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 我与槿桐本就是夫妻。”沈逸辰言罢, 并未移开目光, 而是直视方世年。
问心无愧,故而坦荡。
方世年心中的怒意一拥而上。
竟然在他面前如此胡言乱语,不仅有辱斯文, 还污蔑槿桐的名声, 方世年气急,他早前怎么就看错了人, 让这样的人接近方家, 接近槿桐。
方世年急火攻心, 随手拿起书桌一侧的卷本, 险些就往沈逸辰头上砸去。
临到头上,沈逸辰纹丝未动, 只是垂眸。
方世年也踟蹰。
沈逸辰是怀安侯, 方家是簪缨世家,他不可以行此举动,自毁方家的百年声誉。
“怀安侯,请便。方家从此不欢迎怀安侯府任何人。”他将书卷扔在一旁,“若在胡言乱语, 下官只得唤人将侯爷请出府。”
是在下逐客令。
沈逸辰沉声开口:“三叔,我与槿桐是在弘景五年结为夫妇,立下白首誓约。弘景六年, 我们有了自己孩子,乳名唤作小宝, 是六月间生的。槿桐说她二哥便是六月里的生日,她如常念及方如旭,故而小宝也取名沈怀旭…”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不容置喙。
方世年想打断,却忽然听到方如旭的名字,忍不住震惊错愕。
“弘景七年,景帝秘密刺死沈后,也就是我堂妹沈安安。也将时任兵马大都督,也就是我二叔打入天牢。朝中封锁了一切消息,更切断了所有我放在京中的耳目。弘景七年三月,槿桐带了刚满周岁的小宝随我一道出巡,在彤郡落脚时候,郡县驿馆忽然闯入了宫中暗卫和南蛮细作。心腹将领以死相护,保我和槿桐离开彤郡,但一路都逃不开暗卫和细作的追杀。到第三日时候,身边的随从只剩了不到五六人…”
沈逸辰看着他,没有分毫逃避和隐晦。
也听得方世年惊心动魄。
“景帝和南蛮要追杀的人是我,暗卫和细作的目标是我,槿桐和小宝如果一直与我一道,恐怕逃不出怀洲。那天是风雪夜,我让郭钊送她们母子从相反道离开。槿桐撑着伞,怀中抱着小宝,同我说的最后一句是她和小宝等我…”
这一幕他永远忘不了,只是满心遗憾。
方世年全然僵在一侧,也忘记了打断。
沈逸辰咽下喉间生涩,望着一侧僵住的方世年,沉声问道:“三叔可是在想,你和方如旭呢?”
被他一语戳中,方世年的目光掩藏不住。
沈逸辰继续:“弘德二十年,时任大理寺卿方世年惹怒圣意,方家被抄,抄家时却在府中搜出参与谋逆证据,君上大怒。证据确凿,方世年被判秋后问斩,方家亦受牵连。方家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女眷卖为罪奴,偌大一个百年世家,忽然间倾覆…”
方世年听得脚下踉跄,身后恰好落在藤椅上,便似失了所有力气,掌心无力捏着扶手,脸色煞白。
唯有目光一直盯在沈逸辰脸上,抽离不开。
沈逸辰又道:“三叔浸淫官场多年,也留了后手,让车夫带着保命的钱财送槿桐和如旭两兄妹连夜从京城离开。”
方世年攥紧扶手。
是,如果是他,一定安排妥当,送他们兄妹二人离开。
“可那时三叔信任的心腹叫阿福…”
方世年大骇,眼中尽是震惊得看着他。
“他是府中的老人,三叔也很信任他,所以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才会交于阿福去做。可是,那个叫阿福的车夫昧了良心,不仅私吞了三叔给槿桐和如旭兄妹二人的保命钱,还将他们兄妹二人送官领赏…”
方世年脸色越加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
“方如旭护着槿桐,和扣押的官兵起了争执,最后横死在槿桐面前。当时君上病危,急昭我自怀洲入京,也是在入京路上,我正好遇见槿桐,记起她是方三叔的女儿,才从官兵手中救下她,让人秘密送往怀洲安置。我与槿桐并非一见生情,也非贪恋她的容貌,而是在怀洲朝夕相处的五六年…三叔,槿桐是我一生挚爱,更是我发妻,此生此世,我都只愿娶槿桐一人,护佑她安好,共了此生。”
他再次拱手,举到眉间。
过了良久,对面才有方世年的声音传入耳中:“那你…怎么会?”
