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八仙茶坊虽是卖茶的地方,却不算十分正儿八经。孟棋楠在门口看见几个头上簪了一排茉莉花的妙龄女子,便晓得她们是做那争妍卖笑、朝歌暮弦的营生,连着客人进门就碰见的献茶姑娘,其实也是粉头。无论在晋国楚国,许多酒楼歌馆都是如此,特别是越繁华的地界越这样。这种地方既能喝茶饮酒,也算半个窑子。
宣儿误打误撞,却被孟棋楠带到窑子里来了。
而所谓的过街轿,就是指不招这家的妓子,而是喊另外的人来。因为实打实做皮肉生意的娼户通常跟酒楼茶肆挨得近,有时候过条街就到了,而讲究的人家也还派肩舆去接,所以也称过街轿。孟棋楠阅尽男风,自然知道这些,此时便问那姑娘这里可不可以喊人来,免得贸贸然坏了人家规矩。
献茶姑娘一脸惊讶,下意识看向宣儿:“小公子…”
小鬼要玩女人年纪也太小了吧!断奶了吗?
孟棋楠不自在咳了一声:“咳,不是他,是我。”
寡人难得出来一次,想找两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唱唱曲儿也不行吗?
姑娘扫了眼她白净细腻的小脸,觉得写满了四个字——深闺寂寞。思及刚才这冒不起眼的小娘子出手阔绰,献茶姑娘一咬牙便答应了:“行,奴这就去请。”
这厢小相公还没请来,那厢卫昇听了眼线的禀告,气得把扇子都撕了。
好你个大胆的孟棋楠,竟敢当着朕的面招、妓!你当朕死的吗死的吗死的吗!
赵刚性子闷,不似安盛能在此时劝上卫昇一句:陛下,兴许是有人撺掇贤妃娘娘的呢?
所以没人帮着说好话的孟棋楠,落入了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卫昇磕磕磨牙半晌,在身上摸了摸,忽然把手一摊递给赵刚:“银子!”
赵刚赶紧浑身上下的找,最后连带着侍卫们身上的老婆本都搜刮出来,凑了大概百来两放进卫昇掌心。卫昇拿了沉甸甸的银袋,怒气冲冲往八仙茶坊里去。
赵刚急得在后面喊:“皇…主子你要做甚么?属下陪您!”
卫昇大刀阔斧,头顶仿佛都在燃火。
“嫖!”
没一会儿茶坊姑娘带来两个少年,一高一矮,他们都是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松垮垮的长衫,露出平坦瘦削的胸口。孟棋楠仔细一瞧,模样都还清秀,脸上白白的抹了层细粉,头发也梳得油亮,还有股浓郁的桂花头油味道。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上辈子那个被她欺负任她使唤的弟弟,他去封地之前,停留在她脑海中的就是这般景象,瘦削、柔弱、稚嫩…她经常把他当小姑娘打扮,让他穿上裙子跳舞,拿他寻开心。
弟弟从来不生气,脾气都好到家了,也从不忤逆她的意思。唯有那次,她登基后封了他当王,让他去封地,他哭着求她:“阿姐我不要去,让我留在京城陪你,阿姐我不去…不去…”
孟棋楠很凶得骂他:“男人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懦弱!不许再哭,再哭你就一辈子都不准回京!”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四年直到孟棋楠出事前夕,弟弟真的都没有回过京一次。
有时候遗憾就是这样,做了后悔的事,但迟迟来不及道歉。
“娘亲,他们来干什么?”
宣儿的话打断了孟棋楠的思绪,冲淡了些许刚才的愁思,她叹口气对两个少年说道:“随便唱点什么吧。”
高个少年抚琴,矮个少年便张嘴唱了起来,声音尖细如伶人:“装不完的欢笑卖不完的唱,烟花生涯断人肠,怕只怕催花信紧风雨急,落红纷纷野茫茫,我也曾学红杏出墙窥望…”
“爷,请上座——”
茶坊粉头软糯糯的嗓音在楼梯口飘荡,孟棋楠循着“咚咚”踩楼梯的声音看去,吓得一颗梅子卡在喉咙。
表、表、表…表叔公!
这挺拔的要背,这风流的身段,这翩翩的风度,这阴测测的表情恨辣辣的眼睛,不是卫昇是谁!
