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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妆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以前的自己真是没带脑袋长大,还怨母亲没有主见,不分黑白。

自己要学的,要改的还真不少。

成平年间,太祖时期定的一些规矩,早就名存实亡了。最明显的就是戏班子,原先规定的官员做寿,商人宴客都是不许请戏班子的制度,被忽视的最彻底,这不,泞城的刘家,连七姑娘满月,都请了有名的戏班子。

春风和煦,杨柳抽芽,远远望去,点点新绿映着阳光,勃勃生机,比夏日更惬意。湖心亭坐着四个千娇百媚的妇人,在一起下双陆棋。其中一个倚栏杆闲看的紫衣妇人,梳着歪髻,嗑着瓜子,酸溜溜的说道:“日子真是越过越好了,七姑娘周岁,都请上戏班子了。瞧瞧,什么叫讨老爷喜欢,儿子又能怎么样?我家梦康一年半载的能被老爷瞧上一眼,都是我这个做娘的福气了。”

六姨太陈氏,进门的时候大的肚子,怎么回事,大家都明白。这时五姨太笑了笑,揶揄道:“七姑娘聪慧着呢,豆丁大的人,刚会牙牙学语,可说来有福气,什么都不喜欢,最喜欢听人读书。一听读书就安静了。”

二姨太在这些姨太太中入门最早,可一子半女也没有,心态难免失衡:“那有能怎么样?女儿家的,还能科举中第怎么着。”

五姨太道:“话不能这么说,听说秦举人有三个儿子呢,早晚得娶妻,这七姑娘有福气,年纪和他们都配。长大了想必也是知书达理的。不像我家明舒,就知道傻玩儿,没那福气。”

一直不说话的四姨太,落了棋子,冷笑道:“就算你的明舒聪慧又如何,好事当然都是夫人的。”

一句话戳痛了所有人,静悄悄的没人说话,这时六姨太一甩脸:“这天瞅着暖和,其实死冷,冻的受不住,各位姐姐,妹妹先走了。客人来的差不多了,咱们不能上桌,可也不能灰头土脸的蹲在后院吹风吧。”

五姨太低眉敛目,装作无心的说道:“啼鹃呢?许久不出来见咱们姐妹了。”

二姨太冷冷的说道:“不都说了,看着暖和,其实冷的很呐。”说完也拧着身子走了。

007冤家路窄

二姨太过了九曲桥,往自己屋回的时候,正好碰到了王妈抱着今天的主角七姑娘过来。

孩子穿了四五层衣裳,外面的大红褂子最显眼,一看就知道是尚好的料子,二姨太呦了声,凑上去,笑着拿指尖碰女孩儿的笑脸:“瞧瞧,咱们明妆越来越漂亮了,像极了夫人呢。今个穿的这个金贵,呦,这衣裳的花纹不是用金线绣的吧。”

王妈赔笑:“回姨娘,这衣裳是老泰山上个月托人送来的。”

“姨…姨…娘…”

小嘴里吐出断断续续的称呼,着实惊讶了二姨太:“这孩子会说话了?”

“早就会零星冒话了,给老爷夫人乐的不得了。老爷说顶数这孩子聪明。”

明妆颇为无语,心想自己伪装的能耐在做婴儿的时候真能得到空前锻炼,也正好长大了对付那帮人。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辈子定要离秦家远远的,似乎也不太用这么上心。

正想着,就听王妈说:“我这会要抱七小姐去见夫人,今天有贵客,秦举人和他家公子也要来。”

二姨太掩口笑道:“这是要订娃娃亲呐,好事,好事,你快去吧。”

王妈没想那么多继续抱着明妆往夫人屋里去,明妆爬在王妈肩头,回头正看见,二姨太努起红唇啐了口。

明妆记得,二姨太在经历过的前世当中,一直没有生育,在自己出嫁前,莫名其妙的病死了。

也是个可怜人。

周岁酒宴傍晚开始,中午都准备妥当了,能入席的女子家眷梳妆打扮,老爷则在前院迎客会宾。刘左氏抱着明妆,满面的喜悦遮不住,从奶妈那里接过孩子后,觉得打扮的不好,又仔细的装点起来。由婆子们领着的明凌和明盈看着母亲只顾着小妹妹,难免有些失落。

明凌七岁,安静可人,并不多说话。倒是明盈一会哭一会闹的,给刘左氏添麻烦。

刘左氏恨的训道:“今个你妹妹周岁酒,你再闹腾,就不让你上席。戏也别看了,在后院凉快吧。”

明盈摆弄着手指,嘟着嘴巴:“娘偏心。”

“嘿!你这核桃大的人儿,还懂偏不偏心?”刘左氏道:“准是你哥哥教的,哎,对了,梦庆呢?谁看到了?”

