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公主府里头,贺莲房贺茉回姐妹俩面面相觑,半晌,贺莲房叹道:“倒是个性情中人。”

贺茉回默默无言,她对聂航那蛮牛一般执拗和硬往前冲的脾气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寻常男子吃了一两回闭门羹,都不会再自讨没趣,可这聂航却似乎没有自尊心……不对,他应该是完全意识不到何为“委婉的拒绝”!“大姐,我可不想跟聂四有什么牵扯,你想个法子,叫他不要再朝公主府跑了吧?”

妹妹的眼睛里似乎闪耀着星子般的光彩,贺莲房莞尔一笑,问道:“你不喜他?”

贺茉回撇了下嘴:“谈不上喜不喜,他伤了潜儿,便是他再好,我也不想看见他。”哪有人一上来就将人打成重伤,还美曰其名什么战场上刀剑无眼?如果连战场厮杀与平日的切磋都分不清,他当的什么糊涂将军!

“我瞧此人若是见不到你,必是不肯罢休的。脑子一根筋的人,往往最执拗。”跟聂二真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难道他们聂家人都反差这么大么?还是说,此人也是深藏不露,看似粗犷鲁莽的外表下,其实也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呢?听闻人说聂四生来醉心武学,不近女色,这阵子却破天荒屡屡朝平原公主府跑,难道真的只是看中了回儿?

自家小妹的美貌,贺莲房自是心里有数,只要贺茉回想,这世上怕是难有不被她美貌惑住的男子。聂仓对她这个平原公主可谓是恨之入骨,可就算这样,她笑起来的时候,聂仓也仍然要失神。男子的骨子里天生就有对美貌女子的追逐,这是烙印在他们灵魂与血脉里头的。贺家女的美貌天下闻名,可是,真的就能凭着一时的巧合,迷住聂家的铁血男儿?自国子监那日起到如今已过去不少时日,聂四却仍然纠缠不清,一个根本不懂女人为何物的男人,竟似突然转了性一般。不是贺莲房想得多,而是这其中有些东西不得不叫她去想。

听了姐姐的话,贺茉回微微眯了下眼睛,她这动作跟贺莲房何其相似!“大姐,我觉得此人喜欢我是假,别有所图才是真。”

“此话何解?”

“他若是想见我,真要打斗起来,公主府的侍卫哪里是他的对手?”贺茉回认真地分析着。“可第一回他掉进了粪坑里,第二回被鱼骨网罩住,第三第四第五……回回失败,可见他并不是真心。只是想寻个由头进这平原公主府来而已,既然如此,他想进,我们就偏偏不让他进!我倒是想看看,此人还能想出些什么招儿来。”

贺莲房点点头:“我看,他想见你是一,想找潜儿再比试一番是二,这其三……我觉得,他想从公主府里得到些什么东西。”就如回儿所说,若是聂四真心想进来,以他那“粗犷豪迈”的性格,即便打伤侍卫,她也是不好责怪什么的。公主府的侍卫虽然个个都是一流高手,但是和聂家男儿比起来,还是不够看。

“得到什么东西……”贺茉回神色一凛。“难道是跟聂二有关系?”有可能吗?聂四这样粗线条的男人,能想到聂二的失踪跟他们有关?

贺莲房摇摇头:“不见得,此事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更是毫无线索可循,又有魏大人的证明,聂四即便不信我,也不会不信以硬骨头正直出名的魏大人。信阳候不让聂大聂三聂五回来,偏偏将寻找聂二的任务交给聂四,我觉得,聂四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在涉及家人的事情上,聂家人是决不会敷衍了事的。信阳候让聂四回京,一是因为聂四的性格不会引起皇上过多的猜疑——有时候,一个率真简单的人,就算做了什么“过激”的事情,也是可以被原谅的。二,那就是信阳候肯定聂四能够完成寻找聂二的任务。

那么,信阳候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将这样重要的一件事交给武痴聂四,不管怎样,都是因为聂四有着绝对能够完成的能力吧?

