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汶哭着到沈湘身边,拉了她的手,又去拉苏婉娘,抽泣着说:“好……就好……不然我……也不活了……”这话就真重了。

一屋子丫鬟婆子大乱,老夫人一拍桌子,人们的声音小了些,只余下几个小孩子的哭泣声。

老夫人开口道:“当初老侯爷年轻时,曾亲率一千余众,入敌身后,突袭北戎主帅之军。那一战,千余将士,回不满百,老侯爷身中三刀两箭,侥幸得生。”她有些哽咽。满屋的人都静静的,不明白在这节骨眼上,老夫人怎么讲起这话了。

“我沈家儿郎,为国,不惜身,为民,不吝死。不惧强敌,致死不降,马革裹尸也是英雄一场。”老夫人谁也不看,继续说:“镇北侯名威声重,武将中无可匹敌,可就是我沈家未得爵位前,也从来没有要让一个女孩子自尽来保沈家声誉、以免是非的先例!”

老夫人说完了,慢慢起身,叹息道:“看把汶儿逼成什么样了……”自顾自地离开了。

杨氏满脸通红,明明是老夫人也在意犯官之女,怎么到最后全是她的不是了?她眼里含泪,压抑了半天才说:“汶儿,那是你的丫鬟,你看着安排。”也站了起来,沈汶马上跑过来,哭着抱着杨氏说:“娘,别生气,是我给娘惹麻烦了。”

杨氏摇头,摸着沈汶的脑袋说:“是娘糊涂了,你快带着那孩子去收拾一下,也找人给她娘看病,咱府上给她付钱……”实在忍不住眼泪,推开沈汶急步走了。

看着杨氏走了,沈汶回身,找到站在一边的沈毅说:“大哥……我真没惹祸吗?”

沈毅笑了一下,摸摸沈汶的头:“小妹怎么会惹祸?小妹是个好孩子。”

至此,大事已成,沈汶真诚地表现出舒心的样子,破涕笑了。

就如沈汶事前的猜测,只要把苏婉娘入了侯府的大门,她一定会竭力争取,如果不能得救,她拼却一死,也要让侯府因负疚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这种强悍,心软的老夫人和表面泼辣的杨氏根本无法匹敌,必然让苏婉娘如愿以偿。自己只需要确保苏婉娘别真的死了就行了。

现在尘埃落定,沈汶心中对方才利用自己亲人的情感多少有些内疚,正想着该如何撒娇弥补,沈湘已经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苏婉娘说:“你真糊涂,多跟我娘说说就行了。我有事的时候,一次不成,说上个三四次的肯定行。哪里有自己要撞死自己的?”

苏婉娘心想那是你,你是夫人的女儿,当然说个三四次就行了。自己如果不这么寻死,就会被送回去了。她当然无法说出来,只能低声哭着不说话。

沈汶看着沈湘现在在劝着苏婉娘不要寻死,可她自己前世就是自尽,一时心中酸楚,方才心中涌起的那点歉意烟消云散。

她心情轻松了,看到苏婉娘还抱着弟弟在抽泣,就到旁边桌子上堆着的点心堆里开了盒子,拿了块点心,走到他们面前蹲下,把点心递给了那个小男孩,说道:“来,吃点吧,算是……”她假装皱眉想,沈卓过来也蹲下:“压压惊。”沈汶忙点头。

那个小男孩接了点心,看着苏婉娘,给她递了过去,苏婉娘抽泣着摇头,指了指小男孩的嘴,小男孩又扭头找他的母亲,一眼看见潘氏倒伏在地,又叫了一声娘,苏婉娘也抬头看到了,也惊叫了一声,两个人扑到潘氏身边,再次大哭……

郎中来了,给潘氏看了病,开了药。杨氏的管家婆子安排了屋子,带了苏婉娘的母亲潘氏和弟弟过去休息,沈汶院子里的丫鬟带着苏婉娘去了沈汶住的地方。

这边几个孩子商量着,端了点心分别去见杨氏和老夫人,沈汶使出了浑身解数,卖萌撒娇,就差满地打滚了,好容易把两个人都哄好了,都出来用了晚餐。

老夫人也觉得今天的话重了,晚餐上就不再说什么。杨氏默默地听沈卓和沈湘汇报在平远侯的琐事,偶尔地笑着应付几句。饭后大家道了晚安,沈汶回院子梳洗了,天已经黑了。

坐到床边,沈汶感到疲惫不堪。她昨夜几乎没睡觉,今天早上去平远候府,下午夺苏婉娘,再去劝人,折腾了大半天,真恨不能马上倒头就睡。但是她知道有些事必须尽快安排,就对夏红说:“我今天买的丫鬟呢?我想见见她。”

夏红虽然对沈汶不那么上心,这时也不免有些吃味。她服侍沈汶七年,沈汶一直对她不那么亲热,可现在竟然为了一个陌生的女孩这么闹,就说道:“天晚了,小姐先睡吧。”

沈汶压住不耐,撒娇着说:“我就要见她呀,快让她来吧!”

