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心里真是恨不得再给这柳小姐一巴掌。

看看,这话可真是说得滴水不漏,乍听起来,倒好像真是尧氏煞费苦心替自己谋算前程一般。

什么青年才俊,百年难得一遇的贵人?大约就是柳萍川前世私通的琅王楚邪吧?柳小姐这是打算撺掇着自己将她前世背着爹娘私奔,卖身求荣的往事再演绎一遍,可若真是这般,尧氏以后大约也不会千金散去替自己赎买自由,那她岂不是要比前世的崔萍儿还要凄惨?

再说那楚邪,她前世也是见过的,不听其人的事迹,的确是个难得俊帅的男子。可惜其人下场不妙,哪里配得起“贵人”二字?算起来,前世见他最频繁时,大约是在他谋反败露,未及起事就被皇帝软禁在京郊皇山的寺庙时。

之后每逢初一十五,这位拔了牙的虎狼也会承蒙圣恩,在人前宴席上露露面。

那时说也奇怪,每次她出府赴宴,总能在宴会上看到他。一个谋逆失败的贼子,到哪都是不受待见的,所以她每次看见他孤零零杵在宴会里无人问津时,都会替他一阵尴尬。

可他却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嚣张样……

第7章

想起那人,隔着一世都觉得头痛。

琼娘没有再想下去。而柳家的千金小姐来得快,走得也如一阵风,眨眼间窄小的院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只余下相送的刘氏站在桥头怅惘地看着渐渐消失在街角的马车。

琼娘倒是体谅刘氏的心境。毕竟是亲手喂养大的孩子。刘氏又不像尧氏那般处处甩手给丫鬟奶娘,两位母亲对待女儿的感情,也是厚薄不同的。到底是不能如尧氏一般,知道琼娘不是亲生的,便冷了慈母心肠。

她把那木盒放到一边,替爹娘打来洗脸的水,笑着问:“原以为能赶在爹娘回来前将饭菜烧好,还是手脚慢了,今日怎的回来的这么早?

听了这话,传宝兴奋地说道:“还不是琼娘你的妙笔,有从摊边路过的举子,一见了你画的糕饼,便直言乃奇作,结果呼朋唤友地来看,最后,有几个阔绰的公子说这糕饼可不能打散了卖,便一起将那几盘子买走了。”

琼娘听闻这话,心里一松,脸上倒是真切地笑开了。可不是得整买!她花了一上午的光景,在整盘码放整齐的方形糕饼上誊画下了芙蓉镇的浓缩街景图,而且在街市上增添了官差报喜,送头名状元喜帖的场景。

这等好彩头,只要是不差钱的举子必定要买去沾福气的!

刘氏这时也走了回来,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了喜色道:“那画可真是精致,凭得累坏了眼儿,只是那些个举子还要再定,你爹却没立时答应,就怕你的身子受不住。”

琼娘笑道:“这是好事,为何不应?那些个画作不过是走了取巧而已。本来也不是什么精致的传世之作,他们若要,我明日再画,只是爹娘明日要多做些糕饼。”

既卖了钱,又沽了肉,刘氏做了自己拿手的烧肉,一家人围坐在了木桌有说有笑的吃饭。

琼娘前世受的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可是这般一家人围坐的其乐融融,却叫她有种发自心内的暖意,也跟着凑趣说上几句。

饭后夕阳西斜,帮娘亲洗刷了碗筷后,琼娘咬着酸果站在墙头望去,周围水乡人家炊烟袅袅,夹杂着各种说不出的菜香,桥头传来光屁股孩童的追跑嬉笑声,携伴到桥下用稻草拴着蚯蚓钓螃蟹。河水堤岸旁的垂头长柳下,不知谁家的姑娘正隔水向望,偷偷私会着少年郎……

琼娘就像个真正的小姑娘,手垫在墙头,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没有朱门高墙的阻隔,她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感受人间的烟火,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确是在脚踏实地活着,这样的感觉倒是新鲜而惬意!

只是她不自知这般温柔甜笑,也成了他人眼中的一道如幻美景。

“尚兄,正说到经卷其三,怎的突然没了声音?”