她赶紧把头埋进盘子里,屏住气不敢呼吸。宣儿见状纳闷,正要回头看去:“娘亲你怎么了…”
“别动!喝水,你哥来了!”
他哥?皇上!宣儿一听碰上了卫昇,急忙提起茶壶挡住脸。
但是卫昇就像压根没注意到两个格格不入的人一样,径直掠过他们身边,坐在了后面一张桌子旁。
他上楼的时候刚好听见唱什么“红杏出墙窥望”,差点咬断舌头吐出一口血。好哇,敢情你是打的这个主意!孟棋楠,有本事你出!出一个给朕瞧瞧!
“爷,点花牌么?”
千娇百媚的妓娘看着卫昇的眼光就像恶狼见了肉,百般热情。不过卫昇虽是大老爷们儿,又是皇帝,但还真没逛过窑子。他想睡女人还不简单,随便指一个就成了,犯得着家里吃不着到外花银子偷吃么?所以他也不懂这点花牌是什么意思,随口就道:“你看着办,随便弄几个。”
妓娘大喜过望,忙“诶诶”点头答应,赶紧下楼去挑几个美貌的上来伺候这位体面客人。
两个少年还在咿咿呀呀的唱,孟棋楠竖起耳朵听背后的动静,似乎真的没有被发现。她一想也是,自己这寒酸模样自己都差点不认识,更别说别人了。那么今天跟表叔公在此偶遇…说明他也是来寻欢作乐的了?
哎呀呀,不愧是同道中人!只是看表叔公那点花牌的豪迈气势,寡人真是羡慕嫉妒恨——您老人家的补肾方子真真是极好的!
“你们两个,过来。”
妓娘还没回来,卫昇突然冷冷出声,直接叫两个唱曲少年:“来给本公子也唱一段儿。”说罢他很豪气的把钱袋子往桌上一砸,哐当闷响。
两个小相公面面相觑,望着钱袋的眼底还是透着些渴望的,但风月坊所里自有规矩,二人也不敢自作主张改去伺候别人。于是便齐刷刷望着孟棋楠。
孟棋楠出了一后背冷汗,拿袖子擦着额头,讪讪笑着点了点头。
去吧去吧,唱得好点儿,不然小心你们的腰!
少年们对她报以感激的笑容,抱着琴就要挪位子,此刻却又听卫昇道:“慢。”他的表情冷得在三伏天也让人打寒颤,口气却轻快愉悦,“你们忘记讨赏了。”
眼看少年们又转过头来,孟棋楠赶紧手忙脚乱掏银子,只盼赶快打发了他们好溜。哪知都摸到肚兜了,却还是连个子儿都没捞到,她顿时大呼不妙。
完了,寡人的钱没了!
她磨磨蹭蹭又焦急窘迫的模样落在卫昇眼中,让他极为受用。他挑起唇角:“怎么,没钱啊?没钱还敢来这儿,存心吃霸王餐还是怎的。”
妓娘带着几个莺莺燕燕上来,一听有人敢吃霸王餐,眼睛瞪得睁圆,叉腰吼道:“哪个泼皮子的癞痢敢在老娘地盘撒野?!站出来!”
卫昇朝着孟棋楠努努嘴。
妓娘立马过去逼问,声音陡然提高,差点刺破她耳膜:“你没钱?!”
孟棋楠正襟危坐临危不乱:“有钱。”
“哦?”妓娘略有狐疑,但看她一身皱巴巴的衣裳,头上还包了块帕子,觉得不大可信,“那劳您先把帐结了。”
“这好像不合规矩吧?”孟棋楠轻轻一笑,斜眼睨着妓娘,“茶没喝完曲也没唱完,就要让人出银子,知道的以为你是撵客人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想做生意了。进门时我可没少给赏钱,你们拿了恩主的钱就是这般待客的?”她这似怒非怒高高在上的口气,倒还真把妓娘唬住了。
方才献茶的姑娘把妓娘拉到半边:“您看她虽然打扮普通,衣裳料子却是顶好的,连那小娃脚上的鞋子都镶了圈银线,况且她刚才一出手都是给银锞子,没拿那些铜板文钱打发人,人不可貌相,咱们还是小心为妙,别开罪了什么人。”
妓娘这才不再刁难她,反而还笑着讨好:“奴的性子就是急,冲撞了娘子,还请娘子多担待。来人,快再上一壶甜茶!”
