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均平笑道:“左右闲着没事儿,就出来走走。小桥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寻你了。”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琸云身上,眼神温柔,目光清澈,看得一旁的女子微微一愣,想了想,旋即抿嘴笑起来,低声问琸云:“这位是——”

“是我家里的…亲戚,姓贺,贺均平。”琸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旁人介绍贺均平,犹豫了一下,才用了亲戚一词,罢了又朝他道:“这位是云梦姑娘。”

贺均平在益州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听过云梦的大名,虽晓得她是青楼名妓,面上却不带丝毫轻视之色,朝云梦拱拱手笑道:“久仰大名。”

云梦一改平日里的高傲姿态,一脸促狭地看着他笑,“既是久仰大名,怎么从不见贺公子来妍华轩快活,要不是今儿巧遇,恐怕云梦还不晓得益州城里还有如此俊俏潇洒的郎君,便是相比起京城来的陆家公子也不遑多让呢。”

贺均平到底不曾被人如此调笑过,顿时涨红了脸,频频朝琸云看去,只求她能出言帮他一把。琸云忍住笑,朝云梦道:“你捉弄他做什么?若是要人去捧场,赶明儿我去就是。”

贺均平闻言脸色顿变,悄悄拉了琸云一把,压低了嗓门道:“别胡说。”妍华轩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琸云一个女孩子往哪里跑,若是被人识破了身份,岂不是要吃大亏。

云梦见他脸色陡变,愈发地觉得好笑。因云梦另有要事,不要在德丰楼久留,与琸云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忽地想起什么事,凑到琸云身边低低耳语了一阵,琸云会意地点头道了声“多谢”,云梦这才放心地上了马车。

“怎么了?”贺均平见她脸色有异,忍不住悄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琸云缓缓摇头,“云梦让我提防小红楼的晚碧,说是她搭上了一个大人物,恐怕会对我不利。”

“她怎么会知道?”贺均平略觉狐疑地问。

琸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可别小看人家,论起消息灵通,还有哪里比得上青楼。”

贺均平挨了训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既然人家好心提点,阿云日后行事便要小心些。也不晓得那个晚碧究竟搭上了谁,竟引得云姑娘亲自过来警告。对了,阿云你怎么会得罪了她?”

琸云歪着脑袋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早问过大哥了么,还能不清楚?”

贺均平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笑道:“我不是纳闷呢,你怎么忽然跟人家过不去,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人家的舞跳得媚俗。”这仿佛并非琸云的性格。

琸云“哼”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看不过去罢了。那女人把一支胡旋舞跳成那鬼样子,还不准我说么。”

贺均平愈发地讶然,盯着她看了半晌,狐疑地问:“我竟不晓得阿云你还懂舞?”

琸云挑了挑眉,得意道:“这有什么,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不止会看,还会跳。那晚碧天赋本就不够,偏偏还不努力,只晓得投机取巧,哄哄男人也就罢了,在我们这样的行家眼睛里简直就是笑话。”

贺均平的眼睛都已经直了,他无法控制地开始想象琸云身穿大红舞衣的样子,她若也跳起胡旋舞来,那该是多么的轻盈灵动,英姿勃发。他想着想着,脸上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红,琸云侧过脸瞧见了,顿时气极,毫不客气地在他背上拍了一记,怒道:“你在发什么呆?”

贺均平狠狠咳了一通,脸上愈发地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微微闪光,不住地偷偷朝琸云看,壮着胆子小声问:“怎么从来不见你跳过?”

琸云故意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跳过?又不是非要跳给你?”

她不跳给他看,莫非还要跳给别人看?

贺均平的脸上立刻就绿了。

因人在外头,贺均平生怕泄露了琸云的身份,不敢跟她再多说,只满腹狐疑地跟在她身边,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

琸云在德丰楼买了不少东西,让店里伙计仔细包好,悉数让贺均平拎着,自己则一身轻松地走在前头。贺均平苦着脸跟在她身后,好几次想开口问跳舞的事,可又怕被琸云顶回来,愁眉苦脸,好不可怜。

“对了——”琸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云梦说最近去小红楼接晚碧的马车总驶到刺史府,你说,晚碧攀上的那个大人物,会不会就是陆锋?”

