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的不同决定看到的风景不同,虽然远去小春城一路高山曲水,坎坷泥泞,纵然风尘仆仆,沈妙也未曾喊过一声累。那些被当做是负累的沈家军前部里的士兵们跟着沈信残余的亲信,也因着这一路上的同甘共苦和众人更加亲密。

自开春二月离京,八月初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小春城。

小春城坐落在明齐的边陲,是个很小的城,城里若说最大的官儿,便是镇守武将罗隋罗大将军。一直以来,罗隋都保护着小春城百姓安居乐业,不过因为和定京城隔得太远,大伙儿也都心知肚明,这样的差事,也算不得一个美差事。加上这么多年来,罗家军也散的七七八八差不多了,罗家,也仅仅在小春城有些威名罢了。

城门的守卫见罗雪雁自怀中摸出罗家的腰牌时,顿时肃然起敬,并且让人去给罗家递消息。小春城就这么大地方,沈家这么带着一众人进城,立刻就被周围的老百姓注意到了,纷纷上前打听,得知是罗家出嫁的女儿带着一家过来,登时又是好一阵热闹。

惊蛰悄悄掀开马车帘子一脚看了看外套,对沈妙道:“姑娘,这就是小春城了。”

沈妙往外头一瞥。

小春城没有定京城贵女们说的那般不堪,虽是边陲小地,看着倒也热闹。只是风沙大了些,正因为风沙大,女儿家肤色都有些略深,不如京城姑娘细腻。许是民风开放,皆是活泼灵动,很有些调皮的模样,让人感觉生机勃勃。街边都有商贩小铺,并不物质缺乏。

惊蛰看着看着就高兴起来,原先的忐忑一扫而光,道:“姑娘,小春城和定京城也差不了多少呢。”

“娇娇喜欢这儿吗?”罗雪雁有些不安的问。她最怕的就是沈妙住不惯这里,罗雪雁自小在小春城长大,当然没问题。沈丘和沈信都是在战场上呆过的武将,更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娇生惯养的女儿需要她担心。

沈妙笑了笑:“这里挺好的。”

罗雪雁这才放下心来,又笑道:“咱们这就去你外祖家。自你知事以来还没有见过外祖,你还有两个舅舅,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是好人,到了那里,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罗夫人死得早,罗隋这么多年一直都是鳏身一人。罗家有三兄妹,罗雪雁是最小的妹妹。沈妙出生的时候罗家人千里迢迢来定京城见过一次,那之后因着小春城实在隔得太远,加上这头又走不开,沈妙和罗家人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前生沈妙对罗家的印象也很模糊,如今听罗雪雁这么一说,便也是笑了笑。

此刻罗家门前,早已是围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百姓的,当然还有罗家自己人。

罗隋站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两名中年夫妇,夫妇身后并列站着三个少年和一个少女。那几位少年皆是眉目端正,威风凛凛,虽年纪尚小,却也有了虎将风姿。那少女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杏眼,菱形小嘴一看便是个泼辣性子。她拉住身边的少年问:“大哥,你说那表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被她拉住的少年是个好脾性的,温声道:“应当是个不错的人。”

“什么不错啊,你能不能说的清楚些。”少女不依不饶:“长得漂亮嘛?你看那些来咱们小春城的定京姑娘,各个都长得漂亮的很,可是那性子却是娇滴滴的让人生厌。况且去年来小春城做客的那个官家姑娘不是说认识表妹么,”她压低声音,却因着清脆的嗓音仍旧能被人听见:“听说表妹在定京城名声可不好哩。”

“潭儿!”一声厉喝打断了少女的话,却是罗隋开了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叫潭儿的少女。少女连忙站直身子,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了。

她是没有说话,另一名年纪稍小,性子瞧着活泼些的少年却过来,拉了拉潭儿的手,道:“爷爷就是偏心,这表妹还没来呢,就这样护着。我倒要看看,这位表妹是个什么人物。”

沈信常年在西北打仗,去西北边疆的时候要路过小春城的,所以每年都会过来,沈丘和罗家也是认识的。若说罗家人最赶兴趣的,大约还是这个出生以后就再也未曾见过面的沈妙了。天下之大,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小春城偶尔也会过来一些被贬职或者路过的官家人,对于定京城的传闻也是知晓一二,一来二去的,沈妙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草包嫡女的传言,就连小春城也是传的赫赫有名。

