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老者那略微沙哑的独特嗓音,倒是像是以前在哪里听过。

琼娘略想想,突然想起,她这一世第一次来皇寺时,恰好无意中听到琅王与一位大师清谈。那位高僧的法号似乎就是沧海,而且正是因为这位大师赠给琅王的那串手链,让琼娘认出了琅王其实是她前世里的救命恩人……

当听闻皇帝的请求后,沧海抬眼看向琼娘。

只这一眼,却定住不懂,神色莫名有些愕然。可也只是那片刻的功夫,复有闭上了眼,半响不语。

皇帝向来担心儿子因为少了皇姓庇佑,吃出几多的苦楚,在择妻一事上也担忧心烦,便来寻沧海大师看看这女子的福缘,以求心安。

可哪里想到,沧海大师看了确是半晌不语,直教人疑惑难道这女子是天煞孤星转世,叫大师为难,不知怎么点破才好?一时心内发急,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想到批命,只想请大师明言,到时他自会想办法收回成命,绝不叫忘山娶了丧门星。

琼娘倒是泰然自若,她自知自己不是福缘深厚之人,不然也不会遭逢前世的种种,最后溺死在井中。

就在她以为大师不好开口,准备不了了之时,那大师突然举起了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下了“卍”字,然后望向琼娘问道:“女施主可知其意?”

琼娘前世醉心与众位夫人流连佛堂善馆,自知其意。此乃“吉祥万德之所集”的意思,于是便开口说了出来。

那大师有画了个反旋的“卐”形,问道:“你又知这字之意?”

晴娘的心也跟着一缩——这样的反旋字,她在尚云天的胳膊上曾经见过,可是寓意为何,还真是不知。

大师道:“这反旋万符,在吐蕃密宗中,乃是“咒”之意。福与咒一念间,天地万事万物皆是正反两面,光阴虽如水前行,也有逆流倒转之时……女施主是个有大造化之人,有大命盘之人,甘愿折损福荫为你续命……如今福祸错乱相依,缘也,孽也!至于其他的,贫僧也是参悟不透……时辰不早了,还请诸位施主移步他处……阿弥托佛……”

高僧开口撵人,就算贵如皇帝,却是被有礼地撵了出来。

嘉康帝听得一头雾水,心里暗恨大师茹素,竟是有气无力,话也说不齐全。

这一路从半坡走下,龙颜暗沉,心道:这韶容公主的命数究竟是好是坏,一个字的结论,大师竟然是说不清楚,可这“大造化”应当是好的吧?忘山的福缘原本就薄,身为龙子却流落江河,未进龙宫,若是再娶个福缘浅薄的,岂不是要短缺到了一处?

不行!待得忘山娶妻之后,也算是开府立户,他少不得要为忘山选上几位显达富贵的侧妃,周济下琅王府的福荫。

这般想下来,皇帝也算是心内安定了些。

而他身后的琼娘也是一路无语、方才大师画下的两个字符,皆在她所知的,包括她自己的三个重生之人的身上。可见沧海大师的确是个有奇能之人。

他说的那句“有大命盘之人,甘愿折损福荫为你续命”实在是入了琼娘之心。

难道自己这一番重生,是因为有人折损了命格,刻意而为之吗?

那这人究竟是谁?她虽认知的人里,能算得上福禄深厚大命盘之人,似乎只有尚云天了。

他前世贵为一国权臣,享受无上荣光。可是到了今世,却是考场受挫,官运艰难……难道是她死后,尚云天深感悔意,愿意折损命格换得光阴倒流,重活一世?

琼娘想着那尚云天暗藏在儒雅外表下的功利之心,便不由得摇了摇头——他舍不得!

可是再想其他之人,却再没有称得上是“大命格”之人。单说楚邪,便是倒霉透顶的幽禁皇寺的命数,更是数不上!

那么究竟是何人呢?