一众人都摇头。一个婆子说,半个时辰前倒是见到大少爷拿着蹴鞠穿过回廊,奔着前院去了。今天做宴席,先生放假,府里的人都在忙,只有一个小厮跟着,这会也不见人。

刘左氏揉着太阳穴:“真是叫我不省心。”

正念叨着,就听门外丫鬟高声来报:“可不好了,夫人,大少爷把秦举人的二公子给推荷花池里了。”

明妆坐在炕上,吃着手指,听到这个,扑哧一个,咯咯的笑个不停。

刘左氏惊愕的一怔,须臾回了神,忙问:“人呢?”

那丫鬟喘了几口粗气:“这会在厢房的暖阁。”

“老爷和秦举人知道吗?”

“那还不曾。”

“好,好。”刘左氏忙吩咐:“张妈,你去找两个粗实的婆子,用被子把两个祖宗抱到旁边的屋去。赵妈,你去少爷房里把他小时候的衣裳找出来,秦举人家的公子今年多大,我记得长明盈一岁,该是六岁了。快去,快去。给两个小祖宗换好衣服带这屋来。”

明妆看着火急火燎的母亲,心想在记忆里的母亲吃斋念佛,性格慢的像天边的云彩,想不到自己小的时候,她是这样的性子。

刘左氏心烦意乱的抱起明妆,嘀咕道:“你长大了可得给娘争气。”回头见二女儿明盈在看自己,也笑着说:“明盈也争气。”

明盈美滋滋的摆弄着腰带的流苏,从桌上拿了个果子叫婆子喂她吃。

不多一会,两个老妈妈领着梦庆和其他两个男孩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是梦庆的贴身小厮鹦哥。

另外那个男孩毕恭毕敬的俯身施了礼:“见过夫人。”

那样子,别说变小了,就是化成灰,明妆都认得。此刻她心底一片平静,连自己都奇怪。竟然可以如此淡定,大概自己真是全当他死了,今生再无瓜葛了吧。一个全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冷冷的看着他,看他如何行事。

刘左氏笑容可掬:“多乖的孩子。敏湛呐…”

不等刘左氏说完,敏湛就道:“夫人放心,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和家父说的。只是离开前厅有些时辰了,我得回去了。”

“别急。”刘左氏站起来:“秦大人,若是问你…”

“我爹和娘不会注意我的衣裳换了的,只是回去,姨娘那里不好交代。”敏湛平静的说道:“不过,我只说在您家吃饭洒了汤水,便不会追究了。”

明妆诧异,这家伙是成精了还是回炉重造了,小小年纪就懂得体察事态,懂得掩饰。实在看不出来长大了是个软硬不吃的货。想起他被打了廷杖,由白布裹了扔出宫门,她好心让家里的仆人抬他回来,他不仅不道谢,甚至还想自己走回来。

然后自己呢…明妆想起来了,她好像是冷笑一声说,老爷您随便,然后冷眼看他血肉模糊的怎么撑着回家。

刘左氏大喜:“贤侄,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听说你都入了县学了,都说你是神童,果然不假。”

明妆心里冷笑,神童又如何,一顿棍子打回了原籍。

敏湛面无表情的说:“夫人过奖。是家父和先生教导有方。”

刘左氏乐的合不拢嘴:“我虽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也听梦庚说了,先生夸你将是国之大器。”

明妆继续冷笑,国之大器?国家就是被这帮只会读书的大器折腾的朝纲混乱。

秦敏湛显然没看出多高兴来,道:“夫人,容敏湛先告退。”

“哎,去吧,去吧。”刘左氏赶紧让张妈送秦家少爷离开,然后关起门来训一直绷着脸的梦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没事你都要争个急赤白脸,怎么刚才一直不说话?”

梦庆哼了声。这时梦庆的小厮鹦哥低声说:“回夫人,少爷前些日子夜里发冷。叫人重新把火炕烧上,没想到炕热了,上火了嗓子肿,说不了话。”

刘左氏冷笑:“我说呢,原来是这个原因。”继而装作不关心的说道:“可吃药了?”

“回夫人,吃了,汤水都是冰梨熬的,用来去火。”

“病了几天了?”

不等鹦哥回答,梦庆哑着嗓子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呢。天天围着老七转悠。”

刘左氏冒火了:“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小的时候,连个奶妈,我都不请,亲自带你喂你,你祖母一百个不乐意,我都默默忍了。这倒好,把你养大,你倒是嫉妒起妹妹来了。说,明盈是不是你带坏的?”