“过人之处?”贺茉回想不出那样一个大个子,除了武功好点外,还能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他为什么盯上我们?这公主府是皇上赐的,里头若是有什么宝贝,想来早就被人给挖走了,难道还会等到聂家人吗?”这个可能也太荒谬了。

贺莲房想了想,说:“那日我与聂二在街上,周围目睹的人很多,聂二回京后只与我有过冲突,聂四想进平原公主府,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吧。至于到底是不是,看他会不会去找王爷就行了。”当日一同出现的还有青王,若聂四怀疑她只是因为她与聂二曾在众目睽睽下针锋相对,那么对于当时同样出现的青王,贺莲房觉得,聂四无论如何是都会寻个由头去跟青王打一架的。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了证实。青王派天枢传来消息,说聂四不由分说的拦住了青王的路,说要与青王比试比试,结果踢到了铁板,肋骨都被打断了两根。若非看着皇上的面子,青王其实很想一脚将其踹死得了。这小子每年都要找他打一次,真是烦死个人。

贺莲房得知后,笑了,果然,这聂四,并不如他表面上那么简单。这的确是个粗人,但同时他也心细如发,尤其是在关于武学和家人的时候,聂四的嗅觉敏锐的吓人。

于是在聂四又一次乔装打扮想要混进平原公主府的时候,侍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聂四反倒奇怪了,不敢进去,一只脚刚踩进门槛里,又悄悄地缩了回来。半晌,问:“你们没认出来我?”

侍卫们回以“怎么可能”的眼神。

“那你们怎么不拦着我?!”聂四不懂了,前几天他费尽心机想要进来,这些人一个个贼精贼精,怎么今儿居然这么大方?“一定有陷阱在等着我,对不对?你们一定有阴谋!”他神经高度紧张,整个人都绷得紧紧地,一双眼睛警戒地盯着四周,准备在危险来临前撒腿就跑。

一名侍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不是想见我家公主么?今儿我家公主心情好,愿意见你了,还说要请你看戏呢!”

聂四眼睛一亮:“此话当真?二小姐可在?”

“……”侍卫沉默,不回答。

聂四已经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喜滋滋地想要进去,结果又在一只脚踏进去的时候停住了。

侍卫们无语地瞪着他:“聂四少又怎么了?”

“我觉得我这身衣服不大好看,万一被二小姐看到,我担心会给她留下个坏印象,我去换个衣服再来!”说完撒腿就跑,还不忘回头威胁:“待会儿我来的时候若是你们将门关上,不许我进,小心我打掉你们的牙!”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出去老远了。

侍卫们的额头斜斜挂了几条黑线。

聂四可能真的怕待会儿进不来,所以衣服换的特别快,基本上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他已经将身上的破衣烂衫换成了一件很是儒雅的天蓝色长袍,腰间系着一块美玉,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表现的就像是个即将见到心上人的毛头小伙子。

侍卫们这次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聂航一边跟着引路的下人,一边打量着雕梁画栋飞檐勾角的公主府,从面部表情来看,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贺莲房正坐在花厅等他,她今日穿了一件雪白的小袄,脖子周围被一圈柔软的绒毛围绕着,衬着她整个人真是说不出的玉雪可爱。此刻她粉唇含笑,一双黑漆漆的丹凤眼定央央地瞅着他,瞅得聂航的心不住砰砰跳,不知是因为她太美,还是因为她的眼神似乎看透了他的心。

“聂四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四少莫要见怪本宫的失礼之处。”

“啊……不会、不会,公主肯见我,已经是一种很大的礼遇了。”聂航干巴巴的笑着,眼珠子黏在贺莲房脸上移不开,但他的眼神并不像聂仓那样充满欲望,反倒像是通过贺莲房在看什么一样。贺莲房也很大方地任由他看,直到聂航犹豫地说:“公、公主跟二小姐生得很是相似呀……”

贺莲房垂首浅笑:“所以说四少之所以想见本宫,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聂航仿佛被戳穿了什么似的,有点不好意思,最神奇的是他的耳朵居然真的在微微泛红!贺莲房觉得此人真是十分有趣,明明并不是个真正的粗人,偏偏却还有这样纯真的一面。“四少不必不好意思,本宫的妹妹生性害羞,所以,怕是不能出来待客了。”

聂航心想,那日,那美姑娘既彪悍又勇敢,从哪里能看得出她“生性害羞”?不过他也不傻,知道人家是委婉的表达不想见他,所以聂航心里虽然失望之极,却也没有过多纠缠,而是请求:“我在外头便听人说公主的府邸乃是皇上钦赐,占地广,风景好,就连这里的花都开得比旁的地方好看,不知公主可否容许我在府内逛一逛?”

