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姒自然看到了十五的神情,心中也知晓一二,近年来,云天翊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过相比那时太医的断言他已经撑过了许多年。如今一看十五亲自来找她,她也瞬时明白了。
“十五,有话到这边说。”松开梧啼的手,明姒拉着十五走到了一边。
梧啼有些不明,云燕潇的脸色却十分不好。梧啼瞅了瞅走开的那俩人,又瞅瞅自己的爹,聪明的一句话都不说。
“是不是他要不行了?”俩人顺着大道旁的草地走下去,明姒低声开口问道。
十五点点头,“确实不行了,恐怕,连一个月也撑不下去了。”语气带着浓浓的哀伤,说真的,他很可怜云天翊。
明姒垂眸,将眼底的情绪遮住,“你也看见了,你七哥不会让我去看他的。”云燕潇对云天翊的介怀不是一星半点,那是死也解不开的介怀。
“我看出来了,只是,他真的没别的愿望了。”十五停下脚步,看着明姒,真的觉得很神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觉得自己老了,可明姒还是那个模样,就连那眼睛还是那么澄澈。瞧瞧七哥都老了,他们俩如此下去,还真成了老夫少妻。
“他若是走了,那个位置怎么办?”她真的不知云天翊是怎么想的,他没有一个子嗣,现在马上要不行了,谁继承大统。
“承铭过继给了他,现在已经被封为太子了。”承铭是他的长子,在孩子生下来时就过继给了云天翊,只是那时没昭告天下罢了。
明姒神色不变,眼眸却明显闪动了下,“何苦!”
“七嫂,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这份情,你去看他最后一眼吧。”十五的语气有些恳切,这么多年了,人也马上要没了,真是不知七哥到底还在介怀什么。
官道上,云燕潇双手负后站在那里看着远处那两个人,弯弯的凤眸闪烁着不明。
云天翊?尽管时隔多年,但是以前的恩怨好似还在昨天。他很不想云天翊最后的模样刻在明姒的心里,用他的死换来在她心里牢不可破的地位。他斗不过一个死人,更不想输给一个死人。
“云七少?”过去了许久,太阳都到了半空。梧啼忍不住,他从来就不知自己有个叔叔,而且他还说云燕潇是他七哥,他是十五弟,那么就肯定还有更多的兄弟姐妹。他知道父母俩人有秘密,就连雷振舅舅和棠心姨娘也刻意瞒着他。现在他成年了,他想知道。
云燕潇的眸子动了动,随后低头看向梧啼,梧啼也正看着他,父子俩对视,竟都有些陌生感。
转过头,云燕潇的眼神依旧冷冷的。梧啼扭头看向母亲和那位十五叔,两个人还在说。
“有个人要死了,他想在最后看看你娘。”蓦地,云燕潇突然出声。
梧啼慢慢的眨眨眼,“你情敌?”
云燕潇勾唇一笑,弯弯的凤眸闪过一丝不屑,“手下败将。”这话说的煞是得意。
梧啼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那就让明三小姐去看看呗,让那个将死之人瞧瞧,明三小姐跟你云七少过的多么好。年逾四十了,竟然如同二八。”
云燕潇低头看着他,梧啼弯着眼睛一笑,父子俩的模样异常相似。
“说的也是,只不过,让你娘见了,估摸着她这辈子也忘不了了。”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将死之人形如枯蒿,记得又如何?能比得了云七少风流之姿么?”梧啼这嘴说起话来比之当年的云燕潇有过之无不及,听得云燕潇甚是顺耳。
看着云燕潇弯弯的眉目,梧啼忍不住撇了撇嘴角,这么大的人了,儿女情长起来比他还幼稚,啧啧!
