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娘却劝爹娘将钱用在刀刃上,新店刚刚开张,需要用钱添置的太多。柳家大哥当初给她赎身的钱是要还的。

而且在皇山上除了有皇家寺庙外,后山处还有一尼姑庵。当今太后醉心礼佛,在皇山寺庙开山不久后,便会长住在后山的庙庵里。

到时候,为了皇室中人的安全,山下的店铺人口会反复过筛子般排查,若是口碑名声不善者,难以留下。

此等富贵之地想要留下好口碑,饭菜可口外,山上每月的香火钱也断不能少,不然可能寺庙僧人的一句闲话,山下的店铺就收了牵连,被迫搬迁,

细细想来,用钱的地方太多,自然还得精打细算。

因为渐渐入了雨季,琼娘当初拣选的这处地方的好处便尽显出来了。每当雨痨时,官道旁的店铺忙着用装砂土的麻袋垫高门槛挡水时,琼娘的素心斋却是食客盈门,马棚子被占得满满当当。

幸好旁边的空场很大,崔忠将之前修补房子剩余的木料搭成架子,铺上茅草也能应付过这个雨季。

虽然忙碌些,但是因为是依着初一十五上香的时候忙碌,平日得闲时,不要用出摊起早,日子倒也过得悠哉悠哉。

这日刚过十五,山中的香客骤减。

琼娘起了个大早,准备跟刘氏进山入寺庙烧香拜佛,顺便捐些香火钱,与主事的执事僧熟络一下。

她换上了一件自己买布裁剪的襦裙,将长发挽髻后,剩余的长发在耳旁斜斜打了个松散些长长辫子,只青布扎紧发髻便可利落出门了。

不过刘氏可不愿看女儿这么素寡,以前是没有富余钱银,现在手头松泛了,也得给女儿添置点首饰,便将她前日回镇子时买的玉镯子摸出来,给女儿的素腕带上。

那玉虽然不是什么明玉,但成色不错,显得琼娘的手腕更加纤白。琼娘笑着谢过了娘的心思,便提着做好了素斋的食盒,跟着母亲上山去了。

算起来,琼娘自重生后已经许久没有这等悠闲清静的时光了。

所谓闲情逸致,总是要手头不拮据,衣食无虑时才能悠然而生。

随着素心斋的生意渐渐好转,琼娘的心里也大松了口气。

这辈子,她的野心不足,好胜心也不强。只盼着爹娘平顺,家宅和美。将来若是可以,她准备招赘入门,选个无父无母的上门女婿。

她上辈子在尚家曲意应承婆婆的日子,想想都累。难得能重活一世,先要可着自己舒心才好,只自己与丈夫孩子,关起门来过上富足的日子,每日养花种草,想想都觉得惬意。

当踏上前世曾经走过的黄山台阶时,琼娘难以自抑地想起了前尘。前一世里,尚云天因为负伤错过科考,手头拮据,万般无奈下,到了京城寻访到了柳家。

哥哥知道了尚云天是自己曾经西席的独子后,便礼遇有加。自己因而与他认识。之后几次去庙宇上香,都与他不期而遇,好感渐生,最终结下一场不得善终的姻缘……

每次想到,她目睹了尚云天背叛自己,和她所谓的姐妹崔萍儿在床上翻滚的情形,再多的恩爱也成了掺杂屎粪的蜜糖,恶心得难以下咽。

这一世,他没有受伤,想来顺利通考,依着他的才学,恩科高中不成问题。不过今生他尚云天再如何荣华加身,她崔琼娘绝不会重蹈覆辙,与他有半点联系。

等到了山寺,因为特意错过香客汹涌之时,招待香客的前殿,特别的清静。

刘氏虔诚,与琼娘一起叩拜了佛祖,要留在前殿烧完一炷香才走。

琼娘拎提了食盒,又将甚是丰厚的香油钱一并给了执事僧后,自觉方才双腿跪得酸麻,闲来无事,便在前殿一旁的园子里走一走。

只是走了一会时,渐渐听见正殿与偏殿相连的耳房里传来了人语声。

“施主,此串佛珠所用的黑金石,乃是当年达摩师祖从天竺所带之物。此石吸天地之灵气,非有缘人而不可得,今日本僧与你结下善缘,便将此物赠与你了,万望好生保管。”

当老迈的声音停顿,琼娘便听到一个熟悉男子声音道:“多谢沧海大师。”

说完那人似接过了东西后,便转身打开了耳房大门。

琼娘虽则不是有意偷听,却刚好与走出耳房的人来了个顶头碰。

算一算来,竟是有将近四个多月没有见到此人了。

可是此时骤然遇到,他身上的檀香混杂着一股独有的男子清冽味道钻入鼻息间。曾与这人唇齿相依,纠缠不得的不堪记忆便不由自主地浮泛上来。

她直觉低头,急急后退,可再瞥见他手上的那串佛珠时,不由得愣住了。

金蝉线为绳,打磨细腻的黑金沙石为珠……这不正是前世里那位救下她却没有留下姓名的恩人之物吗?