贺均平一愣,一脸茫然地道:“这干陆表哥什么事?阿云你不是说那晚碧的舞跳得媚俗么,陆表哥素来眼光高,陆府的舞姬全京城独一无二,便是那狗皇帝也常去陆家观赏歌舞。晚碧那样的,他怎么会看在眼里。”

他隐约觉得与其说琸云对陆锋另眼相看,倒不如说她故意针对陆锋,每每提及他时,琸云的脸上总带着些许讥笑和嘲讽——难道之前他一直都猜错了!其实琸云与陆锋有仇才是真的?

琸云闻言微觉意外地看了贺均平一眼,这事儿她却是头一回听说。如此说来,既然陆锋也是行家,那么当初他将她赎身,是不是多少也有些惜才之心呢?往事已矣,琸云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下定主意不再在这件事上多费脑筋。

不是陆锋的话,那么是刺史少爷?或者——刺史老爷?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大家怎么过的,我…我又在家饱饱地睡了大半天,太幸福了

第四十七回

琸云与贺均平一进院子,就瞧见小桥正在院子里与一个中年婆子说话,瞅见她俩回来,赶紧起身招呼道:“正巧师父和石头大哥回来了,七婶过来认认人,省得明儿把自家人拦在外头。”

因前段时候家里的厨娘请辞,院子里无人烧饭,家里头几个大男人着实不好过,一直唠叨着要另请个厨子,琸云只当七婶是新请来的厨娘,遂笑着上前去打了声招呼。贺均平却晓得是他早上的叮嘱起了效,小桥才赶紧请了个嬷嬷过来,家里什么事儿有个女人出面,总比他们这些大男人跟人家起冲突好。

“七婶只需记得,没有我们亲自带,旁人谁也别放进来,尤其是姑娘家。”小桥生怕七婶没明白,想了想又特意叮嘱道:“就好比我们隔壁姓肖的人家,家里头只有寡母和两个孩子,大姑娘已经及笄了,为人甚是热情,每天都往咱们院子里送些吃食。我们一屋子的大老爷们儿,她一个姑娘家进进出出总不大方便,若是不小心撞见了什么,可就不好收场了。”

七婶原本是在大户人家做过工的,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一听小桥这话立刻就明白了,一面鄙夷着隔壁不入流的手段,一面拍着胸脯应道:“桥哥儿放心,有婶子把门,任她什么魑魅魍魉也别想进来。”

她说话时忍不住悄悄朝琸云与贺均平看了两眼,不由得暗暗喝了声彩,这样的容貌气度便是官宦子弟也多有不如,难怪有那轻浮的女子送上门来。

小桥忽又想起什么,扭头朝贺均平问:“石头大哥,若是隔壁那女人再送吃食过来,我们是收还是不收?”

贺均平笑道:“收,怎么不收。不过而今家里头有七婶在,我们哪里就缺那么点东西了,回头给左邻右舍都送一些,千万让巷子里所有人都晓得那是肖姑娘送过来的。”

此招甚妙!七婶忍不住又再多看了贺均平两眼,心道别看这小伙子长得和和气气的,手段倒是狠,这要是传出去,恐怕整条巷子的人都晓得肖家姑娘的轻浮,单是唾沫星子都能把人给淹死。便是她日后整出点什么事儿来,恐怕大家伙也是不信她的。

琸云这才听出点不对劲来,进了屋,便问贺均平道:“什么肖姑娘,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弄得这么紧张,还特特地请了个嬷嬷来。”

贺均平遂将这事儿细细说给她听,罢了又摇头道:“我早上与那家姑娘打了个照面,一眼就瞧出些不对劲来。既是孤儿寡母,理应行事谨慎低调,她却唯恐不招人,这么冷的天儿穿一身水红色纱裙,里头还露着大红色的锦边,一双眼睛忒地不安分,走起路来腰肢乱扭,哪里像良家女子。回头寻了柱子大哥一问,果不其然,每天恨不得往咱们家跑三趟,又是汤水又是点心地往家里头送,这哪里像是正经人家的做派。”

琸云“噗噗”地笑,眸光在他脸上扫了一记,掩嘴道:“你这双招子倒是亮堂,连人家穿什么中衣也都能一眼瞧见,还盯着人家姑娘的小腰儿看。有没有比划比划,那肖姑娘的小腰可是不盈一握?”