贺莲房微笑以对,这是自然。

原本聂航就没什么把握,二哥的失踪跟这位温柔的平原公主有关。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没想过要跟贺莲房打交道。但那日在国子监,这外表天仙一般的柔弱美人却冷静镇定地说出那样威胁他的话,聂航顿时觉得,可能平原公主,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和善。也许她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一个弱女子,为何要隐藏自己的真实面目呢?这样的话,聂航想,也许二哥的失踪真的能跟平原公主挂上勾。

再加上他也是真心想再见到那个美姑娘,所以才出此下策,就是希望贺莲房能请他过府,然后他趁机在府内探查一番。聂航很自信,若是公主府有什么地牢暗道,那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他的。

得到贺莲房的首肯后,聂航便在一名娇俏婢女的带领下在府内走动,并一一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有什么用,那是做什么的……林林总总问了一大堆,却都没发觉什么不对。当他走到荷花池边时,却意外地听到隔了一堵墙,似乎有笑语声传来。听声音,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美姑娘的!

顿时聂航就忘了自己要做什么,抬起脚便奔了过去,摇光跟在他身后,朝荷花池旁边的假山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扬声道:“四少!四少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地牢里的聂仓突然听到有人喊“四少”,第一反应就是他的兄弟找来了!四弟一定能找到这里,他马上就要获救了!马上就要获救了!!内心的激动不言而喻,聂仓简直兴奋的想要落泪!在这里过了这么久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他怕了,他真的怕了!

可是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下来营救,难道四弟没有发现这里的地牢?不可能、不可能呀!四弟对这些东西最为敏感,若是他来了,那就决不可能错过!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聂仓已经接近绝望的时候,突然,地牢的门打开,一束阳光照射了进来!

聂仓激动的想要落泪,他呜呜着抬起头,眼眶发红发热,却赫然发现进来的不是他的四弟,而是仇人!

贺莲房!

贺莲房微笑着走过来,悠然自得地问:“二少,今儿本宫这里来了位客人,叫做聂航,不知……二少可认识他?”

他当然认识,事实上,他熟得不得了,他们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看着聂仓愤恨又无从发泄的眼神,贺莲房笑意更深。她垂下眼,说:“四少很敏锐,险些就发现了这里。本宫觉得,二少四少,毕竟兄弟一场,四少既然来了,本宫若是不让你见到他,你心底,岂不会觉得本宫冷酷无情?所以本宫决定,将你放出去,好好看看四少。毕竟你们兄弟分开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是时候该见见面了。”

闻言,聂仓面露不可置信之色,他疑惑又警惕地盯着贺莲房,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难道这小贱人终于认识到惹了他们聂家人是多大的一种错误,所以决定主动将他放出去?

不,不可能,贺莲房不是这样的人,她知道如果他得救,一定会杀她贺家满门,所以她决不会将他放出去!

就在聂仓不明白贺莲房意思的时候,几名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鱼贯而入,迅速将他抬起,以黑布蒙住眼睛,一行人以极快的速度离开地牢。

聂仓被丢进热水中,囫囵的洗了洗身上的尘土,然后被罩上一层柔软的衣服。期间因为浑身无力,所以聂仓根本无法反抗。然后,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放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里,整个人居然站了起来。在地牢暗无天日的生活中,他没有一点力气,如今居然借助外力站了起来!

很快,聂仓就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但四肢却随着某种牵制在摆动!

