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之这般一想便觉得羞恼至极,白皙的面上更是烧得厉害。可怜他此生还从未有过如此丢脸的时候!所以,王恒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抬步径直回书房去了。因为绕过后园,难免看到那已被谢晚春拾掇了好些次的花园,颇觉赏心悦目。只是,不知怎的,他心中忽而一顿,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被咬了一口的下唇。

不对,全都不对......

王恒之那双黑眸黑沉沉的,现下已是寒潭一般平稳无波,面上神色亦是十分冷静,看不出半分的绯红以及羞恼。他负手于后,慢慢的顺着石道走了几步,忽而拐了个弯走到桃树边上,在心里把事情重新捋了一遍。

世间许多事都可以无师自通,也有各种天赋卓越的天才。可能有人天生就会接吻,但也绝不会似谢晚春那样从容不迫、花样百出,甚至还犹有余力去解他的腰带来捉弄他!

所以,从技巧上来说,这不可能是谢晚春的第一个吻。那么,她在这之前接吻的对象是谁?王恒之肯定自己没有与人接过吻,而以他对陆平川的了解,陆平川也绝不会碰她。

更何况,王恒之自来看人很准,当初新婚之时只看了谢晚春几眼便知道:这是个深情到偏执的女人,她宁愿自尽都不愿让自己碰她,必然也绝不会去吻别人。

也就是说,从吻技上,便有了矛盾——谢晚春不可能会懂得那么多接吻的技巧,可如今的“她”不仅性格大变甚至连接吻的技巧都有了。

王恒之绕着桃树左右踱步,宝蓝色的袍角轻轻的随风动了动,细密的暗纹映着树梢下流下的光脉脉而动,就如同翡翠上的翠纹一般动人。他重又把最近的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最开始的变化应该是从三月三日谢晚春病好的那一天开始的。按理来说,一个人经历过生死,想法、喜好甚至性格都可能产生变化。更何况他们夫妻关系冷淡,了解甚少,便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也只会当做自己之前不甚了解而忽略过去。倘若不是今日出现了这么一个无法解释的矛盾,或许他还要很久才会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

王恒之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忽然生出几分异样的复杂和诧异来:倘若屋内的不是谢晚春那又会是谁?对方对于宫中的许多私密如数家珍,甚至还知道许多外人无法知道的内情......

是借尸还魂?又或者有人寻机掉包顶替.......

想了一会儿,毫无头绪的王恒之只得暂时把事情放下,毕竟这事还需更多的线索。他顺手从桃树上折下几支花枝,低头嗅了嗅那上面粉白色的花苞,很快往着书房去了。

常言道“人间四月芳菲尽”,不想园子里的桃花竟还没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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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浑然不知自己的马甲已经被扒掉了一小半,就因为一个吻!

其实,王恒之对她了解不多,她对王恒之也不大了解——谢池春毕竟比王恒之大了五岁,自是玩不到一块的,后来临朝摄政也只是与现任吏部尚书的王家老头子熟悉些罢了。她对王恒之唯一的印象就是:世家出身、长得好、有才学(毕竟年纪轻轻就中了状元)、脾气麻烦。

所以,王恒之推门出去的时候,谢晚春毫无半点的危机感。又因为雪莲丹的药性已经过去,七月青的余毒尽去,她只觉得是了却一桩大大的心事,欢喜之下也忘了其他的事情。

等到晚间沐浴后安置,谢晚春靠着枕头,甚至还颇有兴致的想:王恒之居然没让人来取腰带,脾气还真大。不过美人嘛,总是有些脾气的。想着想着,困倦之下得她便也心满意足的睡了过去。

当然,谢晚春自然也不是那等着拔了虎须还要凑过去惹人厌的,她心里算了算,接下来的几日便很是体贴的避开了王恒之。好在后院虽是无聊却也有些乐子:把之前落下的武功重新练起;请安的时候问候一下李氏的肚子和夫妻感情进展;给王八八喂食晒太阳;去找王恒之家里的两个妹妹说说话......

等到闲极无聊的谢晚春要打算学习女红的时候这才想起来:自己与王恒之居然足有半月没见面了。虽说开始时为了不惹对方羞恼刻意避开,可直到如今都没见到面,那便是王恒之也有意避她了。

这可就有些麻烦了。

正在谢晚春犹豫着要不要再去王恒之书房一游的时候,外头小丫头大着声音通报道:“二姑娘、三姑娘来了。”

话声还未落下,二姑娘王若蓉和三姑娘王望舒便从门外进来了。王望舒今日穿着一身靛蓝底绣缠枝花卉镶浅蓝对襟褙子,底下是素色裙子,乌黑的发髻上带着支镶嵌蓝宝石的蝴蝶簪子,颇能显出几分低调的清贵气派来。一入门,王望舒便上前撒娇着笑着道:“好嫂子,娘让我来给你送两瓶茶叶呢。”

谢晚春拉了她们两人坐下又令丫头上茶,随口道:“派个丫头过来便是,哪里用得你拉着蓉姐儿亲自跑一趟?”