孟棋楠岿然不动,气定神闲的样子。卫昇看着愈发恼火。
给朕装,继续装!看你能死撑到什么时候!
宣儿担忧极了,悄悄扯她袖子:“你真的没银子了吗?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不我去向皇兄认错,请他帮我们一次…”
“没事。”孟棋楠揉着他头,俯首神秘地说,“求他多掉价,我才不求他,我要让他来求我。把你的五文钱借我。”
她拿了钱便下楼去了,宣儿把头伸出窗户,看见她向人买了一捧子茉莉,还有几朵莲花。
卫昇正被莺莺燕燕围着陪酒,冷不丁见孟棋楠上楼来,一口辣酒呛得他猛咳不止,眼泪都飙了出来。
她把外衫脱了,只着一件薄得透明的纱衣,外衣拧成一股紧紧勒住那堪堪一握的小细腰,勾勒出一抹窈窕花枝。头上帕子已经摘了,黑亮柔顺的头发垂下来,别了一圈茉莉在耳朵后面。手腕上还系了莲花,配着嫩藕一般的白润胳膊,当真养眼又诱人。
只见她倚在楼梯口,很自觉干起了迎来送往的买卖:“爷,喝酒还是吃茶呀?”
浅笑盈盈,风情万种。
卫昇把自己大腿都掐青了。
孟棋楠,你敢出来卖!
第四六章 卖艺
孟棋楠才吆喝了一句,卫昇就冒了出来,拽着她胳膊往外拖。
朕扒了你的狐狸皮!
孟棋楠被他连拖带拽的,跌跌撞撞出了八仙茶坊,然后挟持进一条黑漆漆的巷子里。
两人一走,风月坊里的粉头小倌就瓜分了那袋银子,一哄而散。宣儿人小,赶紧从凳子上跳下追出去,却不见了他们身影。
“唉表叔公你等等,我还没给钱呢!”
孟棋楠听见他粗重愤怒的喘息,心中窃喜,故意说话刺激他:“我这样的身份怎么能吃霸王餐呢?说出去不是丢您的脸吗?还是让我回去赚钱还债好了…”
卫昇步履一滞,回头就出手掐住她的下颔,咬牙切齿:“赚钱?怎么赚!卖身么!”
朕就应该早点掐死你,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孟棋楠小嘴儿撅成一团红樱,像鱼吐泡泡一般张了张,费力吐出几个字:“其实卖艺也是可以的…”如果调戏男人也算一门技艺的话。
她见卫昇是真的生气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否则怎么被他弄死在巷子里毁尸灭迹也不知道,于是赶紧推脱责任:“表叔公您不能怪我,我吃茶是带了钱的!都怪那个偷我钱的贼,哼,他一定烂手烂脚烂命根子!”
…卫昇鼻翼翕翕,捏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眼神也更加凶狠了。
孟棋楠觉得很冤,比六月飞雪还冤。
“表叔公你弄疼我了。”孟棋楠双目盈泪,委屈地看着他,“你干嘛生气,我欠的又不是你的银子。”
卫昇终于缓缓松开了手,指尖擦过她的唇,探向空荡荡的耳垂。他装作无意地问:“身上就没值钱的东西可以抵用么?”
他两根指头捏住她小巧的耳珠,搓了搓。
孟棋楠落落大方解释:“出来得急,首饰都忘记戴了。”
“哦。”卫昇很通情达理地应了一声,忽然话锋一转,“你说的不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能因为你是朕的妃子而免俗。”
咦?孟棋楠觉得他表现奇怪,遂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试探道:“那…您是同意我回去了?”
“不可能。”卫昇勾勾唇:“你是朕的女人,所以你的债朕帮你还了。”
啊呀!表叔公还是挺好的嘛!孟棋楠正要扑上去撒娇以表欢喜之情,却听卫昇又道:“所以你现在不欠酒楼的钱了,欠朕的。”
…
孟棋楠哭丧着脸:“臣妾可不可以不要您当债主…”
“爱妃不是说要赚钱还债吗?朕给你这个机会。”卫昇怜爱无比地摸摸她脑袋,笑得既温柔又甜蜜,“咱们先签个卖身契。”
小狐狸你想卖身嘛,朕就成全你。
孟棋楠抱紧双手:“我不卖身!”
卫昇拿她刚才的话回敬:“其实卖艺也是可以的。”
…寡人一定是流年不利,才会遇到表叔公这个瘟神!!!