有人抽去了他蒙眼的黑布,乍然透入的光线叫聂仓不适的闭眼,他的嘴巴被人捏开,丢尽了一颗药丸,聂仓想抗拒的不吞下,但那人手劲奇大,最终他还是失败了。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有四条线穿过了自己的四肢,从外射入,打穿前方,从小洞中穿了出去。聂仓这才看清楚,自己竟然身在一个巨大的木人里头!

“……哈哈哈哈哈,二小姐果真是个妙人儿,竟想得出这样的玩意儿!”一阵豪爽笑声传来,聂仓心头一震,是四弟的声音!四弟的声音!那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他眼前!

他想扭过身子去看,那可四根线却完全遏制了他的行动,他的身体完全不听自己使唤,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四少谬赞了,这不过是我闲时读书,看到里头,说有外族人制造了这样一种逗趣的玩具,叫做提线木偶。刚好书中有详细的构图,于是我便请人帮忙造了出来,当真是挺有趣的,你瞧,那线在伶人手中,是多么的听话啊!”贺茉回淡淡地说。

聂航一脸痴呆流口水样盯着贺茉回不放,偶尔也打量打量那提线木偶,觉得的确有意思,可还是比不上佳人倾国倾城的美貌。他一颗心全支在贺莲房的脸上,哪里还有闲工夫去仔细研究木偶?

四弟呀四弟!红颜祸水,你可明白!你倒是过来呀!看看我!看看我!救我出去!!!

这时候的聂仓完全忘记了,他也是不明白“红颜祸水”这个道理,才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四少不要靠近点研究看看么?”贺茉回露出一抹笑容,顿时把聂航迷得神魂颠倒。“不看不看,我、我在这儿看着小姐就可以了!”他真是太幸运了!刚逛到荷花池就听到二小姐的欢笑声,哪怕平原公主不让他见,他不也见到了么!

想到这里,聂航更高兴了,他觉得,二小姐既美丽又勇敢,还跟他们聂家人一样护犊子,对家人十分重视,这可不就是上天特意为他量身打造的完美妻子么!

他也十八了,寻常男子这个年纪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可他连女人味儿都没尝过。如果可以,聂航希望待贺茉回及笄,自己就能将她娶回家。到时候他求父亲向皇上讨个御林军的职缺,从此留在京中,有娇妻相伴,时不时还能找小舅子打个架……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这幻想让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继续一脸痴迷地凝视着贺茉回。即使被他这样炽热的视线盯着,她也依然是那么宠辱不惊!

至于那个提线木偶……聂四想,还是等到以后,他们夫妻俩再一起慢慢玩吧!

连“两情相悦”都还没开始,聂四已经幻想到琴瑟和鸣的夫妻生活了。

聂仓在木偶内,简直要流出血泪,他怎么不知道他那只知道练武的四弟,竟然还他妈的是这样一朵情种?!妈的你倒是回头看看我、看看我呀!哪怕你他妈看一眼,也能看到老子的眼神啊!!!!!!

这真的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吗?他们之间怎么就一点心电感应都没有?!

聂仓彻底绝望了。

他终于明白贺莲房为何会如此大胆了,这个狡诈至极的女人,早就料到了聂航跟他的反应,她将他们的性格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才这样来羞辱他,才给他希望,然后叫他绝望!

聂仓想要狂吼,想要杀人,想要破开贺莲房的胸膛,挖出她的心,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她披着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人皮,内里却是如此凶狠毒辣!他不过是调戏了她几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她却如此践踏他的自尊,不把他当人看,甚至还想要他的命!

木偶的手脚随着伶人摆动,聂仓在里头,眼眶发热,从被贺莲房抓住开始,他从来没有认命过,可此刻,他真的绝望了。眼泪从他眼中滑落,聂仓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如果他没有起歹心,如果他没有那么自负,如果他能小心一点、谨慎一点,今天的局面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了?

堂堂三品中郎将,竟然断送在一个弱女子手中,聂仓闭上眼,泪水滚滚而落。

那边聂航仍然缠着贺茉回说话,贺茉回被他这过度的热情弄得烦不胜烦,就问了一句:“四少的伤可好了?”

