已笑着看向他,表情是歉意的,语气也是歉意的,“我也没想到,本以为那天早上随着那名古董贩子,赝品都被公安部门带走了的,却没想到,它竟能有本事出现在西品斋。但我年轻尚轻,在专家云集的京城,我说这枚刀币是赝品,谢总未必会信。我若不收,这枚不足百元的赝品,或许在日后还会以真品的面貌出现在别处,坑害收藏者。因此,我决定收下,让今天来验证它的真假。只不过,为了不打草惊蛇,让鉴定作伪者得到风声,我把谢总也隐瞒在内。今天,让谢总受惊了,我很抱歉。如若西品斋的声誉因此受到影响,我愿致歉,并赔偿损失。”
嘎?
谢长海还是愣着,都不会说话了。
宾客们“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就说嘛,夏董明知有赝品,怎还会允许进入拍卖会。原来是这种心思。
一片恍然大悟里,龚沐云垂眸含笑,眸中流光照人,说不清的风华姿态。
戚宸却挑着沉黑的眉,大咧咧坐着,用下巴看夏芍。这女人,谎都不会撒!有破绽。
拍卖会上的拍品,都是早就征集鉴定好的。她虽然没说在公园看见古董局的时间,但确定是她到京城大学报到后无疑。那时候都九月份了,拍品征集都结束了,按程序不可能再往里送拍品,谢长德怎么会那时候拿着刀币找她?
这时,却听夏芍一叹,表情遗憾,语气遗憾,“都是我临时起意惹的事。原本百件拍品,就已圆满,我非在那百件之外想求个超出圆满,求个民间百里挑一的吉利。拍卖会将近,本想在福瑞祥里挑件加上,又恐人非议,称操作上有内幕,便只好对同行求。那时征集已来不及,幸好西品斋是京城老字号,祝总便约了谢总谈此事。谢总便拿了刀币兴冲冲来找我,称向来瓷器书画是收藏大项,慈善拍卖会上未必有喜爱古钱币收藏的,若是没有,只当是个宣传。若是有,总归是冷门,千万起拍价已是天价。横竖都不亏。只是没想到,这枚刀币我一眼便看着眼熟罢了。”
宾客们听着,又是阵阵点头,刚才还有几人脑筋转得快的,有些疑惑的,此刻也释然了。
夏芍的话里,并没有避讳西品斋送拍这件刀币的用意,这反倒令人相信。毕竟如果西品斋认为这是真品,如此珍品送来慈善拍卖会,必然有他的目的。而之前在不知刀币是赝品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猜测有炒作的意图了。如今夏芍这么一说,很多人便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
至于西品斋想利用慈善拍卖会炒作,没人觉得不理解。在场的人,大多都是商界老总,商场上这些求利益的手段只要不是欺诈,便在情理之中。换成任何一个人,也会这么做。只是不巧,这枚刀币是赝品。
而明知是赝品还收进拍卖会,冒着损伤公司名誉的险来揭穿鉴定作伪的专家,很多人都用佩服的眼光看向夏芍。
商场里待得久了,人情、利益,总少不得衡量。她这么做,必然是要得罪人的,但宁可得罪人,也不叫赝品流入收藏者手中,确实值得敬佩。
戚宸扫一眼后头一些人敬佩的目光,嘴角少见地一抽——这女人,真会撒谎!
此刻,倘若夏芍知道戚宸内心的嘀咕,定会赏他一个白眼。这人到底是希望她会撒谎,还是希望她不会?
虽然夏芍说了谎,但面对满场敬佩的目光,她说来也受得。
说谎,是出于保护华夏集团声誉的目的。但绝不让赝品坑人,也是她的底限。仅凭这点,她确实受得住这目光。
但谢长海和于德荣受不住了!
谢长海瞠目结舌,刚才的这些事,他怎么不知道?这瞎话编得真顺溜啊!
但谢长海也听出来了,夏芍这番话里,西品斋也是受害者的身份,她似乎并不想得罪西品斋。不管她知不知道西品斋坑了她,她这话里多有示好的意思。
虽然她今天的举动坏了王少的打算,西品斋没赚着这一千万,但是她有示好的意思,想必他回去就好跟王少交代了。毕竟华夏集团示好,王家和徐家…
于德荣却又急又怒,这什么意思?现在罪人就成他一个人了吗?
于德荣看向谢长海,谢长海给了他个警告的眼神,明显是让他掂量掂量,担下这罪责。于德荣本是急怒,他被人当专家供着二十余年,从未遇到过今天的场面,感觉一下子什么都要没了,心里头发空。他看谢长海那一眼,本是想看看他是不是想撇清这件事,如果他想撇清,他今天就拼死拉个垫背!
