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又问:“那我好不好?”
皇帝说:“嗯,皇叔最好。”
皇帝年龄太小,清沅气急也没有办法。小孩子就是容易被收买。
燕王又轻轻抛了他一下,他好像终于累了,把皇帝交给内侍,走过来与清沅说话。
清沅这时候完全不想理他。
燕王却很轻松,他显摆完了,看清沅生气,他十分开心。
“我听取了夫人的话——好好想了想皇帝为什么不喜欢我。又让皇帝在春天多出来玩。夫人又为何生气?”燕王笑着说。
清沅勉强道:“殿下英明。”
燕王见她像是真苦恼的样子,目光就深了一些,他换了个话头:“听说你收了叶行高的女儿,为什么?”
清沅道:“她让我想到棠婳。”
听到棠婳两个字,燕王也沉默了。这些名字总是轻易勾起他们的回忆。
当年那些常在一处玩的人,不知不觉,竟然是他们两个剩下了。而他们还要厮杀。
两个人沉默着并肩散步,过了片刻,燕王看着清沅的手腕,她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只宽玉镯。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段时间清沅左手腕一直戴这支镯子,质地虽然好,但款式并不新。他说:“这个镯子不适合你,太老气了。”
清沅淡淡道:“我觉得挺好。”
燕王不由分说伸手捉住她的左手腕,他用力撸下了那个镯子,就看到那镯子盖着的正是一道伤痕。几寸长,虽然已经好了,但留下了疤痕。
他咬了咬牙,问:“谁伤的你?”
清沅抬起头,直直地看向燕王,说:“是顾太后。她服毒之后挣扎太厉害。”
燕王一下子松开了清沅的手。清沅微笑着又戴上镯子。
第231章 外传第九章
这道伤痕有一个多月了。顾太后那天饮下毒酒, 紧紧抓着清沅的手, 挣扎死去。她的指甲陷入清沅的肌肤,在清沅的手腕上留下了这道长长的抓痕。
清沅不愿意被人看到这伤痕, 上过药之后就只能用宽镯子盖住。她也不爱这种老款式,但是只有这么宽的镯子才能挡住那道扭曲的长疤。
燕王的脸色又变得冷漠起来。清沅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清沅自嘲地笑笑,他一定是想, 既然是顾太后伤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哪怕对顾家斩尽杀绝都不能解心头之恨,这一道小小的伤疤算什么。
清沅不会把他的任何关心当真, 她始终记得自己姓顾。只是她心中不由感慨, 这一个多月她一直戴着这支镯子, 赵逊天天看到却一句都没有问过。
她只是低头看着澄净湖面上的树影,皇帝正在向湖中投石子玩,嬉笑声中,那一圈圈的涟漪一直漾个不停。
萧广逸看向清沅的侧脸。
她那丝略有嘲讽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只是默默看着皇帝玩闹, 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他口中有些发苦, 这不是他发病不适时候的那种发苦,而像是另一种,从心底泛上来的苦涩——顾清沅那一段皓白的手腕上,留下的伤痕格外明显。
他其实还记得当初顾清沅的样子。十几岁的少女,爱说爱笑, 比玉苓活泼大气些, 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轻佻, 顾皇后那时候明显更偏爱顾清沅。
顾清沅虽然样样都好,但他无意去与萧重均争什么。而且那时候他最讨厌引人注目,在宫中长大,许婕妤教他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安静静地活,不要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情。
所以他喜欢和同样安安静静的玉苓在一起,他曾以为他们是一类人。
十五年过去,只像一场大梦。
萧广逸又看向清沅,她也正好看向他。他一下子醒了,正如他非从前的他,顾清沅也非从前的顾清沅。
“殿下…”顾清沅慢慢开口。
萧广逸看着她。
“我想去看看吴太后,请殿下允许。”她语调轻柔。
萧广逸没细想,他顺口就说:“你想去就去。”
清沅向他行礼,转身就走。
燕王这才回过神来,他刚才竟是着了魔失了魂一样就应允了顾清沅。
他叫住她:“你现在就要去么?”