尚云天身旁的同乡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在客栈窗口的尚云天这才回过神来。

年方十七岁的他这是第一次进京赶考,母亲怕他一路短缺了人照顾,特意办妥同乡一起赶考的举子方达帮衬一二。

京城里吃穿用度高过别处,所以二人干脆如大多数举子一般,暂时在芙蓉水乡停留备考,待得开考那日再奔赴京城。

这晚,二人饭后闲来无事,便倚窗而立借了隔壁酒家高挂的灯笼照亮,一处温习功课,以备来日待考。

可谁知读着读着,尚云天便没了动静,方达循着他的目光一望,只看见正从墙头离开的琼娘的后脑勺。

虽然没看见正脸,可依着那窈窕的身姿也足见是一位妙人,当下取笑道:“书中自有颜如玉,尚兄才学不俗,何愁来日不能高中,迎娶心仪佳人呢?”

尚云天也是方才无意中的一瞥,这才被那墙头小娘的甜笑迷醉,不知不觉走了神儿。如今被人抓包,正值年少的他登时被羞臊得脸热心跳,连忙挥手直言自己不过进京一试,并没存着高中的侥幸。

二人说笑一番后,方达取出一个纸包道:“今日郑举人买来了一大盘糕饼,其上竟然绘有报喜高中图,他与我私交甚好,特意分了两块给我沾一沾彩头,现与你一同品尝。”

说着打开了纸包,只见那糕饼上虽然只一部分的街景,可是屋瓦树柳皆笔触细腻老道,真难想象在这小乡糕饼手艺人中竟然有这样的丹青高手。难怪人说天子脚下卧虎藏龙,就算是毗邻京城的水乡也盘踞着世外高人呢。

向来喜好丹青的尚云天捧着糕饼端详半天,竟然舍不得下嘴。他这般痴相惹得方达一阵大笑:“快些吃吧,不然天热,这糕饼再美也是要发霉长毛的。据说明日他们还要去那糕饼摊子续订,你若心喜,也一同前往看看热闹罢了。”

尚云天欣然答应,这时楼下的伙计送来了一封拜帖,直言白日他俩外出时,有位乘着高马华车的小姐命丫鬟送来的,连同一盒人参一并要给来自茂才县的尚云天。

尚云天狐疑接过透着花香的拜帖,展开一看,乃是端秀的小字,只言自己乃是京城柳家的小姐,闺字萍川,近日听闻大哥柳将琚昔日西席先生之子尚云天不日要来京城赶考,她替大哥备下礼参一份,还望尚公子笑纳云云。

尚云天看得眉头一皱,心内直觉对于这位柳小姐有些抵触之情,官宦人家的女子,原本不该行事这般轻佻孟浪,连面都没见过,怎的就这么贸然来访?

方达在一旁窥见,再看看那参粗壮的根须,不由得艳羡:“就说你尚兄是有艳福的,这不,京城里千金小姐特意来与你相会,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说话间,尚云天已经将那拜帖撕得粉碎,正色道:“方兄谨言,官家小姐的清誉岂是你我可玷污的,我父亲虽然曾做过柳家西席,不知这位小姐是如何得知,也许是受了她兄长的委托才顺路送来的。只是大约年龄尚浅,不懂得这般亲笔给男子写信却是不妥,所以少不得我你沉默是金,替这位小姐周全一二,此话便在这屋子为止,不可再外传!”

方达被叮嘱得哑口无言,只得摇头笑道:“尚兄乃真君子也,方才是我孟浪了,咳,将来嫁与你的女子当真是有福气了!”二人说笑一番后,便熄灯休息了。

待得第二日,两人也未在客栈用早餐,便一路散步来到了街头的崔家糕饼摊前。

本以为二人算是来得早了,没想到不大的摊子前已经是人头攒动,竟然有不少举子前来享用饼茶,顺便得以窥见昨日在糕饼上作画的那位高人。

只是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摊子前也只有那俩夫妻在进出忙碌,也不见端来做了花纹的糕饼。

有心急之人不耐出声询问,那姓崔的老板才笑言道,一会便送来。

果然,不多时,一位健壮少年手举托盘快步走来。

还没等托盘放到架子上,众人已经是呼啦啦地围拢过来。也许是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今日只花了零零星星的十块白玉糕。那糕饼上画的也不再是街市风景,而是花鸟图。

但凡对工笔丹青略有涉猎的人都知道,画作里最考验人的是鸟禽。活物灵动,鸟禽的羽翅飞翔,若没有经年的功底和天赋,是无法跃然纸上的。更何况在糕饼上作画,并非是在平滑涂胶的宣纸上,更加考验人的耐性腕力。

