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晏便道:“一杯酒而已,没什么不方便的。”
“那就请禾公子随婢子来。”应香笑盈盈的转身。
禾晏原以为楚昭说的喝酒,就是在新兵们所在的旷野,谁知道是将她带到了楚昭住的屋子。不知道肖珏是不是公报私仇,楚昭住的屋子,委实算不上华丽,甚至还比不上程鲤素住的,也就比新兵们的通铺房要好一点。不过院子倒是很大,院子里的石凳上,摆着一壶酒,一些干果点心。
“不知道禾公子喜欢吃什么,就随意准备了些小菜。”应香惭愧道:“若是不和口味,还请禾公子多担待一些。”
“不必客气,已经很好了。”禾晏受宠若惊,她在凉州卫,也就是个新兵的身份,被当做有身份的人对待还是头一回。不过,禾晏心中也暗暗奇怪,楚昭为何要对她这样好?一个新兵,也犯不着这般客气吧。
她正想着,应香已经提起桌上白玉做的酒壶,分别倒进了两尊玉盏,笑道:“之前听林公子说,禾公子身上有伤,想来不便饮酒。这长安春性温不烈,入口甘甜,禾公子稍饮一些,当是不碍事的。”
禾晏笑道:“还是应香姑娘想得周到。”
应香抿唇一笑,将酒壶放好,退到楚昭身后了。
“上次在朔京见到禾兄时,太过匆忙,没有好好结实一番。”楚昭微笑着开口,“既在凉州遇到,可见你我缘分不浅,当敬一杯。”他端起酒盏,在空中对着禾晏虚虚一砰。
禾晏会意,跟着举起酒盏,心想,上回中秋夜时,喝醉了与肖珏打了一架,还压坏了他的琴,今夜绝不可重蹈覆辙。不过这酒并非烈酒,喝了不会如上回那般上头,而且自己只喝一点,应当不会有事。
她一仰头,酒盏里的酒尽数倒进喉咙。
禾晏愣住了。
楚昭也愣住了。
半晌,楚昭才笑道:“禾兄果然豪爽。”
禾晏:“。…..”
喝酒一口闷都成了习惯,心里想着要小口小口的喝,手上的动作却是下意识的反应。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肠子都悔青了,很想骂自己一句:怎么就管不住这手呢?
不过……禾晏赞道:“好香的酒!”
应香噗嗤一声笑了:“长安春可不是日日都能喝到的,楚府里,今年剩下的唯一一壶,也就在这里了。”
“这么珍贵的吗?”禾晏震惊,将酒盏推了回去。可不敢再喝了。
“酒虽珍贵,也比不上禾兄你。”楚昭笑了,伸手提过酒壶,将禾晏那只空了的酒盏斟满:“长安春没了,可以买十八仙,志趣相投的朋友没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找到了。”
禾晏:“……”
她道:“楚兄,你知不知道你是大魏女子梦中人排名第一。”
楚昭一愣。
“我现在觉得,或许可以再加上男子一项。”对男人也这么温柔大方,哪个男人与他待在一起,也很危险呐。
院子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楚昭开怀的笑起来,他摇头道:“禾兄,你可真是有趣。”
“我说的是实话。”禾晏很诚恳。
“那禾兄是过奖了。”他摆手,“第一我可不敢当。”
长安春闻起来清冽,不如十八仙馥郁性烈,却酒劲不浅,禾晏觉得有些发飘,见面前这人笑容温软清隽,便端起酒盏,对他道:“楚兄当得起,我敬你一杯!”
又是一饮而尽。
……
另一头,林双鹤正四处找禾晏人。
“有没有见到禾晏?”他问。
这头的烤肉吃光了,小麦正去旁边火堆边偷了俩,闻言便回头道:“你找阿禾哥吗?阿禾哥刚才被京城来的楚四公子带走了。”
“楚昭?”林双鹤奇道:“他带走禾兄作甚?”
“喝酒吧,”小麦挠了挠头:“说请阿禾哥品尝长安春。”
林双鹤得了这个消息,马不停蹄的往回赶,回到肖珏的屋外,门没关,便直接推开。
肖珏正坐在桌前擦剑。
饮秋不是普通剑,日日都要清洁擦拭,才能保证剑身晶莹剔透。林双鹤道:“你知道禾晏去哪了吗?”
肖珏懒得理他。
“被楚昭带去喝酒了!”
肖珏抬了抬眼:“所以?”
“你不着急吗,大哥?”林双鹤把扇子拍在他桌上,“那可是楚昭!”
“让开,”肖珏不快道:“挡住光了。”
林双鹤侧开身子,“别擦了。于公,楚昭此人是徐敬甫的人,若是他有意招揽禾晏去到他们阵营,你怎么办?我听说禾晏的实力在凉州卫是数一数二的。这样的人才,落到徐敬甫手中,麻烦得很!”
见肖珏神情未变,他又绕到另一边:“于私,你怎么能让你的姑娘去跟别的男子喝酒!”