贺均平被她如此笑话却也不急不恼,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指地回道:“她长什么样儿我倒没仔细看,被她那媚眼一扫,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哪里还仔细盯着人家的腰琢磨。我倒是想琢磨琢磨某人的小腰,可惜不让。”

琸云瞪了他一眼,连推带拽地把他赶出屋,小声骂了一句,狠狠关上门。贺均平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气恼,摸了摸鼻子,摇摇头去寻小桥说话。

晚上七婶大展身手做了一桌好席面,吃得众人连连叫好,贺均平又免不了叮嘱柱子和众人道:“隔壁的肖家大伙儿都离远些,一来不要放她进门,二来也不要去肖家的院子。可听仔细了,无论人家说什么,便是死了人,也不要进她家大门。”

众人早上就被他叮嘱过,这会儿又听了一回,倒也不嫌他啰嗦,只愈发地把这事儿放在心里。

将将吃完晚饭还没来得及收拾,外头竟又响起了敲门声,众人俱是一静,目光齐齐地朝七婶看过来。七婶立刻起身,一边挽袖子一边往门边走,扯着嗓子中气十足地大声吼道:“谁啊?这都什么时候还来敲门,让不让人歇了。”

外头没声音,众人相互交换眼神,都猜是隔壁肖家姑娘又来了。不想正挤着眼睛呢,忽又听到宋掌柜低沉的声音,“琸云在吗?”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七婶见状,心知门外定是客人,这才笑着开了门,很是客气地将他招呼进门:“快请进快请进,大家都在院子里呢。”

宋掌柜慢吞吞地进了院子,扫了众人一眼,对大家的大笑视而不见,唯独瞥见贺均平时微微笑了笑,脸上多了些暖意,道:“平哥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贺均平连忙起身迎道:“昨儿才到,见宋大哥在忙,便没有过去打扰。宋大哥快过来坐。”他一边说话一边麻利地从走廊上搬了把椅子放在桌边,宋掌柜却微微摇头,又看了琸云一眼,皱着眉头沉声道:“我们进屋说话,我有点要找琸云帮忙。正巧平哥儿也在,一起进来吧。”

大家伙儿哪里看不出宋掌柜另有要事,赶紧笑笑着起身回屋。七婶则上前收拾碗筷,琸云引着他与贺均平一道去了书房。

三人进了屋,宋掌柜却不说话,皱着眉头仿佛有什么心事。琸云见状,与贺均平对视一眼,俱没有作声,只安安静静地侯在一旁等他开口。沉默时七婶沏了茶送过来,琸云接过托盘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自己也端了一杯,不急不慢地品着。

等了半天,琸云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宋大哥可是遇着什么为难的事了?”眼看着他就要成亲了,有什么事能把素来镇定沉稳的宋掌柜为难成这样?莫非韩家要悔婚?或是他要悔婚?琸云正胡思乱想着,宋掌柜终于开了口,声音很低,甚至带了微微的沙哑。

“我好像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起过我以前的事。”

“来了!”琸云与贺均平对视一眼,心中俱道:这架势竟与宋掌柜的过去有关?

“其实我不姓宋。”宋掌柜缓缓道,他说话时脸上一片黯然,琸云从来见过他脸上露出这种神色,从五年前第一次遇到宋掌柜起,他就一直淡定冷静得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琸云甚至以为,可能他天生就比别人要冷静些。直到现在,看着他略带悲伤的脸,琸云才知道,原来他其实也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寻常人该有的情怀。

“我本是长沙人,家父姓柯,乃是长沙的药商,家中颇有些资产。到我十六岁的时候,家父因病故去,因我母亲是继室,两个兄长素来不喜我,便勾结族人将我们母子俩赶出府去。家母气极,竟一病不起,不久也撒手离世。我变卖母亲的嫁妆来到益州,买了个小院子,又开了同安堂勉强维持生活。之后,便遇着了你们。”

宋掌柜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故事,但琸云与贺均平分明从他眼睛里看到了浓浓的悲伤,他们能想象得到十六岁的少年人被赶出家门后是怎么样的绝望和艰难。

琸云忽然很庆幸她们在那个时候的遇见,无论是宋掌柜还是贺均平,抑或是她、柱子大哥,或是小桥他们兄弟四个,他们的相遇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虽然宋掌柜还是继续做他上辈子的大商人,贺均平也许将来也还是贺大将军,可是,在过去的五年里,他们并不曾孤独,他们相互扶持地走过了这么久,回忆起来的时候,那五年不是漫长寒冷的冬夜,而是相濡以沫的温暖明媚的春日。

贺均平的眼睛里也露出怀念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琸云一眼,忽然想伸手握住她。心里头还在犹豫不决,手却已经伸了过去,琸云怔住,转过头看他,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挣开,嘴角动了动,仿佛嘟囔句什么话,最后终于还是没有动。

贺均平大概猜到了什么,小声问:“是柯家的人找过来了?”