闻名不如一见,今日终于能够见到,外头围着这么多百姓,说起来,想看沈妙究竟是什么模样的,怕是占了大多数。

就在这少女和那少年窃窃私语的时候,一行马车缓缓行了过来,为首骑在马上的,正是沈信和沈丘几人。身后亦是跟了一众士兵。

“爹。”沈信翻身下马,沈丘也赶紧跟上,跑到罗隋面前一笑:“外祖。”

罗隋的目光在这两父子身上扫了一下,就落向马车上。到底是见多了不香,罗隋最想见的还是自己的外孙女。

一位笑容和气的微胖夫人笑道:“小姑和娇娇应该在马车里吧,走了这么久的路怕是累了。”

话音刚落,便见马车帘子被掀开,惊蛰和谷雨搀扶着罗雪雁走了下来,罗雪雁又朝马车里伸手,接下来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弯腰下了马车,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转过头来的时候,已经被罗雪雁牵着手上前,道:“娇娇,咱们回家了。”

叫潭儿的少女张了张嘴,没说话。

小春城风沙大又干燥,姑娘们肤色深,皮肤白的本就少见,更何况是这样白的水灵的少女。那少女眉目生的十分清秀,因着雪白的皮肤,更是如画一般。黛色的眉,黑色的眼,小巧的鼻,嘴唇红润润的。

然而最让人觉得诧异的是她的气度。她被罗雪雁牵着手,看上去十分娇贵的小姑娘,在罗雪雁那般英姿飒爽的衬托下,竟然也没有如鸢丝花一般无力,反而被衬得更加威严高贵,仿佛她才是主导者一般。

周围的百姓和罗家人都有些傻眼。

看人看气度,容貌固然重要,可妇人以资质为主,色次之。这沈家小姑娘的资质,比她的容色更夺人心魄。

她一步一步随着罗雪雁上前,一直走到罗隋跟前。罗隋生的高大,深目高鼻,比起沈信的粗犷,显得更为严肃不近人情。他蹙眉盯着沈妙,这般冷酷的模样,若是胆子小点的姑娘,直接怕是就会被吓哭了。而沈妙看起来娇娇贵贵的一个定京城来的小姐,众人都以为她肯定会被吓破胆。潭儿和身边的少年都有些看热闹的扬起嘴角。

沈妙抬起头,和罗隋对视。她眉目舒展,身子柔软,显然没有因为罗隋的反应而紧张。她目光平静,甚至微微笑了笑,那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态度,竟然让罗隋愣了一下。

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态度?

罗家在小春城就是土城主一般的存在,还会有上位者?

罗隋愣了一下之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这么一笑,让周围本来紧张的人都是一惊。罗隋拍了拍沈妙的头,中气十足的喊:“丫头,为何不叫我?”

“外祖。”沈妙温顺的答。

罗雪雁这才松了口气。罗隋和沈信不同,沈信对沈妙,那是宠到了天上去,罗隋从小却是严父。便是她自己,小时候也对罗隋多有忌惮。如今罗隋年纪大了,不若从前一般威严,可是吓小姑娘这样的习惯还是没改变。就怕将沈妙吓着了,还好沈妙反应没那么大,隐隐的,罗雪雁心中又有些得意。

沈妙这般态度,让罗雪雁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让周围人有些惊讶。定京城来的姑娘,看起来似乎也不尽然是只会哭哭啼啼锦衣玉食,似乎还有几分胆色嘛。潭儿不服气的与年纪小的少年咬耳朵:“一定是装作不怕!”

那年纪最大,性子最好的少年却是若有所思的看了沈妙一眼,未曾说话。

罗雪雁又拉着沈妙上前给她介绍,除了罗隋以外,罗家还有两个儿子,就是沈妙的两个舅舅,罗连营和罗连台。

罗连营的妻子是余氏,是个温柔敦厚的女人。生了两个儿子,罗凌和罗飒。

沈妙的二舅舅罗连台的妻子是马氏,娘家是做生意的,精明泼辣,生了一对姐弟。姐姐叫罗潭,弟弟叫罗千。

罗凌便是沈妙的大表哥,这位表哥如今年方十八,性子温和敦厚,和余氏如出一辙,瞧见他,也是温和有礼的招呼,是个十分体贴的人。而二表哥罗飒十七,也就是罗凌的同胞弟弟,瞧着却是个暴戾性子,看着沈妙冷哼一声,嘲讽道:“定京城的小姐,熬得住小春城的风沙么?”被罗连营狠狠踢了一脚。