此话一出,肖珏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淡淡的看了林双鹤一眼:“谁跟你说,她是我的?”
“少来,”林双鹤摆明了不信,道:“不是你的人,你能让她住你隔壁,中间隔着一道门,还让人家姑娘用锁撬。我以前怎么未发现,你还能这么玩?挺有兴致?”
肖珏:“……你没事的话,就滚出去,别来烦我。”
“肖怀瑾,你这样凶,可不是楚子兰的对手。”
他正说着,听见屋里的中门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耗子在杂物间穿梭,两人抬眼看去,门上的“一”字形锁眼处,探出了一根银丝,银丝歪歪扭扭的饶了一下,准确无误的将锁芯往里一拨。
“啪嗒”一声,锁掉在地上,门开了。
林双鹤拊掌:“好技艺!”又看了一眼肖珏:“还说她不是你的人!”
肖珏无言片刻,站起身来。
禾晏从门口走了过来。
她走的很慢,步伐稳重,见到了林双鹤,甚至先与林双鹤拱手打了个招呼:“林兄。”
林双鹤:“。…..怎么不叫我林大夫了?”
禾晏却仿佛没有看到他一般,径自走到了肖珏跟前。
肖珏目光往下,落在了禾晏身上。
少年穿着凉州卫新兵们统一的赤色劲装,规规矩矩,发丝分毫不乱,朝着他恭恭敬敬的屈身行礼。
这下子,林双鹤和肖珏一同怔住了。
窗户没关,窗外的风吹进来,吹得桌上的书卷微微翻动,带起了阵阵凉意,也带来了若有若无的酒香,隐隐绰绰,并不真切,清甜甘冽的味道,仿佛长安城里的春日,潋滟多姿。
比春日还潋滟的是她的目光。
肖珏心中悚然一惊,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依稀记得中秋夜时,似乎也有人用这种目光看过自己。
“你喝酒了?”说话的同时,他下意识的把晚香琴往里推了推。
这人喝醉了后,光看脸上,全然瞧不出来究竟是不是清醒。但她的举动,只会令人匪夷所思。
林双鹤笑眯眯的捧起茶来,打算喝一口看戏。
禾晏抬起头来,冲肖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会背《大学之道》了,爹。”
林双鹤一口茶喷了出来。
——题外话——
恭喜都督喜当爹。
晏晏:乖巧.jpg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奖励
“我会背了,爹。”
肖珏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你叫我什么?”
禾晏盯着他,目光十分清澈,认真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静而能后安;安而后能虑;率而能后德……物有本末,事有始终……致知在格物……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后,未之有也!”
林双鹤先是看呆了,随即渐渐反应过来,指着禾晏问肖珏:“我禾妹妹这是……喝醉了?”
话音刚落,禾晏突然冲过来,扑到肖珏怀里,抱着他的腰,差点把肖珏扑的后退两步。她把脸埋在他胸前蹭了蹭,期期艾艾道:“爹,我会背了,我进步了!”
屋子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单用几个词,实在难以形容肖珏此刻难看的神情。
林双鹤捂着脸,肩头耸动,笑得停不下来。
“唉哟,怀瑾,见过把你当做夫君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把你当爹的。当爹的感觉怎么样?这小女儿也太乖巧了吧!背书背的挺好,很有才华啊!”
似是被林双鹤这句“有才华”鼓励到了,禾晏从肖珏的胸前抬起头来,目光闪闪的盯着肖珏:“爹,我现在是凉州卫第一了。”
肖珏抓住她的胳膊,试图把她的手从自己腰间扯下来,“松开。”
“我不!”禾晏力气大的很,也不知是不是成日掷石锁掷出来的,肖珏竟扯不开。禾晏仰着脸看他:“你考考我,我什么都能答得出来。”
活像得了第一在家摇尾巴炫耀的小孩。
肖珏扶额:“你先松手。”
“不要。”她把肖珏的腰搂的更紧,整个人恨不得贴上去,肖珏拼死往后,试图拉开与她的距离,不让自己和她的身子碰到,可惜徒劳。
肖珏想去掰禾晏的手,林双鹤道:“哎,我先说了,禾妹妹的身子如今还有伤,你若强行动她,难免会拉扯伤口。这一养又是大半年的,可不太好。”
肖珏目光如刀子:“你想办法,把她给我弄下去。”
“就让她抱一会儿嘛。”林双鹤看热闹不嫌事大,“说不定你与禾妹妹的爹长得很相似,她才会喝醉了认错人。人家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来到凉州,这么久没回家,肯定想爹了。你给人家一点,”他做了个拥抱的动作,“家的温暖不可以吗?别这么小气,又不是你吃亏。”
肖珏正要说话,怀中的人已经把头闷在他胸前,瓮声瓮气的继续开始背书了。
“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尔。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之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戎,五曰约。理者,治众如治寡;备者,出门如见敌;果者,临敌不怀生;戎者,虽克如始战;约者,法令省而不烦。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林双鹤听得发愣,刚才那个他知道,这个他就不知道了,他问肖珏:“我禾妹妹这背的是什么?”