待得恭送了万岁起驾后,琼娘想了想,又折返回了后山,去求见那高僧。

可是替高僧洒扫的小沙弥却说:“大师言,不想见客,还请女施主回去吧。”

琼娘赶紧道:“还请小师父代为传话,琼娘只想问,替我续命之人,今世会怎样,若是因为福缘变浅,过得凄惨无以为继,我该如何帮助那位好心人。”

小沙弥摸了摸光溜溜的小脑袋,拎着大拖把噔噔噔地跑去问大师。

不一会,他又从茅屋里转了出来,扬着脖儿道:“大师说,你经历磨难却不失良善本心,实属难得,既然如此,便依心而行事即可。福祸相倚,皆是变数!”学完了大师之言,小沙弥念了句“阿弥陀佛”,便继续快乐洒扫去了。

琼娘再问不出什么,便是一路失神,心思沉重地回转了崔府。

她因为前世白白占了柳萍川的嫡女之位,日日寝食难安,总觉得亏欠了柳萍川吗,以致于落下心结,会恨欠人的。

本来以为这一世自己得以归位商户,算还两不相欠。谁承想,却是无意中又欠了一份天大的人情,就连债主是谁也不知,该是如何加倍报答,求得一份心安?

回到家里时,她自心不在焉。正在看着婆子煮喜蛋的刘氏,看着女儿归家便不出屋,自是要去看看女儿的情形。

于是便进了屋子,坐在床边摸着琼娘的头发道:“女儿,怎么这般闷闷不乐?”

问完后,她想起自己女儿要嫁之人,也是叹了口气。到底嫁得不是良人,可是事已至此,少不得为女儿宽心道。

“以前给你相看的那些后生,你全看不上眼。如今圣上为你指婚,为娘虽然觉得太高攀了,怕你嫁过去受气,可是仔细想想,那琅王的样貌倒是与你般配,最近几次跟我和你爹平心静气说话时,也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倒是没了以前的那股子霸横之气。可见人也是会变的,你嫁给他,至少不愁吃穿,为娘也就是放心下一半……”

可是刘氏最担心的却不是吃穿,而是琼娘的性情,所以想了想,又叮嘱道:“你若嫁给个普通的百姓人家,为娘是要教导你看牢了相公,莫叫他花心招妾的。可是……”

她顿了顿又道:“如今你嫁给的是个位高权重的王爷,娘便担心着你的性情,莫要管教王爷太多。他那等子高门,有个三妻四妾自是平常。虽则以前的好像尽是送走了,难免以后不来新人。你要把心放宽,处得来便闲谈几句,相处不来,就少跟她们言语,千万莫要跟王爷因为妒意而使性子。”

琼娘的眉毛微微一蹙,开口道:“娘,你莫要担心,我自有分寸,只是……若是王府有容不下女儿的一天,我自和离求去,你和爹爹是否会觉得丢人?”

刘氏心里一酸,可是脸上却是强颜欢笑道:“为娘盼着你们能天长地久。可若真有那么一天,必定是那王爷做得不好,咱们也不要跟那等子高门侯爷死磕,嫁妆什么的也尽不要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跟你爹便放心了,哪里有什么丢人的?咱们小门小户,没有权贵之家的那些个臭讲究。到时候你要再嫁,便再挑个可心意的,若是不然,便在爹娘的身边养着!”

琼娘知道刘氏也是半玩笑地说着宽心的话,可是听了娘的这一番言语,也是破涕而笑。

前世她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地过活。

今世,因为某个不知名的善人义举,她可重活一世,自然要过得恣意些,与其因为知晓前尘,担忧这个,放不下那个,倒不如只认真地过好每一日,做自己想做之事,这才不算辜负了重活一世。

想到这,她倒是打起了精神道:“娘,那喜蛋上色了吗?到时侯每个上门接亲之人,都要给双数,可别煮少了。”

刘氏见女儿振作起来,也笑着道:“为娘看着的,刚刚煮好了,分着批次,小火慢煮,蛋皮没有半点开裂。再用卤子浸泡三天,到时候准是蛋白里都是红通通的颜色,你爹怕迎亲的人多,让人煮了五百枚,五与福谐音,管教我女儿五福盈门,嫁得顺顺利利!”

