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少年郎们,甚至有一部分年纪稍长些的公子,皆是看着凌绣看的发呆,仿佛要溺死在这琴音里,眼里闪动的都是倾慕。肖珏收回目光,冷淡道:“无聊。”

“你真是难伺候。”禾晏小声嘟囔,“我觉得挺好听的,她长得也好看,我若能结识这样的姑娘,定然开心得不得了?”

“开心得不得了?”肖珏忽然笑了,看着她,饶有兴致道:“希望你接下来也能一样开心。”

禾晏不明白他的意思,只道:“我接下来自然会开心。”

他们二人说话的功夫,凌绣已经一曲弹完,目光朝肖珏看过来,却见肖珏侧头与禾晏说话,唇角弯弯,似在打趣,凌绣见此情景,心中一沉,越发不甘心。

她起身,周围的人俱是称赞,崔越之也笑道:“阿绣,你这一曲琴。可是余音绕梁,三,不,九日不绝!”

没有人会否认她的琴声,凌绣再次看向肖珏,但见青年低头饮茶,目光都不曾往她这头看一眼。倒是他身边的“温玉燕”,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仿佛嘲讽。

凌绣嘴角的笑有些僵硬,不过须臾,便谦逊道:“阿绣岂敢班门弄斧,听闻湖州来的乔夫人,是当地有名的才女,一手琴艺出神入化,今日既然有缘在此,能不能让阿绣也见识一番?”说罢,目光期盼的盯着禾晏,“也让大伙瞧瞧,夫人的琴艺如何精妙绝伦。”

禾晏正看的乐呵,闻言就愣住了,怎么好好地,突然提到她身上了?温玉燕琴艺出神入化?是吗?她怎么不知道?

禾晏求救般的看向林双鹤,这可是她的先生,林双鹤若无其事的别开头,假意与身边人说话,并未又要与她解围的意思。

“我觉得……倒也不必……”禾晏吭哧吭哧道:“阿绣姑娘的琴艺已经很好,我也不必再多此一举。”

“怎么能说多此一举呢?”凌绣十分诚恳的看向禾晏,“阿绣是真的很想洗耳恭听夫人的琴声。”

禾晏:“……”

她的琴声?她的琴声能驱邪镇宅,可不是用来欣赏的!

凌绣见禾晏面露难色,心中不免得意,想着之前听闻的温玉燕才艺双绝,只怕也是幌子,若是今日能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出丑,那才是济阳城的笑话。

一向与凌绣针尖对麦芒的颜敏儿,见此情景,也不由得幸灾乐祸起来。之前在绣罗坊离,虽然是肖珏说的讽刺的话,颜敏儿却将帐算在了禾晏头上,大抵被这样优秀的男子爱慕的女子,总是显得格外扎眼,尤其是在她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时候,就更让人觉得名不副实。

禾晏看向身侧的肖珏,肖珏正不紧不慢的喝茶,神情一派云淡风轻。

难怪刚刚他说“希望你接下来也能一样开心”,他是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一幕发生?他是如何知道的?这种奇怪的想法,神鬼莫测,偏偏肖珏能看得出?有读心术不成?禾晏心里嘀咕着,手伸到桌下,偷偷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帮我行不行。”

肖珏淡道:“你不是学过么。”

“没学会,”禾晏道:“之前林双鹤教过我,他还说我已经很不错了,可我刚才听这姑娘弹得,我觉得我弹得好像不太对。”

这话说的委婉,事实上,岂止是不太对,简直是错的离谱。

“琴棋书画你都不会,”他道:“你除了坑蒙拐骗,还会什么?”

禾晏迟疑的开口:“胸口碎大石?”

但她也不能就在这里也别人展示一下如何原地胸口碎大石吧!

肖珏:“……”

“我要是露了馅,咱们都得玩完,帮个忙,”禾晏恳求他:“都督,少爷,肖二公子,夫君?”

这一声“夫君”显然将肖珏恶心到了,他道:“你好好说话。”

禾晏:“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落在众人眼中,便是禾晏好似对着肖珏撒娇,肖珏十分纵容的模样。

崔越之笑道:“怎么?玉燕是不想弹琴吗?”