“让她去看吧,免得到时埋怨我。”这一路来因为明姒急着赶回来看儿子,他嫌过分赶路太累,就一直和他过不去呢。现在这事儿若是他再拦着,等到云天翊真驾崩的那一天,指不定怎么找他毛病呢。
大燕帝都城外,一行车马在快要进入城门之时缓缓停下,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几十年如一日,还是那般繁华热闹。
马车里,明姒靠在车壁上听着外面的熙熙攘攘神思有些恍惚,十五年了,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再回来。
因为十五很着急,担心云天翊挺不住了,所以明姒连梧啼的成年礼都没参加,就直接上了马车与他急忙的赶回大燕。
云燕潇没有同她回来,虽然嘴上说了让她来看云天翊最后一眼,但其实他心里是不乐意的。
看着明姒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模样,坐在对面的十五无声的叹了口气。
马上要进城了,明姒却突然喊停,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天都要黑了,她却还是没睁开眼睛。
他明白她心里挣扎,只是,他担心云天翊恐怕要坚持不住了。
“七嫂,天黑了城门就要关了,咱们进城吧。”因为这事儿云燕潇估摸着得很埋怨他,但是他不后悔。
半晌,明姒的眼睫动了动,随后睁开眼睛,眸子亦如以前那般澄澈,唇角上扬,整张脸潋滟生辉,如同二八女子,很难想象,她的儿子都成年了。
“走吧。”深深地吸口气,将心中所有的杂乱都放下,明姒的眸底闪过坚定。
马车不慢不快的进入城门,城内的喧闹声更是清晰入耳。尽管走南闯北多年,经常在人流中与云燕潇牵手而行,可是这帝都的声音却是任何一个地方都模仿不来的。听着这些喧嚣的声音,以往的一切又重回脑海当中。
天色渐渐暗下来,恢弘的皇宫在夜色的掩映下更显沉肃,高高的城墙泛着一股压势,隐隐的,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西华门,护国将军的马车从宫门外悠悠的行进,过了两道城门后停下来。
车帘一挑,十五从马车里走下来,随后转身抬手,下一刻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披风里的人扶着他的手走了下来,看不清模样。
一步步的走进幽深的层层宫门,宫中的禁军也没人敢探查护国将军身边的那人是谁,毕竟全天下都知道,现今的太子,将来的帝王,是护国将军的儿子。
视线所及的一砖一瓦,都勾起了明姒的回忆,看到了这些,也证明了她确实在这个地方生存过,一切都不是梦。
寝宫。
宫灯闪烁着幽光,使得一切都覆盖了一层朦胧。寝宫门口重兵把守,异常森严。但他们二人却很容易的踏进了寝宫的大门,在跨过高高的门槛的那一刻,明姒掩在披风里的手不自觉的握紧。
“参见王爷。”一道中性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明姒微微低下头,头上的兜帽把她遮盖的严严实实。
“皇兄怎么样了?”十五开口,声音有些沉重。
“回王爷,傍晚时醒来喝了两口药,不过一会儿就都吐了。之后便昏睡了过去,一直都没醒。”那公公的声音也带着哀伤,在这寂静又空旷的宫殿回荡着。
“嗯,本王进去看看他。”十五说了句,随后便举步走进去,明姒随后,站在门口的人并未阻拦。
泛着幽幽灯光的宫殿飘着药味儿,隐隐的,好像还有一丝属于云天翊身上温暖的气息。
明姒慢慢的抬起头,在转过一道屏风后,她看到了重重纱幔后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尽管有纱幔的阻拦,但是她却看得清楚。
十五没有再往前走,看了看明姒,随后叹口气,“进去吧。”
明姒没有回应,慢慢的一步步走过去,穿过垂地的纱幔,也终于看到了他。
苍白,瘦削。但那眉目间淡淡的温润却始终没变,尽管他病了,但那笼罩在身上的海纳百川的气势却还在,使得明姒想起初见他时的模样。
满身风华,波澜不惊。清浅一笑,便让人恍若春风拂面。眸光如水,使得看着他的人也跟着心头震荡。
在床边坐下,明姒把披风解开放在一边,不眨眼睛的看着他,如果他不是还在轻轻呼吸着,真的好似已经升天了。
十五站在外,隔着纱幔看着他们,不知怎的,眼眶有些发酸。低下头叹口气,他转身走出去。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明姒一直没动。整个宫殿寂静的只听得到他清浅的呼吸声,但却不连贯。
蓦地,云天翊放在锦被外的手动了动,明姒眸子一闪,收回神思看向他,莫名的心头有些酸。
“水、、”略有无力的声音从云天翊干燥无血色的唇边溢出,明姒赶紧起身走到床头边的矮几上倒了一杯水,随后走过来坐在床头,单手扶着云天翊的头让他的身子稍稍起来些,然后拿着杯子凑到他的唇边。
然而,云天翊却没有喝,慢慢的抬起手,准确的抓住了明姒拿着杯子的手腕。他的手依旧炙热,使得明姒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扔了。
