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王饮了生血的红枣糖茶,方才的眩晕劲儿也略缓过来了,直看着琼娘上上下下地为他忙碌,心里美甚,可看这小妇人一直绷着了脸儿的光景,便是打趣道:“脸儿抹了糨子?这么的平整,心内可是紧张你成了寡妇?”
若是换了旁的妇人,便是赶紧的过来捂住乱嚷的乌鸦喙,朝着地上大声“呸”上几声去去晦气。
可是琼娘的手略停了停,倒是认真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道:“王爷多巡视几次大营,我倒是要早些做打算,幸好我年纪还小,改嫁也是好嫁得的,待给王爷服丧之后,自是会尽量忘了旧人,早早觅得新人,所以王爷您可放心巡营,我自会安排好以后,绝不叫王爷在下面担心则个……”
琅王原本是打趣儿,却不曾想抛出去逗猫儿的绣球,转眼变成铁榔头砸在自己的面门上。
那俊目立刻瞪起,鼻尖上也尽是愤恨的汗,恼道:“想得美!哪个敢娶你!本王弄死他!”
琼娘懒得跟他对那些个疯言疯语,只替他系好了衣带子,便出帐唤翠玉去端饭食去了。
琅王一时留在营帐里,顺着琼娘的话茬,竟一时浮想联翩,追想起嫁人的种种细节。
这女子向来打算精细,备不住还真存了改嫁的心思。
细细想来,每次大小宫宴茶会,那些个已婚的王侯公孙的眼睛总是似有似无地往这小妇人身上瞟。
这小妇正是长得渐开之时,眉眼愈发的明媚娇艳,胸脯也渐鼓,腰肢纤瘦可折,每每委卧床榻,皱眉轻吟,便是只花妖显魂。
这么娇艳艳的一朵,便是他楚邪的精血浇灌,待得花开正艳时,却要改嫁给别人?
想想倾国的容貌,再加上富豪的家财,再顶着个大沅公主,琅王遗孀的名头,还真是好嫁的很啊!
却不知那得了便宜的小子,该是怎样的不知怠足,肆无忌惮地睡他的老婆……
这么一想,真是怒火中烧,只一下子,便掀翻了面前的桌子,杯碗摔得满地都是。
唬得门口的侍卫一缩脖子,那常进硬着头皮探头进来,询问着王爷安好。
琅王此时全不见病态,只低喝道:“让琅王妃给本王回来!”
常进应了差事,便连忙去厨下寻琼娘。
可一出帐便看见何小姐正立在不远处,一脸担忧地问着他:“王爷这是怎么了,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常进因为她一时口快,差点闯下大祸,心内也是对这上赶子的小娘皮有些反感,可是她乃楚归禾将军家的亲戚,自然也不能出言得罪,便是径直道:“琅王与王妃夫妻间的事儿,我一个外人哪能问得清楚?要不然小姐您不拿自己当外人,若打听明白了,告诉在下一声可好?”
何若惜被常进这个粗人挤兑得脸一紧,连忙转身走了。
常进冲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自去厨下捎话。
琼娘听王爷摔了桌子,却全然不在意,只吩咐常进去收拾干净,莫让杯碗碎渣扎了王爷的脚,便继续带着丫鬟在厨下准备母鸡熬煮的补汤。
她方才在里面加了撕碎好消化的鸡肉丝,人参须也是尽挑粗壮的往里加,汤头鲜浓。
想到琅王爱吃肉却素寡了几顿,琼娘今日特意拣选了肥厚正好的黑毛猪前肘,炖了个东坡肘子。
今日她做得精心,用自己从京城带来的一坛子菜籽油炸的肘皮起皱,冰糖调得糖色正好,酱汁浓郁,把控好了灶下的柴火,一早便上锅,炖煮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收汁装盘,拿眼一看,便是皮肉烂熟的品相。
有汤、有肉,再搭配上几样焯青菜便算齐全了,琼娘便让丫鬟端着托盘进了营帐。
单说那琅王,自己脑子里的新妇改嫁,此时正演绎到替他人生子的环节,整个人便是扔进火堆的竹节,真真是快要炸了。
见丫鬟端着托盘来,王爷直觉便是想要再掀翻托盘,好好质问那妇人方才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可是手还未动,先闻肉香,再看东坡肉红亮的皮肉,一时便缓了一鼓作气的怒意,只想着先吃个半饱再掀盘子发火也好。
于是,楚邪只阴沉着脸,拿起筷子先夹了块滑烂入味的肘子皮入口,待得久违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便是收不住的第二口、第三口……
琼娘见他吃得顺口,便替他在小砂锅里盛了碗鸡汤,又替他舀了些东坡肘子的肉汁拌着米饭吃。
久旷之人,一时停不住嘴,便是将掀桌子的念头压在了饱嗝之后。
待得吃完,本就贫乏的气血往胃袋一涌,琅王只觉得昏沉沉,躺在琼娘的大腿上有气无力道:“尽给本王收了改嫁的念头,不然且看怎么收拾你!”
