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云天已经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而她却变得更加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身世被人知晓做了口舌,连累了夫君,便格外注重积攒善名,对于募捐义款之类的贵妇交际尤为热心,
当初历县的水灾后,有江东的灾民流落到了京城,她还曾到皇山下不远的道旁,跟着几位官夫人亲自熬粥募捐来着……
对了,当时灾民拥挤,还有几个男人冒充灾民挑事,被她细心发觉后出言申斥,哄撵出了人群。
结果日落回府时,被那几个无赖报复,竟然在皇山附近意欲拦车不轨。
幸而有人出手相助,救下了她。
但是当时天黑,她并没有看清恩人的模样,而那人只遗落了一串黑金石的佛珠手串被她捡起。
虽然想厚礼相酬,连手串一并还赠,却不知怎么找寻这位来去匆匆的恩人……
这“历县”二字,倒是将经年往事的记忆全勾回来了。
现在琅王单刀直入地去问历县木材的事情。琼娘顿时有些恍然:那么多的粗壮木头运往历县的小地方,肯定不是为了盖房,大约也是修建工程一类才会用到……
也许当年历县发生的惨祸,也跟现在这十几车的木头有关。
谣传是琅王大肆享乐,以至于动用了当地兴修水利的银款,这才害得闸门吊轴使用了粗劣的木头,以至于暴雨来临时轴断闸开。
下游山窝窝里的百姓,变成了池中鱼,造成了人间惨祸……琅王因为历县的惨祸而被满朝谏官弹劾,一时被天下人所诟……
想到这,琼娘轻轻吐了一口气,她虽无意帮助琅王避免灾祸,但是琅王既然能觉察到这买卖的腌臜,从而解救一村子的百姓也是幸甚之事。
虽然那掌柜支支吾吾,可是琅王认定了他居心不良,趁着他手骨折断,心绪大乱,来不及想应对之策之际,便使了审讯战俘的手段,将那汉子没有折断的那只手的手指,用钉钉子的锤头根根敲碎。
惨叫声一时此起彼伏,那汉子疼得屎尿拉了一裤子后,便全招了。
原来这些木头,是他的主家收买了历县的工头,几乎白送的全运往了历县,而其中的差价,自然全落入到了那工头的腰包。至于主家为何要劳动船只,倒赔运费做这笔买卖,那他就不知了。
只是这个叫二爷的掌柜,也琢磨出内里有赚头的门道,这才背着主家,偷偷将运往江东的木材里私卖了两车,自己贱价私卖给了皇山乡民。
至于短缺的两辆货物,只要将十几辆马车的木材松散的匀一匀,便可蒙混过关。毕竟那历县的工头没出银子,白得的木材,也不会太计较数量的多寡……
没想到眼看着买卖做成,却闹出崔家的这档子事。
所以当琼娘提出见官时,他表面张狂,其实色厉内荏,心虚得很,也是怕主家知道了自己私下中饱私囊的事情木材,才想制服这一家子。
没想到,却白白赔送了一双手。
别人听得一头雾水,可是琼娘却一下子全想明白了,不由得暗自倒吸了口冷气。
那木头虽烂了芯子,可是要尽数折断,也是要花费年头的。特意贿赂远在历山的工头,也是蹊跷。
而当年江东离京城甚远,为何那帮子灾民会一路流离到了京城?还有那帮子假装灾民的无赖,是受何人唆使?为何非要煽动着灾民闹事?
原本是对于琼娘来说不起眼的往事,如今知道了烂心儿木头的关节,却是越想越心惊,直觉自己是卷入了什么阴谋之中。
这是有人处心积虑,不显山不露水地埋设暗线,栽赃琅王,给他扣上祸国殃民昏庸藩王的千古骂名啊!
而琅王见了那烂芯子的木头,又听到了那二爷跟伙计提及了历山,自然也联想到了江东最近在修缮靠近下游一代的运河工程,当下便雷厉风行,要按住贼人追查到底。
不过崔家人俱是老实的平头百姓,不懂这内里关系国计民生的门道。
原本听闻他是琅王,便想到了他的马车在街市横冲直撞,撞断了传宝腿的前情,然后便是前来讹钱讹银子的豪横,如今又在自家院子里眉色不动地命人敲断了那商人的手骨……
便是阴曹地府的阎王也不过如此啊!