宋掌柜微微颔首,“没到益州,不晓得是从哪里听说我当年去了武梁县,便去了那边找人,正巧遇着同安堂的旧伙计,觉得仿佛是在找我,便把人给稳住了。这些年来我改名换姓,他们一时也没找到线索。可也说不准哪天真寻了来。”

琸云与宋掌柜识得五六年,自然晓得他的性子,他外表看来清冷,其实心中自有一把尺,谁对他好,他便投桃报李,谁对他使心眼儿,他也照样报复回去。从那两个兄长把他赶出柯家大门起,宋掌柜心里恐怕早已与他们一刀两断,更何况,他们中间还横亘着宋母的一条人命,宋掌柜自然容不得他们。

贺均平皱着眉头又问:“好端端的,他们如何会想起来寻你?”

宋掌柜冷笑,“还能怎么着,这些年来长沙连年战乱,生意做不下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便举家逃了出来。听人说我在外头赚了不少钱,便要过来投奔。”

琸云与贺均平对视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嘲讽之色,又齐齐问:“依宋大哥之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宋掌柜沉默了许久,方才冷冷道:“随你们便,只消不要来益州就好。”

琸云与贺均平会意,点头应下,勉强挤出笑容来朝他道:“宋大哥放心,既然你把此事交与我们,我们定会办得妥妥当当。不出七天,定能给你一个答复。”

十天后就是宋掌柜大婚,琸云可不想因为这些操心事儿影响到宋掌柜成亲的心情。

他二人将宋掌柜送出门,道了句“路上小心”,又目送他缓缓出了巷子,这才关上门。

回屋后柱子过来关切了问了几句,见琸云没有明说的意思,便心神领会地没再追问。琸云与贺均平商议了一阵,决定第二日就去武梁县处理此事。

不想第二日早晨刚起来,家里头便来了请柬,打开一看,竟是陆锋递过来的。原来他刚刚领了益州通判的职位,故设宴宴请宾客。贺均平自收到请柬就一直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与琸云道:“表哥不回京城,怎么会想着在益州任职?”

琸云笑,“谁晓得贺家是什么打算?上回世子爷不是说他还去过宜都么?”

贺均平眉一挑,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苦笑着连连摇头,道:“看来贺家老太爷是早有打算,我在这里操什么心。”说罢将请柬放到一边。

琸云问:“你不打算去赴宴么?”

贺均平一边摇头,一边把早早收拾好的包袱拎起来,笑道:“昨儿不是说好一起去武梁县么,反正这宴会又不是今晚,若是能赶回来我自然去,若是赶不回来,那就作罢。横竖陆表哥又不是单请了我一个,少了我也没什么大不了。”

琸云便不再多说。

武梁县离益州并不远,快马加鞭不到一天就能到。方家在这里还有个小院子,他们临走时雇了个老头子照看打扫,而今回来也有地方落脚。

琸云性子急,一回家梳洗过后便急急忙忙地要去寻人,只恨不得立刻将那兄弟二人绑走,还未出门就被贺均平好说歹说地拽了回来,苦口婆心地劝道:“关于柯家那两兄弟我们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这么贸贸然地上门去,难保他们不会怀疑,不如先仔细设计好,将他们诓走,也好省得我们多费工夫。”

琸云一听他这话头便晓得贺均平心里头有了主意,遂停下脚步,歪着脑袋看他,问:“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贺均平忍住笑,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孟老爷子那里不晓得还收不收人?我早上出门前已经使人给他送了信去。”

琸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便是耳边被贺均平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也顾不得了,抿嘴斜了他一眼,小声道:“就你鬼点子多!”

