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床幔的话便越发热辣滚烫,听得不能入耳, 夜色加浓,月上窗棂, 看着屋内的烛光摇曳……

静敏妃与二皇子谋反的事情, 着实是皇家之丑闻, 更是不宜入公堂来审。

但是琅王却是不能不过问静敏妃的事情。

母亲在病症发作前的种种迹象追查起来, 都与静敏妃脱不开干系。

据说那静敏妃在入宫前曾经与母亲交情甚好, 成为江东的手帕之交,甚至母亲因为自己不能再生育而愧疚, 建言楚归农迎娶静敏妃为平妻,被父亲断然拒绝后,静敏妃入宫承宠,生下了二皇子。那时, 她们的书信往外也不曾断过。

也正是这层的关系,当初琅王上京时才与二皇子接下了莫逆之交。

琅王在怀疑母亲过世蹊跷后,便命人去检查了当年母亲与静敏妃的通信,因为母亲爱保存信件的缘故,便在信纸上发现了毒粉的痕迹。

因为那毒会让人不知不觉衰竭而死,乃是最为隐秘的毒药,不会让人产生蹊跷,真是杀人与无形。

母亲当年喜欢一边读信一边吃些果子,手指沾染的毒粉就是这般进入到了嘴中的。

当琅王向皇帝透露自己的母亲临死前的症状,与自己先前中毒时一样,以及当年书信的调查结果时。

皇帝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愤怒来形容了,便于琅王一同去审了那静敏妃。

静敏妃倒是没有想到琅王竟然能追查到她当面谋害晴柔的事情,事已至此,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当下便是凄迷的一笑:“我早于她认识的归农,却被她横刀夺爱,可她因为配!一个残花败柳带着野种的女人,却害得归农再无子嗣。我倒是想放过她,可她曾放过我?却是连我的丈夫都不肯放过,依然勾搭得不肯放手,竟然追去江东……”

嘉康帝再也听不进去,只狠声道:“你这个蛇蝎女人!枉自晴柔嘱咐着朕要多照拂与你!你却恩将仇报,如此待她!”

楚邪在一旁听得手紧紧握住,若是琼娘事先再三交代,他恨不得亲自一刀戳穿了这女人。

不过琼娘说了,这是皇帝的女人,就算他再恨也不可越俎代庖。既然不想与皇帝相认,那么便要恪守好为人臣之礼节,这一点上万万不能忘。

既然真相大白,楚邪也不想再听下去,为了防止自己忍耐不住,他便走出了囚室。

江东的阴雨终于过去,屋外是一片璨烂的阳光。

可是屋后显然暖阳未至,里面传来凄厉的号声。

当皇帝再走出囚室时,脸上的煞气未退,手上尤滴着血,囚室里再去叫喊声。

琅王并没有问,也只当做没有看到他手上的血,只看着远处漂浮的云淡淡道:“万岁,此间骚乱抚平,您也该起驾回京了。”

皇帝心知琅王说得对,可是心内却是沉甸甸的。他原以为这次江东之旅不过是追思故人,看一看儿子的近况。

可是谁知,却挖出了陈年的冤情——原来晴柔是被自己的妃子给毒害死的!若是没有那恶毒的女人,晴柔应该还活在世上,自己的儿子忘山也不会幼年时便失了母亲。

嘉康帝就算再能推卸责任,此时也摆脱不掉满心的负罪感。

儿子明明知道自己乃是他的生父,却一直是疏离不肯相认,岂不是心存怨尤?

虽然刚才亲手弑杀了那毒妇,可是嘉康帝仍然觉得不够解恨。

此时见儿子催促自己离开,便开口道:“忘山,你却随朕回去吧,你小时吃的苦头,朕都会一一补偿的。”

楚邪语气平板,鞠礼道:“臣乃江东楚王独子,自幼锦衣玉食,将帅信服,不曾吃苦,如今江东天灾方平,诸事待兴,臣实在不宜离开经江东。”

万岁见楚邪不肯往他的话茬上说,自是有叹了口气,可是心内却渐渐有了主意。

如今被这静敏妃一闹也好,起码群臣们俱是猜测楚邪的真正身份,到时候不妨慢慢放风,到时候,再叫他认祖归宗。

虽然静敏妃被秘密处死,可是刘剡却一时不能赐死。

倒不是嘉康帝舐犊情深,而是他向来注重帝王名声,这等老子亲自赐死儿子的事情,写在史书上便不大好看了。

是以嘉康帝下令,将刘剡押往京城,以治军不善之命,囚入皇寺后山。

如今,嘉康帝毫无慈父之心,只要想到这个儿子流淌着那个恶毒女人的血,他都感觉到恶心。

但是这个过场必须得走,待入了后山,寺庙里茹素吃苦,若是二皇子身体耐受不得,一时染了重病死了,一切都顺理成章。

到时候,群臣自然也挑剔不出什么,史书上也不过留下这个短命儿子的生卒年罢了。

也是因为出了静敏妃和二皇子的事,押送走了刘剡后,嘉康帝几日来都是心情阴郁,难以排遣,也失了巡游江东的兴致,准备不日就启程返京。

胡大人对圣上道:“圣上,二皇子前段时间执掌兵部,刻意笼络人心,若是有人受其蛊惑,在圣上返京途中阻挠,却是有些风险。可否请琅王护驾到京城?”