琼娘拿篦子过来,沾着清水替他疏通几日未梳理,有些缠绕的长发,慢声慢语道:“既然知道这话膈应,还拿做寡妇的话逗人!难道我听了心里就不犯堵?”
琅王舒服得也不说话,只半抬眼去看琼娘。
琼娘继续捋顺他的乌黑长发道:“我们王爷祸害千年,可是长远高寿呢,将我熬成老太婆就没法改嫁了。可你也得好好将养身子,若是再逞强,也休怪后院起火……”
琅王抬眼瞪着她,只一伸手便将她的扯过来,樱唇靠拢,与自己的交缠在了一处……
再说那何若惜,被常进拿话挤兑了一番后,便是回了自己的营地,只探耳去听琅王营帐的动静,却再没听见打骂的声音,心下不由得一阵的怅然若失。
琅王巡视军营后,关于他重伤身死的流言不攻自破,军心为之一稳。
对于营外水匪的围阵叫骂,琅王也未在意,命令各将军无需理会,只是严加戒备,守好大营,防止水匪攻打。
前些时日大营确实无力反击,现在他已然苏醒,不妨继续示敌以弱,若是激水客以为他重伤不能亲自带兵,甚或已然身死而前来攻营,到时他自会给激水客一个教训。
琅王刚到时,江南大营缺盔少甲,各种作战器具不全,这也是初期琅王几次战斗,虽有斩获,却无法大获全胜的原因之一。
经过琼娘带来船队的补充,粮食,弓箭,兵器等倒是不缺乏了,但是军中缺医少药。很多士兵受伤不重,但是因为没有足够药物,只能进行基本的包扎,无法治疗。
琼娘看到琅王为此事发愁,便说要出营走走,看看南方的乡土风情。琅王先是不肯,可看琼娘多番求恳,想必也是在营地呆得乏腻了,又想到后方乃陆路,还算安定。
于是便终于点头,嘱咐她打扮成士子,带上几十名乔装打扮的侍卫出营奔向附近的集镇。
集镇叫江家集,是附近几十里最大的市集。琼娘进了江家集,看到集上人来人往,似乎并未受到附近江南大营和水匪之间战斗的影响。这里人们穿着打扮和京城截然不同,因为南方炎热,当地人多是穿一种称为夹衫的衣服。琼娘看来,就是一块布中间挖个窟窿,把头套进去,倒是颇为凉爽。
琼娘在各家药铺走了一圈,果然发现许多伤药奇缺,一时也是无法调配。琼娘心知,若是等着朝廷供应,恐怕接续不上,于是又采买了许多不相干的药品,借机会跟各个店家攀谈,了解了他们进药的渠道。
待得谈得差不多,刚出了一家药铺,迎面走来几人。这几人多是身高马大的壮汉,在人群中非常显眼。琼娘抬眼一瞧,却发现遇到了个熟人。
第108章
那个为首的, 正是在京城曾经帮自己打过捣乱地痞的公子。他那剑眉小嘴儿的模样, 真是有特点,很是容易让人记住。
剑眉公子也认出了琼娘,倒是没有了京城出手相助后的生疏客套,略显铜色的脸上带着笑, 隔着几步抱拳道:“京城一别,本以为再见无期, 想不到山水有相逢, 又在这里遇到崔公子, 你我也算是有缘。”
琼娘连忙学着抱拳道:“当日还未谢过公子。”
剑眉公子笑道:“些许小事, 何足挂齿。某就是见不得欺压良善之事。”他又接着问道:“崔公子不在京城,怎么来到此地?”
琼娘说道:“我随自家船队到此。船上人手多,行经此地, 备下的各色药物已然不够,听闻此地药材齐全,我备些药物以待上路。”
剑眉公子道:“这倒是巧了, 在下对药材略有心得, 也熟悉这里的店铺,能够帮得上忙。”
琼娘心中有些疑虑, 但是想到自己人地生疏, 有人帮忙可以更快地买到药物, 于是抱拳道:“如此就麻烦兄台了。”
剑眉公子爽朗道:“放心, 都包在我身上!”说完, 便引着琼娘向身后药铺走去。
琼娘忙道:“兄台, 这家药铺我已然去过,药材已经买好。”
剑眉公子道:“正是因为你去了,才要重新去过。伙计听你口音看你穿着便知是京城来的,一定会欺你不懂,必然不会拿好药给你。”
进了药店,掌柜的连忙走了过来,对剑眉公子施礼道:“哎呦,二少可是有阵子没有照顾小老儿的生意了,快快有请!”
剑眉公子指着琼娘道:“吴掌柜,崔公子乃是我好朋友,刚刚在你店铺买了些药材。你居然以次充好,可是看不起我吗?”