她这话的本意是讽刺他,谁不知道聂四少被青王打断了两根肋骨,偏偏聂航一点都不察觉,反而觉得贺茉回是在关心他的伤势,顿时感动不已,就差抓着美人的玉手诉说衷肠了:“二小姐真是善良,竟然如此担心于我!不过二小姐请放心,我之所以会输给青王,那是因为他比我大很多岁,如果我跟他一样大,那肯定是我比他厉害!二小姐等着看吧,总有一日,我会打败青王的!”

贺茉回心里腹诽,虽然她不喜欢青王这个“姐夫”,但比起聂四这个外人,她当然要站在“姐夫”这一边。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答话,谁都没闲工夫去注意提线木偶的情况。

贺莲房坐在主位,抿了口茶,听见摇光的回报,露出笑容。

那一抹笑,美得惊人。

☆、第137章 李代桃僵金蝉脱壳

原本想要在平原公主府内查探一番的聂航,被贺茉回勾去了魂儿,临走前还觉得待的时间不够久,死活赖着想要再晚一点离开。越是和贺茉回相处的久,聂航就越是认为这姑娘和自己是天生一对。至于信阳候府与靖国公府的世仇……聂航表示,那跟贺家没什么关系,要是他真能求得贺茉回,就是保证日后再也不跟靖国公府敌对也可以呀!

幸亏提线木偶里的聂仓不知道聂航这一番心理活动,否则非喷出血泪不可,他那从小到大都不近女色的弟弟,还他妈竟然是这样一个情种?为了个女人,居然连家族世仇都可以不管不顾?

不过他也没法知道了,因为很快的,他就被送到了贺莲房跟前。木偶分成两瓣儿散落开来,露出里头的人,细细的丝线穿透了聂仓的四肢,将他死死地钉住,而聂仓没有丝毫反抗能力。他只能睁着一双混沌无神的眼睛望着贺莲房,仿佛在挣扎,又似是在乞求什么。

乞求她赶紧给他一个痛快。少年得意,鲜衣怒马的将军,如今再也不能上马拿刀,如此苟活,与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呢?聂仓彻底的绝望了,他心里再也没有去杀死贺莲房的念头,他所有的棱角,终于都在此刻被贺莲房磨平。

“二少哭了?”贺莲房声音微讶,但却丝毫听不出怜悯之意。“俗话说得好,男儿有泪不轻弹,二少这是哭什么呢?本宫已经如了二少的意,叫二少见到了自己的亲弟弟。二少不感谢本宫便罢,怎地还哭起来了?”

对于贺莲房的嘲弄,聂仓没有发怒,他只是颓唐地盯着前方,视线没有焦点,一副恹恹的样子。贺莲房瞧他如此,不由笑了起来:“看二少这样,想必是对今日这提线木偶的表演很是满意。既然如此,便这样吧,本宫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刚巧这班子伶人准备在燕凉落脚,正愁没什么招儿吸引客人,本宫便将二少送与他们,这班子里头可是有不少幼年的小师傅,想必二少进去后,必能如鱼得水。”

何止小师傅,还有特别喜欢男色的大师傅呢。聂仓糟蹋过多少幼童,便叫他用自身一一偿还,直到临死!

听了贺莲房的话,聂仓原本黯淡无光的双眼陡地亮了起来,浑身也剧烈颤抖,他死死地盯着贺莲房,先前那面如死灰形容枯槁的样子也不见了,他对贺莲房的恨还是一如既往的深。

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在恶狠狠地说:你敢!你敢!

……有什么是她不敢的呢?贺莲房仍然报以微笑:“二少放心,这班主以前与本宫的属下有些故交,定会为你找些好人照料备至的。”

贺莲房说完话,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拿着一面烙印的通红的面具。聂仓惊恐地望着对方,不知道贺莲房想要做什么,但他直觉那不是什么好事。

他张大嘴巴无声的叫着,可惜,在场无人有怜悯之色。

他做过什么事,百姓们不知道,平原公主府的人却都了解的一清二楚。像这人嚣张跋扈人面兽心的家伙,杀了他才真是便宜了他!就该叫他日日生不如死,为他所做的那些错事赎罪!