王望舒生得秀美婉约,说起话来却有几分娇憨,颇是讨人喜欢:“娘特意吩咐了的,我哪里敢随意?这不,今日诗会刚刚完了,我便来了。顺便啊,来找嫂子讨顿饭呢。是不是,二姐姐?”

王若蓉并不抢王望舒的风头,含着笑点了点头,只是大略解释了一句:“嫂子不知道,这是东吴来的茶叶,乃是宫里赐下的。这茶叶和我们往日里吃的不同,味道很是不一样呢。”

王望舒闻言亦是大点其头:“是呢,家里统共也只有五瓶子,娘喝不惯便叫分了,我也只有一瓶罢了,可见娘最疼的就是嫂子你了。”

谢晚春连连摆手又把一盘鲜果递过去,转了话题问今日的诗会如何了。

其实,谢晚春很是明白:胳膊肘总是往里面拐的,宋氏说是要拿儿媳当女儿疼,实际上怕是及不上亲女儿一半。宋氏这般优待自己又屡屡制造机会,不过是有意要叫王望舒与自己亲近些,毕竟如今还是王老爷当家,王望舒乃是嫡女,腰板自然硬得很。但日后王家自然是要看王恒之的,王望舒出嫁之后也多要兄长和嫂子,这姑嫂关系必要处好才是。也不知,宋氏这般慈母之心,王望舒明白了多少?

王望舒浑然不觉谢晚春心里想的,听她问起诗会的事情便很是高兴的说了一通,中间还喝了半碗茶,端着盖碗问道:“嫂子这儿的茶水也讲究,是用晨露泡的?”

“知你嘴刁,哪里敢怠慢?”谢晚春摇了摇扇子,点头道。

王望舒很是好哄,笑着的说了几声“还是嫂子好”,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今日诗会,有好几个和我要好的姑娘都没来呢。唉......有两个是订了亲在家学东西,有一个竟是已经嫁了人,我们往日里一贯要好,日后怕也要分作东西南北了。”

她自幼便是娇养着长大,这离别之伤还从未经过,说起这些难免有些唏嘘。

谢晚春本是想哄一哄这个傻白甜,随口敷衍过去便是。但是,这到底是王恒之的亲妹妹,这些日子也着实是吃了宋氏不少好东西,谢晚春便软了声音与王望舒分说道:“正所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女孩家总也是要嫁人的,既是好友,更该替她们高兴呢。”顿了顿,又逗她,“说来舒姐儿你也十四了,娘那边儿怕是早早便替你相看起来了呢,不知多少好儿郎正挑着呢。”

虽说古代女孩子对于嫁人这种事情都是早早便接受了的,但真要说起来难免也会脸红。王望舒听了这回连茶也喝不下去了,红着脸小声嗔道:“嫂子就会拿我寻乐子!我不和你说了!”

谢晚春微翘得眼睫轻轻扬了扬,目光自王望舒面上掠过又落到一侧沉静坐着的王若蓉身上,弯了弯唇角道:“好了,好了,不说你。其实这几日,娘也和我说起蓉姐儿的亲事呢。”

王若蓉闻言不由坐正了一些,一贯沉静温柔的水眸微微一动,一双眸子极亮,满是恳切的看着谢晚春。

王望舒最是个嘴快的,闻言立马就去摇谢晚春的胳膊,撒娇道:“好嫂子,二姐姐也在呢,你便说给我们听听吧?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底儿啊。”虽说王望舒心里头嫡庶有别,可她与王若蓉只差了一岁,自小玩到大,比起长姐来,关系自然也更加亲密友善些。

谢晚春本就是要给王若蓉卖个好,于是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便开口道:“娘那里有两个人选,一个是严阁老的孙子,一个是萧家二房的嫡幼子。”她想了想,便侧头问王若蓉道,“这两人人才样貌都还算是不错的,家世上头倒是各有各的好处。严家乃是寒门起家,但严阁老治家极严,家风极好,几个子弟读书皆是不错;萧家乃是世家,你们一贯也都有过往来的,也算是知根知底,虽说定亲的是二房但到底是嫡子。”

王望舒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道:“还是萧家好。”她不觉压低声音,脸都涨红了,“严家那里如今只有严阁老一个顶着,若有一个不好,怕就......”

