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槿桐就参加过两次春茗会。
不为旁的, 她好棋局, 为了助兴, 春茗会会邀请段位高阶的棋手对弈。
品茶,对弈, 本就是风/流之事, 最适宜在春茗会上。
京城在长风偏北。
席仲绵又是北派的宗师,每年的春茗会都会邀请他出席。
席老是春茗会上的长客。
可惜了,方槿桐缓缓垂眸,日后恐怕再也看不到席老先生下棋了。
她自小喜欢棋局,席老一直是她崇敬的对象, 大凡他的棋谱她应当都看过。如今谣言四起,她是不愿意相信的,却偏偏因为熟悉, 猜得出始由,心中才无力替席老辩解。.
席老同萧过下了一盘, 的确是当年他和萧过父亲的复棋。
席老声名皆毁。
早前门庭若市的场景,一去不返,门可罗雀不说,就连早前的弟子,也拒不承认曾在席老门下学艺。席派如今早已失了生气。
眼下重游天露园,颇有些物是人非的画面。
方槿桐幽幽叹了声。
沈逸辰伸手,拦下她额前的树枝,只是正好她低着头,浑然不觉。只是他袖袍掠过,她顺势抬眸看他。
沈逸辰恰好道:“我幼时随父亲进京的时候,曾今来过一次春茗会。”
“可有何不同?”如今她并不恼他,也愿意主动同他说话,尤其是,他说起父亲的时候。
沈逸辰微笑道:“那时候人少,这时候人多,似是京中叫得出名字的猫猫狗狗都来了。”
言罢,迎面就走来一猫猫狗狗,拂袖鞠躬道:“怀安侯,许久不见。”
也是应景,方槿桐心中想笑。
沈逸辰哪里是好应付的角色:“我们何时见过?”
…来人面露大写的窘迫二字,他像旁若无人一般,场面一度尴尬。来人只得看向方槿桐,眼中豁然开朗:“方小姐。”
京兆尹家的小儿子,方槿桐嘴角牵了牵:“万二公子。”
“失陪。”沈逸辰牵了她衣袖便往前走。
万二傻了眼。
愣愣看着他二人离开。
方槿桐拢了拢眉头:“做什么?”
沈逸辰便笑:“可知三叔为何约我来春茗会?”
“嗯?”方槿桐不知他怎么提这出。
沈逸辰又伸手,再替她拦下前端的花枝,这回她尽收眼底。
他收袖,恰好对面又迎面走来三两猫猫狗狗,“怀安侯?”
“真是怀安侯?”
他瞥了一眼:“挡路了。”
三人先是一怔,当即避开,只是看向一侧的方槿桐时,眼中煞是震惊。
“故意的?”方槿桐算是看明了了。
沈逸辰又道:“大理寺近来不太平,先是张寺丞自缢,前两日,陆寺丞又被秘密带到天牢扣押…”
“陆寺丞?”方槿桐一脸诧异,张寺丞和陆寺丞都是爹爹的左膀右臂,她不知晓陆寺丞也出事了。难怪爹爹会同宋哲着急离开。方槿桐心中仿佛揣了一只兔子一般,惴惴不安。
这些,爹爹同二哥都没有告诉过她。
难怪二哥今日会这么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赶去了庄子上平息事端。
原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眼下,是不能出乱子,落人口实。
方槿桐心中不安,低眉咬了咬下唇。
耳旁,沈逸辰的声音低沉却清晰:“三叔为人正直,可眼下的大理寺却是个是非之地,被人用作私用,三叔便免不了受牵连。”
他并未说错,方槿桐没有出声。
“沈家祖上同方家曾是至交,祖父在时,让我唤的也是一声三叔。怀安侯府虽不在京中,却替君上镇守西南,在京中,旁人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我便同三叔说,实在有需要的时候,可拿怀安侯府做文章,保一时安宁。”他也不瞒她,“但倘若还是出了事端,怀安侯府也会力保方家。”
他说得笃定,方槿桐错愕看他。
所以,先前阿鼎说沈逸辰常到家中走动,和爹爹交谈甚欢,其实都是方家放出去的消息。眼下,陆寺丞这边突然出了事端,爹爹想到约了沈逸辰到春茗会一叙。
她脑中图案越见清晰。
只是晌午刚过,大理寺那头忽然来了宋哲,爹爹不得不离开,才会嘱咐二哥无论如何要同沈逸辰一道来天露园。春茗会人多眼杂,旁人轻而易举便可知晓,怀安侯府正同方家走得亲近。
方槿桐心中惊愕不已。
原来,真是爹爹寻了沈逸辰帮忙。
她信了。
见她低着头,心中似是装满了新事。
沈逸辰狡黠笑了笑。而后伸手,握拳,手放在唇边轻轻咳了咳,一脸为难模样:“原本,以沈方两家祖上的交情,旁人是一定会信的…”
他欲言又止。
方槿桐心中顿生不安,只顾着凝眸看着他。
她眼底碎盈芒芒,似是清风拂过这园里,草芽漫漫。
沈逸辰心中微动,便更皱紧了眉头,一本正经道:“原本,旁人是会相信我同三叔走得亲近的…”他点到为止,稍作噤声。
方槿桐眼中微滞。
他继续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咳:“眼下倒是麻烦了…”
方槿桐心中不好预感。
沈逸辰强忍了笑意,又迎着春风拂面,恰逢两人正好走在杏花树边,他忽然牵了她的衣袖往后一退。方槿桐心中一慌,脚下踉跄,往后跌倒,正好背贴着那颗杏花树。沈逸辰将好伸手,一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手抵住杏花树,将她牢牢箍在身前(壁咚壁咚~)。
方槿桐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额头温润的气息贴近:“只是今日方家来的人是你,旁人只怕都会觉得同我亲近的人不是三叔,而是你,所以怀安侯府才会和方家走得亲近。”
他分明是故作的暧昧!