第83章

琼娘心里空自想着这些个事情也是无用, 只决定依着沧海大师的话, 过好当下,自用心准备着婚礼。

按照沅朝的风俗, 在嫁人的头一天,新嫁娘家除了备下喜蛋外,还要由自家兄长亲自打制一只小板凳。这凳子用来压本子, 有高升一步之意,又是将来有了孩儿后, 当舅舅的给孩儿的第一份贺礼。

大部分人家都是请木匠刨好了木板,然后走个过场上钉子就行。不过崔传宝是亲力亲为, 自己去亲自挑选的阴干了的木材, 去皮刨面,钉好后又刷了明油,看上去很是像样, 并不比木匠做得差。

不过叫琼娘意外的是,柳将琚也亲自送来了一只,竟然也是亲手做的。只是年少有为的侍卫大人显然不太擅长这个,那板凳的模样看起来甚是粗陋, 但是表面打磨得甚是光滑, 绝对不带半个毛刺。

“做了之后才想起,你崔家的哥哥应该是給你做了的, 这个做得不好, 原是不想送来的。”一向沉稳的柳将琚说着这话的时候, 表情倒是难得的尴尬。

琼娘心内一暖, 若说她在柳家最难割舍的,便是与柳家哥哥的这份情谊。她将那小板凳接过来,与崔传宝的一起,紧挨着压在了大妆箱子的喜被上。

“我将来若是生了双胞胎,便是两个小凳一起用上,孩儿有两个舅舅疼,才是最好!”

柳将琚的尴尬倒是被琼娘的大胆之语化解了不少,只笑着道:“还未成亲,便这般敢说,这还是我的那个最讲端雅的妹妹吗?”

说到这,他又是一顿道:“不过这般泼辣些也好,江东王年少率军打仗,难免沾染些武夫气息,与那些个在京师里养尊处优的侯门贵子不同。若是总是端着架子讲究个礼数章法,难免与你这未来的丈夫疏离了感情。以后你也是王府的女主人,琅王初定京城,万事尚未理出头绪,你身为王妃必定要劳费心力,一切要量力而行,若有支撑不下去的,尽管与我开口,不要叫琅王以为你娘家无人,轻看了你去。”

琼娘心知柳将琚对这琅王看法颇多。以前老早便跟她直言,说楚邪绝非良配。

可是现在木已成舟,柳将琚倒是将琅王的诸多不满统统咽了回去,只嘱咐着琼娘注意以后的夫妻相处之道。

这便是她这个大哥的可贵之处。琼娘心里一暖,不由得想起了大哥与那云曦小姐之事。

可是琼娘刚起了头儿,柳将琚便径直打断道:“云曦小姐云英未嫁,这般人后闲话若是传扬出去便不好了……靳大人对自己未来女婿要求颇多,更崇尚读书厚重之人。你……以后不要再提这话了。”

琼娘听得一愣,她原以为自己应承了琅王的婚事,自然便让云曦小姐与哥哥情有所归,终成眷属。

可是现在听哥哥话里的意思,却是靳大人嫌弃哥哥不是科举一路,而走武行,将来难有前途,是以棒打鸳鸯,不会允了她与哥哥的婚事。

想到这,琼娘心内发了急。一来是心疼哥哥情场失意,更总要的是担心哥哥若前世一般,用为情路不畅而投身军旅,最后便如尚云天所说的那样,命丧沙场。

想到这,琼娘一发急,额头都快冒汗了,只急切地问:“大哥,你最近可是有什么差事调拨的动向?”