明盈不说话,只顾吃果子。梦庆也不说话,就是认了。

刘左氏不打算深究了,而是问:“说吧,今天的事情,怎么回事?你倒是有胆子,举人公子你也敢推河里,明天是不是把你妹妹也扔进去啊?”

梦庆咧了咧嘴:“我可没推他,是他躲在荷花池边哭,我看见了,想吓唬他一下,谁知道他就掉进去了。还是我跳进去把他弄出来的。”说多了,嗓子又疼,他呲牙咧嘴继续说道:“我和他都不敢声张,所以谁都不知道,是去井边洗的时候被紫竹看到了,大呼小叫的。”

刘左氏一拍桌子:“张妈,一会去抽抽紫竹那张臭嘴巴,也不知听惯了哪房的混账话,没亲眼看到就敢说少爷推人下河。怎么着,感情大少爷在她个做奴才的眼里就是这样的主子?”

张妈贴在刘左氏耳边道:“夫人,那丫头今天也见了不该见的,年岁也大了,嘴巴又不严,不如我去联系联系,把她另寻个人家。”

“也行。”刘左氏接着训梦庆:“就算你没推,你吓唬他做什么?”

“男子汉哭哭啼啼多恶心!”梦庆咧嘴。

刘左氏嘀咕:“这孩子也是,他父亲带他吃酒,他哭什么?”

明妆心里明镜似的,秦敏湛的生母在他六岁那年夏天病逝了,这会应该正病的厉害。他父亲不上心,还带他出来赴宴。他那种谨遵圣人之道,孝大为天的性格,估计场景越热闹,越觉得良心上有人拿烧红的铁鞭抽他一样。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人各有命,和自己没关系的家伙,管他死活。

证明了闹出的慌乱插曲的梦庆不是有心的,刘左氏心安了不少。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自己,教育儿子不急这一时。让鹦哥好好伺候小主子,她则把明妆安排给奶妈,自己打扮妥当去前院会客。

明妆扶着奶妈的肩膀,无聊的紧,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明妆感觉到一双柔滑的手摸着自己的脸蛋,头顶还有‘真是可爱的孩子’不绝口的赞叹声。她只觉得这把声音熟悉的很,一时又想不起来,突然间,答案直窜心头,瞬间明晰,她立即睁大眼睛紧紧盯住声音的主人不放。

“哎呀,瞧瞧,这孩子乌溜溜的黑眼珠,像黑珍珠似的。”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要不是牙没长齐,非得咬她一口不可。

眼前的人居然是秦敏湛的嫡母,秦夫人。

008周岁酒筵

明妆盯着秦夫人,见她皮肤白皙,笑容温和,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风范,就算打趣说几句俏皮的话,但是细品,都是和对方保持距离感的。

尤其是那笑容,皮笑肉不笑的最高境界,乃是皮笑肉也笑,但是眼不笑。

“这孩子真俊俏,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秦夫人端详着明妆,笑道:“这下好了,泞城的刘府多了您这位小姐,十里八里提亲的,都得踏破门槛。”

“夫人太过奖了。”刘左氏听到称赞自己的女儿,不管真假,心里都甜:“终究是个女儿,哪及您的二位公子。”

嫡妻之间的谈话,都是自动过滤掉庶出的孩子的吗?明妆心想,互相恭维的对话真够无聊的。注意力从两人身上移开,扫视四周,原来自己在睡觉的时候,被抱到女眷吃酒的厅堂来了,靠墙搭了戏台,坐了几十个妇女,没了男人,又难得出门,叽叽喳喳谈论个不停。

梦庆拿着个风车,屋里屋外的乱跑,身后跟着一众的小男孩疯跑,不时汇报男宾客那边的信息。

明妆把目光移回到母亲脸上,发现她虽然在和秦夫人谈话,但不时拿目光瞪闹腾的梦庆,心里不禁想,看来还真不是母亲宠爱,而是大哥天生太过顽劣,任谁来也管不了他。

明妆虽然不爱看戏,但更不愿意看秦夫人。前世短暂的婆媳相处,让她死都不愿意回想。邪恶的瞥了眼秦夫人,心想不如假装溢奶吐她一脸,转念一想,这样未免太上不了台面了,还是算了。不急着一时,后会无期自然好,若是后会有期,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时一双小手伸到明妆面前的桌子上捧走了些许干果和糖块,明妆循着那双小手看到了明盈,她默默的揣好糖块,走到大姐明盈和其他孩子们面前把糖块挨个分给他们吃,除了秦敏湛大家都很开心。