当时遍寻不到恩人,她曾经将那手串戴在了身旁,期望着恩人主动来认,却一直遍寻无果,这才歇了心思,将它放置到了自己的妆盒里。

却不曾想,今世在这里与它提前相见。

方才耳房的大师也说了,这手串乃是达摩遗物,只此一份,难道当年救下她的会是……

思绪这么一乱,后退的脚步微微停顿。

微风袭来,菩提树叶沙沙,树下丽人通身淡雅,只一玉镯垂腕,鬓角发丝拂面,微微睁大的眼儿都透着说不出的娇憨。

楚邪觉得自己已经平静如水的心,顿时掀起了汹涌暗潮——看看,这小娘就是这么的虚伪可恨,嘴里说得是不招他,可那眼儿却是漾着波儿,闪着光儿的撩拨他呢!

此番回转江东,除了处理积攒的政务外,他还细细严查了那历县的土木工程一事。

他年少承爵,不及十四便接过亡父的爵位主持江东。期间江东地界纷扰,蛮夷生事,倒是让尚是年少的他磨砺得老成了许多。

只是他与太子不睦甚久,实在不宜搬到台面上来。老琅王临终前曾经再三叮嘱他,当敬储君,万万不可生出旁的心思。

所以无关国政的小枝小节,他都是一副难得糊涂的态度,得过且过。然后自己这番退让,倒成了他人眼中的糊涂可欺。

他此番来京,先是拉车的马匹中毒,在街市撞人,后有历县贿赂工头,妄想给当地的水木工程买下祸根。

这样害人的小动作,不但腌臜,还透着一股子歹毒的娘们气息,真是叫人无法容忍。

最可恶的是,那个柳将琚,他乃大内侍卫长,据说跟太子的关系也甚是亲厚。

琅王被惹得起了火儿,恨屋及乌,连那柳将琚也一并算在了太子一党中——保不齐赎买自己心仪厨娘的事情,也有太子谋算的成份在里面。

不是生怕他入京分了皇上的恩宠吗?那么,他偏偏就要入京长住,不恶心死刘熙,弄回这厨娘,他江东虎狼的称呼便是浪得虚名!

第32章

琼娘的脑中, 挤满了前世今生, 骤然认出前世恩人, 这人的身份也着实让她大吃一惊。怔怔了好一会,待得琅王的眼神尤其不善后,才发觉自己失了神。

她连忙又后退了一步, 给王爷鞠礼道:“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王爷, 奴家向王爷问安, 不多打扰, 奴家这就走了。”

说完也不待王爷回答,急急转身欲离去。

琅王拉着长音道:“请崔小姐且留一步。”

琼娘不好装作耳聋, 便转身双手交握立在那了。

事隔快四个月,楚邪当时气捏得茶杯尽碎的火气, 如今倒是能好好地隐藏进莫测高深的漠然表情里。

琅王手捏的方才戴上的黑金沙石佛珠, 长指一颗一颗地捋着, 默想一下刚刚听的大师佛义, 心绪裹满佛气后,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和地说道:“自小姐离府, 本王许久不曾吃到小姐的烹制的食饮,听闻你在山下开了食斋,不知今日可对否有幸品酌一二?”

若是先前,琼娘肯定不假思索地告知琅王,自己手疾犯了, 拿不起刀板, 不能为王爷烹煮煎炸了。

可是这话刚涌到嘴边, 便看见他长指轻轻拨弄着那颗颗对她来说,也异常熟悉的佛珠子。

顿时前景浮现——日暮微垂时,她躲在马车里听到车外的刀刃相撞的嘡啷声,还有白刃入肉时,凄厉的惨叫。

那一夜,厮杀激烈,待得声音渐歇时,有人用长指掀开车帘,手背上犹见血淋淋的伤痕,隐在黑暗中道:“小姐莫怕,贼人已经尽被驱离,只是深夜还在京郊晃荡,实在是考虑欠奉……你的家人都死绝了?怎的不来接你?”