可是这位不知名的高人居然挥毫得心应手,黄莺婉转枝头,喜鹊临枝报喜,鸳鸯依水而戏……这十样糕饼花式不同,可每一样都叫爱画者看得移不开眼。

起码尚云天就有一种冲动,想要将这些糕饼尽买入囊中。可是他一问价钱,还未等摆摊的汉子开口,那送糕饼的少年便抢先开口道:“这糕饼用的是上乘的糯米面,和面的泉水泡化过极品燕窝,用起来最滋补养人,所以一两银子一块,限数十块,货少不等人。有要的客官要赶早定下啊!”

他这话一出,一旁卖糕饼的夫妻先被吓得一哆嗦,刘氏手里裹馄饨的擀面杖都要飞出去了。真想敲开自己儿子的脑壳子看看,是不是洗脸时进了水去?一两银子一块糕饼?他怎的不拿着菜刀当街抢劫去?

果然,这人群里便有人嗤笑道:“小兄弟可真会吹牛!你们这么一个露天的摊子,有甚么极品燕窝?当真是想钱想疯了吧!”

崔传宝听了,不慌不忙地从方才糕饼的托盘上取来一只小砂锅,揭开盖子,只见锅里里黄澄澄的汤水飘着枸杞红枣,看上去煞是好看。

他举杯说道:“和面的泉水泡的便是这茶盏里的燕窝。敢问哪位识得燕窝,品一品便知。”

昨日买糕饼的郑举人家世阔绰,当下站出来。崔传宝倒了一杯与他品尝。他饮了两口点头道:“与我家里收藏的海崖上品燕盏的味道不相上下,果然是极品,而且熬煮的手法老道,配以桃胶银耳更是不俗,绝非小乡做法!”

众位举子相处有些时日,都知道这位郑举人是不差银子的富户,吃穿用度皆是讲究,听了他这么一说,猜忌尽消。只是就算货真价实,这一两银子一块的糕饼实非平常人能消受得起的。所以不过是一同观看品酌一番后,便要各自散去了。

而那位郑举人虽然也喜欢那糕饼的精致,但是昨日已经大手笔买了糕饼,今日若是再尽数包圆,难免有铺排败家的嫌疑,所以也只打算买上一块猎奇,更能引来一众同年的艳羡。

不过就算卖出一块,这一两银子的价钱也足以买上一百多块糯米糕了。崔家二夫妻听了立刻转忧为喜。那刘氏心里思度道,自己儿子的榆木脑袋可想不出这样的生意经,大约又是琼娘的主意罢了。待今日生意做成,早些收了摊子,去布行给琼娘扯上几尺鲜亮的布匹做衣裳,

也要叫柳家知道,崔家不用他柳家隔三差五的周济也有华衫穿,免了柳家来人,白白惹了女儿的眼泪去。

可就在这时,有一华衣豪奴道:“这十块白玉糕尽包起来,我家主子全要了。”

第8章

郑举人原本想彰显下自己的阔绰,哪里想竟有人半路截胡。当下横眉立眼道:“我已经要下一块,怎的没个先来后到?”

那来者是豪横惯的,只路过时看人群聚集,也凑过来瞧一瞧热闹,不想这糕饼看着精致,思及主子向来喜欢丹青,这几日又是脾胃匮乏,便想买些乡间小食给主子调剂下胃口。

没想到竟有人不识趣,当下被激起了兴儿,也不看郑举人,只甩一片金叶子扔在桌子上,倨傲地道:“价高者得!”

这等豪爽,四周哗然——拿金叶子买糕饼的派头可不多见,却不知他的主子是哪个败家的举子。郑举人虽然阔绰,也不过是乡间的富户,到底做不出甩金叶子的举动,可在众同乡前失了面子,叫正值热血的年轻人如何忍得?

当下他只硬着脖子为难崔忠道:“我已经先开口要买,你怎的不卖?若是不能公允,今日便掀了你的摊子!”

崔忠人如其名,处事最为忠厚,当下对着那豪奴陪笑道:“既然那位客官先开口,怎么的也要卖一块给他,客官您买下剩下的九块,我算您便宜些可好?”