通红的面具罩上聂仓俊美如昔的面孔,很快,空气中传来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贺莲房冷淡地看着这一幕,丝毫不为所动。天璇摇光亦是面色冷凝,唯有瑟词稍稍瑟缩了下,但她随即想到之前天璇带自己出去所看到的那一幕,便咬咬牙,狠狠心,睁大了眼睛去看。聂仓抽搐着,昏死过去,那面具便从此长在了他的脸上,再也拿不下来了。这世上,信阳候府二少爷的存在,至此,终被彻底抹去。从此世上再无聂二少,只有木偶戏班里的一只提线木偶。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以前他凌虐边境幼童的时候,不知是否会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屈辱的一天?贺莲房笑了,对聂仓下手,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忍,除了战果显赫,聂仓的为人和那两个禽兽世子又有什么不同!

昏死过去的聂仓被抬了下去,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他不会死,他会永远这样身不由己的活着。随着他人的摆弄摇动四肢,借此来填饱肚子,与人取乐。聂仓最瞧不起平民,可如今他却是个连平民都不如的玩物。贺莲房真想知道,聂仓能撑上几年。当然,她会好好派人照料他,决不让他早早地死去。

对于聂二的下场,聂四浑然不觉,他每日想得除了去找二哥之外,就只有见贺茉回了。可惜平原公主府的戒备森严,他根本就进不去。哪怕他能以蛮力硬闯,可太后宠爱平原公主,只消平原公主告一句状,他可能都会被踢回边疆去。

所以聂四真是任重而道远,贺茉回终日待在府里不出来,就算出来,也是跟贺莲房一起。聂四不敢惹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特别好欺负的异姓公主,毕竟对方是自己未来的大姨子嘛!

贺莲房仍旧每日雷打不动的去给徐氏请安,礼数上做得足足的,徐氏也找不到理由来指摘她。因为贺红妆与贺绿意的事情,徐氏对他们姐弟三人证充满愧疚,无时无刻不想着弥补,可惜贺莲房等人早过了那个渴望祖母疼爱和信任的年纪,徐氏再如何献殷勤,他们也只能做到表面上的恭敬,内心对徐氏,却再无半点尊敬之意了。

作为长辈,徐氏很失败,作为母亲,她仍然很失败,孙儿们的不谅解与不亲近让徐氏险些心碎,但好在还有大徐氏那边的消息传来叫她心里快活些。

贺红妆自打被张员外带回去后,秦氏便不管不顾的闹了一场,硬是把准备抬贺红妆做平妻的张员外弄得焦头烂额,最后贺红妆只能委屈做个贵妾,可是和两位姨娘比起来,那身份也不过比下人们高一点点。

可她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不管身处怎样的逆境,贺红妆都有办法让自己活得风生水起。她恶心张员外,嫌弃张家,觉得以自己的容貌和才情,便是配世子都相当,张员外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可事到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无法更改,她到底成了张员外的小妾。对于大徐氏的刁难和厌恶,秦氏的暗中使绊子,还有两位庶出小姐的冷嘲热讽……张家的每一个人都不喜欢她,但贺红妆不在乎,她只想用尽一切方法向上爬,张员外不过是她暂时的跳板罢了。她不相信自己这辈子就这也过了,她不甘心!凭什么贺莲房就能当上公主,做那高高在上的云,她就只能当地上的污泥?

她不去打听上官氏怎么样了,反正上官氏如今什么都不能帮到她,相反地,甚至还会成为她的累赘,拖累于她!所以,贺红妆想着,待到自己功成名就,能够俯瞰世人的时候,她再去将娘接回来,到那时,她再好好孝顺她!如果那个时候娘还活着的话,她一定会做个好女儿!

她使尽浑身解数,叫张员外痴迷于她,一刻都离不开她。她甚至蛊惑着这个丑陋肥胖又懦弱的男人对抗他的母亲——那个强势彪悍了一辈子的大徐氏。只要掌握了男人,贺红妆不信她不能在张家作威作福!