柳将琚一愣,犹豫着跟不跟妹妹说,最后看她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便开口道:“有同僚言及塞北中营招兵,正与我商量要不要去。身为武将,若不奔赴沙场,怎能建功立业,是以,待你成婚后,我便要与同僚同去塞北。”

塞北大营……将来沅朝战事最激烈之地,也是前世里哥哥投身军旅的大营,更可能是哥哥将来命丧黄泉之地。

琼娘重生以来,只觉世事有了诸多变化,可是没有想到,大哥兜兜转转,依旧初心不改,想要入伍从军。

若是这样一来,尚云天的话岂不是要应验了!

“大哥,能不能不要从军!”想到这,阻止的话便脱口而出。

柳将琚一愣:“这是为何?”

琼娘握紧了手臂,努力缓了缓情绪,说道:“塞北边民稀少,却接壤无数胡人部落。新近几年,听说北人频频买入生铁,这便是要强固兵力,生出祸乱的征兆,柳家只大哥你一个嫡子独苗,可曾想过若是身有不测,何人侍奉你的爹娘?”

柳将琚挑了挑浓眉道:“若胡人起了异心,我更要从军边疆,保家卫国。忠孝两难全,若是若是没有情愿马革裹尸之人,又岂能有百姓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琼娘知道,大哥从小尚武,在书院听先生讲义会打瞌睡,可是茶馆听说书先生将那江湖儿女,边关壮士,却是能津津有味地听上一天。

这句马革裹尸,未必是少年郎的一时热血,而是大哥心内的夙愿。那是尚武男儿魂,满腔报国精忠志。就算她说出了前世的实情,都未必能叫大哥回心转意。

琼娘说得口干舌燥,可是柳将琚却已经起身要走:“你明日就成婚,我不便多叨扰,只是我将要从军之事不要被我爹娘知道,还请保密。”说完,他便起身告辞了。

琼娘望着他健实的背影,眼底却是一热。这种明知他人命运,却无能为力的无奈实在是太过心急心酸。

不过如今塞北大乱还有些时年,且容她事后想法子,定要挡住大哥的死劫。

这一夜后,是琼娘和琅王大婚的日子,子时琼娘便起身梳洗打扮,偌大的庭院里已经是人语喧腾。

重金聘请来的妆娘已经将胭脂水粉一路排开,堆砌云鬓所用的假头片也用香露浸过了。

琼娘在翠玉和喜鹊的服侍下,沐浴之后,只围着白巾坐在妆台前,由妆娘上粉描画眉眼。

铜镜里映照着的,是正当时的年纪,刚刚沐浴后,那肌肤水滑得让妆娘不忍心扑粉,最后也只绞了脸儿,去了额际的净毛,然后薄薄施了层粉。

天生的美人,那眉眼都是姣好无比,只需要淡淡晕染,绛唇着色,便增添了无尽的娇美。

那妆娘既是重金聘来,必有过人之处,最善作面花儿。只在琼娘的眉间,蟹笔轻提,描绘上颜色渐渐晕染开来的半开牡丹,只显得原本清丽的少女,陡然多了华贵的媚意。

当妆容完毕,几天前裹在十指上的片帛也可以尽解开来,纤纤十指用调配好的凤仙花汁儿然后三四次了,这最后一次染色后,颜色真是鲜亮,显得那一双手儿更加莹白。

最后便是梳头戴钗,换穿好了正红,绣着绵延曼华的嫁衣。

贵胄成婚,礼节也与民间不同,她不必戴上头盖,只发际斜插上红珊瑚的步摇,便可与王爷一起成礼后见客了。

当琼娘装束完毕后,那久在各家豪门揽差事的妆娘也看得有些移不开眼。只信道,也难怪身为商户,却被太后看中认为义女,又被堂堂王爷娶为正妻王妃。

这等子的品貌,当真是京城里出挑的头一份,生女当如斯,真是天生的富贵好命!

天刚刚泛亮,就听到巷子口传来滴滴答答的喇叭和铜锣声,王府的车马已经入了巷子前来接亲了。

因为琅王父母早逝的缘故。万岁念及老琅王尽忠为国,不忍其子成礼,府中高堂空悬。是以御驾亲临王府,替琅王主持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