那豪奴漆黑的面皮,肉丝横生,懒得废话,冲身后的几个壮奴一使眼色,竟然纷纷抽出了明晃晃的佩刀,其中一个手起刀落,咔嚓一下便削下了桌角。

这哪里是斯文人的做派?众人这才警觉这几个人的衣着不似中土人士,身上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煞气。

崔家夫妇一时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婉转的女声说道:“开门做生意,自然价高者得,至于这位先开口的客官,看看买别的糕饼可好?”

站在人群里的尚云天随着众人的目光一望,竟再移不开眼。只见一位若映水芙蓉般的小娘子戴着箬笠,俏生生立在了人群的后面。

原来今早琼娘赶早起身,自己亲自用那崔萍川送来的碎燕窝和枸杞等物泡发了井水,又自己调和做面,制了十块糯米白玉糕。

自己还是尚府夫人的时候,跟京城里的贵眷夫人们茹素吃斋,赶上太后她老人家来了兴致时,还主持过几场素斋筹款的义卖。成套的素斋做法渐渐熟能生巧,被太后夸赞着顺口。倒是没少洗手做羹汤,制些精致的素斋药膳讨她老人家的欢心。

现在想来,自己是随了刘氏的巧手。所以她自己蒸的白玉糕绝对不逊于宫中的供奉,是以这一两银子一块的价码还真不是漫天要价。要知前世她亲手做的糕饼在义卖最高时,可卖出一金的高价。

而崔传宝昨日吃了炖肉,心知全是这位看似柔弱的妹妹的功劳,少年嘴馋,巴望着今日继续开牙祭。所以对于琼娘要高价的叮嘱言听计从,背熟了后便捧着大托盘送糕饼去了。

可待哥哥走后,琼娘心里却生了忐忑,前世她有才女名声加持,玉手调香千金难求。可现在她不过是小乡商户,一块糕饼要一两银子……细细琢磨起来反而欠缺了底气。于是便戴了斗笠出门,远远地站人群后看着情形。

先前郑举人买了一块白玉糕时,她心里一松,心知只卖出一块便是稳赚不赔了。谁知眨眼的功夫突然冒出一群豪奴出手阔绰引来争执。

有人竞价原本是好事,可是琼娘眼尖,一下子看到了那领头的豪奴身上挂着的腰牌,在浮雕的瑞兽白泽之中一个篆体的“楚”字。

在琼娘的前世里,这种图腾还被绣在了军旗上,这原是祥瑞的白泽兽旗所到之处便是烽烟四起,屠戮不断,可不正是琅王楚邪的名号嘛!

这琅王乃是异姓王,是当今圣上的大表姐云泽夫人所生。父亲则是江东的抚远大将军楚归农的独子。

因为楚大将军当年平等南蛮之乱,万岁感念劳苦功高,亲封了楚将军为江东异姓王。楚将军去世后,便由他的独子楚邪继承了王爷爵位。

可与老将军的宽厚守礼不同,这位少年王爷自小便是荒诞离奇的行径举不胜举,偏偏承袭了老将军的一身武艺,加之用兵神准,几次用兵皆大获全胜得了圣上嘉奖,最后人心不足,开始图谋造反。

彼时琼娘已经嫁人,那一年琅王兵马突然奔袭京城,一口气到了仅离城下五百里的绕峡关。

一时间,闹得京城里人人自危。就连尚云天也赶着命人挖通了隐秘地窖,备上了干粮果品,只待京城守不住了,让妻儿躲进去避一避灾祸。

哪想到那兵马快到京城下时,那皇帝亲自前往琅王的大营,也不知说动了什么,那琅王竟然宣布退兵。最后皇帝仅以擅离职守的罪责降罚了胆大包天的琅王,将他软禁在了皇山上的念法寺内,只对外宣称是带发修行,赎偿之前战场上的杀戮罪过……

至于这位琅王最后的下场,入了深井的琼娘自然不得而知了,但大约也是敲着木鱼,数着头顶的根根白发到老吧?

但是眼下豪奴的主子气数正盛,手下的爪牙气焰嚣张,当街杀一俩个人,还真不算什么事儿!

琼娘生怕自己那忠厚过了头的爹爹再多言一句,引得那大刀手起刀落。当下她立刻出声阻拦。只是她出声之后,刘氏的心却提起来了——这要命的关卡,女儿出来捣乱作甚?

琼娘顾不得太多,只走上前去,亲自将那十块糕饼夹出,取了盛装的食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白玉糕盛装了进去,极为恭敬地递给了为首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