那罗潭今年十六,对沈妙也是有些怀疑的模样,态度说不上热络,好奇多一点。罗潭的弟弟与沈妙同岁,一直上下打量沈妙,生的个圆圆脸,有些挑剔。

同罗家这一圈子人打好招呼,认清楚人,罗隋才让罗雪雁带着他们先到府上。

罗府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彼此倒也和睦友爱。沈家人安置在罗雪雁未出阁之前的院子里,倒是住得下的。让下人去收拾屋子的时候,众人就在大厅中说话。

过了最初的热闹劲儿,说的便是正事了。罗家和沈家不同,沈家在定京城的时候,因为沈贵和沈万走的是文官路子,和沈信走的路不同,自然不会在朝事上有所商议。加之本就不是血亲,隔了一层肚皮,这些个私密的事情更是不会拿出来说。罗家就不同了,都是一家人,不仅罗连营和罗连台可以听,罗凌几个小辈也都可以听,甚至女眷们都可以听。沈信一家来了后,自然也是要听一听的。

“雁儿,你们这次回小春城,日后有什么打算?”罗隋问。

沈信是因为被夺了虎符退守小春城的事情,之前就修书过来告知。只是那时候离得太远不好相商,如今近在眼前,总归是要问一问的。

罗雪雁笑了笑,道:“爹怎么这样问,既然是来了小春城,自然就是在这里好好安稳的过下去。”重振罗家军的事情,罗雪雁和沈信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告诉罗隋,以罗隋这种古板的性子,想来也是需要磨一磨的。

“三妹,”却是罗连营开了口,他看了一眼沈信,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可沈家军就这么被收了…。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们是武将,更能明白军队对武将的意义。沈信戎马倥偬了这么多年,忽然要他做一个闲散的平凡人谈何容易,换了他们自己,怕也是义愤难平。

沈信拱了拱手,道:“大哥,与其埋怨,不如顺其自然。小春城也挺好的,我也想在雪雁生活过的地方过些日子。”

闻言,罗隋倒是多看了沈信几眼,面上严肃的神情也缓和了几分,道:“难得你如今改了性子。”

沈信是个什么风风火火直来直去的性子众人都清楚,如今说出这么一番平和的话,的确是出乎人的意料。

沈妙看着神情各异的罗家人,忽然开口问:“祖父,听闻小春城边防有突厥人?”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片刻后,马氏反应过来,她性子爽快,笑道:“娇娇不用怕,那些突厥人都在城外,不敢进来,便是进来,咱们罗家的兵也能将他们打跑。这么多年都安稳无事,不足为惧。”

沈丘也以为沈妙是害怕了,轻声安慰道:“舅娘说的不错,娇娇不用怕。”

沈妙垂下眸,小春城是边陲小地,边陲之地,自来就有游牧民族侵扰。东边突厥就是一支,这些突厥人身强力壮,马匹又精悍,作战起来却是非常勇猛的。若是真刀真枪的干起来,吃亏的说不定还是明齐这边。只是因为小春城易守难攻,加之罗家的威名再立,这些突厥人到底不敢进前,只敢在边陲小小骚扰一番。每年八月到十月,突厥生活的草原干旱,突厥人都会进小春城抢东西。这些小打小闹,赶跑就是了。百姓们习惯如此,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沈妙却记得,就是这一年,小春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点头,状若无意的开口:“罗家军也和爹的沈家军一样勇猛么,既然如此,倘若突厥人攻入城中,怕也是能抵挡的。”

罗隋的面色一僵,罗连营和罗连台的神情也不大好看,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尴尬了。当没有对手,罗家应付不起这么一笔巨大的兵马银两开支,加上定京城的文惠帝根本就是甩手不管小春城这头,这么些年,罗家军跟散了也没什么两样。将士们回家种地的种地做生意的做生意,留下的罗家军,也不过是些混银子花的散户。除了每年在边陲地小小的威慑一下突厥人,基本上是啥事儿也不用干。用罗家军和沈家军比,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在打罗家人的脸。

罗飒当即就翻脸了,看向沈妙火气颇重的道:“你什么意思?”