清沅不明白,她微笑道:“我以为殿下允了。”
燕王道:“皇帝还在这里。”
清沅看了一眼玩得正疯的皇帝,她走过去。到皇帝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皇帝拉着她拽着她,似乎是要她也一起玩,闹了一会儿才放开清沅的手。
清沅从燕王身边经过时候,燕王叫住她:“你是要赶着去告诉吴太后,皇帝现在在我面前很开心?”
清沅并不惊讶,他们都不是傻子。顾太后不在了,她就是吴太后的人。燕王一定要说出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只能说:“吴太后知道圣上开心,一定也会放心。”
燕王冷笑一声:“我看未必。”
清沅垂头从他身边匆匆离开,赶去了两仪宫。
吴太后虽然不像顾太后那样被囚禁在宫中,但她的自由也少了很多。她去哪里都有燕王的眼线盯着,大权都在燕王那边,她也只能打理打理自己宫中,至于大事都不由她说了算。
今日清沅一过去,就见到乔太妃也在。乔太妃见到清沅来,就起身向太后告辞。吴太后精神有些不振,挥挥手让她先回去。
清沅一坐下来,吴太后就迫不及待问皇帝的状况。
如今皇帝不养在吴太后身边,只是每日一早来请个安。因为太早,皇帝年龄又小,一大早都是懵的。头几次皇帝哭着喊着抱着太后就不肯走了,硬生生被宫人拖走了。如此几次,皇帝竟然习惯了,如今早上到了时间就走。
“燕王手段不一般啊…”吴太后叹道,“多少大人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何况一个孩子呢?”
她问清沅,见到皇帝是不是觉得变了。
清沅就斟酌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她略去了燕王抛高的事情,这事情说了只会让太后焦虑。她说燕王陪皇帝去花园玩射箭钓鱼,皇帝玩得很开心。
吴太后忽然捂着眼睛哭出了声。
清沅知道吴太后会伤心,但没想到她这样伤心。
她忙扶住吴太后,柔声安慰,幸好吴太后刚刚支开了人,身边只有两个还算嘴严的宫女。
“太后不必太灰心,时日还长…”清沅安慰道。
吴太后抓着她的手,低声说:“我是想到了先皇…”
清沅与吴太后握着的手劲就一泄,但吴太后仍牢牢抓着她的手,喃喃道:“先皇又何尝不想多陪伴贤儿?只是最后两年他病的时候多…”
清沅心中堵得慌,她觉得太后这样太没有耐心。然而她也没有真正做过母亲,不知道亲骨肉被人夺走时候,她会不会也这样焦急。
她慢慢道:“太后,过段时间,皇帝是不是要和燕王一起去肃陵?你看能不能想办法一起去,多找时间与皇帝相处吧。”
吴太后这才渐渐平静下来,点头道:“这也只能如此了。”
她又对清沅道:“幸好这时候还有你在,若没有你在外面看着,我在这宫里更不清楚情况了。”
她冷静了些之后,又问清沅一些京中的事情和清沅的近况。
清沅把她收叶行高女儿为徒的事情说了。
吴太后点头道:“这样也好。叶家从前在母后那时候是不得重用的,如今要起来了。还有乔家…”
她指的正是刚刚出去的乔太妃家。乔家当初是被顾太后扫荡过的,乔太妃父亲下狱而死,乔太妃那时候孤苦无依,差一点就要流落教坊,先皇仁慈,特许她入宫做了女官,后来又承宠为嫔御。但是有顾太后压着,乔家始终没有恢复。
“燕王主政,乔家也平反了,”吴太后淡淡道,“你能笼络住叶家,是一桩好事。”
清沅沉思道:“叶家的心很大。”
吴太后没明白,她看向清沅,清沅在她耳边低声道:“叶家长女生得美貌,我看叶行高的心思,似乎是想让她选燕王妃。”
吴太后一怔:“外面已经在说选燕王妃的话了?先皇这才走不久…”
清沅连忙为燕王辩解了一句:“我没有听到燕王本人有什么动静。只是他身边的亲信还有朝中部分人在传这件事。说今年把人选定下来,明年就可以办大事了。”
吴太后面色苍白。
清沅知道吴太后听到这个当然害怕。皇帝年纪还这么小,离亲政至少还有十年。若燕王今年定下王妃,明年成婚,万一生下儿子。到那时候,燕王难道还想把手中权柄还给皇帝么!