夏红无奈,出去说:“让那个新来的来见小姐。”语气里带着不快。

苏婉娘被带到院子里沐浴换了衣服,有院子里的婆子把她当粗使丫鬟,对她吩咐了一系列的规矩。苏婉娘在家也有丫鬟,自然明白里面的程序。心中也许生出些感慨,但她在万花楼比这更残忍的折磨都受了,这时并不觉得郁闷。那个孩子把她从万花楼中救了出来,还让母亲能看病,粗使丫鬟又怎么了?就安静地答应了,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她来的这么小半天,偶尔听到丫鬟们对侯府这位小小姐沈汶的议论,大多是带了些轻蔑。什么“就知道哭哭啼啼的……”“惹了麻烦都不知道……”“远不如大小姐……”

她现在多少理解了沈汶要求她来当丫鬟的原因,看来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竟然没有一个对沈汶在意的人。可这孩子为何费了这么大力气找自己,而不是从街上或者牙婆手里买上几个人从小调--教,她就有些不解了。看这府里的夫人和老夫人都不是刁钻之人,对这个孩子不错,她的兄长和姐姐明显对她多有相护,怎么她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请求呢?她为何掩蔽自己的性情,做出这么又笨又爱哭的样子呢?苏婉娘也有一大堆问题。

听到沈汶这么快就要见她,苏婉娘欣喜,忙跟着婆子去沈汶的上房,沿途时有丫鬟们的冷哼声,苏婉娘洗干净了脸,大家都看出她相貌美丽,立刻不喜。

夏红看到进来的苏婉娘也一愣,沈汶立刻大叫道:“哎呀!你长得可真好看呀!”跳下床,趿拉着鞋,拉着苏婉娘的手一起坐在了床边,痴痴地看着她说:“你怎么这么好看呢?”

苏婉娘假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小姐夸奖了。”

夏红咬了下嘴唇,勉强笑着说:“既然小姐喜欢她,那就给起她个名字吧。”

沈湘沈汶院子里的丫鬟是春、夏起头,沈坚和沈卓院子里是秋、冬,只有沈毅院子里的是“青”字起头,暗合沈家军青色的军衣。给新买的丫鬟起名字,有的人觉得是恩赐,可对原来有家世的人来说,却是背祖弃宗之辱。这个女孩子是犯官之女,原来官宦之家出来的,当是有些傲气才是。

沈汶瞪大眼睛看苏婉娘,笑着说:“我喜欢你的名字呀,还是叫你婉娘吧!”

夏红一愣,过了片刻才笑着说:“小姐,这不符规矩呢。”

沈汶使劲眨眼,看夏红说:“可娘说……让我看着安排呀……”一副不解的样子。

苏婉娘看不过夏红这么压着沈汶,就说:“小姐,还是别破了规矩吧。”

沈汶又看苏婉娘,一副孩子气地笑着:“那你想取什么名字?”

夏红皱眉,竟然让这个苏婉娘自己取名字?苏婉娘心中一热,这和男子成人后自己取字一样,根本没了任何羞辱感,微低头说:“小姐这里是夏字起头,就叫我夏婉可好?”

夏红抢着说:“后面该是个颜色才成。”

沈汶却有些不耐烦地摇手道:“就是夏婉啦,我喜欢这个名字呀!你这么漂亮,就是要与其他人不同才好!”童言无忌,给苏婉娘拉了一大堆仇恨。

夏红脸色不好,忍着气说:“天晚了,小姐还是睡吧,不然明天夫人又要见怪。”言下之意不只是夫人会怪沈汶,更可能是怪罪下人,让她们跟着受气。

苏婉娘沉了脸,没想到下人对沈汶说话这么无礼,小姐这样被欺负。沈汶却无知无觉地笑着说:“婉娘姐姐,哦,夏婉姐姐和我一起睡!我有时忘记了,就叫你婉娘姐姐可好?”