但看见谢长海警告的眼神时,他有些发懵的头脑霍然清醒了。
西品斋的幕后是王少,他斗不过的。拉个垫背的有什么用?西品斋不过是声誉受损,凭着王家在京城的地位,这绝对不算什么打击。到时候西品斋还是西品斋,他这个拉着西品斋垫背的只会死得更惨,说不定还得牵连全家。
但如果一人担下今天的事就不一样了,怎么说也可以卖王少一个人情,说不定能得笔赔偿,把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欠下的高利贷给还了。
于德荣的眼神里的急怒渐渐浇灭,夏芍站在台上看在眼里,深笑。
意料之中。
她看着于德荣转身,看着他一副决然赴死的姿态,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要张嘴。
夏芍一笑,“于老,不仅华夏集团和西品斋的声誉险些因你受损,那天在公园里,若我不在,便有位老人会因你被骗。”
于德荣张着嘴,噎住。他本来就是想承认这事的,不想被人抢了先。
很多时候,先开口和后开口,便是主动承认和被声讨的区别。
夏芍笑着走出拍卖台,“我知道于老定不想认,要问我证据在哪里。”
“…”不,他是想认的。
夏芍笑着走出来,祝雁兰扶着祝青山往旁边一站,给她让出路来,“我没有证据。但不知于老可曾听说过我的另一个身份?”
“…”什、什么身份?于德荣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自小跟随师父学习玄学易理,风水相面本就是我的本职。”夏芍走下台子,微笑,“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是您老做局吗?您老偏财多,不易聚,进多出多,花费很大。每每聚财,总有人帮您花费出去。是也不是?”
大厅里一静,目光齐齐望向于德荣。
于德荣脸色骤变,没回答,却说明了一切。
哗地一声,只听大厅里此起彼伏的“真准啊!”,宾客们纷纷望向夏芍,她如今的身份早不是秘密。在香港的时候就曝出她是华人界玄学泰斗唐宗伯老人的嫡传弟子了。在场不是每个人都找夏芍看过风水,卜过吉凶,但看她今天现场说,都不免提起兴趣。
夏芍笑着往前走,一步,“您左眉有逆眉,额上自那天见时就长了个小红疮,至今未褪。您最近曾做过投资,因判断不准遭遇失败,是也不是?”
于德荣脸色发白,往后退。他想快速捞钱,听朋友说股市上涨,便去买股票,却被套了进去。
“泪堂低陷干枯,子女不成器,常有争执。您老手上的财,多被儿子花了出去。是也不是?”夏芍往前走,再一步。
于德荣再退,神色已有些慌。
“儿子欠了高额债务,您老替他还债,钱不够,便去投资,投资失败,便与人做局!是也不是?”夏芍目光已淡,再往前一步。
于德荣张着嘴,背后抵着墙面,已无退路。
夏芍却继续往前走,“子女宫,又称阴德宫。一个人的福德皆在此处,最是有灵气。救人,助人,积阴德,故能福子孙,佑后辈智慧而福泽绵长。儿孙不孝,父母有责。身为人父,身为业界专家,想想您老的偏财都是哪里来的!偏财易来却难聚,聚一次,花一次!花一次,便有下一次!收受贿赂,鉴定作伪,你坑人不是一两回了!是也不是?!”
夏芍沉下脸来,怒喝。
于德荣只觉头脑一震,满脑子都是“是也不是”,他忽然抱头,大喊,“不是!不是!”
“不是?你的意思是,那些被人坑了的人,是他们活该吗?”夏芍停下脚步,气势倏沉,再喝。
于德荣却忽然在这时候跳起,撞倒一张桌子,奔出去,边奔边喊,“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
于德荣眼底血丝如网,形似疯癫,受了很大的刺激一样奔上旁席,一把揪住谢长海,对这下面喊:“是他!是他!是他的主意!是他想坑华夏集团!”
拍卖大厅里本应于德荣的疯举闹得惊了不少人,宾客们纷纷从离他近的地方散开,但他这话一出口,整个大厅都一静!
怎么回事?
夏芍一愣,脸上的讶异恰到好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于德荣和谢长海吸引了去,谁也没看见她垂着身侧的手,微微握着,指尖奇怪地掐着。
“你胡说什么!于老,你疯了吧?!”谢长海大惊,抓着于德荣的手便想他松开。但于德荣此刻精神频临崩溃的模样,竟手劲儿奇大,任他怎么掰,就是掰不开。
于德荣生拉硬拽把谢长海拖出来,对着下面站在的夏芍大喊,“是他!他要害你!西品斋想把赝品当真品拍卖,赚一千万,再在事后把赝品的事捅出去,让外界以为是华夏集团和西品斋联手安排了这件事,借此外界以为徐家和王家是一起的!这是我那天在外面听见的!他答应给我两百万!是他让我这么干的!这件事都是王少的意思!”