女儿在这样暴虐的王爷手下当差,刘氏一个没忍住,顿时两眼泪汪汪,心疼死了她的琼娘。
至于那被晾在一旁的尚云天,起初听说这个俊美冷逸的男子便是江东琅王时,心内还一翻。
生怕琼娘年纪小,眼皮子浅,见这位江东王模样俊美出身不凡,便心生爱慕,生出旁的心思,不肯答应父母为她相中的亲事。
但现如今看到了这琅王铁血的手段,立刻暗松了口气。
如此暴虐张扬之人,琼娘这般贤淑美好的女子,只要不是眼盲,绝对看不上他的!
待得自己来日高中,定要赎买回琼娘的自由,成就一番人间佳话。
而琅王的,现在的心情的确是阴风阵阵,不解人间的温暖。他此来原本是要向琼娘的家人提及抬了琼娘入门的事宜。
却不曾想,他家人倒是有门路,竟然寻了个身带功名的读书人当女婿。
再细细回想那小娘之前的言行,原来并不是小姑娘羞涩的半推半就。当真是不屑于当他王府里的侧妃呢!
他不愿露出酸意,但是心内的憋屈生平未有!
也是,这市井小娘一向是会算计的。趁着这读书人落魄,便成了正头娘子,待得这书生来日走了狗屎运气高中,岂不是凤冠霞帔加身的官家夫人?
不过,既有他在,岂能让那小娘白白玩弄了一番他的心意后,便悠哉嫁人?
哼,想得美!
想到这,他也失了游玩的心思,冷着脸道:“常进,将这几个奸商连同那些个烂木头,扭送到官衙去。再派人回江东,抓了历县的工头,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中饱私囊的罪责……”
说到这,他站起身来,看也不看琼娘一眼,起身出了崔家院落。
琼娘趁着这机会,偷偷问娘:“那书生是何人,怎么张口便胡乱说话,哪个是他的未婚妻子?”
刘氏赶紧道:“娘看这书生不错,正经人家的孩子,赶着进京赶考,因为感谢你哥哥的相救之恩,便主动自荐,愿做我崔家的女婿。读书人啊,可比农家子弟,商贾儿孙有出息得多!”
琼娘还想再言。山坡下的常进却喊道:“琼娘快上车,王爷赶着回府用饭呢!”
第28章
听见常进催促, 琼娘不好再耽搁, 只能匆忙地对刘氏道:“娘, 这门亲事我不应,你告诉这位书生休要对着外人乱说,不然女儿的名声岂不败在他手?”
尚云天在一旁也听到了琼娘之言, 登时脸色一变, 脸涨得通红。
琼娘没有时间跟他再计较, 在常进的再三催促下, 提着衣裙下山坡后上了马车。
只是回去的路,显然没有来时轻松惬意的气氛。原本骑着马悠哉前行的王爷, 此时倒像是真饿了一般,提着鞭子冲着马屁股来了那么几下后, 便径直疾奔先回了王府。
琼娘的马车里有锅碗瓢盆一应伺候王爷的东西, 走得不快。虽然主子先走了, 也只能迈着马步小跑着前行。
待到了别馆院前的时候, 琼娘一下车便看见一辆挂着官牌的马车停靠在别馆前。
待上了台阶,管家常进便一脸难以形容的紧绷, 直瞪着她道:“王爷请姑娘你去前厅。”
琼娘在别馆带了数日,知道这前厅乃是会客的场所。琅王若只是要单纯地申斥她,绝不会选在前厅。
她想了想,再思及方才见到的马车,觉得一定是大哥柳将琚请的保人到了。于是便先回了自己的屋子去了抱了钱袋的布包, 然后去了前厅。
到了前厅, 果然看见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 论起来,在前世也是为熟人。乃是当朝的御史胡琏胡大人。
此君刚正不阿,人称铁笔。当年历县大水时,一只笔洋洋洒洒夜写奏折三大本,历数楚邪种种不敬罪状。以至于当年楚邪起兵时,有人猜疑,便是胡大人的文笔让那贼子无地自容,才恼羞成怒造反了的。
虽然这般说法有吹捧夸张的嫌疑,但是由此可见,胡大人的确是个不好啃的硬茬子。大哥不知前世隐情,居然将他请来对付江东王,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堪称冤家良配。
琅王现在满面阴云,双眸透的是千年玄冰。而现在胡大人坐在客厅一侧,似乎刚刚长篇大论了一番,抱着茶水猛喝,也是面色深沉,只待看见琼娘进来的时候才缓了脸色道:“你便是刘侍卫长的义妹崔琼娘吧?”