苏婉娘说:“全听小姐的。”口气温顺。

夏红撇了下嘴,对苏婉娘说:“那你就照顾着小姐吧!”说完转身就走了,一副撂挑子的样子。她反正就快嫁人了,谁愿意为这个又蠢又傻的小姐操心!

沈汶笑眯眯地说:“我们快上床呀,我都困了。”说完自己滚到了床上。

苏婉娘点头答应着:“我收拾一下,就来了。”起身去再次洗漱,又回来查看了门窗,见床里的沈汶闭着眼睛,以为小孩子已经睡了,轻轻放下了帐子,小心地躺在了床外侧。

刚躺下,就发觉沈汶一只手过来,拉了她的手,把她往里面扯,苏婉娘轻声说:“我睡在外面就行。”

沈汶发腻地说:“来嘛来嘛,我要和你说话。”

苏婉娘转身紧握了沈汶的手,小声说:“谢谢……”

沈汶捏了下她的手,苏婉娘停住,沈汶半天不说话,四外静静的。苏婉娘再次以为沈汶要睡了,她也十分疲倦了,也不再说话,刚要合眼,就听沈汶在耳边极低声地说:“婉娘姐姐,从今后,你是我的助手,我的左膀右臂。我们同进共退,不能相弃!”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沈汶是个腹黑的坏小孩。

☆、定盟

苏婉娘猛地清醒过来,想到这个小女孩的这番安排动作和院子外面那些丫鬟们对她的鄙视,以为她只是想要个对她忠心的人,也小声说:“你放心,你救了我和我家人,我必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欺负。”

沈汶小声说:“我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而是帮助我,帮助我家。”

苏婉娘终于不解地问:“小姐想让我做什么?侯府手掌重兵,有谁会对你家不利?而且,我看你的兄长们都向着你,他们不比我更能干?……小姐自己就有武艺,轻功上佳,内力惊人,加上心智过人,为何要这样避着人?并不是我不想帮着小姐,只是我怕小姐要对我失望……”

沈汶又安静了片刻,才低声说:“我这么避着人,是因为侯府有强大的敌人。我就是有轻功,有内力,也无法抵御几十万大军,也无法防备身后的冷箭。十年后,害死了你父亲的人,就会害死侯府满门,连带沈家军上下二十多万将士和万千增援的军民,更不要说战火濒及的众多百姓……”

苏婉娘全身一抖,“腾”地坐了起来,被沈汶一把拉了回来,倒在了床上。苏婉娘颤抖地说:“你说我父亲真的是被害的?!他是冤枉的?!我就知道……”声音虽然压抑着,可已经带了哭腔。她心里开始信任沈汶,加上本来就有对父亲案子的疑虑,沈汶一说她就信了。

沈汶用手捂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说:“别哭!”苏婉娘竭力压抑,可还是低声抽泣,沈汶继续说:“不能哭出声!我一会儿捏你手的时候,你一定要说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的事,现在既然进了侯府,生活有了依靠,就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了,只想好好挣些钱,养活母亲和弟弟,明白了吗?”她听力极好,已经听到了慢慢地向这边接近的脚步声。

苏婉娘吞咽着自己的哭声,嗯了一声。沈汶又等了一会儿,捏了下苏婉娘的手,用幼稚的语气说:“我的大丫鬟夏红跟了我好久了,但是她快嫁人了……嫁人是什么?我问了姐姐,她笑话我……我娘说要给我挑丫鬟呢,你就当我的大丫鬟吧!”

苏婉娘有些哽咽地说:“小姐……你对我……太好了……”她知道这是有人到了外面,连她都能听见窗外极细微的响动。她带着哭腔,别人会以为她只是受宠若惊,毕竟,当丫鬟都是从下面一步步做上去,哪里有立马成贴身大丫鬟的。侯府小姐的贴身丫鬟简直是半个主子,她真是走了大运,哭一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沈汶又孩子气地问:“哦,在大厅里,我娘说什么……犯官之女,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是犯官?是你父亲吗?他姓犯吗?”