“《吴子兵法》论将篇。”肖珏心中也有稍许意外,她竟知道这个?
“我禾妹妹实在是涉猎广泛,无所不通。”林双鹤赞叹道:“竟连这个也会背。”
“那当然了,”禾晏从肖珏怀中探出头来,“为军将者,理应如此。”
“禾妹妹真有志向,”林双鹤笑道:“还想当将军。”
“我本来就是女将星!”
“好好好,”林双鹤笑的拿扇子遮脸,“看把你能耐的。”
禾晏又抬起头来,仰头注视着肖珏,高兴的问:“爹,我背的好不好?”
又是爹,肖珏这一刻的感觉难以言喻。
门外,沈瀚刚走近,便瞧见没关的窗户里,有两个人正抱着。再定睛一看,居然是肖珏搂着禾晏,禾晏抱着肖珏的腰,软绵绵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沈瀚怔忪之下,脸一下子通红,只觉得匪夷所思。
娘的乖乖,虽然早就知道这二人关系不一般,但亲眼看到如此亲密的画面,还是令人震惊。沈瀚寻思着肖珏这意思,是对禾晏还旧情未了,或许已经再续前缘,破镜重圆?
那屋里还有个林双鹤呢,就这么站着看,也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吗?肖珏与禾晏亲昵着,被林双鹤看着,不觉得尴尬吗?
朔京来的大人物,真的是好难懂。一瞬间,沈瀚心中也生出疲倦。他转过身,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罢了,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吧!
屋里,林双鹤已经快笑死过去了,肖珏面色铁青,试了好几次都没把禾晏拽下去,禾晏死死搂着他的腰,活像搂着什么传家宝贝。
“爹,我进步了,我现在是第一了,你为什么都不说话,”她有些难过,“你夸夸我好吗?”
肖珏:“我不是你爹。”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禾晏的眼里顿时积出水,泪汪汪的看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她问:“你也不认我吗?”
肖珏顿住,心中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来。
他最怕女子的眼泪,尤其是眼下这局面,似乎还像是他把禾晏弄哭的。
果然,最爱怜香惜玉的白衣圣手立马为新认的这位妹妹打抱不平,他道:“一句话的事,看你都把小姑娘弄哭了。多懂事多聪明的孩子啊,你还不认,别人都抢着认好不好?肖怀瑾,你快夸她,立刻,马上!”
肖珏:“……”
他忍着气,低头看她,她还是做平日里少年人的打扮,可这皱着眉委屈巴巴的样子,便是真的小姑娘了。或许她是把自己认成了禾绥,唔,不过禾绥难道平日里对她很严厉么?就连喝醉了也要讨得父亲的肯定。
一瞬间,肖珏在这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倏而泄气,认命般的放弃了去扯她的手,道:“你做的很好。”
“真的?”禾晏立马亮晶晶的看着她。
“真的。”肖珏昧着良心说话。
“谢谢,”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下次会做得更好,会让爹更骄傲。”
肖珏头痛欲裂,只道:“那你先放开我,你抱我抱得太紧了。”
“可是我很喜欢抱着爹爹呀,”禾晏露出一个很满足的笑容,贪婪的搂着他不愿松开,“我很早就想这么抱着爹爹了。为什么弟弟妹妹们都可以,我不可以?”
林双鹤原本还在笑,一听这话,心疼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只道:“禾妹妹在家是不是很受欺负啊,她爹都不抱她的吗?”
肖珏心里也很是奇怪,朔京送来的密信里,禾绥只有一儿一女,禾晏只有弟弟,哪来的妹妹?
“我现在是第一了,”禾晏盯着肖珏,道:“爹,你不高兴吗?”
肖珏:“……”
他面无表情的道:“我很高兴。”
“那我有什么奖励?”
“奖励?”肖珏蹙眉:“你想要什么奖励?”
禾晏把脸贴着他衣襟前的扣子蹭了蹭,她脸很热,这样蹭着极凉爽,却蹭的肖珏身子僵住了。
“你……你别乱摸!”刚说完这句话,就见禾晏松开手,自他腰间摸到了什么东西,得意洋洋的攥在手里给肖珏看。
“我要这个!”
“这个不行。”肖珏伸手要去夺,被她闪身躲开了。
这人醉归醉,脑子不清楚,但身手依旧矫捷,脚步也不乱,单看外表,实在看不出是个喝醉的人。
禾晏低头端详着手里的东西,是一块雕蛇纹玉佩,还是罕见的黑玉。入手温润冰凉,一看就是宝贝。
她喜欢极了,爱不释手道:“谢谢爹!”
肖珏气笑了:“没说给你。”
林双鹤拦住他要去夺玉的动作,道:“你跟个喝醉的人计较什么。现在等她拿着玩,明日你酒醒了,再找她药,人家能不给你么?不过,”他摸了摸下巴,“禾妹妹倒还挺有眼光,一瞧就瞧中了你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东西,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