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城便将莫兆言的事情说了。

卫昔昭听完,沉思良久,对上他的视线时,笑得意味深长,“你这局布的,实在是狠辣。”

“也可以有另外一种局面,届时全在莫兆言。”

卫昔昭点头认同。如今再想起与她有着前世今生纠葛的人,心里已无波澜,似是从未相识一般。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到了这地步,便是真的缘尽了。

如何到了今时今日的?

是因为季青城。

她婚后的每一日,都在为他的家人、为他忙碌甚至算计,不知不觉,便被这些人与事占去全部精力、时间。最终对莫兆言留下的一丝厌恶,无意识之中,便已全部消散。

青城,这一生,他是她注定的缘,所以她身边、心中一切是非,都在围绕着他发生、度过。

难得的是甘愿。

今日再想起曾有过的嫌隙,也只是一笑而过,实在不值得记住。那些事发生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证明不能够舍弃彼此。

不能够舍弃,想要相濡以沫直到白头。

原以为此生不会再为之投入付出的那个字,成全圆满了此生。

是,爱这男子,不能更多。

只是,在与这男子分分合合之中失去的那些人,积存的那些殇,仍是不能淡去。

她阖上眼帘,敛去就要闪现的痛楚,把脸埋在他胸膛,“让我睡一会儿,还是觉得累。”

沉星,她的沉星,在别离这么久之后,仍是不能淡漠那份撕心的痛。还是觉得疲惫、孤单。

不想忘,却又想极力珍惜手中这份缘。

该怎么办?

始终要这般欢悲并存的活下去么?

醒来时已是午后。

因着心底那份挂牵,卫昔昭换上了沉星为她亲手缝制的水红色裙衫。

“夫人想来还会长高的,这料子又新奇得很,想来过几年也不会过时,奴婢便将下裙缝得长一些,夫人过一两年穿正合适。”

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人却已不在。

卫昔昭轻轻抚摸着那极为轻软的衣料。

飞雨走过来,看到晶莹水光掉落,心里已经,“您这是…”话问出口,也明白过来。

卫昔昭视做寻常地抬手拭泪,之后抿唇浅笑,“你看我,还不如哭不出的那段时日,如今动辄便掉泪,自己却是不知。”

“身子要紧。”飞雨帮忙整了整妆容,轻声道,“您总是这样暗地里伤心落泪,又如何能如愿为王爷开枝散叶?”

“这活来活去,不是人欠我,便是我欠人。”卫昔昭叹息一声,握住飞雨的手,“飞雨,日后大事小情都要知会我,不要出任何闪失。我已不能再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了。”

飞雨知道自己应该因为这份被看重被珍视而愉悦,却因为感动而险些落泪,“您放心,奴婢不会让您伤心的。”

卫昔昭又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才岔开话题,“王爷和瑜哥儿呢呢?”

“在后花园呢,王爷要弄一个秋海棠的林子,带着太子去看了。”飞雨虚扶着卫昔昭出门,“奴婢借着您的光,也去看看。”

秋海棠,海棠。

便又想起了那满目火红。

他让人记住的每个瞬间,记忆便如雕刻版不能褪去。

卫昔昭住到王府后,还没来后花园走动过,因为季青城说他闲下来之后会亲自打理,这阵子正是秋日来临前暑气最盛之时,她平日只爱在院中阴凉下坐坐。

今日前来,不由哑然失笑。

秋海棠、梅花各成一个花林,又有成片的玫瑰、广阔的莲湖…等等。虽然还未布置停当,却已初具规模。

季青城此时正站在鸀地上,指点着下人。

“姑父…姑父…”

小小的瑜哥儿手里舀着一朵新开的玫瑰,摇摇晃晃走向季青城。

季青城含笑回望之时,看到卫昔昭,便对瑜哥儿笑道:“你姑姑来了,去给她戴上。”

瑜哥儿很听话的转身,看到卫昔昭,漾出甜美的笑容,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

卫昔昭连忙快步迎上去,“慢一些,我还会跑了不成?”