黑暗里,苏婉娘泪如雨下,深吸了口,颤抖着声音说:“他不姓犯,犯官,就是……哎,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什么事都没听说,我父亲就下了狱。我娘让我卖东西去打点,可我一个女孩子,家门都没出几次,哪里知道怎么打点!接着就听说我父亲死了,有人来把我们赶出了家,什么都不让拿,我和娘只有头上戴着的首饰。我娘病了,我弟弟还那么小……幸好小姐买了我,我日后就全心靠着小姐了,挣几个钱,养活我娘和弟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真聪明!我果然选对了人!沈汶叹气:“好可怜,我可喜欢你弟弟了,比我还小呢,你经常带他来玩儿吧,我可以给他点心吃。我姐姐也会喜欢他的,哦,也许我哥哥们还能教他武艺呢……我大哥特别严厉,还是不要向他学……”又说了几句话,沈汶才住了嘴,过了一会儿,沈汶小声说:“走了。”

苏婉娘低声地哭着说:“小姐可知道那害我父亲人的姓名?”

沈汶小声地说:“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苏婉娘坚定地说:“你说,我信。”

沈汶冷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有人来对你说害死你父亲的人与侯府有关联,让你里应外合,为父报仇。你是信我今天告诉你的,还是信那个人的?”

苏婉娘愣住,浑身冰冷,难道,这个孩子就是为了避免自己复仇,才设了这个局?!难道是侯府害了自己的父亲,可是,那个夫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侯爷又常年在外……

沈汶叹气:“你看,要人相信我有多难。”

苏婉娘想到昨夜自己还在万花楼,想起沈汶对自己的说过的话,下定了决心:“我信你的!我父亲不是侯府害的!请小姐告诉我内情,我必要为父报仇!”

沈汶摇头道:“你现在十岁,你弟弟才四岁,你娘重病,那边的人势力渐成,你就是想报仇,也绝不是现在,你明白吗?”

苏婉娘点头道:“我明白了,可我还是想知道这其中的内情,这样等日后我和弟弟都长大了,才能为父伸冤。”

沈汶回答:“你既然进了侯府,你父亲的事就必须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任何人都能拿来离间你。但是不是由我们来查,因为我们都不能出面,也不是由侯府来查,不然你总会有疑问……”

苏婉娘忙说:“不会……”

沈汶握住了苏婉娘的手说:“我明白你的意思,虽然你嘴上说信了,可心里总会有不信的时候。没关系,我会请淮南大儒严敬的弟子、被称为‘当世弈秋’的季文昭为你来查这个案子,让你明白始末,知道那人是怎么干的。”

苏婉娘惊讶地问:“‘当世弈秋’季文昭?!那是闻名的奇人,你认识吗?”

弈秋是孟子提到的春秋时代的着名围棋大师,被称为当世弈秋的人,自然是博弈的奇才。据传季文昭生于书香门第,四岁时,见人对弈,旁观片刻就伸手放下一子,当场定了输赢。从此后,开始与人解弈,锐气逼人,每战必胜,从无对手,名噪大江南北,在十二岁时就被尊为国手。

他的父母不喜他沉溺棋艺,他八岁时,要求他读书,结果天才就是天才,季文昭过目不忘挥笔成章,可就是不愿科举,说什么那样落了他的身段。他自觉高人一等,根本不屑与常人那样去考什么功名。无奈之下,他父母只好把他送到了着名的大儒严敬门下。

严敬年过花甲,二十岁时以状元之位入仕翰林。从政二十余年后,致仕回乡,写作教书。致仕二十年后,严敬着作等身,又有从政的经验,弟子满朝野,倍受清流敬仰。季文昭的父母苦心积虑,日后如果季文昭想干什么,出自严敬的门下,他将无往而不利。

沈汶说:“我不认识,但是我会让他来见我的。”

苏婉娘好奇地问:“来见你干嘛?”

沈汶说:“他以弈棋出名,就让他来找我问有关围棋的事呗。”

他还用来问你?苏婉娘惊住,沈汶知她不信,也不多说,打了哈欠,苏婉娘忙说:“你快睡了吧,别伤了身体。”

沈汶躺好,小声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以后在人前,你要让人们觉得你强我弱。这府里满是眼线,你不能让我暴露了,明白吗?”

苏婉娘心乱得很,问道:“小姐怎么能知道这些事?”

沈汶用了个大众借口:“我做了个梦。”总不能告诉你我是鬼魂还阳吧?你更不会信了。

苏婉娘不知道该信该疑,接着问:“若是你已知道谁将对你家不利,就是你觉得别人不信你,难道你不该告诉父母兄长,他们该信你呀。”

沈汶低声说:“若是你父亲被害之前,你四岁的小弟弟对你父说他做了个梦,知道有人要害你父亲,你父亲会信吗?”

苏婉娘无言,沈汶又问:“如果此时你四岁的小弟弟告诉你,他知道你的杀父仇人是谁,他从来没出过门,没见过别人,你相信他吗?”

