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娥又斟满了一杯,段旻轩接过。
容觐也顺势起身:“父皇,不如这杯由儿臣代劳。”
段旻轩虽是宣平侯,却毕竟是朝中晚辈,文帝若是连饮两杯,难免日后朝中会有微词,容觐处置得当。
文帝笑允。
容觐便也举杯:“宣平侯,这杯,由本殿代父皇敬你。”
“多谢殿下。”
两人执礼,心照不宣,便又一饮而尽。
待得段旻轩落座,殿中的几个老臣就开始笑容款款赞许,宣平侯府孟老侯爷是三朝老臣,为苍月征战沙场,功勋累累,如今老侯爷虽然告老还乡了,宣平侯却承袭了孟老侯爷惯有的忠君爱国之风,堪为朝中典范。
一人如此说,旁人就开始赞同。
一时间,殿中便都议论纷纷,私下也好,公开也好,说的都是宣平侯府的好话。
连孟云卿都听得出来是在顺着文帝和东宫的话造势。
而后,周皇后也开口道:“所以君上和本宫都觉得孟老爷子好福气,巧得很,今日本宫正好也在宫中见了孟老爷子的孙女,端庄大方,和本宫很是投缘,君上要见见。”
明眼人一听就知是在铺路。
文帝也笑:“朕也没见过孟老爷子的孙女,皇后这么一说,朕自然要见。”
周皇后就道:“云卿,来。”
音歌扶了孟云卿起身,孟云卿便缓缓走到殿中央,行了宫中拜谒的叩拜大礼。
文帝唤了声“免礼”,她才大方抬起头来,也只是看了殿上的主位一眼,又低下头去,不多瞩目。
倒是学得快,容觐瞥了瞥殿下的段旻轩。
段旻轩微微斜眸,容觐也悠悠颔首。
两人都心知肚明。
殿中一时安静得很。
早前见过孟老爷子孙女的毕竟在少数,虽然方才进宫时不少人匆匆一瞥,但毕竟那孟云卿都在段旻轩身后,少有说话,此时殿中便也都好奇得很,听着殿中文帝和周皇后与孟云卿问话。
文帝和周皇后问得也都简单,无非是同老爷子相关的话题,再有便是关切她进京是否习惯,以及去过京中哪些地方。入宫前,段旻轩就与她合过说词,她便应也得合文帝和周皇后心意。
尤其是白芷书院一段,文帝很是惊讶。
她也大方讲起魏老先生对白芷书院的评价。
对白芷书院的评价,便等同于对苍月的评价,醉翁之意不在酒,文帝听得心悦。
就连一侧的兰贵妃也道,云卿倒是好见解,赐酒一杯。
兰贵妃少有说话,此番是特意示好。
段旻轩便瞥过对面不远处的徐添,徐添看了看他,嘴角微微扬了扬。
段旻轩就将目光投向主位上,容觐尽收眼底。
临末了,周皇后又说起:“本宫先前就觉得与云卿投缘得很,云卿似是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君上,云卿既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本宫想借花献佛,请陛下给云卿指一门婚事。”
周皇后率先说的赐婚上。
谢宝然就欢喜得扯了扯将军夫人的衣袖,美滋滋得看了看殿中,又朝段旻轩笑了笑。
将军夫人将她的扯下,蛾眉微微蹙了蹙,示意她矜持些。
谢宝然才又正襟危坐起来。
文帝果然赞同:“皇后也正好说到朕心里去了,孟老爷子前几日还在书信里同朕提到过云卿的事,皇后的意思是?”
周皇后笑了笑:“苍月向来不乏青年才俊,殿中比比皆是,陛下意下如何?”
帝后一唱一和,殿中的老臣们就应声附和。
说魏国公家公子的有,说徐都统家的公子的有,总归,都是大好年华的世家贵胄,说出来的也都衬得起宣平侯府的地位。
容觐却不急,赐婚的事情向来如此,若非主位上的人点破,旁人都要绕着说上几轮,显得这桩婚事时经过了探讨,并非早前便想好的,以彰显郑重其事。
等到兰贵妃也开口,附和徐添时,容觐才顺势起身。
当殿中有第二个人说同样的名字,再往后的人不明所以,便容易往同一人上附和,容觐这个时候就需出声将舆论引导回来。于是:“父皇,母后,儿臣有一建议。”
容觐说得沉稳有力,似是深思熟虑过。
东宫这端开口,殿中便又静了下来。
容觐拱手道:“儿臣倒是觉得,宣平侯最为合适。”
其实孟云卿回京后的不几日,坊间传闻便传得沸沸扬扬,说孟老爷子是中意自己的孙女同外孙的,所以容觐这番提议,殿中并无多少人意外。
都晓东宫太子与宣平侯府走得近,有些话,也无非是宣平侯府借太子的口说出罢了。
容觐所言也无非是,孟云卿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段旻轩孟老爷子的外孙,要论登对,这殿中
朝中都知晓段旻轩是外孙承袭的宣平侯府侯位,其中不乏不妥之处。但若是段旻轩取了孟云卿,那所谓的不妥之处就通通得以弥补。
段旻轩的侯位,承袭得也就名正言顺了。
这样的理由不需要点破,殿中都精明如厮。
所以容觐一翻冠冕堂皇的说辞,谁都知晓了孟老爷子的意思——自己外孙和孙女的婚事,是宣平侯府的家事。
旁人哪里还会有异议?