当时她刚刚度过劫难,惶恐未定,就算那位恩人的语气算不得有礼,也顾不上许多。

再后来,那人骑马跟在她的马车后,在夜幕中一路相送,直到她在尚家的门口下了车后,转身想请恩人入府聊表谢意时,才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走了。

只余下一串佛珠,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从车窗处扔入,遗落在了她的马车里。

琼娘再次轻轻吐了口气,想起那人当时说话时的恶劣口气,再次确定应该是琅王无疑。

只是这人也是讨人嫌的,前世里明明应该知道了自己已经嫁给了尚云天。偏偏不叫夫人,而叫小姐,那句“死绝了家人”岂不是在诅咒她当时的夫君?

串联想了个明白后,琼娘的良心实在不能让她生硬地回绝了琅王,便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奴家的食斋经营素食,不见脂膏鱼肉,只怕王爷会吃不惯。”

琅王捋着佛珠,长眉敛目,一脸佛光地回道,今日听大师讲义,心绪正宁,吃些素斋也好。

话既然说到此处,琼娘便不好回绝别人向善之意,便辞过王爷,先行回去一步,准备食材,款待隔世的恩人。

等走到前殿,母亲刘氏也烧香完毕,于是母女二人一同折返下山。

因着今日清闲,崔忠和传宝父子一起回镇上采购最近要用的食材去了。刘氏不知王爷一会要来,待得回家便一脸喜色道,坡下的香火店老板家添丁进口,儿媳妇刚生了大胖孙子。

她已经与那家老板夫人约定好,今日要去送红封和红皮鸡蛋。是以她去那略坐一坐,问琼娘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讨喜酒吃。

琼娘想了想,摇了摇头,只说想在家里歇一歇。

刘氏点了点头,吩咐道,因着两家挨得近,若是店里来人,站在坡上喊她便是了。

琼娘点了点头,也是希望母亲难得能歇一歇,去坡下那里作客吃些酒水。于是便一人留在店里切葱,调汁水。

想到那人爱吃肉食,便泡发了两张豆皮,准备做道素肘子。等到豆皮发好,泡入酱油上色变成肉皮的颜色时,她便切碎香菇,准备调制馅儿料。

备好了第一道的食材,她又将板豆腐备好,将荸荠拍碎,切成粒状,与胡萝卜搅拌在一处,准备一会炸个素狮子头。

正在准备时,屋堂外便有脚步声传来。

那琅王倒也轻便,身边常跟的侍卫们也不知隐在了何处。只他一人施施然走了进来。

见琼娘一人在店里,左右环视了下,皱眉道:“你的家人都疯傻了不成,只留你一个姑娘家在店里。”

果然人还是那个人,嘴还是那张臭嘴。只是这“疯傻”比“死绝”不知是不是要文雅内敛些?

她低头在小厨里快速切菜,轻声言语道:“小门小户,姑娘在家独自打水做饭,倚在门户当街缝制针,开门做生意都是常有的事情,不像高门官家那般避嫌讲究。”

她说得实在,自己也是过了许久才慢慢适应。要知若是在乡下,姑娘家一个人露着脚背在水田里插秧都是正常的。总不见得丫鬟婆子环侍左右,拿围布遮挡吧?

了解了前世,她倒是对这位琅王有了些许再认识,虽则他看上去品行不端,为人豪横,但也有一份侠义在身。

起码对她而言,并不是十足十的坏人,再想起之前在王府,他虽然浪荡不堪,到底也没有做奸淫下女的龌蹉勾当来,心里边也渐渐有了底气。

其实,她还有一份心思,便是私下里跟琅王好好谈一谈。

他前世的下场可怜,虽然也有他自己咎由自取的原因在里面。但想起此人前世对她的善举,总是不好熟视无睹,眼看他重蹈覆辙,被囚禁皇寺终老。

琅王先是环视店面,看着装修整齐的样子,实在不是崔家能承担得起的。也不知道小娘那所谓的大哥又周济了多少……一双眸子顿时又冷上几分。

不过待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字画,他倒是费时间赏玩了一会。人说“字如其人”,虽则他以前也见过琼娘写字,但是挂在墙上的成品,却是第一次见。

只见折弯在洒脱里自带了一份韧性,着实符合那厨娘的性情,表面乖巧,实则狡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