沈汶再说道:“如果你只有一次机会能救你的家,要是走露了任何风声,对方换个方式下手,你就会失去这个机会,家破人亡,你能冒这个险把事情告诉家人吗?

苏婉娘想了想,小声问道:“那小姐为何不展示心机?赢得家里人的敬佩,也威慑对方,不让他们敢轻易动手?”

沈汶耐心地解释道:“论勇武,我父掌着重兵,论沉稳,我大哥少年老成。我二哥心思缜密,我三哥日后必显才华,我大姐是女中的俊杰……我沈家一门精英,可对方照样会下手,只不过手段会更狠毒,针对我的各个家人,务必斩尽杀绝,以除后患。所以,我不用逞强,我要示弱。给对方一个侯府的弱点,日后让他们从我这里下手才好。”

苏婉娘想到沈汶不过是个七岁的女孩子,不禁从心底发憷,可又想到,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沈汶在胡思乱想……

正在此时,沈汶叹息道:“你看,我现在告诉了你这些,你还是我昨日亲自带出来的,口口声声地说你相信我,可你心里也会忍不住疑虑——怀疑我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七岁孩子编织的谎话?毕竟,小孩子爱瞎想。”

苏婉娘一惊,如果沈汶这么神经兮兮的,弄不好是有疯病,但是自己是她救出来,就是她有病,自己也哄着她就是了。可怜的小孩子,也许因为几个兄长姐姐都很优秀,自己觉得压抑,就想找个人佩服自己……再又想到昨日在那后门前,生锈的铁锁莫名地断开了……

苏婉娘再次喃喃地说:“我真的……相信你。”

沈汶又一次打哈欠,小声说:“这些都不是说就能说出来的。没事,以后有时间我们慢慢地建立起信任。现在,你要把院子里管起来,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我是个无能的小姐。”

苏婉娘真心地点头说:“我明白了,你放心。”

沈汶带了睡意说:“也不能滴水不漏,只要能在你掌握之中就行,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太厉害了,得把你除去。”苏婉娘打了个冷战。

沈汶接着说:“为了自保,你要有个弱点。”

苏婉娘问:“什么弱点?”

沈汶说:“你母亲和弟弟就是你的弱点,你要赡养他们,自然需要钱,这就是你的短处。”

苏婉娘忙说:“小姐,我不会……”

沈汶拉了下她的手说:“我知道你,你不会的。只是表面上,以弱示人也没什么。有人给你送钱,拿着就是了,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谁是……”

苏婉娘恍然道:“对,这样,我们就知道了。”

沈汶“嗯”了声,很快睡着了。苏婉娘虽然累极了,可却是睡不着了。闭着眼睛,一会儿想到父亲是被害的就泪流不至,一会儿又惊诧于一日夜间自己就已经跳出了火坑,到了这个掌握智珠的女孩子身边,一会儿细想沈汶的告诫,明白侯府也不是个安逸的地方……只是浅眠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就起床了。

苏婉娘轻手轻脚出了门,往丫鬟的屋里去。外面守夜的婆子见了,从鼻子里出声,小声地说:“什么东西……真是青楼里的人……”

苏婉娘站住脚,冷冷地看着那个婆子,也小声说道:“我若是得了小姐的欢心,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踢出去!”

那婆子本是夏红的远亲,昨夜晚见夏红出来脸色不快,接着听她向丫鬟们抱怨那个新来的苏婉娘狐狸精一样,迷住了小姐,竟然和小姐同床睡了,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明天一定要向夫人抱怨一下。

她现在见了苏婉娘,晨光下,果然见她容色艳丽,已有绝色美人的雏形,想到小姐再喜欢她,她也不过是个新来的丫鬟,撑死了当个二等丫鬟。那婆子就“呸”了一声说:“大话谁不会讲,我就等着你呢!我要是不出去,就打你的脸!”

苏婉娘不再理她,回到自己屋里洗漱了,给自己梳了一个丫环的双髻头,前额留了长长的刘海,挡去了小半个脸。然后再出来,听见沈汶那边说起床了,就主动上去询问着哪里摆着洗漱用品什么的,要给沈汶送去。丫鬟们都不理她,自顾自地送了东西进去。

苏婉娘要往里面去,有丫鬟挡住了她说:“喂,别瞎走,这可不是青楼,是有规矩的地方……”话还没落,里面沈汶叫:“婉娘姐姐呢?夏婉姐姐呢?婉娘姐姐!”