方槿桐先是错愕,既而红根子一红。
沈逸辰伸手,抬起她的下颚:“槿桐,全京城都会知晓,我要做三叔的良婿了。”
他一脸得意。
“你!!”方槿桐脑中嗡得一响,心中一恼,“啪”得一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沈逸辰,你不要脸!!”
只这一巴掌,震得整个天露园仿佛都突然之间肃静了。
原本怀安侯同方寺卿的女儿一道出现,就已经够引人瞩目了!
这一路没少赚人眼球,好些人都翘首看着。
生怕错过这个惊天的绯闻。
沈逸辰方才的举动,其实已经不觉明历。
原来,这怀安侯属意方寺卿的女儿!
难怪怀安侯一到京中,就搬去了恒拂别苑。
难怪怀安侯会时常到方府走动。
原来有这层关系!
至于怀安侯是怎么同方槿桐认识的,旁人早就抛到脑后去了,先前两人的暧昧情境早就坐实了猜想。
京中向来不缺八卦的人,不出今晚就会传遍整个京中。
只是——刚才那个巴掌来得就有些突然和翻转!
不…不是两情相悦吗?
可似是…看起来有些不像啊。
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要脸”听起来格外清晰,围观群众这才纷纷汗颜——敢情是怀安侯一门心思想往方家贴啊!
这便和先前想的大有不同了。
都晓京中几个皇子斗得暗潮涌动,第一个背锅的就是大理寺,身为大理寺卿的方世年如坐针毡。方
家是长风国中老牌的簪缨世家,早年的底蕴早就已经慢慢没落了,不少新贵都等着看方家的笑话。方家的处境实则岌岌可危,落井下石也会大有人在。如同早年的秦家,付家,如今还有谁记得?
早就退出了朝野,偏安一隅去了。
方家无非是下一个秦家,付家,甚至——还不如当初秦家和付家。
方家难,方世年更难。
即便君上知晓身后搅这几滩浑水的人是自己的几个儿子,但虎毒不食子,只能有人当替罪羊。
当年的大理寺少卿孟彦召,如今的张寺丞,保不准下一个就是方世年。
可如果,这怀安侯忽然成了方世年的女婿…
许多人都面面相觑,柿子都挑软的捏,如果这怀安侯成了方世年的女婿,那方家就不是那枚任人宰割的软柿子了。
不消一夜就会传遍京中,怀安侯要做方家的良婿。
第62章 端倪
翌日清早, 方槿桐才起身洗漱, 苑里的小丫头便翻着小碎步来了内屋:“三小姐, 三小姐,尚书府的戴小姐来了。”
诗然?方槿桐似是意外,些许, 又一脸丧气, 又在意料之内。
她正好放下毛巾,就听见脚步声入了外阁间:“阿梧呢?今日怎么没见她当值?”
一听便是戴诗然的声音。
戴诗然是尚书令的女儿。
尚书令家有四五个女儿, 仅得了一个儿子, 自小就是尚书府的宝贝。尚书令重男轻女, 心思都在儿子身上, 几个女儿都是邱氏在教养着,他很少过问。
邱氏是填房, 戴诗然却是原配赵夫人所生的嫡女。故而戴诗然虽然挂着嫡女的名头, 在尚书府却过得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在几人中,虽然要好,却是存在感最低的一个。
“阿梧姐姐昨日扭到了脚,上了药, 大夫让歇两日。”一侧的小丫头回应。
戴诗然点头,继而问:“那你家小姐醒了吗?”