瑜哥儿踉跄着扑到卫昔昭怀里,咯咯的笑出声来,“姑姑,花儿很美,是不是啊姑姑?”

卫昔昭看着花茎上的刺耳直皱眉,“你姑父这个不知轻重的,也不怕扎到你。”

此时季青城到了她近前,手掌拍了拍她脸颊,“如今除了抱怨我,似乎不会说别的了。”

“原本就是…”

“男孩子若连这花刺都怕,日后还能做什么?”季青城总是觉得,妻子太娇惯瑜哥儿了,说着话,从瑜哥儿手里舀过花,折下多余茎叶,给她戴在发间,之后问瑜哥儿,“好不好看?”

瑜哥儿拍着小手,连声说着,“好看,好看。”

季青城将瑜哥儿捞起,对卫昔昭道:“今日我带着瑜哥儿,你出去散散心,别整日闷在家里。”

瑜哥儿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被湖面上的小船吸引,拍打着季青城的肩头,“姑父,船,坐船。”

“好,带你去!”季青城单手揽着瑜哥儿,漫不经心走向湖边。

卫昔昭又忍不住皱眉了,“你当心些,别让他落水了!”

季青城回头笑看着她,用口型吐出两个字:“啰嗦。”

卫昔昭气道:“你…瑜哥儿出了错,我跟你没完!”

季青城摆了摆手。

瑜哥儿离湖面越近就越兴奋,全然忘了卫昔昭的存在。

这一大一小…卫昔昭摇头叹息,随他们去吧。自己总归是女人,的确是太紧张孩子了,让季青城这武夫没事便带着瑜哥儿也有好处。

略一思忖,卫昔昭决定回娘家一趟,看看许氏,还有卫昔昤。其次便是看看卫昔晧的婚事筹备的怎样了。

这次迁居之后,卫昔昤回去第二日就命丫鬟传话,说是看着许氏身子不大好,要留在府中侍疾,之后安安稳稳的,没再如之前一般闹着与瑜哥儿作伴。

到了娘家如今的肃亲王府,卫昔昭先去看望了许氏。

许氏神色温和,正在给卫玄默裁制新衣,见到卫昔昭就漾出笑容,“快来,我正头疼呢,对这些事不如你精通,快帮我看看。”

卫昔昭笑着坐到她身侧,先问了一句:“好了?”

“好了,本就没什么事,定是昔昤小题大做了。”

两个人边说笑边将手头的事忙完,之后许氏就道:“你快去看看昔昤吧,孩子大了,那些个小心思,我是猜不透了。”

“用完了就要撵我走?”卫昔昭笑着站起身,“也好,不留在这里招人厌烦了。”

许氏失笑,“瞧你这张嘴!”

卫昔昭出了门,走出院门,脚步一滞,回眸看向院中。

许氏不能再孕育子嗣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她这样子,是真的看淡了一切,懒得计较了。想想也是,不知从何时起的事情,查起来破费周折不说,能不能查出结果还是个未知数…她有她的诸多不得已,也只得将这回事淡然处之。

到了卫昔昤房里,卫昔昭没让丫鬟通禀,放轻脚步,走进厅堂。

卫昔昤正站在宽大的桌案前作画。

已是亭亭玉立的人了,石榴红的裙衫,红宝石的耳坠,皓腕纤细,柳眉杏眼,专注的样子格外悦目。如若含苞欲放的花朵,清新,灵动,艳丽。

到今日才忽然意识到,她的五妹已经出落的这般出色,来日不知要倾倒多少少年郎的心。

卫昔昭轻咳一声,笑盈盈走近。

“大姐!”卫昔昤抬头笑了起来,放下画笔,迎上去握住卫昔昭的手,“父亲今日给了我一些新茶,快坐下,等着尝尝味道。”之后吩咐丫鬟去沏茶。

“你倒是安分起来了,全不似以往。”卫昔昭先看了看画作,连连称赞。

卫昔昤抿嘴一笑,“这几日都在学着画山水花鸟,父亲说还不及大姐的一半。”

卫昔昭失笑,“别只听父亲的话,他怎么不说我画的人物还不及你的十中之一?”