“不瞒诸位,当初成亲后,我与内子有个约定,内子琴艺高超,只能弹给我一人听。”肖珏淡淡道,“所以今日,恐怕是不能如这位姑娘所愿了。”

众人怔住,禾晏也给唬的一愣一愣的,万万没想到肖珏竟然会这拿这个理由出来。不过想想,这理由极妙,毕竟用其他的理由,搪塞过一次,总会有下一次。这个理由就连下一次也一并给挡住了,毕竟无缘无故的,干嘛让人背弃约定。

凌绣神情僵硬,看着坐在青年身边的年轻女子,终是咽不下一口气,笑道:“可今日是公子与崔大人重聚之日,这么多人,破一次例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我与夫人的约定,不可撼动。”肖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一定要听,我可以代劳。”话到尾音,语气变得冷漠,已然是不耐烦了。

凌绣也被他的寒意吓了一跳,一时间竟不敢说话,还是崔越之解了围,笑道:“涣青也会弹琴?”

“略懂而已。”

“那我今日可要听听涣青的琴声,”崔越之拊掌大笑,“我崔家世代行武,还未出过这样的风雅之人!钟福,将琴重新擦拭一遍。”

“不必,”肖珏道:“林管家,取晚香琴来。”

肖珏平日里用物本就讲究,禾晏是指知道的,可落在不知情的眼中,尤其是凌绣眼中,就好像肖珏是因为嫌弃她所以才不与她用同一张琴,不由得咬了咬唇。不情不愿的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林双鹤很快将肖珏的晚香琴拿过来。

禾晏还记得这把晚香琴,在去凉州卫假扮程鲤素前,她喝醉了将这把琴压坏了,肖珏还带去了凉州城里修。光是瞧着,也知道价值不菲,好在肖珏没让她赔钱,否则真是卖了自己都还不起。

她依稀记得是听过肖珏弹琴的,但终究是半醉,记忆也变得模糊,如今看到这琴,喝醉酒的回忆顿时涌上心头。

男子坐在琴前,焚香浴手,同凌绣刻意的摆弄不同,他显得要慵懒散漫许多,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做的很是自然。若非常年弹琴的人,其实不可能如此行云流水。

禾晏在某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当年在贤昌馆里,躺在枇杷树上假寐的风流少年。

但他终究是长大了。

琴弦被拨动。

他的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生的很是好看,落在琴弦上,流出动听的声音。这曲声与凌绣方才弹得《暮春》又有不同,不同于《暮春》的欢快,宁静中带着一丝清淡的怅然,如被明月照亮的江水,滔滔流向远方。

他弹的是《江月》。

这曲子很难,极考验人的琴艺,禾晏曾听一个人弹过,就是她的师父柳不忘。不过柳不忘弹起来时,更多的是回忆,或是失落,肖珏弹的感觉,又与柳不忘不同。

俊美的男子做风雅之事,总是格外引人注目。纵然是刚刚才被肖珏吓到的凌绣,或者是之前被肖珏讽刺过的颜敏儿,甚至是更多的其他人,此刻也忍不住沉浸到他的琴声中去。

禾晏也不例外。

他弹琴的时候碟翅般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的冷漠清绝,只剩温柔,五官英俊的过分,薄唇微抿,显得克制而动人。

禾晏想,这世上,确实很难见到比他更出色,更好看的人了。

一曲终了,肖珏收回手。

众人盯着他,一时默然。

倘若没有他的这曲《江月》,凌绣的《暮春》,应当是很优秀的。可是有了比较之后,凌绣的琴艺,就显得平平,并没有那么惊艳了。

无论是男眷还是女眷,盯着肖珏,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困惑,不是说湖州来的乔涣青是被商贾之家收养,不过如今看来,莫不是情报有误,这样的人,可不像是商贾之家能养的出来的。

崔越之更长脸了,看肖珏真是越看越满意,大笑道:“涣青,你这曲子,可是将我们都听呆了!原先王女殿下总说,阿绣的琴艺是济阳城第一,下一次我带你一同进王府,王女殿下要是听了你的琴声,定然会称赞有加!”

众人听到此处,心思各异,崔越之既然提到王女,也就是说,有心想要将乔涣青带进王府了。这样的话,便不能以普通商户看待……

肖珏微微一笑,深幽的瞳眸扫了禾晏一眼,淡道:“献丑了,事实上,在下的琴艺不及夫人十分之一。”

“果真?”崔越之惊讶的看向禾晏,“那得有多好!”