罗凌连忙扯了他一把,看向沈妙温和道:“二弟言重了,表妹不要和二弟一般见识。”

“定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啊。”罗潭撇了撇嘴:“咱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表妹一来就怕这怕那的,放心吧,突厥是不会进城的,都这么多年了…”

沈妙微微一笑:“若是进城了又如何?”

罗潭没想到沈妙会反驳,忍不住一愣。

高座上的罗隋却没有发话,罗家人教育年轻后代都是这般,让他们自己争,自己论,有些东西,自己摸索方能得出更多的东西。而长辈们只是在一边静静的看着。沈妙方才的话有些意思,罗隋不开口,罗连营几人也不好开口,便只能瞧着小辈们自己说。

“怎么可能进城?”罗潭气急败坏道:“那些突厥人要的只是些粮食和工具,十月一过,干旱解了,他们自然不会再乱来。进了城后还要打仗,哪里有那般容易?”

沈妙神色不动,淡淡道:“十几年都只要粮食和工具,不觉得也太容易满足了么?”

众人一愣。

罗千年纪和沈妙相仿,他好奇的问:“小表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换了我,倒不会如此满足。”沈妙温和答道:“有勇猛的士兵,有精壮的马匹,有退守的草原,这一切,比起小春城里散落的兵户,残陋的兵器要好的太多太好,为什么不去争一争?若是不争,便是只有对小春城的路线不熟罢了,可是摸索了十几年,这么一小座城,便是每年只来一回,每回只来一处地方,地图也能画出来了。”她侧头微笑:“两军对垒,一方万事俱备,却不动手,是因为墨守了这么多年的规矩,还是必须要遵守么?谁规定的?”

良久,屋中都无人开口。

突厥对小春城没有野心,每次只是因为物资缺乏所以抢些东西,大家都习以为常。谁知道沈妙今日这一番话,却从另一个方面,他们未曾思考过的方面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错啊,突厥人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的人,为什么不可以有野心?若是突厥想要收拢小春城,小春城的人又怎么能抵挡得住?

罗飒的表情也慢慢变了,他看了沈妙一眼,语气虽然仍旧不算好,可比起方才的火气,也已经缓和了不少,他道:“那你想说什么?”

“我观其罗家军,倒是不如沈家军聚的紧,”沈妙说的客气,哪里是不如沈家军聚的紧呢,分明就是一盘散沙。看着罗隋一闪而过的痛苦,沈妙微微一笑:“小时候曾听过娘亲说起外祖年纪时候带领罗家军作战的英姿,外祖就未曾想过,再度恢复罗家军的荣光?”

再度恢复罗家军的荣光!

屋中人倒抽一口凉气,饶是沈信和罗雪雁,看着沈妙也有些不可置信。

罗千和罗潭眼前一亮,小辈们总是盼望着风光无限,沈妙描绘的那一副景象,至少能让少年少女们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罗凌和罗飒年纪大些,表现的没那么热切,不过罗飒眼里还是划过一丝期望。

罗隋看了沈妙一会儿,突然笑道:“你这小丫头,野心倒不小。难得啊,定京那样的地方,还能养出你这样的硬骨头。”言语间,却是对沈妙颇加欣赏。

罗雪雁和沈信立刻与有荣焉。不过只是片刻,罗隋便叹了口气,语气不明道:“只是丫头,恢复罗家军的荣光,哪有你说的那般简单。兵马粮草都要银子,罗家哪里负担的起。养着一支兵,无用武之地,丫头,你要将我罗家的银钱都耗在这上头么?”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可是那些兵都是国库里的银子养的,如罗家军这样的,远在边陲小地,文惠帝都可以放心,自然也是不会拨给银子的。要罗家自己负担这么一支兵马的开支…。却不知道应该对付的是谁,和谁打仗,的确是悲凉。

“组兵当扬名,朝廷不肯给罗家银子,是因为罗家军不出众。可若是罗家军声威赫赫,打了胜仗,就是为了平息朝廷的各方势力,陛下也会主动送来银子的。至于敌人…”沈妙微微一笑:“远有秦国大凉,近有突厥匈奴,明齐从来不乏对手,兵力精进,自然就会被派向更远的战场。外祖,你以为呢?”