小孩随父母去别人家做客,随便不加节制的吃别人家的东西,会被父母教训。明盈依然出现充当搬运接济大家的角色,瞬间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秦夫人早就注意到了,笑道:“你看呐,四小姐和敏湛两人多般配,不如我回去和老爷说说,定个娃娃亲。泞城里配得上四小姐的也不多。”

明妆恨不得举双手赞成。

谁知刘左氏道:“秦夫人太抬举我家明盈了,她哪里攀的起二公子。”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明妆:“我这年纪也大了,明妆是我的老姑娘,倒是得许配方好人家。”

秦夫人微笑不语。

两个女人间笑意浓浓,却都一声不吭。

明妆开始不懂,过了一会才懂得了两人间的腹语。母亲是嫌弃敏湛不是嫡出,想把自己嫁给年岁差不多的嫡出的三公子秦敏忠。而秦夫人还真看得起刘家,觉得有敏湛个庶出的配刘家小姐就够了,自己的好儿子才不娶刘家的女儿。

没有明说,可不搭话就是拒绝了。

原来在自己周岁酒的时候还发生过这么多事。看来任何东西都是水涨船高的,奈何秦敏湛虽然是庶出,可招架不住人家考试如有神助,成了举人后,自己家积极主动,陪嫁大笔的嫁妆倒搭着去做人家的续弦。

明妆想想都觉得倒胃口,不愿意再想,专心发呆。

重生之后,她倒是多了项绝技,就是发呆。前世的她只要睁着眼睛,大脑必定是清醒极了的。现在的她,可能也是因为婴儿身,经常灵魂出窍般发呆,很快混过一天。

一出戏唱完,时候差不多了,刘左氏抱着明妆来到前堂,拜见城里的各家老爷,接受道喜。一套流程,明妆驾轻就熟,寒暄完了,她就抓周,抓完了接受或虚心或真意的咱们,接着就由奶妈抱回房里睡大觉。

很好,快抓吧,好回去睡觉。

小手跃跃欲试。

刘左氏把明妆抱到台案前,一屋子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她身上。明妆忽然觉得这样的百岁抓周实在太冒险了,小孩子毫无意识,抓到什么让大人尴尬的东西,多不好。不过仔细一看,才知道父母果然有心眼,摆的都是好东西。

随便摸一个,都有好兆头。

明妆再仔细一看,不禁颇为无语的看着父亲,离她最近的地方摆放着书本,可真是难为父亲了,她一个女孩儿,就算明确知道她不能科举考试,光耀门楣,也得让她摸着书本,寻找一个心理安慰。

父亲啊父亲,可真让你失望了。大哥十五岁就敢偷拿家里包妓。二十岁不禁买妓,还和狐朋狗友交换取乐,最让人气愤的是把一个怀孕的转手卖了,据说是因为怀孕了,几个家伙都不想负责人。

都说道家炼丹,追求炉火纯青,那大哥就是个炉火纯青也炼不化的纯人渣。

梦庚要好的多,可惜也只考到了秀才,十七岁和大哥发生口角,被揍了一顿,脸上留下一道伤疤,性格就越发安静。一心忙店里的事,书也是有一天没一天的读,后来干脆弃了。

大姐明凌一向没存在感,没人询问她的意见,她也对别人没意见。吃饭穿衣长大出嫁,没让人操过心,她也不操别人的心。

至于明盈,无风能起三尺浪,还能坐在浪尖看热闹的人。正所谓十处打锣九处有她,关键是全家上下除了母亲知道她是个不省心的,人人都道四小姐热心肠最善良。要不是后来和自己争秦敏湛,被母亲匆匆嫁人,她肯定能在斗争的道路上走的更远。

五姨太生的明舒,很喜欢读书,一段时间很得父亲的喜爱,后来发现她喜欢读的书比较特别,最爱看穷酸秀才附会的小说话本。

六姨太的梦康,遗传了其母和父亲的最大缺点,但凡是个异性和他见面,不被他骚扰,只能说长的太抱歉。奈何他最又遗传了母亲最大的优点,貌比潘安,在翠鸳湖上的船坊里和几个斯文败类押妓吃酒,是泞城一景。

明珠感叹,奈何他和明舒是自家兄妹,要是分别生在不同人家,凑成一对,免得祸害别人。

这么排下来,最后是自己,更是个不让父亲省心的。她自小就没怕过谁,吵架也好,拼命也罢,一点小事就要掰扯一天。

“怎么了,明妆,快点,拿!拿!”

母亲的声音传到自己耳中,拉回她的思绪。以后路途漫漫,至少要在这个时候让父母高兴。

刻意就刻意吧,明妆小手向书抓去。

父亲的脸上登时满面春光。明妆甚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