第四十八回

琸云与贺均平正忙乎的劲儿,燕王世子已经领兵回了宜都。

因燕王正在与大臣们议事,他便先去给燕王妃请安,才进殿门,燕王妃就已急急忙忙地迎了出来,一见他,还没说话眼睛倒先红了,拉着燕王世子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红着眼圈道:“黑了,瘦了。”

燕王世子笑呵呵地道:“母亲怎么不说儿臣壮实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拉着燕王妃进屋,眉飞色舞地描述起自己此行的见闻,“…那些人凶神恶煞的,一个个手里全都拎着大刀,大吼大叫地朝儿臣冲过来,亏得儿臣反应快,赶紧止住步子往后躲,那刀险险地从儿臣的脖子边上划过去,虽没伤着儿臣,却划断好几根头发…”

殿里众人被他吓得一惊一乍,燕王妃更是脸都白了,抱着燕王世子哭了一阵,罢了又道:“早劝了你多少回让你莫要出去,你偏不听,亏得老天爷保佑这才没出事儿,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怎么活?”

燕王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夸张以至于吓着了燕王妃,连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笑着道:“母亲莫要哭,是儿臣吓唬您的。我这一回出去不晓得多太平,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广元县,也就跟过去的护卫中有几个受了伤,儿臣有他们护着,又怎么会出事。”

其实他请功的折子早就送了回来,燕王高兴之下还将折子里的内容一一说与了燕王妃听,只是这但凡做母亲的,难免操心,自从燕王世子一离京,她便吃不香,睡不好,直到得了他一切平安的信,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饶是如此,而今见了全须全尾的儿子,还是难免想要哭一场。

母子二人又是哭又是笑地说了一阵话,燕王妃才终于想起来问:“你折子里说贺家那个哥儿也跟着一起去的,还立下了大功?”

燕王世子一听人提起贺均平就气不打一处来,跳起身道:“那个混账小子,本事倒是大,鬼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我们佯装混入广元县城的主意就是他跟那方姑娘一起出的,可那小子也忒重色轻友了,一见心上人跑了,立刻就追了过去,我还说要给他请功的,他也不要了。回头父王问起,母亲您说儿臣要怎么回?说那小子跑去追媳妇去了?”

燕王妃闻言实在忍俊不禁,摇头笑道:“这孩子倒是——这性子,跟你舅舅倒是有些像。燕王妃嫡亲的兄长吴申将军心仪赵氏早已是全宜都皆知的秘密,燕王妃早先还反对,总招了他进宫劝说,谁晓得他那执拗脾气竟是完全听不进劝,无论燕王妃说什么,他依旧固执己见。这么多年下来,不说成亲,身边竟是连个近身伺候的丫鬟也没有,燕王妃实在拗不过他,这才服了软,一门心思地把功夫用在赵氏身上,只盼着赵氏能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燕王妃心里头琢磨着,那赵氏虽说已近四十,但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若是调养得好,说不准还能怀孕生子,给吴家留下血脉。

既然贺均平乃赵氏独子,一进宜都便备受燕王妃关注,听得自己儿子与贺均平交好,燕王妃便私下叮嘱世子得空旁敲侧击地问一问贺均平的态度。而今听得他说贺均平如此重情义,燕王妃顿时松了一口气。常言道由此及彼,她只愿那孩子能明白自己兄长对赵氏的一番苦心。

因燕王世子的折子上将贺均平与琸云夸了又夸,燕王妃难免问起,尤其是对琸云很是感兴趣,“那姑娘果真有你折子上说的那么厉害?”燕王妃依旧有些不信,笑着道:“你这孩子说话一向没把门儿的,一点小事也能夸到天上去,恐怕又是在吹牛了。一个姑娘家,便是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开始练武,也没你说得那么厉害,仿佛连侍卫营里都无人可及一般。”

燕王世子急得一脸通红,激动道:“母亲竟不信我?那丫头可真是厉害,平哥儿已经算是本事大的了,打起架来不要命,那丫头比平哥儿还狠。我们从武山上下来那回被土匪窝里的二当家追杀,足足十来个汉子,那丫头眼睛也不眨就废了好几个,满地都是血,吓得我腿都软了,那丫头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把刀尖的血往身上擦了擦,然后就把我给送下山了。”