且不说她说的话如何,可是这谈笑袖手间分析各方势力,微笑侧头惊天野心可见,明明是金尊玉贵之地来的娇养小姐,却让人恍惚觉得,是自底层摸爬滚打之下的坚韧女子。

罗隋突然动了怒,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将袖子一甩,冷声道:“重组罗家军一事不必提了,我不同意!雪雁,你带他们下去休息,此事日后也不必再议。”说罢便看也不看厅中众人一眼,转身而去。

罗隋这火发的莫名其妙,罗雪雁也十分不解,沈丘摸了摸沈妙的头,坚定的站在沈妙这边,道:“妹妹好样的!”

罗飒扫了一眼这头,对罗凌低声道:“这个小表妹不简单。”

罗凌笑了笑,道:“也许吧。”

罗潭撇了撇嘴:“光会耍嘴皮子有什么厉害的,连爷爷都被气着了。”

罗千摇头,眼睛贼亮的盯着和沈丘说话的沈妙:“不止会耍嘴皮子,长得也很漂亮。姐,比你漂亮!”

罗潭狠狠瞪了他一眼。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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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突厥来袭

在罗家的日子,就这么住了下来。

沈信和沈丘是个闲不下来的主儿,每日也在罗家外头简陋的校场上练兵,练得自然是沈家军剩下的前部,前部那些兵本就是炊事兵之类,每日被沈信这么折腾,自己苦不堪言,沈信也练得生气。

罗雪雁忙着四处走亲访友,小春城是她童年和少女时代居住的地方,这里有不少手帕交。每日都带着沈妙出去拜访故友,莫名其妙的,沈妙便认识了一堆夫人。

从明齐来的娇小姐,起初大家都兢兢业业的伺候着,吃的是最精心的东西,用的丝线也最细嫩,点心要变着花样的做,连花花草草修剪的也比从前精美的多。往日那些仗着从定京城来小春城的官家女多少都有些脾气,众人都怕一个不小心未曾伺候好沈妙。谁料到住了一段日子后,却发现之前的想法都是多余的。沈妙在小春城融入的极好,也并未做什么特殊待遇。小春城这里偶尔会下冰雹,沈妙见了也只是有些好奇,并未害怕。

时日一久,罗家人便对这位表小姐渐渐放下心防。罗家四个小辈中,罗凌和罗飒已经开始在守卫军中上任,平日里见的时候不多。家里罗潭和罗千呆的比较多,罗潭在沈妙送给她一个西洋镜的时候便与沈妙握手言和,至于罗千,本就是个活泼性子,活脱脱一个长大的苏明朗,整日缠着沈妙要她讲定京城的故事。

沈妙在小春城不必想着傅修宜的事情,心思倒是明净了许多。权把罗千当弟弟了。

这一日,罗千和罗潭又来沈妙的院子里找她。小春城不比定京城,若是去了定京城,还是能去逛街的。大大小小的铺子逛个几月都逛不完,小春城却是小,逛了几日后便没什么逛的。沈妙呆在府里,想来罗千和罗潭也觉得无聊,便来找她说话。

罗千一边吃厨房单给沈妙做的江南点心,一边道:“昨日我去校场看丘表哥练兵了,虽然那些兵是不怎么样,丘表哥的武功却高的很。还有丘表哥身边的莫侍卫,我在他手下竟然过不了几招。表妹,你能不能让丘表哥也指点我几招?”

沈妙笑了一下:“你若是想学,直接跟大哥说就是,他必然会同意的。”

“真的?”罗千少年天性,一下子高兴起来。说起来也奇怪,定京城的公子哥儿们,大多骄狂,然而多少会因为年少经历的事情太多而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滑头。这罗家的小辈却不同,譬如罗千,赤诚爽朗,带着少年郎般的天真,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表妹,”罗千对这个长得好看性子又温顺的小表妹也十分亲切,早已将她看做自己人,就道:“丘表哥的武艺真是好看极了。是不是定京城里的第一人?不不不,应当是明齐第一人吧?大哥二哥的武艺在咱们这都是佼佼者,却还是败于丘表哥手下。”

一直在一边翻着画册的罗潭终于听不下去了,咬着嘴里的橘子白了罗千一眼:“你是不是傻?这般孤陋寡闻,别说是罗家的人了,也别说我是你姐姐,真丢人。”

罗潭和罗千这两姐弟整日拌嘴,沈妙都习惯了。果然,罗千一听就不服气道:“你懂什么?我哪里孤陋寡闻了,你的意思是丘表哥不是第一吗?”