琼娘点了点头,并没有说出自己“将琼”的名字,免得跟柳将琚的名字撞在一处,叫人猜到了他俩真实的关系。
“先前,你的兄长撞坏了琅王的马车,作价五千两,可有此事?”
琼娘点了点头,冲着胡大人鞠礼道:“是兄长太过鲁莽,冲撞了琅王,所以琼娘请愿前来别馆帮厨,抵偿了车钱。当时与管家讲好,凑够了五千两便可两清,还家……”
说着,她从衣袖里掏出了布包,将它放置在了琅王面前的小几上。
“这是琼娘亲眷攒凑的五千两,请琅王查收。”
琅王抬眼望去,那几张银票和碎银子都是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个折角都没有,也不知道小娘长夜灯下里捋了多少遍了,竟是一早便有了准备。
那一刻,琅王有股子冲动,想掐住这小娘的脖子逼问,心中为何从来无他,难道他还比不得那个穷酸书生……
但是,他乃堂堂江东王,自然有自己的一番尊严。
一个市井的小娘,摆明了不屑于他,罔顾这些时日他释放的善意,还搬出了万岁面前的刀笔吏跑到他这指桑骂槐,博古引今。
若是再强留,便是削了自己的脸面,短了男儿的气骨。
当下垂着眼皮说:“既然你有如柳侍卫长,胡大人这等豪爽的亲眷,倒是应该早些提起,本王自不敢请小姐您来厨下做这些粗糙的活计。”
与琼娘臆想中,琅王暴跳如雷,浑不讲理的情形不同,此时琅王语气淡淡,倒也平和,不似先前在崔家院子时的骄横傲慢了。
看来,大哥请的这位保人还真的镇住了这位骄横王爷。琼娘心里有了底,顿时一松,便也客客气气地回了王爷几句,便会去收拾东西去了。
她在此东西不多,收拾了一个小包便可走人了。再次回到前厅当面谢过了王爷这些时日的照拂后,她开口说:“就此拜别,不敢再耽搁了王爷的时间。”
琅王一直没有出声,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在胡大人率先出了前厅,而她也起身要走时,在她的身后语调平平的道:“琼娘,本王总有教你后悔的一日。”
琼娘的脚步微微一顿,恍惚间只觉得这话甚是熟悉,好似又回到了前世某个宴会,与酒酣人畅隔绝的长廊角落里。
那时,他就是托着她的下巴,跟自己说了类似的话。
由此看来,虽则重活一世,可是这位王爷倒是没有多少改变,都是忍受不得她的丝毫回绝。
不过琼娘认为,这都是活人惯出的毛病,当改则改。
依照前世,他就算留在京城,也不会停留太久了。待得卷入了卖官爵的科举丑闻后,这位江东王便卷铺盖回转江东去了。
至此以后她一个市井小娘,便与这位朝中大员泾渭分明,各自走着各自的阳关大道。
胡大人言明可捎带她回转崔家,让她坐了他的马车。琼娘也没有太客气,自己上了胡大人的马车后,由着大人骑马相送,一路绝尘而去。
管家楚盛送走了胡大人和自家原来的小厨娘。心里先是想了想今晚的饭菜当由谁来做,后来发觉王爷在前厅里半天没有动静,似有些不对,便转身回了前厅。
这抬头,直直唬了一跳,那银票子已经被撕得粉碎,跟银子一起散落在地上。而王爷此时手里正握着的茶杯,也被捏得四分五裂,那碎碴子扎破了王爷的手,鲜血如蜿蜒的溪流一样,滴答下淌。
“王爷,心里有气便直说,怎的这般作践自己?”楚盛是看着王爷长大的,虽是主仆,但也是真心疼着自己的这位小主公。
毕竟也是年少气盛,才十九岁的年纪,一直顺风顺水,在皇帝面前都是一样的恣意骄横,哪里受过这等连环套的闲气?方才他听常进说了白日外出的情景,小娘忒是可恶,香的臭的紧着一天来,这是要活活气死他们家的王爷啊!
可是琅王却一动不动,好似受伤的不是他一般。
楚盛心知主子定是被那小娘的事气得郁结于心,不得发泄。他连忙唤人去了镊子水盆白布后,一边命小厮替琅王处理伤口,一边自责道:“都是奴才办事不力,当初就不该许那小娘归期,左右将那五千两办成个驴打滚的高利贷,叫她还都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