苏婉娘忙应声走了进去,沈汶刚擦了脸,把巾子递给夏红,见了苏婉娘就咧开了嘴笑,扭脸看夏红说:“快开了匣子,给婉娘姐姐十两银子,她的娘病着,弟弟还小……”

苏婉娘刚要开口拒绝,又想起昨夜沈汶的话,活生生地停住,支吾着说:“小姐……不必……”

夏红站着不动,说道:“小姐,昨日夫人已经请了郎中了。”

沈汶跺着脚说:“我要嘛我要嘛!”眼泪就下来了,刚进来的奶娘何氏忙说:“别让小姐哭呀,这大早上的。”

沈汶含着眼泪说:“快给她,我要带着她去给娘和祖母请安呢。”

众人都皱眉头,随身同去请安的,一般都是贴身的大丫鬟,这苏婉娘昨天才进了门,怎么就把小姐迷成这样?!

夏红耷拉着脸,打开了匣子,要从里面取银子,沈汶伸手说:“把匣子递给我。”

夏红以为沈汶要自己找银子,就递了过来,沈汶接过上面还插着钥匙的沉甸甸的银匣子,向苏婉娘招手,苏婉娘上前,沈汶吃力地把匣子往苏婉娘前面一送,笑着说:“你拿着吧,日后你娘有要钱的地方,就拿着去用好了。”

满屋人都惊得呼道:“小姐!”苏婉娘满眼是泪,夏红气哭了,说道:“我做了什么,小姐这么对我?我侍候了小姐七年!”

沈汶有些惊讶地看夏红,说道:“我怎么你了?我没觉得你不好呀?也没有要你对账什么的。我听她们说你等不及了想赶快嫁人,我只是帮着你呀,我做错了吗?呜……”也哭了。

夏红说不出话来了,她的确多次对人说她想快离开,不愿意守着这么个天天哭的小姐身边,总怕夫人的责备。看来是有人说了她的坏话。

苏婉娘抹了抹眼泪,对沈汶说:“我定不负小姐的托付,小姐快别哭了,还要去见夫人。”她竟然自称“我”?这么没有规矩!众人都对苏婉娘怒目。

沈汶却干脆地应了,苏婉娘关了匣子,沈汶叫着:“婉娘姐姐,你还没拿银子呢!”

苏婉娘犹豫了下,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了五两银子放在袖中,然后关了匣子,抽出钥匙,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屋里的人都目露鄙夷,此时苏婉娘若是拒绝拿银子,肯定能给大家留下一个不爱财的印象。小姐对她这么器重,连账都不对就把匣子给了她,自己私下里拿多少不行?偏等不及!真是小家子里出来的,上不得台面!

苏婉娘对着门外说道:“给小姐上点喝的。”

这次,门外马上有人端着茶盘进来,苏婉娘端起茶水,滴在手腕上,试了下温度才递给沈汶,对着来人说道:“小姐才起,喝茶伤胃,你们明早准备些红枣汤。”

端着茶盘的丫鬟本想不答应,可沈汶笑着对苏婉娘说:“婉娘姐姐真好,谢谢了。”端茶的丫鬟才忙应了。

苏婉娘帮着沈汶穿戴了,简单地梳了下头,沈汶就急着出门了。苏婉娘跟在她身边,夏红在最后。夏红看着前面走着的两个人,听着沈汶向苏婉娘介绍着侯府里的路径和主人的方位,心情苦涩。

她没喜欢过这个小姐,觉得她爱哭得烦人。可这个小姐从来没有难为过人,更没有打过人。现在自己要走了,才突然发现,这个软性子的小姐,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自己每夜不用起夜照顾,小姐从不挑食,什么吃的都说好,衣服上也不讲究,不逼着人做针线,现在人们看她对苏婉娘就那么交了钱匣子,其实这些年来,她也是这么信任着自己。在金钱上随自己做主,从来不过问。自己掌握着每月丫鬟们月例过年红包的发放,得到大家的巴结,日子过得很滋润。现在,对比那个苏婉娘对小姐的态度,一下子就显出了自己每月拿着大丫鬟的月例,其实没有用心照顾过她……

她们在屋中交匣子又哭又闹,到了请安的正厅自然又晚了。沈汶拉着苏婉娘小跑着进去,对着杨氏和老夫人行了礼。

苏婉娘虽然用刘海遮了前额,但她天生丽质难自弃,等行礼后抬头,屋里的人都愣了。老夫人和杨氏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原来如此”的意思:难怪万花楼要抢这个女孩子。

沈汶像是唯恐大家没注意到苏婉娘的美丽,拉着她对杨氏说:“母亲,她长得真好看呀!我好喜欢她,我要她当我的大丫鬟!”