“南谢北沈。”罗潭慢悠悠来了一句。

沈妙一怔。罗潭已经得意洋洋的晃着脑袋道:“谁都知道明齐两大武将世家,一是姑姑姑父的威武大将军沈家,二就是临安侯府的谢家。丘表哥是沈家英才,听闻那临安侯府的谢家小侯爷亦是惊才绝艳。当初祖父有幸见过那谢小候爷一面,回头还说,此子非池中物,终有一日会龙翔九天。”

“外祖父…。见过谢小侯爷?”沈妙迟疑的问。

罗千也道:“对呀,姐,我怎么不知道?”

“你就知道吃吃吃,你怎么知道。”罗潭白了一眼罗千,继续道:“听说是当初与临安侯拿军策,在帐中恰好见到了谢小侯爷,祖父见过那谢小侯爷之后,感叹了一番。本来我想打听打听,可是祖父却让我离他远一点,说谢小侯爷是个危险人物,莫要招惹。”

沈妙垂眸,罗隋竟然见过谢景行,这一点她倒是不知道。不过罗隋竟然也能瞧出谢景行的不简单?尚且还未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开来,便听得一边的罗潭问:“小表妹,说起来,你也是在定京城里长大的,应当是见过那谢小侯爷的吧?”

沈妙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长得什么样?”罗潭一把抓住沈妙的胳膊:“是和外头传言的一般俊美无俦的仙人之资么?比凌哥哥还要英俊么?”

她说的“凌哥哥”自然是指的罗凌。罗家的三个儿子中,罗凌温厚,罗飒暴戾,罗千活泼,皆是生的眉目俊朗。只是因着罗凌最温和,看着反而是最“英俊”的一个。

沈妙:“不及凌表哥英俊。”

“啊?”罗潭松开手,满眼都是失望:“可是我听人说,那谢小侯爷生的一副好相貌,性子又最是风流,女子若是瞧一眼,便会都瞧醉了。竟连凌哥哥都不如么。”

罗千幸灾乐祸的看着她:“男人最重要的自然是本事,同相貌有什么干系。再说了,便是那劳什子谢小侯爷真的找媳妇儿,也定然不会找你这样的。”罗千笑眯眯的看着沈妙:“自然要找小表妹这样水灵温柔的姑娘。”

罗潭和罗千立刻闹成一团。

沈妙扶额看着他们姐弟二人吵闹,心中颇有些无奈。倒是没想到都到了小春城,谢景行竟然还能如此声名远播。又想到谢景行此去北疆,想来也已经到了。他第一次以少帅之名带兵打仗,虽然知道谢景行带兵作战的本事,可是想到这个人前生的结局,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缩。

罢了,沈妙摇了摇头,将心中那些莫名的思绪赶走。从前她以为谢景行最擅长的是用兵布阵,可是今生与谢景行交手,方才发现对方最擅长的分明是躲在背后下棋。那人如此心思沉稳七窍玲珑,定然…。定然能逢凶化吉的。

时日一晃就快过去,罗潭和罗千在沈妙这里一直坐到傍晚。天色开始阴沉起来,小春城一到了九十月份,城外的草原干旱,城内却经常下大雨。同定京城的雨不同,小春城的雨都带着风沙的味道,凶悍无比,乌云几乎要将整个天空都遮蔽,短短片刻,便是像要到夜里似的。

罗潭看了看天,道:“不好,只怕又要下冰雹了。”

“姑父他们怎么还未回来?”罗千也站起身,皱了皱眉。

罗家军虽然散了,城里的守卫却还是需要人的。平日里,罗连营和罗连台都在守卫军里做事,沈信来了之后也带着沈丘去帮忙。一边到了傍晚便该回府一块儿吃晚饭的,偏偏今日到了这时候都没回来。

沈妙瞧了一眼外头,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大变。

罗潭瞧见沈妙脸色不对,以为她是害怕,心中有些奇怪,道:“小表妹,你是害怕冰雹?前段日子已经下过,那时候你都不怕,怎么现在反倒是怕了?”说到这里,又拍了拍沈妙的肩:“别怕,我们在这住了多少年,每年这个时候都经常会下冰雹的。不要怕。”

沈妙并未因她的安慰而好转,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如此一来,连大大咧咧的罗千也觉出些不对,他疑惑的看向沈妙:“小表妹为何如此紧张,是在担心姑父么?没关系…。”话音刚落,便听得外头有人呼号,正是罗家的小厮,因着跑的太急,还跌了一跤,道:“小少爷,小姐,表小姐,夫人让你们赶紧去厅里。”

罗潭一愣,蹙紧眉头:“发生什么事了?”