但与此同时,她必须除掉大徐氏!

大徐氏实在是太讨人厌了!她本来就瞧不起庶出的,贺红妆又是个假千金,其真实身份不过是个野种,父亲还是无人得知其姓名的低贱马夫。大徐氏觉得,贺红妆连做他们家贱妾的资格都没有!偏偏儿子喜欢,大徐氏又期盼着有朝一日,这几个儿媳肚皮争气,能再生出个大胖孙子来,那时候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还能动,还能带带孩子。张家有后,她死后也就不必担心没脸见张家的列祖列宗了。

可过去了大半年,贺红妆的肚皮还是没消息。大徐氏对贺红妆的态度也越来越差,非打即骂,甚至将她当成下人来看待,就算当着张员外的面也毫不客气。她这辈子都是这样,在谁面前都跋扈的要命。可她忘了,兔子急了尚且咬人,何况是骨子里大男子主义的张员外呢?

贺红妆是张员外的心头肉,大徐氏折腾贺红妆,岂不就是拿刀子割他的心头肉么!再联想到之前的林林总总,张员外心底对大徐氏的怨恨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终于,在贺红妆有意无意的怂恿下,张员外对大徐氏下手了。

当然,他一开始并没有想毒死大徐氏,他不过是想弄点能让大徐氏瘫痪的药罢了。大徐氏到底是他的亲娘,他再怎么不着调也不会对自己的娘下手。此时,贺红妆自告奋勇说她小舅母的娘家便是搞药材生意的,张员外一听,便让贺红妆想办法给弄点药来。待到贺红妆将药交给他,他想都不想就放进了大徐氏平日所喝的茶水里。

张员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毒药,谁知道却瞬间生生要了大徐氏的命!

这个强悍、霸道、将张家人的一生都牢牢攥在手上的女人,就因为这一杯茶丢了性命!

见大徐氏居然死了,张员外彻底慌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后悔也不是惭愧,而是害怕,怕官府会查出来此事与自己有关,他怕得要命,比起美色,当然是性命更重要些。平日里被贺红妆勾出来的精虫须臾间消散,大脑终于清醒。

这药是贺红妆拿的,没人知道他经手了,只要把事情赖到贺红妆身上,他不就没事了?娘死了,从此以后张家就由他当家做主了,他盼这一天盼了这么久,怎么能在没有达成心愿前就死呢?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就是如此了。

怕是贺红妆做梦都想不到,她自以为拿捏在手上的张员外,竟然会在最后关头彻底反水,将她推出去做了替罪羔羊。

直到被官兵抓入牢房之后,贺红妆都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下发展,为什么最后的结局却会是这样?她坐在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稻草上,出神的想着。

大徐氏死了,最高兴的除了张家人之外,就只有徐氏了。可除了高兴,徐氏还感到了淡淡的失落。她想要炫耀,炫耀她有个有出息的儿子,还有个被封为公主的孙女,贺家百年望族,家财万贯,这些都是她迫不及待想要跟大徐氏炫耀的。可是,只有大徐氏活着,她的炫耀才有意义呀!如今大徐氏死了,她以后还能炫耀给谁看?

没有人在意被抓入监牢的贺红妆,所有人都觉得她是罪有应得。她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去寻找不去伺候,所以直到被判处秋后问斩,都没有一个人来看望她。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贺家小姐的时候,贺红妆觉得,自己跟贺莲房贺茉回的差距,也只有嫡出庶出的分别。可在死到临头的时候,她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们从根本上就是不一样的。嫡出就是嫡出,高贵不已,庶出就是庶出,卑贱地位,这并不是她去争、去抢,或是不甘心不愿意就能改变的,事实已经发生,她就没有能力去更改。

而如今她被判处砍头,终日住在这漏水可怖的牢房中等待死亡来临,贺莲房却睡在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有人伺候有人讨好。她们曾经是姐妹,但如今的结局却是这样不同。

问贺红妆甘心吗?

答案是否定的,她这辈子都不会甘心!

她恨张员外,恨张家这群心狠手辣的畜生,但更恨贺莲房!