世家如今虽是不比前朝风光但底子却也是比寻常读书人家好得多——不仅多有荫职,子弟们若要科举,名师书册样样都是齐全的。若是入仕,朝中也多有族亲故旧,仕途自然顺利。王望舒一贯看重身份,这会儿自然会这般选。

王若蓉握着盖碗的手指纤长白皙的好似白玉雕出的一般精致。她思忖了一会儿,忽而拉了拉王望舒的袖子,小声提醒道:“三妹妹,今日宋妹妹她们几个不是也说了萧家的事情?如今的萧家可是不比从前了,尤其是二房、三房这些子,那些事情,咱们听得可少?”

王望舒闻言怔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王若蓉索性便与谢晚春说了起来:“因为萧淑妃的缘故,镇国长公主一贯不大喜欢萧家,偏萧家老爷子去得早,萧家如今在朝中的人没几个是高位的,故而这几年的日子很是难过呢。”

王望舒听着话声,很快便又提起精神,兴致勃勃的说起八卦了:“听人说,萧家几房人偶尔有拿了东西出来典当,虽说为着面子都是几番遮掩、偷偷去的,可那些东西都是好东西,识货的人自也认得出来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大家虽不曾明面上说他们,可心里也都知道他们怕是撑不下去了,只面上好看罢了。萧家几个姐妹,出门虽也是新衣衫新首饰,可衣衫首饰都只是一般,不耐瞧的。”说着,她又有些唏嘘,“上回牡丹宴,开场不是有个特别漂亮的舞女吗?听说皇上看上了人,封作美人,那舞女的出身也就被人说了出来。嫂嫂你猜,她是哪来的?”

谢晚春手里拿着个橘子,顺着她的话声应道:“难不成是萧家的?”

“是啊!谁会想到,那舞女居然是萧家旁支的庶女!”王望舒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若真要选女子入宫,也该走选秀的正经路子才是。哪里知道,他们家竟是连面子都不顾,直接把姑娘送去做舞女娱人!我一想到这个,就替他们脸红!”

谢晚春暗道:若走选秀的路子,恐怕一看到那和萧淑妃相似的面容就要给踢回去了,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萧家出的是阴招,虽然自己丢了大脸,可皇帝那里却又留了深刻的印象,勾起皇帝的旧情,自然是全族受益。

当然,谢晚春从心里是看不起这种妇人手段的。

王望舒说了一通萧家的事情,自个儿也觉得萧家颇是个泥潭,不免道:“萧家果真是不大好,二姐姐的确是不该选萧家。只是严家.......”仍旧是不大看得上。

谢晚春剥了橘子,塞了一块到王望舒的嘴里:“娘那儿自有考量呢,我就说来给你们听一听罢了,吃橘子吧,甜的!”

王望舒只得鼓着腮帮子吃起橘子来,果是很甜,甜的她眉眼弯弯。

边上的王若蓉虽是一声不出可面上却显出几分真切的笑容来,颇是感激的看着谢晚春,可见是选定了严家。宋氏既是给谢晚春透了底自然也还没定下主意,王若蓉这会儿若是想个法子去求一求,必是能够如愿的。

谢晚春又留了这两人吃了一顿晚膳,这才送了人出门。

王望舒很是喜欢那一道点心,走时还连连道:“倒是难为嫂子能想得到,竟是拿樱桃做馅。粉皮又薄,瞧那樱桃颜色,竟然还是红艳艳的,半点也没变,瞧着便好吃。”

谢晚春闻言不由掩唇:“这可不是我想的,有句话是‘韩约能作樱桃,其色不变’说得便是这个,我不过是照着前人的食谱吩咐厨房罢了。你们之前没吃过,必是因为更喜欢加奶酪这些,或是直接鲜吃,这才漏过了这道点心。”

其实这也是常理,毕竟樱桃属于贵重水果又不易储藏,直接吃也很是鲜甜可口,加了奶酪或是冰蔗浆更是风味独特,自然就没人自讨麻烦拿来做点心馅料。谢晚春这种行为,纯属是宫里头惯出来的奢侈毛病。

王望舒本有几分世家贵女的娇气,听到这里,瞧着谢晚春谈吐做派也不觉心中暗叹:我往日里觉得晋阳王府后继无人,瞧不起嫂嫂,可如今瞧来,毕竟自小养在宫里,起居坐卧一如皇女,怕是比我更娇气些呢。这般想来,心里便又更复杂了几分。