杨氏怔了一下,看沈汶后面的夏红,夏红躬身道:“小姐已经给了夏婉银匣子。”这是告诉杨氏苏婉娘已经得到了沈汶院子里的财权。

不等杨氏说什么,沈汶抢着说:“是呀,我让她要钱的话就随便拿。她的娘病了,她给她的母亲治病,是孝顺呀。娘不是说要孝顺老人吗?”说完,得意地看杨氏和老夫人,脸上带着“快表扬我吧”的表情。

杨氏语塞,看老夫人,老夫人笑着让沈汶到身边,揽了沈汶到膝盖边说:“汶儿是心善的孩子。”嘴里说着,眼光锐利地看向苏婉娘。

苏婉娘深施了一礼,口齿清楚地说:“小姐如此对我,我苏婉娘必对小姐忠心耿耿,万死不辞!”

杨氏看看表情坚定的苏婉娘,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夏红,叹了口气,说道:“只要你真心护着小姐,我侯府绝不会亏待了你。”若是不真心,那么自然是要“亏待”的了。

苏婉娘谢了。杨氏又说了几句,就让孩子们出去了。

沈汶激动地一路向自己的兄长姐姐显摆:“你们看我的婉娘姐姐好看不好看?”

沈毅想到这个女孩子可能给侯府带来的麻烦,心中暗叹,沈坚则想着怎么去查查她父亲犯案的缘由,两个人都只是敷衍。沈卓满脑子是张允锦那端庄的姿容,不禁说:“不和别人一样吗?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沈湘拉了苏婉娘说:“你是长得太好看了,这可不行!”

苏婉娘吓了一跳,瞪大眼,心想这是想让我毁容吗?

沈湘严肃地说:“我昨天扑倒你,觉得你一点气力也没有,浑身软绵绵的。我妹妹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了,你这么漂亮,还没有武功,日后你们两个不都是只能惹祸而没法避祸了吗?你得练武!”

苏婉娘躬身就拜,说道:“求大小姐教我武艺。”

见苏婉娘正确地领会了自己意思,沈湘满意地说:“好吧,你明天四更就到练武场来,我们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这么瘦,硬功夫学不了了,只能学些暗器和轻巧功夫,你都这么大了,不下苦功可不行!”一副教导的口吻。

沈汶忙求情说:“可是,她还要照顾我呀……”

苏婉娘却激动地说:“我肯定准时就到!太谢谢大小姐了!”扭脸对沈汶说:“你多睡会儿,我练完了你再起床就好了。”

沈湘与苏婉娘两个就开始讲习武的准备,要什么衣服,要什么式样,要什么颜色,还要什么鞋子……苏婉娘都没有,沈湘就说去她那里,先穿她的。她们与几个男孩子告别,情绪高涨地往沈湘的院子里去了。

大厅里,杨氏和老夫人少见地默契,都坐着不动。

杨氏皱着眉,轻声地说:“娘,您怎么看?”

老夫人沉思半晌,说道:“那是个烈性的孩子,这样的人不容易害人,除非被惹到了心头上。汶儿性子太软,如果这孩子真心感激汶儿,日后必一心护主,汶儿倒也需要这么个人在身边。那个夏红年纪大了,急着嫁人,而且,我看这些年她也不那么尽心。”

杨氏点头:“我让我身边的一个嫲嫲过去坐坐镇,看她怎么把院子接过来。这孩子原来也是官宦人家,看来是个有教养的。”

说道苏婉娘的背景,两个人都半天没说话。最后老夫人说:“毅儿的亲事开始操办了吧,虽然……”她叹气。

杨氏点头说:“我明白娘的意思,柳氏是弱了些,可毅儿似乎喜欢她。我给侯爷写信,说了几家,侯爷最后挑的也是这家。说高嫁低娶,我们侯府已然惹眼,不能再与个权势之家联姻了。”

老夫人点头:“你看着办吧,也借着这次成婚,给老二看看。他们哥儿俩年纪相近,婚事也别隔得太远了。”

杨氏有些惆怅地说:“孩子们,就这么一个个地长大了啊。”

老夫人笑了:“可不是嘛!我可等不及,他们赶紧成亲,我好抱个重孙。”