嘉康帝如今看着这帮子老臣,心里都是一阵吞毛,尤其是这位胡大人,虽则是以刚正不阿,敢于直谏而闻名,可是他哪是忠于自己?不过是沽名钓誉,求得贤名的蠢物罢了。

皇帝心内知道,自己回京后,便是这些老臣们归里还乡时,可是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更何况这位胡大人难得识趣一回,所提的谏言也是他心知所喜。

可是圣旨到了琅王那里,却还是不咸不淡地婉拒,甚至连腿疾复发,不良于行的借口都用上了。

琅王这般的傲横无礼,可是这些个重臣却再也没有横眉立目谏言挑刺的。

事实上,那场宫变以后,江东虽然变得暖阳灿烂,到处鸟语花香,可诸位大臣们却再无心思游山玩水,在巨石楼台处留下自己的墨宝。

他们便是三五个相熟凑成一堆,拿出了琅王的生平履历,用着当年科举应试的劲头儿校对,加之这里面还有些老臣带着妻眷的,便是费神去想皇帝的那位表姐何时出宫嫁入的江东。

这么细细一算,诸位大人们脑门的白毛汗便是白雨跳珠,密密层层。

这琅王……搞不好竟然是万岁爷的亲子!

这么一想,再会想去一望万岁对琅王的种种偏颇,便皆是透着一股子的不寻常。

而他们这帮子三番五次直谏琅王的老臣子们,简直是从里到外透着不识时务,皇帝竟然能忍而不发,也真算得上是千古一帝,旷世明君了!

想到这,那些个最擅长落井下石的,真是个个都是懊悔得想要躺在被窝里哭着叫声娘。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想到一点,那就是如今大皇子被废储,二皇子被囚禁,三皇子又是个卖字画的,剩下的皇子们不是母族羸弱,不堪扶正,便是尚且年幼,这以后的皇位该是何人继承?

有那想得长远的,从大皇子当初与琅王对立因而被废,一直想到现如今皇帝亲下江东的态度,心内一紧——这琅王竟是搞不好得以回归正位,继承王之大统啊!

当然,这种说法也是被其他的臣子驳斥,只说这琅王就算是皇帝的亲生儿子,但是毕竟是非婚生子,而且还归入到了江东王楚归农的名下,这般不够名正言顺,万岁如何认得?

这一时间,便有些众说纷纭,但是有一点,众人是心知肚明的。楚邪这位流落在外的皇子龙孙,当真是招惹不得,若是再不识相地处处找茬,相信如今被揭了遮羞布的万岁是决计不会善罢甘休!

万岁爷在临行前,决定再次来一次家宴,要与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孙女再欢聚一场。

可是这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家宴,却还夹带着楚归禾一家子。

琼娘看完今晚列席的名单,心内便是长长叹了口气,皇帝这是要楚归禾来劝服楚王认祖归宗啊!

既然今日的家宴如此的难熬。琼娘决定干脆吃炙烤好了。肉切大块,鱼作薄片。

一则不用围坐一桌,三五成席,不用面面相觑。

二则,小炭炉大铁盘一架上,话若说得太多,那肉便糊在铁盘上,大家若是无话可说,手上却可以忙碌些,挑挑拣拣,翻面儿刷油,倒是能避免着冷场的尴尬。

只是她这般的良苦用心,还希望列席的诸位爷们儿都要领情上道才好!

第195章

虽然是炙烤, 可是琼娘向来对食物精细, 就算是生肉也要收拾一番,那上好的牛肉用木棒拍打,着人用细镊子剔除掉肉筋肉膜,再用蛋清配佐料腌制,保证入口嫩滑不老。

而府里新收了一箩筐的大雁蛋蒸破开, 上了铁钎子,再刷上琼娘来江东后自酿的豆瓣辣酱炙烤, 也别有一番风味。

切成段的黄鳝用料酒去了腥味, 还有各种野味也是一应俱全。

不知万岁是何用意,这次楚家的来人里还有孙辈孩童。楚归禾在楚依依的娘亲去世后,又续娶了妻子, 为他开枝散叶

这小孩子倒是不知皇帝是何人,吃得高兴起来, 也会大呼小叫, 大人低声呼喝都止不住, 气氛倒是异常活跃。

皇帝也是许久没吃过这么随意的家宴了。看似平常的铁盘炙烤, 可是烤熟的菜肉都是入味鲜美。

这样被御厨们制式单点的膳食弄得素寡的龙舌, 尝到了别样的滋味。

以至于众人皆吃得热闹欢实,个个紧盯着烤盘, 竟是一时无暇畅谈。

待得吃得畅快了,酒也饮透,嘉康帝这才接过文泰安递过的湿巾帕子,擦了擦嘴道:“忘山府上有韶容公主, 这吃食倒是比皇宫还好,也难怪得不想回到朕的身边。”