“突厥又来抢东西了,老太爷带着两位老爷并沈将军去了草原。两位少爷还在府里,眼看着要变天了,小姐赶紧去大厅吧。”那小厮虽然有些着急,态度却不见慌乱,显然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许多回,几乎是有了经验一般。

罗潭恨恨的跺了跺脚:“该死的突厥人!”

罗千对沈妙道:“小表妹先跟我们进去,没事的。”这个时候,他还不忘安慰沈妙。

沈妙点头,等到了罗家的前厅,厅中已经聚了不少人。余氏和马氏都在厅里,瞧见他们三人,皆是松了口气。马氏大约是怕吓着沈妙,走到沈妙身边,拉着沈妙的手道:“娇娇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冰雹吧,没事,咱们等会子就在厅里说说话,这么久了,娇娇还从没跟咱们说过定京城的事儿呢。”却是决口不提突厥人的事儿,余氏性子温软些,也笑着道:“就是,咱们晚上吃烫羊肉,也不晓得娇娇吃不吃的惯。”

小春城这里毗邻草原,突厥人不来抢东西的时候,会用牛羊来换取一些生活的东西。牛羊生的壮实,宰了新鲜的羊,将羊肉切成薄薄的一片,架起小锅,薄薄的肥美一片几乎是见水即熟,蘸上一点儿辣酱,直教人吃的美到心里去。罗潭之前就想让沈妙吃一吃这里的烫羊肉,只是怕她吃不惯,却不想在今日被提出来了。

明显是想让沈妙分神不去想别的事情,沈妙对余氏微微一笑。罗家人总是最大的释放他们的善意。

突厥人老巢在草原深处,每次追击的时候,罗家军现在的人手是不够的。需要罗家所有壮年男子都倾巢出动,不过今年有了沈信夫妇,倒是好了些。沈信罗雪雁和沈丘,罗连营和罗连台都去了,甚至连罗隋也跟了上去。小春城里还能守卫百姓的也就罗家,本来罗凌和罗飒也要去的,不过既然沈信他们去了,罗凌和罗飒就留在小春城里。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罗潭紧紧咬着嘴唇,显得有些气闷。自己的家,每年都被人过来抢东西,无论如何心中都是不痛快的。

厅中大多都是女眷,还有一些丫鬟小厮。白露和霜降默默地把晌午留下的点心递给沈妙,让沈妙吃了点。

厅中已经架起了锅,厨房在切羊肉。锅子里沸腾的汤水开始冒出扑鼻香气,只是这时候谁也没有心思感到快活。

罗千觉出些饿来,看见坐在一边的沈妙身边还有些点心,就走过来在沈妙身边坐下,捻了块点心吃。

沈妙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罗千被沈妙看的有些莫名,终于挠了挠头,忍不住开口道:“小表妹,你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害怕…”

他们二人坐着的地方离余氏他们较远,常人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沈妙道:“千表哥,外祖不愿意重组罗家军,到底是为了什么?”

罗千一怔。

“那日听到我说话,外祖就生气了。恐怕不只是因为没有银子养不起罗家军吧。千表哥,能告诉我原因么?”