杨氏想到自己才三十多就要成祖母了,却没怎么高兴。

与此同时,大皇子新开的府邸内书房里,几个人正轮流向大皇子报告着前日里发生的事。从政事的安排,到皇帝新发的诏书,桩桩件件,有条有理。

大皇子现在十七岁,长方脸,眉尾深重,眼睛陷了些,看起来很有气势,可也有些阴沉。他蓄了淡淡的上唇短须,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

一个人说道:“昨日在后花园,皇上对贵妃说三皇子长得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贵妃掩唇而笑,没有说什么。”

大皇子冷笑,另一人见势说道:“不过是个妃子,就凭着讨皇上的欢心才得宠而已,哪里能比得上皇后。”

一人说:“哦,昨日,镇北侯府的孩子们回来的途中,从万花楼逃出来的苏长廷的女儿苏婉娘撞了过去,哭诉说万花楼强买,母亲病重,弟弟年幼。那个镇北侯的幼女心软,当场说要让她给自己当丫鬟,镇北侯的长子沈毅就带走了苏婉娘,让侯府护卫去万花楼取了卖身契,还把苏婉娘的母亲和弟弟带入了侯府。”

大皇子皱眉:“苏长廷?金部主管,春天被我们换下,在狱中死的那个?”

有人回答:“正是,他不贪金银,也不愿归顺,还可能存了不利我们的证据,我们怎么折腾他他也不说,后来抄他的家,也什么都没找到。”

大皇子握了下拳,“镇北侯……老三去了他们的花会后,就总说和那沈毅成了好友。这事,你们没有好好查一下?他们不是有意买了苏婉娘吧?”

有人忙说:“查了,那个苏婉娘从万花楼已经逃跑了几次,想去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都又被抓了回去。这次让她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后门,锁生锈了,一掰就断,没有其他痕迹。她碰上了镇北侯府的车驾应该是她的运气好。那天镇北侯府的车队本是去拜访平远侯的,回府时根本没有想从那里走,就是因为那个镇北侯的幼女想吃点心,离开平远侯府时,才临时改道,过了那个苏婉娘藏身的地段。”

大皇子皱眉了:“这么巧?镇北侯的幼女?她多大?”

幕僚马上说:“哦,那个幼女,今年才刚满七岁,一向缺心眼,曾经教养过她的嫲嫲逢人就说,她天生愚笨,书都背不下来。我们侯府中的人也说,她自幼天天哭来哭去,软弱无知,被兄姊看低。那天,她还是第一次出侯府,听到苏婉娘的哭诉,当着众人面哭了,她平时没事都哭一哭,这本是平常。可在大街上,见她哭,沈毅就落不了侯府的面子,只好把苏婉娘买了下来。”

大皇子还是不说话,看来疑虑未消。

幕僚忙接着解释:“苏婉娘被带进府中,杨氏听说是犯官之女就说不要,让把卖身契退给苏婉娘。那个苏婉娘当场撞柱自尽,被镇北侯的大女儿救了下来,幼女吓坏了,哭着说出了事她也要死了。老夫人看不过去,出面说话,才留了下了苏婉娘。”

大皇子终于点头了,旁边的人总结道:“这真的是巧合。若是杨氏或者镇北侯的大女儿出面买下了苏婉娘,都有可能是安排好的。可这个幼女,实在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她自己长得不漂亮,看苏婉娘长得好看,就喜欢得拉她一起睡。苏婉娘也高兴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对幼女感激涕零,说能给她母亲治病就行,并不想追究她父亲的事。”

大皇子淡淡地说:“她不想追究,就不追究了?找人安排下,如果哪天那个苏婉娘想知道她父亲的事,就让她查出苏长廷的死和侯府有关。杀父之仇,我就不信她不在乎。”

一个幕僚击掌道:“妙啊,这是又给侯府安排了一个钉子,还是他们自己收进去的。”

大皇子嘴角上翘,但是没有笑意:“父皇知道镇北侯给长子挑的亲事了吗?”

有人答道:“知道了,孙公公说,皇上说了句‘镇北侯还是那么不知趣’。”

大皇子哼了一声,“父皇就是这么放不开,明明不喜欢他们选了过去说过父皇坏话的柳家,可还不做什么。”

屋子里没人搭腔,一方面是不好说皇上什么坏话,另一方面,镇北侯守着北疆,皇上能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按照百度的宋代五两纹银=五贯钱,约相当于现在1500元,就是一两纹银=一贯=3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