琼娘正坐在琅王的身旁,夹肉的手虽然未顿,但是,心里却是一沉。这位大沅朝的皇帝,样样都好,就是在楚邪的身上有些执着,这一开口便是爆竹一样的开场,只炸的四周一片沉寂。谁也不知道这一句该怎么接下去才好。

但是嘉康帝开了口,却觉得接下来要说的便顺畅许多,饮下一口酒,又道:“今日朕邀请楚归禾将军全家同来,只觉得楚家也算是人丁兴旺,只是老琅王这一支单薄了些,朕听闻表姐生前便有过继个长子过来之意,只可惜她去得早,这等子心愿也没能成。今日朕不妨做主,从楚归禾府上挑选个整齐的儿孙出来,过继给琅王府,也好让楚归农将军后继有人……”

皇帝的侃侃而谈尚未讲完,琅王已经再听不下去,当下便要掀翻了眼前的炉子。

琼娘一早便看着他的脸色,看他要泛起混不吝,暗地里死死地按住了他。

现在皇帝不过是拿言语试探,这炉子掀翻了要怎么收场?

其实嘉康帝叫来楚家人作陪的意思,无非是点化楚邪,不必拘泥于江东王的位置,还是早早归还了真正的楚家人才好。

嘉康帝这一招确实刁钻。就算楚邪铁了心不认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占了楚家的荫蔽。他并非楚家人,却不肯让位于真正的楚家子孙,这样的话,怎都是说不过去的。

只要楚家人发难,依着楚邪的个性,绝对不会占位不放,到时候,江东没了他的位置,他自然便要乖乖回来京城自己的身边了。

楚家的子孙也是心思各异,不过此时,便全听楚归禾的说法了。

楚归禾慢慢地放下了筷子,朝着圣上鞠礼道:“臣与兄长,一名为‘农’,一名为‘禾’,只因为祖上并非公侯世家,不过是地里刨食吃的乡民而已。自祖父一代开始参军,屡立战功,声名显达,最终得封琅王。兄长幼时便随着父亲进入军营,得以彰显了领兵奇才,年少时便建立功业,而我本资质平庸,不过是跟随大哥,侥幸沾了庇佑之光,这才得以显达。”

嘉康帝以为楚归禾自谦一番,走的是先抑后扬的路子,刚要开口夸上几句,楚归禾又开口道:“近数年来,江东频遭劫难,天灾人祸不断,仅去岁至今便先有水匪之祸,后有干旱之灾,都是楚邪一力为之,破水匪,平复灾情。江东得享安定,百姓得以乐业,皆是楚邪之功。昔日大嫂想过继一人为子,大哥并不同意,可见在大哥心中,只有楚邪才是他的儿子。身为弟弟,又怎敢忤逆业已离世大哥的愿望。”

嘉康帝未料想楚归禾这般不上道,说出如此一番话来,当下脸色阴沉。只是自儒家成为显学,各朝各代皆以孝治天下,大沅朝概莫能外。楚归禾搬出去世大哥的遗愿,让嘉康帝一时也无话可说。

琼娘见气氛沉重下来,连忙道:“烤肉者,当以亲手炙烤,听其声,油珠滴答;闻其气,脂香四溢;观其色,渐为深褐,方为上趣。不过食得太多,也是要伤及脾胃,不若饮些陈皮醋茶清理肠胃。”

于是这些下来,便是饮茶自打趣聊些旁的。

琼娘当初怕冷场,还请了个戏班子,鸣锣敲鼓,自唱些咿咿呀呀,便再无暇探讨族谱归宗一类的事物了。

不过得了空子,琼娘还是替琅王向楚归禾处轻轻谢过。

楚归禾却是真心地笑着道:“忘山是大哥的孩儿,便也是老夫的侄儿,自家人,说得什么个谢字?偌大是江东,若无忘山坐镇,岂不是要陷百姓于水火?到时九泉之下,怎么有脸见兄长?”

而那嘉康帝却是无心再逗留,只是龙颜沉沉,喝了一杯陈皮醋茶后,便负手起驾离去。

江东这边乃是春江月夜,晚歌阵阵。

可是江水的另一边却是肃杀十足。乌云遮天,夜色如墨,四周一片死寂,忽然传来一阵踏踏踏急促紊乱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