罗千一双眼睛四下里看,躲闪着就是不看沈妙的眼睛,支支吾吾道:“哪有什么原因…就是没银子嘛,小表妹不要多想了,没有银子哪能建什么罗家军呢。”

沈妙静静的看着他。她一双眼睛盈盈动人,满是清澈,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情意,却就是这种坦坦荡荡的神情让人招架不住,让人觉得在这样一双眼睛面前,说谎都是亵渎。

罗千到底是个活泼心性的少年,和沈妙关系也不错,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低声道:“小表妹,这事儿咱们府里人都不敢说的。不过你是自己人,我便告诉你了,你知道了也不要告诉别人,若是我爹娘知道我将此事告诉你,我肯定要挨板子的。”

沈妙点了点头。

“其实重组罗家军一事,你并非是第一个提起的人。”罗千道:“罗家军真正开始衰退的时候,是小姑出生后不久。那时候罗家就已经式微,祖父那时候也是壮志未酬,祖母见他整日闷闷不乐,就提出要重振罗家军。”

“祖父心中本就有这个念头,祖母这么一说,立刻就着手准备。可那时候还缺银子,祖母也就说了小表妹你当日对祖父说的那一句话,组兵当扬名,只要打了胜仗,陛下注意到这支军队,自然会拨银,介时银两一事便可迎刃而解。于是祖父自请为帅去打一场边境仗。”

罗千叹了口气:“结果是什么,小表妹想来你也已经猜到了。祖父大败,几乎成为笑话,罗家军本就式微,遭此重创,更是一蹶不振。最重要的是,祖父带兵打仗的时候,祖母病重,为了让祖父安心,祖母没有让家人将这个消息告诉祖父。等祖父兵败归来的时候,祖母已经去世了。”

“祖父一直觉得,没有完成对祖母的承诺,就算日后百年归去,也无颜见地下的祖母。这么多年,他不再重组罗家军,也无非是因为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的失败。”罗千放下手中的点心,看向沈妙:“小表妹,我知道你想让罗家军重振威风,可是咱们罗家人,并不要求的是扬名立万,我娘说过了,要珍惜眼前人。如同祖父,若是时日能倒回,他一定不会去打那场仗,而选择陪在祖母身边。所以,如果能让祖父高兴,就算罗家军一直这么萧条下去,也没什么的。”

沈妙瞧着罗千,心中微诧。她倒是没想到罗千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性子,竟然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罗家人正气凛然,温厚善良,果然不是假的。

不过从罗千嘴里得知这么一桩往事,心中也有几分唏嘘。威风赫赫的大将军,此生最惨的一次败仗,是输在了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输在了以为对结局的并无把握。沈妙以为,罗隋并非输不起这一场败仗,他输不起的,无非是罗夫人。放弃病重妻子而选择的功勋,最后结局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难怪那一日沈妙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罗隋瞬间变色的脸,怕是这位将军又被勾动了心里最隐秘的伤痛。

“可若是就此萧条,外祖母难道就会高兴了么?”沈妙突然开口道。

“哎?”罗千转头看着她,有些不解。

沈妙微笑:“我若是爱慕一个人,他若是个英雄,定也希望他佩戴该戴的宝剑,骑该骑的烈马,领着最勇猛的兵,获得最值得骄傲的功勋。我不愿意他受委屈。外祖父现在受委屈,外祖母知道了,不会心疼么?换了我,我是会心疼的。”

罗千被沈妙这么一番话说的有些晕头转向,且不说别的,当着他一个男子的面说什么“爱慕”还是让他有些骇然。马氏还说沈妙是定京城来的姑娘,娇娇怯怯要好好照顾着,定是容易害羞的性子,如今看来…。哪里有半分害羞?怕是比罗潭还要坦荡几分!

正想着,却见外头有小厮在喊:“大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众人朝厅门口看去,正是罗凌和罗飒兄弟二人。外头大约是快要下雨,空气有些潮湿。他二人的衣裳似乎都沾了水,罗凌和罗飒刚刚从守备军里回来,颇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

余氏先吩咐小厮给他们二人倒茶,罗飒一口气灌了下去。罗潭已经跑上前来,问罗凌:“凌哥哥,外头怎么样了?”

“看这天要下冰雹,已经让百姓们都回屋躲着。外头也都准备好了。”罗凌笑着答道:“我和二弟回来就在这守一夜。咱们这厅屋子结实倒是不怕。”

“爹和姑父爷爷他们怎么了?”罗潭不依不饶的追问。

罗飒眉头一皱,道:“还没回来。”

罗潭还想说什么,罗凌见罗千和沈妙往这里走过来,忙道:“无事的,想来今夜大约是有些忙,明日就能回来。”他岔开话头:“好香啊,今晚吃烫羊肉么,表妹还没吃过这些东西,也不知吃不吃的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