禾晏的脸红了。

怪不好意思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寻人

肖珏弹完琴,接受众人称赞,回到了自己的坐席。禾晏至此后,也没了大快朵颐的兴致,谁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人过来想要看看她的其他才艺,万一要她写字作诗呢?她总不能又来一句“和夫君有个约定”来搪塞。

战战兢兢的一直坐到下席后,好在总是再没出什么别的岔子。酒酣饭饱,众人散去。禾晏随着肖珏往外走,也就在这时候,大约才能和崔越之单独说说话。

崔越之最年长的那位妾室走在禾晏身侧,稍稍落后于崔越之与肖珏,这妾室年纪长于禾晏,看起来温婉又老实,姓卫。卫姨娘就道:“公子对少夫人真好。”

禾晏愣了一下,正想说“何出此言”,转念一想,便笑眯眯的道:“是啊,我夫君十分疼爱我,平日里对我千依百顺,什么都向着我。我也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才能找到这样的如意郎君。”

卫姨娘“噗嗤”一声笑了,道:“都说济阳女子性情直爽,我看少夫人才是有话说话。”

禾晏心中暗笑,给肖珏安排一个“宠妻无度”的名头,这样一来,在济阳的这些日子,岂不是可以仗着这个“名头”胡作非为。肖珏大概也没想到,会自己挖个坑给自己跳吧!

说话的功夫,二人已经进了府里的正堂。也不知是崔越之的第几房姨娘早已备好了热茶,等着他们进去。

崔越之在椅子上坐下来,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妾室并着仆人都下去了。

他又笑道:“涣青,玉燕,坐。”

崔越之虽是中骑,却没什么架子,瞧上去和军中的武夫没什么两样。他看着敦厚和蔼,却长了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如看上去钝重的长刀,刀出鞘时,令人胆寒。

肖珏与禾晏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

“昨日我本来要回来一道接你们的,可王女殿下留宴,一时回不来。今日才得以相见。”他细细的端详了肖珏一会儿,叹道:“刚刚咋席上我只觉得你长得好,眼下仔细看来,你和我那死去的大哥,还是有一些相像的。”

禾晏:“……”

“和我看着也有些神似。”崔越之道:“不愧是我崔家人。”

禾晏:“……”

肖珏颔首。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还抱过你,那时候你只有我两个拳头大?也许只有一个拳头。”崔越之说到此处,“大哥都舍不得让我碰。后来你被人带走……”他眸光黯然,“大哥大嫂临死前都想着你,如果今日他们能看见生的如此出色,想必会很高兴。”

肖珏沉默。

崔越之自己反倒笑起来,“看我,没事说这些不高兴的事干什么,败兴!涣青,玉燕,你们这次来的正好,过不了几日,就是春分,咱们济阳的水神节,一定要凑凑热闹,保管你们来了就不想走。”

禾晏讶然:“春分?”

“怎么?”崔越之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没有。”禾晏笑起来,“只是我的生辰也是春分……后几天,真是很巧。”

“果真?”崔越之也惊讶了一瞬,随即大笑起来,“看来玉燕和咱们济阳颇有缘分!生辰正好遇上水神节,涣青,介时你可要好好为我们玉燕庆生。”

肖珏瞥她一眼,道:“好。”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崔越之站起身,道:“涣青,玉燕,你们随我去祠堂给大哥大嫂上柱香。你们也多年未见,若他们在天有灵,得知涣青如今已经成家立业,定然很欣慰。”

禾晏与肖珏便跟去了祠堂,随着崔越之上完香后,天色已经不早,崔越之便让下人带他们回屋去,早些休息。等明日到了,再在济阳城里游玩走动。

待二人回到屋,禾晏便迫不及待的在塌上先坐下来,边道:“累死我了!正襟危坐了一整日,扮女子可真不是人做的活,就算在演武场里日训都比这轻松得多。”

“‘扮’女子?”肖珏轻笑一声,“看来你真的不把自己当女的。”

禾晏也很无奈,心想,肖珏找来的这对夫妻也是,偏偏是个才女,若她要扮演的是“武将家的女儿”或是“码头船工帮着搬石头挑柴的姑娘”,定能天衣无缝。

肖珏脱下外裳,放在软塌旁侧的木几上,禾晏坐起身,“今日真是谢谢你了,若不是你出手相助,就要出大事了。”

“我不是宠妻无度,对你千依百顺,事事为你着想吗?”肖二公子声音带着刻薄的调侃,“应该的。”

禾晏:“你听到了?”