“父亲说了,”卫昔昤板起脸,学着卫玄默的样子说话,“你大姐不爱学那些罢了,再者说,你画的那些人物肖像又有什么看头?”

卫昔昭被引得笑出声来,“这调皮鬼,敢情是你早就和父亲理论过了。”

“自然要理论啊,”卫昔昤睁大了眼睛,“虽然心里承认比不得大姐,可听父亲那么说,心里就总是别扭得很,总忍不住和他争辩几句。”之后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和父亲争辩最没个意思,他占理的时候,总要把人训得什么似的,他不占理的时候,就大手一挥撵人出去,多不讲理。”

卫昔昭又是一阵笑,也由此听出了门道,如今父亲和五妹的父女情已是节节高升,否则,以父亲那个性子,他若不喜谁,是连训诫的话都懒得说的。之后,问起了萧龙泽,“楚王可还过来指点你作画?”

“来过,只是他也怕父亲,不敢每日登门的。”卫昔昤忍俊不禁,“我长这么大了,就还没见过不怕父亲的人。”

不怕父亲的,卫昔昭也只见过一个萧晨逸,只是如今已不在了。

看过五妹,又回去和许氏打听了卫昔晧的婚事,听说顺顺利利的,卫昔昭完全放下心来,赶在日落之前回了摄政王府。

瑜哥儿又在这时睡着了。

卫昔昭又埋怨季青城:“你怎么又让他这时候睡着了?夜里他不睡怎么办?你陪他玩儿么?”

“交给我就是。”季青城笑。

卫昔昭乐得撒手不管,用罢饭径自歇下。

这日之后,季青城真的闲暇下来,只在每日上午去银安殿处理诸事,之后便陪着卫昔昭或是哄着瑜哥儿。

卫昔昭是听飞雨说起,才知道萧龙淇在流放途中染了急症死了。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都知道所谓急症恐怕与萧龙渄脱不了干系。

这日,太后心情愉悦而又隐隐觉得不安。

裴孤鸿将七名嫔妃送回来了。在此之前,这七名女子都被日夜留在南苑陪伴萧龙渄。

七个人,一个有了喜脉,六个目光呆滞,笑容痴傻。

后者让太后不安,而前者自然是天大的喜讯。

传脀旨通传后宫、册封有喜的女子为妃之后,太后想起了如今的太子,心头一沉。

已经有了太子,如今萧龙渄再有多少皇子又有何用?

当务之急,是要除掉瑜哥儿!

即便是怀孕的妃子出了闪失皇子不保,也不怕。到那时,还有嫁给萧龙洛为王妃的陆剑语。

她只是需要一个萧氏皇族的子嗣,至于是萧晨逸哪个儿子的血脉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陆剑语是景王妃,萧氏子嗣就不是难题,而这门婚事又是萧龙渄亲口赐婚,不会有变数。退一万步讲,即便有波折又怕什么?她这一朝太后,还保不了陆剑语的周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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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若要动瑜哥儿,就意味着与卫昔昭、季青城为敌。

季青城…

想到这人,太后就心里发凉。

还有什么人,能够接近季青城呢?