她来得早,故而问起。
方槿桐撩起帘栊, 正好从内屋走出来:“刚醒,你便来了, 比打鸣的公鸡还勤。”
戴诗然一见她,两眼就溢出笑意来:“还能开玩笑,就是好的。”言罢,上前挽了她胳膊,亲昵道:“昨日在天露园的事,大家都在议论。”
方槿桐脸色一黑。
戴诗然便朝两个丫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你们小姐有话单独说。”
两个小丫头赶紧点头离开。
方槿桐闹心:“你这一大早来,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戴诗然掩袖笑笑:“哪里!晚些时候阳平和曲颖儿来,那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方槿桐脑海中便浮现出这二人逼问的场景,实在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相较之下,戴诗然确实是温婉柔和了。方槿桐有些无奈:“…沈逸辰算计我…”
戴诗然却眯起了眼,“沈逸辰好端端的算计你做什么?”
“…”方槿桐语塞。
瞧她一脸有苦说不出的模样,戴诗然便想笑:“这京中数不清的世族贵女,怀安侯府又不差,沈逸辰也是出了名的俊朗,他偏偏算计你不算计旁人?”
“他是…”方槿桐想辩驳,却似是真的无从开口。
戴诗然托腮笑道:“我看,这就是一桩男才女貌的风流韵事,就像曲颖儿常看的那些个话本一样,金风玉露,相思红豆…”
嗯?方槿桐转眸看她。
只见她托腮笑着,眼睛看着前方,脸上都泛起一抹红晕,面露喜悦之色。
心思,分明是在别处。
方槿桐伸手在她眼前晃晃:“诗然,你没事吧?”
戴诗然忽然反应过来,一脸笑意:“没事啊,我就是替你高兴。”
替她高兴?
她哪里该有什么好高兴的
方槿桐越听越不对劲,回想起她自先前进屋就仿佛一直在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男才女貌,风流韵事,金风玉露,相思红豆…哪一句都有些飘飘然,不像是平日里的戴诗然。
方槿桐拢了拢眉头,平和道:“诗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嗯?戴诗然明显又在出神,听她这么一说,就警觉得收回先前托腮的手来,藏在衣袖里,支吾道:“哪有…”
方槿桐更加确信了。
戴诗然平日里就不太会掩藏,今日春风满面的模样,不得不让人遐想。
她明知阳平和曲颖儿会来,却还是自己单独一早来,是特意避开阳平和曲颖儿的。
阳平和曲颖儿在公主府和国公府是出了名的娇宠,和戴诗然截然相反,所以言语间,戴诗然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加上阳平和曲颖儿目光锐利,说话也直截了当,戴诗然听起来会觉得刺耳。所以戴诗然向来和她走得最近,言语间也会觉得轻松些。
过往就有端倪,不过几人自幼都相处融洽,也不算要紧的事。
方槿桐忽然想起前两日在公主府小聚,戴诗然便借故没有前去。
方槿桐心中难免猜疑。
忽的,方槿桐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
二月里,她同爹爹和二哥离京去元洲城前,戴诗然就来寻过她一次。
那次她匆匆忙忙,也没有听得完整上心,现下想起来,有些骇人。
戴诗然是说正月里有一次随邱氏去慈源寺上香,下山的时候遇到暴雨,怕有闪失,就在慈源寺多呆了两日。上香,拜佛,前日里都做了,这两日等雨停歇便有些无聊。她在慈源寺一处清净地方摆棋谱,恰好遇到了陆昭宇。
陆昭宇自幼便显现出了对弈的天赋,引了不少瞩目,被一些大家誉为后来者,假以时日兴许造诣可媲美南萧北席,陆昭宇势头也越来越顺。可棋局如战场,总归会有输赢,在接连大败之后,陆昭宇不断做出偷棋的举动,想挽回颓势。
忽有一日被人发现,而后名誉扫地。
一个棋士,棋品便等同于人品。
棋品毁了便是人品毁了。
陆昭宇在棋士圈里声名并不好,不少人都敬而远之。
而戴诗然恰好在慈源寺遇上陆昭宇,两人一道下棋,一道饮茶,两日内谈天说地,说了不少话题,觉得很是投机。
戴诗然也一口一句,其实陆昭宇并不是偷棋,是被人冤枉的,人和好,也有幽默,大有倾慕之势。
那个时候方槿桐觉得她是被人忽悠了,过两日不见便好了。
可今日一口一个金风玉露,红豆南国…
再加上,她这里昨日才出了沈逸辰的乱子,到戴诗然口中却成了郎才女貌,出了名的俊朗,替她高兴…方槿桐心中忽生不好预感,便试探道:“陆昭宇离京了吗?”
戴诗然果真想也没想便应道:“没有,在京中。”
方槿桐脸色沉了下来。
而戴诗然也忽然反应过来,先前的笑脸也嗖得一声僵住。
方槿桐皱眉看她:“所以这两个月你一直在和陆昭宇见面,上次去公主府小聚,你也没去,是担心被阳平和曲颖儿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