虽然说都是假的,不过被肖珏听到,还是令人怪不好意思的。她笑道:“我这不是为了让咱们的夫妻关系显得更恩爱,更真实嘛,少爷勿要生气。”

正说着,外头有人敲门,禾晏道:“进来。”

翠娇和红俏一人提着一个食篮进来,将里头的碟子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摆在桌上,禾晏怔住,问:“我没有让人做吃的进来。”

“我叫的。”肖珏道:“放在这里,出去吧。”

翠娇和红俏便依言退出里屋。

禾晏奇道:“你没吃饱吗?刚刚在宴席上。”

肖珏微微冷笑:“不知道是谁因为凌绣坐立难安,惊弓之鸟,连饭都不吃。”他道:“出息?”

禾晏呐呐:“你发现了啊。”

肖珏:“是个人都发现了。”

“有这么明显?”禾晏很怀疑,但看见桌上的饭菜立刻又高兴起来,只道:“所以这些是特意给我的?谢谢少爷!少爷,您心肠太好了,天下没有比你更好的人。”

“别说了,”肖珏微微蹙眉:“听的人恶心。”

禾晏早已习惯他这人说话的样子,拉着他一道在桌前坐下,“就当宵夜了,你也一起吃吧。”

“不吃。”

“吃吧吃吧,”禾晏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分给他一双筷子,“你看这里有两双筷子,本就是为两人准备的,我一人吃不完。帮个忙少爷。”

肖珏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淡道:“禾大小姐可能低估了自己的好胃口。”

“我虽然好胃口,但也不是个饭桶。”禾晏道:“再说了,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秀色可餐,我本来能吃三碗饭的,但看见少爷这般相貌风姿,我能吃五碗。”

肖珏噎了一刻,“你是猪吗?”

“说话别这么难听。”禾晏说着,将一盘虾籽冬笋和三丝瓜卷推到他面前,“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吃吧。”

肖珏一怔,片刻后,抬眼看向她:“你怎么知道?”

禾晏往嘴里塞了一片千层蒸糕:“我吃早饭的时候看到你夹了两筷,中午宴席上的时候又夹过。不喜欢的东西你都不会碰,估摸着你应该喜欢吧。但你好奇怪,怎么喜欢吃素的,有钱人家都这般讲究么?”难怪腰这样劲瘦,她心想。

肖珏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低头慢慢用饭。

禾晏也没管他。她少年的时候要做男子,因着怕露陷,没事便格外喜欢琢磨细节,毕竟细节决定成败。禾家的男子都被她仔细盯着过,一度还有人以为他心智有问题。后来在军中时好了些,毕竟已经当了多年男子,早已有了经验。

她要真观察一个人,必然能观察的很仔细,何况肖珏如今与她朝夕相处,想要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实在是太容易了。

“你生辰真是春分后?”禾晏正吃得开心,冷不防听到肖珏这样问。

她顿了一下,面上却不显,满不在乎道:“怎么可能?我那是随口一说,万一崔大人要送我生辰礼物呢?岂不是还能借此机会好好赚一笔。”

肖珏哼了一声:“骗子。”

“我哪里算骗子,”禾晏得寸进尺,大胆回嘴,“我看今日少爷在宴席上才是装的天衣无缝,骗过了所有人。什么‘我与内子有个约定’……哈哈哈,少爷,老实说,我真没想到能从您嘴里听到这种话。”

肖珏好整以暇的看着禾晏取笑,待她笑够了,才问:“很好笑?”

“是很好笑啊。”

他点点头:“那你以后自己应付吧,乔夫人。”

禾晏笑不出来了。

她道:“少爷,我是随口一说的,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肖珏没理她,不紧不慢的喝汤。

“小气。”她道:“真是小气的令人叹为观止。”

肖珏仍不为所动。

禾晏眼珠一转,放柔了声音:“夫君,妾身错了,请夫君饶恕妾身的无礼,妾身再也不敢了,夫君,夫君?”

肖珏忍无可忍:“……闭嘴!”

他道:“你给我好好说话。”

禾晏明了,原来冷漠无情的肖都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儿,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传到了隔壁,正和林双鹤打叶子牌的飞奴赤乌二人不约而同的抬起了头。

赤乌叹道:“做戏竟要做到这种地步,都督也实在太拼了,那禾晏也是,几乎是将自己看成了女子。他们都这般,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飞奴无言以对,林双鹤闻言,也忍笑道:“嗯……确实,十分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