说太子考虑周祥的有,说郎才女貌的有…总之,殿中皆为附议之声,兰贵妃也只看了徐添一眼,不再说话。
文帝和周皇后便也顺水推舟。
等行至中门,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分别,然后坐上来时的马车,孟云卿都觉几分恍惚。
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就这么众目睽睽在正殿上定下来了…得了文帝和周皇后赐婚,追加的圣旨还捏在段旻轩手中,看了又看,一直在笑。
孟云卿只觉好似有些不真实。
一纸婚书,她和他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君无戏言,这张赐婚的圣旨,便要比所谓的婚书来得更踏实些。
她忽得垂眸,思绪便回到前一世——她同宋景城私奔,为了躲避刘氏,两人逃出了清平,却至死都没有得到一纸婚书傍身。说到底,她同他终究没有名分,死后亦不能同穴。
不过是为她人做嫁衣。
…
窗外,宫中的景色渐渐稍离,取而代之的,是京中的幕幕街景。
心中却是久违的踏实。
他放下圣旨,悠悠看她,眼神里几分迷离:“在想什么?”
她转眸:“想今日之事,分明晨间还忐忑不已,眼下就尘埃落定…”
段旻轩笑了笑,笑容里带了几分醉意打量她,似是有些不清醒了。
孟云卿微微拢眉:“你不是得了特许吗?”
得了特许,不在殿中饮酒。
彼时他是如此说的,还骗她说买通了宫娥。
段旻轩唇畔牵了牵:“你还真信?”
她还真信?
孟云卿似是明白了几分:“你真饮了酒?”
“大殿之上,不饮酒,难不成欺君?”他凝了凝眸,又贴上前去,暧昧道:“况且,这样的好日子,不饮酒如何行?”
孟云卿只觉头疼。
好在宫宴设在晌午,眼下才晌午过后不久,已经往侯府回了。
“云卿,我今日高兴。”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音歌掩袖笑了笑。
段旻轩就也朝她笑,孟云卿觉得头都大了几分。
“你看,音歌也高兴的。”他又开口。
是,大家都高兴,孟云卿简直奈何,只得上前替他按了按头。他应当舒服,这才仿佛消停了些,慢慢地也有了均匀的呼吸声。
孟云卿才舒了口气。
好在他喝醉了一向很安静,除了倒头就睡,不会闹出旁的幺蛾子。
马车到了侯府正门,孟云卿吩咐一声,直接回霁风苑,车夫照做。
等到霁风苑,唤了几个巡逻的侍从将他抗回屋中。
他今日确实喝了不少,君上赐婚后,周遭都举杯敬他,他通通照单全收,她便一直以为他喝得是白水。
酒醉的人不能吹风,也不能受寒,侍卫将他抗回床榻,她只得让音歌拧了毛巾,给他擦拭额头,脸颊,待得收拾妥当了些,就在一旁守着。
今日喝了这么多,还不知明日晚间能不能醒。
毛巾还给音歌,福伯却来了屋中:“侯爷,小姐回来了”
孟云卿点头。
桌上放了圣旨,福伯一看就明了,便笑呵呵得,也没有多问。
“福伯有事?”孟云卿问,段旻轩喝多了,福伯是来寻他的?
福伯却摇头:“小姐,燕韩那边来人了,一直在前厅候了许久。侯爷和小姐直接乘了马车回苑中,门口小厮没有来得及告诉小姐一声。”
燕韩来人?
孟云卿倒是惊喜:“有没有说是什么人?”
福伯就笑:“说是小姐家中来的人,娉婷在前厅招呼呢!”
家中来的人?
孟云卿想起早前收到的书信,莫非,是沈琳或者沈修颐?