贺红妆常常会想,如果当初贺莲房不出佛堂,今日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她仍然可以做她高贵优雅的三小姐,父亲在相国寺未归,祖母疼爱娘亲和她们,说不定会请族中长老将娘亲扶为正室,这样的话她就能成为名正言顺的贺家嫡出千金,然后她可以嫁一个好的丈夫,贺茉回跟贺兰潜都需要看她的眼色过活。贺家的一切都是她的,她想要什么想拿什么根本不需要任何首肯,只要她想,就能得到。

那么她将会活得多么快乐!

可这一切都被贺莲房给毁了!自从她出了佛堂,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狂奔而去!

贺红妆觉得这是不对的,可事实已经如此,她无计可施。

正在她躺在地上怨天尤人的时候,狱卒冷漠的声音响起:“你!有人来看你!”

贺红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人来看她?

一个身着黑色披风,身形纤细的女子慢慢走了过来,到了牢房前,她示意狱卒打开牢门。狱卒犹豫了下,女子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过去,很快,狱卒涎着笑脸将银票塞到自己怀里,然后打开牢门,识趣的退了出去。

因为是杀人犯,又是女囚,所以贺红妆被关押在一个单独的囚室里,周围没有旁人。这也为神秘女子与她的对话创造了条件。贺红妆躺在地上懒洋洋的不想起来,她盯着女子的脸,问:“你是谁?”

女子拿下头上软帽,登时,露出一张与贺红妆一模一样的容颜出来。

竟是贺绿意!

贺红妆傻眼了,自从被张员外带走,她除了偶尔想起娘以外,竟差点儿忘了这个妹妹!

如今一见,当真是悲喜交加,心里说不出的百味陈杂。

以前,都是她比较亮眼,不管是美貌还是气质,双胞姐妹站在一起,都是她引人注目。可现在瞧贺绿意一身的绫罗绸缎,脸颊红润,想来是在翰林府过得不错,外祖和悟表哥应该都对她挺好的。贺红妆不由得有些嫉妒,她甚至幻想,若当初与悟表哥有了夫妻之实的是自己,那么今日她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而躺在这里,被当成杀人犯的就是绿意了?

等等……

贺红妆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可怕的主意。

“红妆,你还好吧?”贺绿意掀开披风,可以看到她手上拎了个食盒。此刻她正将食盒拿出来放到地上,把里头热气腾腾的饭菜拿了出来,一边拿一边说:“你快来吃点儿吧,我是偷偷打点进来的,一会儿就得走了。”

贺红妆依言蹲下去,这么久在牢房里待着,平日可甚少见到什么荤腥,贺绿意带来的菜都是她爱吃的,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到了。想到这里,贺红妆不由得眼眶有些泛酸。贺绿意与她毕竟是双胞姐妹,血脉相连,亲情是斩不断的。

可是……

见贺红妆吃得急了,贺绿意连忙倒了点水:“慢点慢点,你别吃得那么急呀,很容易噎到的。”

贺红妆咽下嘴里的肉,状似无意地问道:“这段时间你过得怎样?”

“还好。”嘴上说着谦虚的话,但表情却有些羞涩。贺绿意在贺红妆面前从来都没有心眼儿:“悟表哥对我很好,外祖父也很疼我,我在翰林府生活的不比在大学士府差。”虽然财势上翰林府稍逊一筹,可她却不必每天去讨好一个像徐氏那样的老太婆,更不用在嫡女嫡子面前低声下气。因为她与悟表哥的亲事,外祖跟舅舅都挺疼她的,她想要什么都给,不管是衣服还是首饰,从来没有短过她。

“看得出来。”贺红妆干笑,并没有真心为妹妹感到高兴。

贺绿意问:“红妆,你有娘的下落吗?我这阵子一直在找她,可怎么也找不着。先前她跟我们一起被赶出贺府,然后我就找不着她了。红妆,你知道娘会在哪里吗?”

贺红妆怎么可能会知道,她根本连找都没找过。此时此刻她也不想跟贺绿意多扯些什么,她很快就要死了,娘在哪里,她知不知道也没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