已然没有先前的怒意,声音中却是疲惫。
沈逸辰收手:“我原意是逃回怀洲城,只要回了怀洲城,景帝未必能奈我何。谁知,临到怀洲城,却死在自以为的心腹,冯玉堂手中。再睁眼…便是元洲城的马车上,次日,便在恩师那里遇到了三叔。再后来的事,三叔也自知晓了,我同三叔去了‘仁和’医馆,在那里…见到了槿桐…”
方世年并未收回目光。
他也平视。
四目相视良久,方世年才闭目:“仅凭几句煞有其事,我岂会相信这般荒谬之言?今日之事,方某权当没听见,也奉劝怀安侯一句,皇家的事,切莫插手过深。”
如此,便是松口了。
沈逸辰趁热打铁:“三叔自会信我。”
方世年瞥目看他。
“五月,君上旧疾复发,太医院束手无策,六月,太子监国,开始清除异己,惹得其余皇子不满。正月初一,群臣觐见朝贺,太子逾越,居尊位受百官朝贺。君上大怒,来年三月,废太子,京中暗潮涌动…”沈逸辰一口气说到此处。
方世年并未打断,也不知他何意。
“废太子时,有人联名替太子进言,这其中便有三叔。”
方世年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君上盛怒,说太子结党营私,勾结京中官吏,谋一己之私。继而三叔做了出头鸟,被君上下狱,而后方家被抄,又从方家找到谋逆证据…”沈逸辰点到为止,也不再继续。
三叔是聪明人。
已然听得懂其中关系。
方世年也噤声。
诸子夺嫡,他虽想避免牵涉其中,可大理寺本就是是非之地,岂会全然置身事外?
月前,太子的确拉拢过他,想借他之手,除掉惠王的亲信党羽。
他婉拒,太子也并未逼他就范。
但诸子之中,他是站太子的。
沈逸辰一袭话,他心中骇然。
他同太子的关系,隐秘到旁人不可能知晓,沈逸辰能道出,他摸不清其中缘由。
只是沈逸辰口中的话,说得越来越合情合理。
也容不得他丝毫不信。
沈逸辰口中朝廷剧变,整个方家亦受牵连,方家被抄,族中男子或死或流放,女子或成罪奴官/妓,方世年不敢去想。
但朝堂之中,他踏错一步,都有可能成这般结局。
方家虽是百年世家,可如今的方家,连同君上据理力争的资格都没有。
方世年心知肚明。
沈逸辰的话并非一无可信,而对他触动最深的,便是他若身死,整个方家牵连其中,槿桐和如旭兄妹将无一幸免。
他再刚正不阿又如何?
整个方家兴许都会毁在他手中。
少顷,方世年又开口:“容远呢?”
沈逸辰应道:“弘景二年,国中动荡平复伊始,巴尔各族大举南下。洛将军率军抗敌,九幽关一役,生死惨烈,最后经三日三夜浴血奋战,九幽关守住,巴尔被迫北撤。洛将军却身死,万千骸骨中,只凑出了一副衣冠冢。”
方世年痛心垂眸。
沈逸辰是怀安侯。
以怀安侯府今日今时的地位,根本不必凭空编造这样一翻话。
甚至牵连到大不敬。
可沈逸辰口中字字句句,都足够让人瞠目结舌。
他当信,还是不信?
方世年只觉骑虎难下。
沈逸辰却似看穿他的心思,适时开口:“再过一月即是五月,我方才说过,君上会旧疾复发,而后太子监国,三叔届时便知真假。”
方世年沉声道:“真假又如何?难道入了五月,君上旧疾复发,我就要将槿桐许配给你?”
沈逸辰来前就知晓会如此。
三叔能听到这里,已是成功。
沈逸辰起身,上前道:“我虽想做三叔良婿,却不求三叔能将槿桐许配与我。”
方世年莫名看他。
他继续道:“只要三叔能许我常伴槿桐左右,我若能取佳人芳心,三叔再将槿桐许配与我。倘若槿桐心系旁人,我自回怀洲,永不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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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风铃小筑里,槿桐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已在苑子里来回踱步近一个时辰,势坤楼那边还没有来消息。她不知沈逸辰这个时候竟然跑来方家做什么,但她知晓爹爹定会将他训斥出方家的。
方槿桐心中凌乱。
却又不知道当作何。
倏然,小筑外远远的脚步声靠近。
方槿桐迎出苑门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小春身影。
“小春?”方槿桐意外。
小春是势坤楼伺候的粗使丫鬟,鲜有来风铃小筑。
小春上前,福了福身,将手中信封交予她:“怀安侯先前走了,让奴婢把这封信笺交给三小姐。”
有爹爹在,怎会允许私相授受?
况且,也没有听小春说起旁的,只听到一声怀安侯走了。
沈逸辰走了?
方槿桐疑惑接过,打开信笺:“明日未时,城东惠云楼。”
这是做什么?堂而皇之约她?