即便不是他二人,无论是定安侯府的谁,她都喜出望外了些。
福伯是明白人,自然开口:“小姐去前厅看看吧,老奴在这里伺候侯爷。”
“多谢福伯。”孟云卿起身,携了音歌就往前厅去。
第154章知晓
(第一更捎话)
去前厅的一路,孟云卿和音歌的步子都行得很快。
定安侯府里来了人,自然比来的书信更要让人欢欣鼓舞得多。孟云卿就恨不得脚下生风,出了蕙兰阁便到前厅的好。
一路上巡逻的侍从和婢女纷纷朝她问好,她也笑眯眯应声,任旁人都能看出今日小姐心情极好。
“姑娘,慢些。”音歌跟在身后,笑吟吟提醒她。
一是怕她摔倒,二是她身上还穿着入宫的礼服,没有来得及脱下。
方才从宫中回来,到了侯府里就直接去了霁风苑,眼下又从霁风苑直接往前厅去。这身入宫拜谒的礼服虽然好看,但裹得实在有些紧,先前倒还不觉得,眼下走得快些了,额头就挂了涔涔汗水。
孟云卿便朝音歌回眸笑了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音歌,你猜猜府中来的是谁?”依方才福伯所说,是家中来人了,她自然好奇来得是谁。
音歌又哪里知晓?
只是定安侯府来了人,音歌也欢喜,想了想,便应道:“奴婢觉得,应当是三公子。三公子常年在外游历,定是游历到了苍月京中,就特意来宣平侯府看看姑娘的。”
她说的在理,孟云卿也觉得是。
言笑间,前厅就近在眼前。
前厅的婢女正好出来换茶,见到她,便行了行礼:“小姐好。”
孟云卿点了点头,正好透过置在前厅的屏风,远远望过去。
还果真能隐隐望见与娉婷一处的,是一袭白衣锦袍身影。
那袭白衣锦袍的身影还当真与沈修颐有几分相似。
就连音歌都弯眸笑了笑。
定是三公子了!
孟云卿遂而启颜,在屏风后理了理衣裳,又特意缓下步子,款款笑道:“娉婷,快让我瞧瞧,家中是谁来了?”
这般亲昵的语气,也是认准了是沈修颐才会特意逗趣的。转角入了前厅中,那满眼的笑意,就似开在夏日里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带了几分秾丽娇艳。
光是那银铃般的声音,都令人动容。
背对着她的白衣锦袍就忽然僵住。
娉婷回过神来,看了看孟云卿,有些踟蹰,便欲言又止。
将好,那袭白衣锦袍也缓缓转身。
孟云卿的目光就兴高采烈迎了上前去,连口中的“三表哥”三个字都近乎要呼之欲出。刹那间,脸上灿烂的笑意却兀得僵住,好似了搁浅一般,方才的火热也瞬间凉薄下来。
不是沈修颐,却是——
宋景城?!
音歌便也怔住:“宋…宋先生?”
因着宋景城当初教过姑娘几日功课的缘故,音歌同娉婷唤得一直都是宋先生。即便后来宋景城不教姑娘功课了,去当宝之和怀锦小公子的先生了,她们唤得也是宋先生。后来宋景城又在殿试中中了榜眼,任职大理寺,偶尔在侯府中见到了,她二人还是习惯性唤他宋先生。
宋景城就敛了目光,转眸看向孟云卿身侧的音歌,捎带笑了笑:“音歌姑娘。”
其实,他并不记得音歌。
她对音歌和娉婷都没有任何印象。
——在这里,过去那个宋景城的记忆他都没有分毫。
方才在前厅里听娉婷提起,她和音歌是随孟云卿一道来苍月的。那跟在孟云卿身边,还能唤他一声“宋先生”的,一定就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后来才跟着孟云卿的丫鬟,音歌。
他语气平淡,好似古井无波。
孟云卿也怔住了,没有说话。
厅中的气氛就一时有些清冷。
音歌看了眼娉婷,娉婷也跟着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才来了不久,不知道宋先生到侯府的缘由。登门即是客,宣平侯府里除了音歌和娉婷外,其余的侍婢又都不是定安侯府的人。
音歌便道:“方才听福伯说家中来人了,没想到是宋先生。”
一句话便解了眼前的尴尬。
福伯说的是家中来人了,她和姑娘都以为是定安侯府里的人,所以看到宋先生,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并非有意冷淡的缘故。
宋景城就道:“我正好有私事来苍月一趟,老夫人和定安侯听说了,便让我顺道来宣平侯府看看表姑娘,他们心中挂念着,让我将表姑娘的近况捎回家中,回去后告诉他们一声。”
原来是受老夫人和定安侯所托。
难怪会说家中来人。
音歌颔首,目光就微微瞥向姑娘那头。
她私以为姑娘是没有见到三公子,才有些失望,并未觉得孟云卿有异常。
而宋景城方才所言,孟云卿自然也听见了,此时再不出声便不合时宜。孟云卿垂下眼眸来,淡淡道了句:“多谢宋先生。”
客气虽客气了些,却分明疏远。
亦如他醒来后,每次见到的她,一直无外乎这样的神色和态度,不冷不热。
他知道,虽然这里过去的那个宋景城同她相处过几日,却应当惹了她厌恶。
宋景城幽幽看了看她:“表姑娘如此说便见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