吴太后咬着牙问清沅:“那依你之见,这叶小鸾是选上好,还是选不上好?你能控制住她吗?她又不同我们这情谊,她一个从外地来的小丫头,若是选上了燕王妃,怕只会对燕王言听计从,哪怕你是她的老师,她不会放在眼里的。”
清沅淡淡道:“当然是让她先选上,再让她选不上。耽搁个燕王两年时间也是好的。这事情只能拖着。”
她想燕王最好不要生出篡夺的心思。否则这就是国运由盛转衰的由头。
吴太后想想清沅的话,深以为然,又嘱咐清沅几句,才放清沅去了。
清沅回到诚国公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暖暖的春风一吹,清沅只觉得心中平静许多。
她在两仪宫的时候,被吴太后紧紧抓着手,让她不由想起顾太后临终时候的样子。听吴太后提起萧重均,清沅心中又是惶然。她疑心吴太后是不是也是知道的,这宫中的女子和京中许多贵妇,都默默爱慕先帝。
其实不用提先帝,清沅一样会尽心尽力辅佐吴太后和皇帝。
先帝走后,清沅很清楚了,她放不下的,不过是少年时候的自己。那时候她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燕王说她是为自己哭,说的并没有错。
至于京中那些听着说着先帝,一直爱慕他的贵妇,大多因为是深闺之中,难以事事如意,因此爱慕一个缥缈的神像,寻一些小乐趣罢了。
清沅踏着春日温暖的晚风回到府上,她刚想去沐浴更衣,宫中就来了人,说是燕王送了东西来。
这次是用小匣子装的,小巧玲珑。
清沅犹豫了一下,打开匣子,里面盛的是一小盒膏药,用来祛疤痕的。
她呆了一下,就叫眠竹拿去扔掉。
眠竹不敢多问,她虽然只是一个侍女,却比诚国公更清楚夫人的日常起居,也知道夫人手腕上的伤。燕王送来的这膏药,正好可以涂那伤。
眠竹转身故意慢慢走,刚走了两步,就听清沅道:“眠竹!”
她忙转身,清沅冷静道:“扔得干净些,别让乱七八糟的人捡了去。”
眠竹只能应是。
清沅洗澡时候脱掉了那只又宽又厚的镯子,她泡在水中,轻轻用右手抚着左手手腕上的疤,一点一点摸着。她闭上眼睛,又想起白天时候燕王握住她的手腕,他盯着那伤疤,问:“谁伤的你。”眉心有一道竖纹,好像真为她心痛。
她轻轻笑了。她的手指慢慢向下,在水下慢慢探索享受。原来她还能做这样荒诞的梦。原来女人和男人没什么不同,即便讨厌一个男人,也不会讨厌他的英俊。
第232章 外传第十章
清沅既然收下了叶小鸾这个学生, 就不马虎对待。她因为比叶小鸾繁忙得多,所以都是她得了空, 就派人去通知小鸾来。
叶小鸾开始还有些散漫, 她以为这只是装点门面的东西,既然她已经名声大噪,不需要在这上面那么费力。头两次作业都做得马马虎虎。
清沅严厉说了她两次, 若她不用心刻苦, 就让她父亲领她回去。
叶小鸾这才算是领教了京中名门贵妇的厉害, 再不敢敷衍自己的老师。
她在清沅面前也谨慎了些, 不敢随便乱问话了。只是年轻人总是好奇, 她有些话是憋不住的, 转弯抹角都要问。
这日清沅讲完了一幅帖子, 中间喝茶休息的时候, 叶小鸾就把玩着身上佩戴的新玉佩,那是一支玉笛形状的玉佩, 洁白可爱。清沅看了一眼, 就道:“这形状倒少见,别致。”
叶小鸾一听, 就高兴道:“是吧!我特意画了图纸,要匠人做的。”
她又问:“我也给老师做一个吧!”