还是…方槿桐收起信笺,想起晨间,他在杏花树上那句“槿桐,此事交予我。”
第65章 喜事
翌日清晨, 阿梧已回来当差。
槿桐本想赖床, 却见人是阿梧, 有些不好意思来。
“你怎么就来了?大夫不是说要个三五日?”她是怕阿梧落下隐疾,她这里又不着急有人伺候。
阿梧却赶紧摇头:“哪里用这般金贵?平日里磕着碰着的,也这么过了, 此回是大夫紧张了。”
槿桐就笑:“扭一回脚, 倒牙尖嘴利了。”
阿梧心中却忐忑。
天露园的事,京中都传遍了。
她是小姐的贴身婢女, 那日若不是她扭伤了脚, 怎么会让小姐一人同怀安侯去春茗会。
虽然她不中用, 却也会拼死护着小姐, 哪里会让怀安侯轻薄小姐?
说到底,都是她的缘故。
阿梧想想, 心底都有些难过。
这一路怀安侯又是送狗, 又是同小姐在定州上巳节偶遇,处处都想同小姐一处,若说怀安侯没对小姐起心思连她都不信。
可整个方府都知晓小姐是要许配给表公子的!
怀安侯这么一闹,洛家怎么想?
阿梧后悔得想打自己一通。
于是天不见亮,就回了风铃小筑, 其实脚踝还在隐隐作疼,但似是只有这般,才觉好过些。
“三小姐, 日后奴婢再不离开你半步了。”她眼底隐隐发红。
方槿桐微楞,倏得明白她的意思。
方槿桐恼火, 还需得安慰她:“行,如厕你也跟着。”
阿梧语塞。
恰好外阁间的门“嘎吱”一声开了,颂儿掀起帘栊,进了内屋:“三小姐。”定睛一瞧,阿梧回来了,又是惊异:“阿梧姐姐回来了?”
阿梧不善掩饰,只顾着点头。
颂儿虽小,却聪明伶俐,旁的也不问,福了福身,朝方槿桐道:“三小姐,二夫人那边的翊维姐姐来了,说二夫人请三小姐去趟西苑。”
方宅分东西南北四苑,除了北苑在大房迁出后空余,方家的其余各房各有一个苑子。
其中,方家二房在西苑。
袁氏是方槿桐的二伯母,故而翊维请她去西苑。
方槿桐点头:“给翊维说声,我就去。”
颂儿应好离开。
阿梧伺候她更衣。
阿梧不在,都没人说旁的事,方槿桐叹道:“阿梧,你说是不是怪事,昨日阳平和曲颖儿都没府中?我还让阿鼎去公主府和国公府送了信,也不见踪迹。”
阿梧正在替她系腰带。
听她这么一说,手中的活儿倒是缓了下来:“三小姐没听说?”
方槿桐睁圆了眼:“听说什么?”
她昨日都在惦记着沈逸辰的事,真不知晓阿梧所说的意思。
阿梧神秘道:“小姐可还有印象,我们在回京途中遇见的那个羌亚王子?”
“乌托那?”方槿桐印象深刻。
阿梧点头:“就是他。”
“乌托那怎么了?”槿桐隐约猜出了几分,能同乌托那相关的,这京中也没有旁人了。
阿梧悄声道:“他跑去公主府求亲了?”
“什么?!”方槿桐险些连下巴都惊掉了,这乌托那,行事也…太过自由奔放了,怎么就忽然跑去公主府求亲了?
相比沈逸辰在天露园的事,乌托那这件事明显要骇人得多,难怪,时至今日她这里还算风平浪静,原来,还有乌托那的事情在前面顶着,旁人怕是将她的事淡忘了。
方槿桐竟然觉得庆幸。
片刻,又觉得,她同乌托那真是合拍。
这便难怪阳平没有往她这里来,出了乌托那这档子事儿,估计阳平也没有功夫搭理她这里。
至于曲颖儿那端,应当同阳平一处。
阿梧绘声绘色:“听闻阵势可大了,十来二十人的羌亚乐队,就在公主府门口弹呀奏呀,半个京城都去围观了。”
额,方槿桐能想象阳平的脸色。
“后来呢?”赶紧问结果。
阿梧憨厚笑笑:“听说是安北侯出面平息的,说阳平郡主虽是他和长公主的女儿,却是君上的掌上明珠。阳平郡主的婚事,是要君上先首肯的。君上若首肯赐婚,阳平郡主的婚事才能定下来。”
安北侯这招太极果然厉害,方槿桐心中赞叹。
阿梧继续道:“而后有人就欢天喜地离开了。”
还欢天喜地…方槿桐竟然能脑补出乌托那那幅豁然开朗的模样,分明是安北侯的太极,乌托那却认为对方指了一条明路。
那阳平抽不出身也不奇怪了。
以乌托那的性子,今日真能去面见君上,直接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