燕王妃听得有些傻眼,一低头,瞅见手中茶杯里的红艳艳的玫瑰茶,不知怎么,心里头忽然有些慎得慌,赶紧将茶杯推到一边去,别过脸担忧地道:“以前咱们燕地也有个女先锋,是耿老将军家的女儿,因耿老将军没有儿子,便将个女儿当做男儿养,打小舞刀弄剑,旁人都以为是个男子。她在外头征战了多年,到了二十七八岁才回来,老将军上了折子请罪,大家伙儿这才晓得她是个姑娘家。因年岁大了不好嫁人,你父王和我想破了脑袋,最后才找了个死了妻子的官员嫁过去作续弦。”

因那耿姑娘自幼便作男儿教养,行事做派与男子无异,且因长年在外征战落得满身的伤痛,容貌也比寻常女子要憔悴苍老许多,那官员很是不喜,接连收用了好几个通房。那耿姑娘的心气儿如何忍得,一怒之下将那官员狠揍了一通,打得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之后便闹着要休妻。燕王爷如何得肯,狠命地压了下去,那官员无奈,只得老老实实地被耿姑娘管束着,再不敢闹事。

这事儿燕王世子自然也是听说过的,闻言只是摇头,道:“母亲可是担心此事重演?你放心,照儿臣看,这样的事儿绝不会发生在平哥儿和方姑娘身上。平哥儿那心思,啧啧,但凡是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心里头除了方姑娘就没旁人了,要不然,能舍了这边的功劳追去了益州?”

他说罢又勾起嘴角笑了笑,托着腮一脸向往地道:“这也不奇怪,换了是我,也得追过去。哎,朋友妻,不可欺。”他一边叹息一边无奈地摇头,仿佛作出这种让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

燕王妃素知自己儿子的德行,一见他这幅模样,立刻猜到了什么,哭笑不得地问:“那个方姑娘,长得挺好?”

“岂是好看二字能形容的,简直就是——神仙妃子!”燕王世子抚着额,故作痛楚状,“宜都这么多闺秀千金,我就没见过有谁能与她媲美的,真真地艳光四射,不忍逼视,更难得是那般浓艳偏不俗气,身上带着勃发的英气,哎——”

燕王妃闻言颇为动容,感叹道:“那贺家哥儿还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竟能遇着这般漂亮又能干的女子。难怪拼着功劳不要也要追过去,那样的姑娘不晓得多少人盯着呢,若是一不留神被旁人给哄走了,岂不是要呕死。”

燕王世子也道:“可不是,换了我,我也不撒手。”

燕王妃抿嘴笑,“那方姑娘可厉害得很,你这三脚猫的工夫,能压得住人家吗?”

燕王世子扁扁嘴,哼道:“母亲你不懂。”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听到宫人禀告说燕王到了。燕王妃立刻换了副淡然清冷的神色,整整衣服端坐在榻上,端着架子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来。燕王世子见状只得苦笑。

燕王与燕王妃三天两头地便要拌嘴吵架,燕王世子早已见怪不怪。说来也奇怪,这二人吵了许多年,也不见真吵出什么大肝火来,这十几二十年来,燕王妃的位子反而越来越稳。早些年刘侧妃仗着自己生了长子宁郡公还总喜欢挑事儿,这几年反倒慢慢老实起来了。

燕王一进屋,世子赶紧大礼拜见,膝盖还未沾地就被燕王一把拽了起来。他们夫妻俩都是一模一样的动作,拉着世子仔细看了半晌,道:“黑了,瘦了。”

世子可劲儿地笑,“父王您怎么跟母亲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燕王妃白了他一眼,燕王大笑,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和颜悦色地问:“我听老莫说你这回出去倒是乖巧,一声不吭地竟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该赏,该赏!”

世子来借兵去剿匪的时候燕王很是犹豫了一阵,他就这一个嫡子,燕王妃进府后第七年才生了这唯一的儿子,自然心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哪里舍得送他出去冒险。可仔细一想,将来这大燕,甚至整个天下的江山都要交到他手里,若是一直这么如珠似宝地养着家里头,将来恐怕不经事,怎么担负得起如此重担。

琢磨来琢磨去,最终还是允了,特特地调了府里最精锐的三百士兵跟着出了城。原本只以为去武山剿匪,断然没有危险,不想这小子竟胆大包天把脑筋动到了广元县。广元那地儿燕王早就动了脑筋了,只是一时半会儿抽不出人来去攻打,没想到自己儿子竟不动声色地把广元拿下。收到莫统领写来的密信时,燕王高兴得在书房里摔了一跤,那一整天都咧着嘴傻笑,还将妻兄吴申招进王府狠狠炫耀了一番。

这才是他的儿子!