夏芍愣在当场,大厅里死静。
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他们好像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
“这些企业老总都是冤大头,买回去充门面,很少有人管是真是假。我给西品斋出过的证书不少,现在还有不少没发现是赝品的!我做这些事,都是、都是和他们合伙的,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于德荣竟把这些都说了出来。
谢长海惊怒不已,“于老,血口喷人是要付法律责任的!”
在场的老总们却都皱了皱眉头,不少人脸上现出怒色!这是什么意思?冤大头?是说他们?
他们中是有些人没太多文化底蕴,买古董回去就是充门面的,但谁的钱也不是天上刮下来的,活该被坑?
“谢总,你们这样不厚道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当即便附和声此起彼伏。
“人家夏董刚才还对你们西品斋道歉,觉得影响了你们的声誉,你们就这样坑人家?”
“谢总,我以前可是在你们西品斋买过瓷器,回头我得看看!要是赝品,你打算给我个什么说法?”
“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以后西品斋的东西老子不碰了还不行?”
“夏董,看你还是个诚信人,以后你们福瑞祥可别搞这一套。要不搞这套,咱们再买古董充门面,就找你们福瑞祥了。”
有人笑哼着附和,“反正咱们就是冤大头,冤大头把钱砸谁家不是砸?何必花了钱,还让人骂咱?”
“哼!可不是么?这年头,想找个舒坦点的花钱的地方都不行,世道真是变了。”
谢长海还被于德荣揪着,此刻却忘了挣扎,有些懵地转头,看向夏芍。
夏芍目光有点冷,“谢总,这件事,我希望你们西品斋给我一个交代。但是现在,我希望你们先去警局交代。”
夏芍面色发寒,转头看向大厅里服务的员工,员工会意,扭头就出去报了警。
谢长海却没心思管去警局的事,他震惊的目光就没从夏芍身上移开过。为什么他会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于德荣发疯完全是被她逼到精神崩溃的,如果她真是看面相就能看出来于德荣做局的事,那他的面相是不是也能被看出来?
她如果之前不知道西品斋和于德荣合伙坑她,那今天这一切就是巧合。
可如果,她知道…那这少女的心机就太可怕了。
专家鉴定的余兴节目、祝青山的出现、赝品的爆料、对于德荣的逼问,一步一步,全是套儿!
如果是这样,那么刚才她对西品斋表现出来的示好也是做戏!她是示好了,可她接着就把于德荣逼得崩溃了,事是借于德荣的口捅出来的,跟她一点关系没有。西品斋想怪她?没有理由!满场宾客却都站在了华夏集团身后。
想想今天拍卖会从开始到结束,华夏集团一点损失也没有,反倒捞了不少人气!
谢长海眼神惊骇,他简直不敢想这是一出戏。他对自己说,这绝不是一出戏。不然的话,这少女就太可怕了。
若是夏芍此刻知道谢长海的推测,大抵会赞一句,这人还有点脑子。这种时候还能把事情串联起来,堪当京城老字号的总经理。只不过,两人明显不是一路人。
警察很快就来了,见到来人的时候,谢长海当时眼神就变了。
他在京城久了,对三教九流各路人马都是心里有数的。今天来的这位周队长,是秦系的人。
果然!这件事就是个套儿!
不然这也太巧合了!
谢长海被豪不客气地带走的时候,还回头看向夏芍。夏芍在他出门的时候,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意,然后,她便看见谢长海瞪大了眼。
她不介意承认,或者说,她就没想过隐瞒。西品斋算计她,就要承担被算计的后果。她是要告诉谢长海——传个话给王卓,今天的事是回馈。以后再有算计,尽管招呼。敢来,就要承担后果。
而于德荣被带走的似乎,却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刚刚还一副崩溃的疯狂模样,走的时候已像是脱了力,低垂着脑袋,任警队的人戴上手铐带离着离开了。
一场闹剧终结,员工们过来收拾了撞倒的桌椅,请祝青山和一众专家入了席。
夏芍走上拍卖台,在安静的气氛开了口。
“很抱歉,今天让诸位看了一出闹剧。我在决定收下这枚赝品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出闹剧。尽管抱歉,但我还是这样做了。因为我想告诉在场的诸位一件事,华夏集团坚决抵制赝品!诚信,不仅是经商的理念,也该是做人的底限。诸位于我来说,都是前辈。诚信之道想必体会得比我深切。我想说,我虽为后辈,愿传承前辈们诚信的意志,华夏集团一日不倒,诚信不倒!”
少女立在高台后,向来含笑的眉眼,此刻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