吴掌柜一看琼娘正是先前招呼过的的公子,脸上微微有些窘色,慌忙道:“小老儿怎会做出那等事。吴家的药店已经三代,在这江家集上童叟无欺的名声谁人不知?”
剑眉公子一瞪眼,拉着长音道:“吴掌柜,不用本公子亲自开包查验药材成色吧?”
吴掌柜赔笑又道:“小老儿不知崔公子是二少的朋友,方才可能一时疏忽了,好像给包的是以前上货的药材,……哎,刚好有批新到的药材,还未拣选过,我这就为崔公子再挑上一些。”
剑眉公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吴掌柜去了后屋,盏茶功夫后,抱着厚厚两包药材出来,递给琼娘道:“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这多出的药材就给崔公子赔个不是。”
琼娘打开药包,看到里面药材根须齐全,枝叶粗大,气味浓重。而刚才买到的药材却是缺枝少叶,纵然是不懂药的也知道新包的药材要好。
原来各处的药店都有些敛财的门道儿,遇到大客熟客,便是提供上好精选的药材,以便拉住回头客。
至于那些个外地散客,做不得回头的买卖,便是拿些贱价的药材以次充好,高价掺着来卖。
琼娘操着外地口音,又是俊雅好欺的模样,自然是被狠宰了一笔。
经此一遭,琼娘也算悟出了门道,心内隐约猜测到江东军伤药采买不到的原因了。
大沅朝的军资优先,有时朝廷的辎重草药运输不及时,需要当地采买时,往往先征收后付款。若是讲究些的,事后便钱银两讫,可是也有不讲究的,自己贪墨了银款,克扣了商家的货钱。
那曹家军便是如此,听这药店的掌柜接下来随口闲聊时提到,曹家军到此地之后便征收粮草,克扣了沿岸店家货款无数,让那些粮商叫苦不迭。
有了这等子先例,大多商家也是学得聪明了,管他是曹家军,还是江东军,一旦军队征收物资,便推说进货不畅,自推掉了。
这些个药家店铺自有药行总把子,只要统一了口径,便叫人真假难辨了。
心中有了思量,琼娘自然便知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那个自称二少的见琼娘采买药品,便在一旁耐心等候,还吩咐自己的一个小厮去酒楼安排。待琼娘采买完了,才走过来道:“今日难得与公子你相遇,不知可否赏脸,一起把酒言欢畅谈半日?”
琼娘见了方才的架势,知道他乃此处门路畅通之人,如若结交对自己大有裨益,当下应允,二人上了附近的一座酒楼,开了雅间吃上饭食。
可是到了雅间,琼娘便见一高大男子立在了屋堂里,此人她一时想不起为谁,可是一待看清那人带着一股子野性的眼儿,琼娘后脊梁打了个冷颤,便全想起来了。
这个人便是她以前在码头上遇到的那个杀人逃犯。
那人一见琼娘进来,立即双手抱拳冲着她道:“感谢姑娘此前出手相救,在此大恩不言谢。”
琼娘自认为男装甚是得宜,没想到对方竟然一眼便识破了自己的女儿身,不由得甚是尴尬。
那人倒是看出了琼娘的不自在,立刻说道:“其实姑娘扮得甚像,只是舍妹自小便做男孩打扮,是以我一眼便看出了姑娘的身份。”
琼娘听闻,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那位二少,只见“他”笑嘻嘻道:“你虽扮的像,但是耳眼儿没有黏土糊住便是个破绽,还有你衣领子虽高,却是没有挡住脖子,露出了没有喉结的轮廓,若是不使些手段,以后年纪渐长,扮不得少年,岂不是又叫人起疑?”
说话间,“他”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黏附在其上一块类似胶块的假皮,顿时喉部平实。
原来这位面色古铜的青年居然也是个女子,只是比较着一般女子的身形要高上许多,加之扮得严谨,还真叫人看不出破绽。
那男子奉琼娘为恩人,言语间甚是客气恭敬。琼娘心知,跟这些个江湖儿女打交道也不必拘泥小节。
更何况此乃军营后方的城镇,地方的节度官兵不少,而自己身边也是侍卫环绕,心里也是有底气,既来之则安之,正好探一探这兄妹的底气。
而崔记的船行,走的是与一般客商无二的路子,行事又不像太子一系的白家那么招摇,除了少数王侯官场人知道崔记与琅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外,行内人大都以为这是外地的客商入京开的买卖。
更何况琼娘作男子装扮,经常在船坞码头行走,便是知情人也绝不敢想象一个堂堂王爷会放任着自己的王妃在市井码头行走。
所以这兄妹二人倒是没有怀疑琼娘的身份,只是觉得商贾之家,有这等爽利小姐实在是难得,行走江湖,三教九流都要结交一二,更何况是有相助之恩的人。所以这酒席摆上,除了那位大哥有些沉默寡言外,琼娘与那二少倒是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