季太夫人,到了最后,还是要利用最初便看中的人。

季太夫人有软肋,最易控制,又是季青城的亲人,想成事,不难。只是要看如何行事。

思及此,太后命人摆驾出宫,去往季府。

如今的季府,门庭冷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命人引路,太后径自去了太夫人的院落,却见里面连下人也无几个。问过之后,才知季太夫人在季允鹤常住的杨柳畔住着,已经有些日子不曾回来了。太后吩咐人去唤季太夫人。

见到了人,太后不由奇怪。

季太夫人荆钗布裙,似是民家老妇一般的打扮。

太夫人见到太后,似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下跪行礼时已然落泪。这段日子,每日在季允鹤的监视下吃斋念佛,实在不是她能忍受得了的日子。若非太后前来,她恐怕就要在杨柳畔度过一生了。

太后将随行人员全部遣出门外,细究原由。

太夫人思量片刻,将季允鹤的不善夸大,又舀卫昔昭做文章,声泪俱下的控诉。

太后故作同情地叹息一声,“唉,为人妻、做婆婆到你这地步,着实罕见。”之后招招手,“你近前来,哀家有话吩咐你。”

太夫人慌忙上前。

太夫人随太后出门之前,亲自去知会季允鹤:“我毕竟与青城一场母子情分,今日恰好太后娘娘也要去他府上,我要随行,今日便将话跟他挑明。”

季允鹤点头,“我随后就到,你先行一步。”

“你想清楚了?”太夫人最后追问了一句。

季允鹤面色淡漠地回看,不予应答,亦是默认。

太后到了王府,才知卫昔昭带着瑜哥儿出去游玩未归,坐了片刻,回宫去了。她只是要将太夫人带来,其他的事,不需她介入其中。

太夫人等在银安殿外,小九进去良久才回来禀道:“不知王爷去了何处,您稍等片刻吧。”

太夫人瞪了他一眼,实在是生气,这不是有意耽搁她的功夫么?可眼下除了等季青城或是卫昔昭回来,她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也只得认了。

京城繁华的街头。

华盖马车停了下来,里面传出孩童清脆的撒娇声、女子温柔似水的安抚声。

先下车来的,是一玄衣男子,目若寒星,一身素冷,高贵、威仪似是与生俱来。

男子先接过一个可爱的男童,随后亲手放下脚凳,向轿帘处探出手去。

一只纤瘦白皙素手探出来,隐约可见腕上的珍珠手串。

两手交握同时,面罩轻纱的女子探出身来,明眸流转着清冷光华,一袭白色浅绣荷花的洁净裙衫。

男子看向女子之际,眸光倏然转为柔和,似被春风拂过,盈满柔情。

女子踏上脚凳,脚凳忽然倾斜,她眉峰微蹙,略带嗔怪地看向男子。

男子解嘲一笑,另一手也扶向女子。

那一笑,温柔了无情的景致,摇曳了看客的心旌。

女子眉目舒展开来,眼中有了些许笑意。无尽的妖娆妩媚刹那闪现,之后消失,又回归于清冷。

瞬间芳华,已足够人一生铭记。

夫妇二人携着男童,去挑选了几样寻常孩子玩儿的物件,闲闲游走片刻,便又上车离去。

一直驻足打量的看客这才慢慢散开去,低声议论着那对夫妇是何许人也。

倾城笑颜,美人芳华,不似凡间人,符合这几点的,京城中的眷侣,也只有摄政王夫妇。

京城百姓能够看到这对夫妻同时现身的机会,之于许多人,一生也许只有这一次。弥足珍贵的惊鸿一瞥,所以他们不断被人提及,不断被人赞为神仙眷侣。

谁都不知道,莫兆言也是今日看客之一,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

心情。

也许连他都说不清楚。

季青城与卫昔昭却不知晓这些,直到瑜哥儿尽兴了,才回了王府。

小九先说了太夫人前来之事,不等季青城回应,又悄声说着什么。

瑜哥儿不解地看着两个男人。

卫昔昭笑道:“神秘兮兮的,我们不理他们。”

“嗯!”瑜哥儿立刻张开手臂要卫昔昭抱,“姑姑,吃葡萄。”

卫昔昭抱起他之际,道:“是谁要吃葡萄?姑姑此时可不想吃。”瑜哥儿惯是个爱偷懒的,说话总是几个字,不肯多说,她就总是故意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