世子见燕王心情不错,笑呵呵地拉着他的衣袖撒娇卖乖,把燕王哄得哈哈大笑了,这才开口问他要赏,“此番大胜,莫统领与三百士兵功劳不小,不过他们都是父王身边的人,先来父王早有赏赐。孩儿却是想替贺家大公子讨个赏,他年纪虽轻,却实在有本事,此番若非他和…唔,那个方姑娘帮忙,无论是武山还是广元,绝不会如此轻松拿下。”

燕王早已从莫统领的密信和世子的折子中不止一次地看到贺均平的名字,而今又听他特特提起,自然愈发地重视,转过头朝燕王妃:“这个贺均平是不是就是吴申家的那个…”

燕王妃正跟他闹别扭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本不欲回话,偏偏这事儿又与自己兄长有关,无奈应道:“便是赵氏唯一的儿子,上个月刚刚才找回来。因小宝与他相熟,便邀了他一起去剿匪。不想他竟立下大功。”

世子扶额,小声抗议道:“母亲莫要再唤孩儿的小名,若是被外人听到,丢死人了。”

燕王妃嗔道:“唤你小宝了怎么了?你是我养大了,我爱怎么唤就怎么唤,你再闹,下回我就当着朝臣们的命这么叫你。”

世子顿作求饶状,连连拱手作揖道:“是孩儿错了,是孩儿错了,母亲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燕王在一旁落井下石地板着脸训他,“毛都没长齐就敢跟你母亲顶嘴了,再被我听到,非得狠狠教训你不可。”

世子苦着脸作忏悔状,赶紧转移话题道:“父亲你说怎么赏赐平哥儿吧。他可是我特意拉出去的,若是赏赐轻了,儿臣可不依。”

燕王捋着下颌的短须微笑,“明儿你领着他进府来让父王仔细看看,既然他是你舅舅看重的人,父王怎么着也不会亏待他。”他才将将说罢,立刻就瞧见燕王妃与世子都垂下了脸,一副哭笑不得的无奈神情,不由得诧异地追问:“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跟打过霜的茄子似的”

世子小声嘟囔地回道:“那小子没跟孩儿回来,他跑益州追媳妇去了。”

燕王妃笑着解释道:“小宝折子里不是提到过有个方姑娘么?”

燕王立刻就明了了,顿时哭笑不得,摇摇头,朝燕王妃道:“这孩子倒跟吴申一个德行!”

世子叹气,父王果然没救了!

第四十九回

平安客栈里,柯家兄弟俩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楼大厅的角落吃花生米。他们身上的银钱已经不多了,偏偏老三还是没有音信,客栈里还挤着一大家子人等着吃饭,兄弟俩很是头疼。

“都是那老崔,说什么在这里见过老三,咱们找遍了整个县城也没见他的人影,天晓得他藏到哪里去了。”柯老大咬着牙狠狠地骂:“听说那小兔崽子混得人模人样,竟然一个人躲起来享福,也不见两个兄长都流落到什么地步了。”

柯老二有些心虚,小声地道:“就算真把老三找到了,他可不一定就收留咱们。他若是不让我们进门可要如何是好?”

“他敢!”柯老大把眼睛一瞪,脸上凝起一层寒霜,“他要敢不让老子进门,老子就把他从族里除名。”

柯老二显然不觉得除名是多么严重的威胁,更何况,以他们现在的情形,在族里已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了,那些欺软怕硬、落井下石的族人们能听他们的?万一老三记恨他们反往族里砸钱,恐怕被除名的还是他们。

“可现在不是找不到人么。”柯老二夹了颗花生扔嘴里,神情愈发地颓废,舔了舔舌头,小声问:“大哥,你手里头还有多少钱?那…我屋里玉梅儿正大着肚子,这几日吃什么都不香——”

他话还未说完就已被柯老大给打断了,很不耐烦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念着个通房丫头?咱们都没得吃呢,有她一口饭就算不错了。等她把孩子生下来,你就赶紧找个牙婆把人送走,白白地浪费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