这种时候硬碰硬绝对讨不到好处,孟棋楠便以柔克刚,使出浑身解数向卫昇讨饶:“臣妾知道了,臣妾明儿就开始给您端茶递水,更衣洗脸…总之打点好您身边的一切。”
卫昇冷冷道:“如果你跟安盛一样的话,朕会考虑考虑。”
“那臣妾就与皇上形影不离,时时刻刻保护您的安全。”
“朕把赵刚喊来,你打的过他朕便换人。”
“臣妾给您做吃的!”
“御膳每餐九十九道菜不重样,爱妃想好了?”
…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怎么样!
卫昇见她拧着衣角暗自怨恨的表情心头就畅快,抿抿唇循循善诱:“爱妃总有擅长之事吧?”
孟棋楠绞尽脑汁地想。寡人是有特长啊,比如特会当皇帝特会睡男人!
她咬住唇,不敢说。
卫昇又亲昵地摸她脸:“身为嫔妃,有一项技艺是不得不练的,技艺高超在后宫里也就升得快,反之,则永无出头之日。”
诶诶诶,寡人怎么不晓得!孟棋楠一脸糊涂:“什么?”
“侍寝啊。”夜色灯火下,卫昇一张脸被照得半晦半朔,他噙笑挑唇,“爱妃若要卖艺,就选此技罢。”
他娘的,这跟卖身有区别吗?!
孟棋楠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卫昇腹部狠狠捶了一拳:“你玩儿我!”
恨不得把他的肾打掉两个。
“唔!呵…哈哈哈…”
卫昇闷哼一声,被她打得蜷起身子弯下腰去,可他不见愤然,反而放声大笑,听得孟棋楠更加恼火,拿脚去踢他。
“笑什么笑!我不卖艺也不卖身!反正就是不卖了!”
她气鼓鼓正要怒走,卫昇一把拽住她腕子,笑意还没散去:“好了好了,朕逗你玩儿的,谁叫你老是没心没肺,气得朕胸疼。”
他把她扯回怀中,手指摸着她耳垂,捻到耳洞的位置,便从怀中取出东珠耳环给她戴上。
孟棋楠摸着坠子,惊得睁大眼:“你…”
“敢把朕送你的礼物也当出去,小狐狸你真是胆儿肥。”卫昇眸子弯起,刮了刮她鼻尖,一副宠爱的口气,“朕给你赎回来了,以后好好戴着,再敢随随便便摘下,朕就扒了你的皮做暖脖。”
孟棋楠的耳朵有些烫,她咬住唇扭捏了一会儿,低低说道:“我就是暂时当了,以后会赎回来的…”
“朕好像记得某个人是签的死当吧?”
“…哎呀,反正到时候我再出十倍二十倍的银子,买回来不就成了!”孟棋楠色厉内荏,实际上有些心虚,“倒是你,说得好听,还赎回来呢,我猜你定是找茬抄了当铺,再把耳环抢走!”
卫昇一时无话。好吧,反正都不是善茬。
两人和好如初,孟棋楠踮起脚在卫昇脸颊亲了一口:“表叔公不准生气,快笑一个。”
卫昇冲她咧咧嘴。
“…你还是甭笑了,姑娘们看见会哭的。”
“娘亲——娘亲——皇嫂…”
宣儿一路找来,在阴影下看见两个人黏在一起,卫昇俯首棋楠仰头,似乎在做什么小孩子不该看的事。
宣儿吓得赶紧捂住眼睛,可是又忍不住张开了指缝。
孟棋楠的脸近在眼前,把他吓一跳。
她敲了小家伙脑门一下:“小屁孩儿,非礼勿视不知道吗?”
“我什么也没看到啊。”宣儿眨眨纯洁的眼睛,一转头做出很惊喜的样子,“皇兄您也在啊,多久来的?”
…小东西,跟小狐狸一样狡猾!
卫昇不着痕迹地瞪宣儿一眼,装腔作势回答:“刚刚到。”
“那…”宣儿回头远远望着花红柳绿的戏台子,眼中流露出不舍的情绪,垂眼细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难得出来散心,这么早回去作甚么!”孟棋楠雀跃跳起来,亲亲热热挽上卫昇胳膊,娇嗔道,“您也陪我们逛逛嘛。”
宣儿本来不抱希望,可是这时听到皇上惯常的冷冷音色:“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