“是你么?”他依旧没有睁开眼,低声的说着,尽管无力,但能听出他压抑的激动。
“嗯。”明姒轻轻答应,之后怀里的人身子几不可微的僵了下。
“喝吧。”任他抓着自己的手臂,明姒轻声说道。
顺着明姒的力道,云天翊将那杯水全部喝了,睫毛在颤动,抓着明姒手臂的手也逐渐的用力。
“还喝么?”见他喝完,明姒问道。
“不喝了。”他回答,下一刻慢慢的掀起眼睫,那双曾经如同有水波荡漾的眼眸深邃的看不见底,那身为上位王者的气势犹在,可却凭空多了些别的情绪。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他说道,声音无端的有些苍凉。
明姒抿了抿唇,眼眶有些酸,“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第一次见到的模样,满身风华,意气风发。”
“真的么?”唇边漾开一抹笑,尽管苍白瘦削,但温润光华。
“嗯。”明姒挣开他的手把水杯放回去,随后又拿过靠垫放在他的背后,这才松开了他。
慢慢的起身走到他对面坐下,四目相对,谁也没想到,再次对视,竟然是在这种场景。
看着明姒,云天翊那漆黑的眼眸颤动了下,随即一笑,“你一点都没变,我却老了。”语气不免哀伤。
“我是妖怪,中毒都不会死,你又何必与我攀比?”明姒笑笑,眉目生花。
云天翊听闻也不免失笑,“你的选择是对的,若真的被困在这宫中,你也不会这般与我说话。”这是以前她从来不会说的话,风趣诙谐。
明姒笑容依旧,视线寸寸下滑,蓦地看到他放在被子上的手狠狠地攥着,指节泛青。
“你没事吧?”惊觉有些不好,明姒握住他的手。再抬头看向他,猛的睁大眼睛,他的嘴角隐隐的有血在往下流。
赶紧起身坐在他身边,明姒拿起帕子给他擦,却好似越擦越多。云天翊一直注视着她,硬生生的在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明姒抚着他的脊背,一只手拿着帕子擦着他咳出来的血,手底下的触感瘦骨嶙峋,以往的健硕皆不见。
咳了许久,云天翊终于停了下来,却好似被抽去了一身的力气,靠着明姒的肩膀,深深地呼吸,脸色更加苍白。
帕子上都是血,明姒随手扔掉,而后用袖子擦掉他唇边的血迹,歪头看着他,心头千回百转,真的没想到他的病会这么重。
“喝水么?”许久,看他平复了下来,明姒问道。
云天翊摇摇头,靠在她的身上不说话。
明姒也不再开口,灯火幽幽,听着他清浅的呼吸,感受着他轻飘飘的身体。
“谢谢你来看我。”蓦地,云天翊开口,他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好似在用力的支撑着眼皮。
“若是有来世,你别再用那么多的阴谋诡计算计别人了,我会不敢靠近你的。”轻声的说着,明姒唇边的笑有些牵强。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会选择做一棵大树。你给我浇水除虫,我给你遮阳。”一字一字的说着,他努力睁开的眼睛慢慢的合上。
明姒嘴角的笑终于消失,眼前一片模糊,在他看不见的时刻,泪珠滑落,低落在他的肩膀上。
“好,我肯定天天给你浇水。心情好了,我会拿一把伞给你遮阳,下雨了给你挡雨,还会在你身边种满花,免得你像这辈子这么孤单。”轻声的说着,明姒知道他听不见了,握住他的手,那温度如此熟悉,好似就在昨天,他们还曾十指相扣过。
重重的纱幔外,十五站在一角眼眶通红,注视着虚无的地方,为那个万人之上却可怜的兄长第一次落泪。
天边泛起鱼肚白,寂静的宫门口,两人静静的走出来。
走进马车,亦如来时那般静静的离开,宫墙之上,一个人的视线随着马车越来越远。
他一身铠甲,气势凛然,剑眉入鬓,眸光锐利。时间在他的身上沉淀出更为刚毅的气息,可在那眼眸深处,却有一抹苍凉划过,萧瑟孤寂以及无怨无悔。
太阳跳跃出天边,城门也缓缓的打开,三不五时的有人从城门进出。一辆马车踏着不急不缓的步伐从城内走出来,走出城门之时却缓缓停下。
对面十几米外,一人骑在马上,紫袍飞扬风度翩然。尽管年近不惑,但那弯弯的凤眸却带着一抹妖娆不羁。看着那从马车上走下来的人时,纤薄的唇微微扬起,给整个人添上几分玩世不恭。
明姒注视着云燕潇,平静无波的眼慢慢的浮起笑意,一步步走向他,眼角眉梢的笑皆是幸福。
“不是说不来么?”在马儿的身边停下,明姒仰头看着他。
云燕潇微微俯身,尽管不再年轻,却仍旧让人移不开眼,“怕你同情心泛滥,走不出这城门啊。”
“就是爬我也得爬回你身边。”明姒抬手拍拍他的脸,皮肤上还沾着一层夜晚的霜露。
“这话我爱听,再多说几句。”挑高了眉尾,还想继续听好话。
明姒轻哼,不客气的拍打了他一下,“老不正经,让我上去。”
云燕潇轻笑,抬手搂住她,轻松的稍稍用力,明姒立即被他拽上了马,侧坐在他的身前。一拽缰绳,马儿立即调转方向,眨眼间远离,只余一道尘烟在空中翩飞。待得尘烟旋旋落地,马儿也没了踪影。
十五站在车辕上看着他们离开,迎着晨起的朝阳,他也释然了。希望他们能永远幸福,也希望、、、他下辈子能做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