清沅道:“不必了。”
叶小鸾还是问:“那老师喜欢什么乐器?”
清沅淡淡道:“我喜欢琵琶。”
琵琶是顾太后最喜欢的乐器。每次饮宴, 必要听琵琶。宫中乐师,琵琶最多。清沅不知不觉间, 受她影响颇大。
叶小鸾道:“我小时候学过琵琶, 现在改学笛子了。”
清沅想到了燕王的那支笛子, 他吹得很好。如今京中笛子突然抢手,清沅知道的几位名家,都是学生陡然比往年多了许多。
不用问,都是因为燕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的“上”不再是先帝,而是燕王了。燕王从前在宫中时候默默无闻,也没人知道他偏好什么。在边关十几年,燕王一直忙于边疆事务。除此之外,世人听到最多的几桩轶事,就是燕王如何深爱燕王妃,还有就是与太后的矛盾。至于燕王本人的爱好,所知并不多。
所以当大家知道燕王喜听笛子,自己也吹笛子之后,京中立刻刮起一阵风似的,笛子都卖脱销了。
叶小鸾若有志做燕王妃,当然也要学笛子。
清沅心想,她要是燕王,再喜欢笛子,也受不了人人都在他面前显摆。
不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叶小鸾又问清沅当年做伴读的情形。她只有借着问问自己姑姑,才能顺便听些燕王和燕王妃的事情。
清沅不想多说棠婳,叶小鸾并不是真想听棠婳的事。
她说起了玉苓。
说玉苓那时候刚从霖州老家来京不久,就被选中入宫做伴读。说玉苓是如何楚楚可怜,安静温顺。
叶小鸾听得入神。清沅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她又想起来顾太后临死时候说玉苓是燕王害死的。燕王如何杀死玉苓的,顾太后没有细说。
顾太后说,这一点其实也是她的推测。因为玉苓怀孕之后精神还很好,一直在给娘家写信。那时候燕王忙于边关,很少回去陪伴玉苓。直到玉苓临产前两个月,燕王才突然回去。玉苓给她母亲最后一封信中写的就是“明日燕王回府”,然而自从这封信之后,玉苓就再没有音讯从宁州传出,直到她突然难产而亡。
玉苓的母亲在玉苓死后,曾特求进宫,向顾太后哭诉过。因为玉苓的母亲和兄弟远赴宁州,想帮着处理玉苓的后事。没想到等他们赶到宁州,燕王早就将玉苓匆匆下葬。玉苓许多东西不知道是被偷了还是丢了,还有玉苓的信件只找到一小部分。而燕王压根没有在府上招待他们,就让人把他们打发走了。
玉苓母亲气得回来就求见顾太后,要彻查玉苓的死因。顾太后曾动过这心思,但是萧重均说此事乃天家丑事,不愿意张扬,就将此事按了下去。
玉苓一个好端端的姑娘,就这么在宁州没了。之后再过几年,什么证据都找不到了。燕王又没有再娶,天下竟夸起他痴情。
这些事情,清沅都是第一次从顾太后那里听说。她不可能开口告诉叶小鸾。她对顾太后的话想信又不敢全信,然而燕王这段时日的残酷,她都看在眼里。
“老师…”叶小鸾见清沅陷入沉思,小心道,“后来燕王妃嫁去宁州,老师还和她通信过吗?”
清沅点点头:“有过,但是后来我这边也有许多波折。就不怎么写信了。”
她看着叶小鸾还没有一丝阴霾的面孔,突然有些想知道叶小鸾眼中的燕王是什么样的。
她试探着说:“有许多事情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口口相传,多有谬误。传言是最不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