王若蓉倒是一贯的沉静温柔,只是握着谢晚春的手道别时不觉用力了些,轻轻的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谢:“嫂嫂大恩,我一辈子都记着。”

谢晚春只略笑了笑,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亲自送了她们出去。她往回走的时候略想了想,便又笑着往王恒之的书房过去。

谢晚春深知何为“收放得宜”,这些日子也没去找王恒之惹他厌烦,可倘若再任由着两人各自避开,夫妻关系怕是要连原先都比不上——些许情愫经过短时间的酝酿会更加的缠绵,可倘若时间长了,那么一点儿的情愫必然会被磨干净了。所以,谢晚春才想着去“趁热打铁”。

倒也算是巧了,她过去的时候,王恒之正从外头回来,见她过来便略点了点头,一贯冷淡的面上看不出半点的情绪。

谢晚春与他一同入了书房,正要说几句话调节一下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忽而听到王恒之开口说道:

“过些时日,陛下便要派巡盐御史去江南巡查盐务,御史吴大人点了我随行。你是留在家里还是与我同去?”他一双黑眸似有深意,沉沉的落在谢晚春身上,仿佛在琢磨着什么。

谢晚春闻言先是想到之前陆平川在洛府找到的账本,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想到王恒之近来才刚刚调去户部,不知怎的竟是扯上了这事。不过,此行乃是奉了皇帝诏书与钦差等人一同前去,拖家带口真的能行?

谢晚春心中一番思量一时没有应声,到是不知宋氏和王老爷亦是在说这事。

王老爷这会儿刚从外头回来,便先去了宋氏屋里。

素杏等几个丫头既是捧茶又是取家常衣衫,很是一番忙碌。宋氏也亲自起了身替他解衣,先替他解开腰间的犀带。

这腰带在官场上也是有讲究的:一品玉带,二品犀角,三、四品金荔枝,五品以下为乌角。王家老爷乃是二品吏部尚书,自然是犀带,走出去还是很有官老爷的派头的。

宋氏将腰带接下,正要解衣衫,闻到一点酒味便顺嘴问他:“老爷今日是喝酒去了?”

王老爷没有立刻应声,先是伸手握住宋氏的手,拉着人便先坐了下来。几个丫头极识眼色,见着这般情况便连忙悄悄的退了出去。王老爷押了口茶,这才徐徐开口:“我和老吴喝了几杯,算是践行酒。”顿了顿,他看了眼宋氏的神色,状若漫不经心的道,“正好,恒哥儿这回也要同行。他媳妇年轻,怕是没经过事,你替他们收拾收拾东西。”

宋氏闻言一惊,手上的腰带都掉在了地上,顾不得去捡,只是开口问道:“恒哥儿才刚调去户部,正是要攒资历的时候,怎地又要外派?”她膝下二子一女,最寄以厚望的便是长子,自然是事事关心。

王老爷也知她一片慈心,于是便与她说了明白:“是皇上要派人去巡查盐务,老吴素来看重恒之才干,又想着江南那起子关系还得打一打世家的关系牌儿,便特意和皇上说了几句,点了恒之一同过去。”他握紧了宋氏的手,细细分析与她听,“若是循规蹈矩的攒资历,还要熬几年呢。恒哥儿如今年轻,自当出去历练一二,博些功劳才好。”

宋氏也是世家贵女,少时颇有慧名,一听就知道这里头的深浅和底细,闻言不由红了眼睛,咬牙道:“你说得倒是好听!恒哥儿乃是咱们家里的嫡长子,素有才干,便是熬几年又如何?何必急在一时!江南那头还不知是何等的龙潭虎穴呢,人家都小心避开,只你一股脑把自己儿子往火坑里推!”说罢,又拿帕子擦了擦眼泪,推了王老爷一把,凄声道,“你这是拿刀子戳我的心啊!”

宋氏这般说法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先帝晚年的时候,江南地界就有些不平了,盐务上面更是水深的很。只是那会儿西南刚平不久,朝中的储位之争很是激烈,先帝一时也顾不上整顿江南了。新帝登基,有道是“三年无改于父道”,哪怕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自然也不好直接就对江南下手,只得敲敲边鼓先从建海军这一些边角处着手。怎知道,镇国长公主还没来得及下手,她自己便忽然“病死”了。今上一贯怠懒,也就没再提起了。

谁能想到,这个时候皇帝会突然想起这个,竟还真打算整顿江南盐务!这么多年下来,这里头的浑水怕是深得能淹死人了!

宋氏一想起这些,一颗心好似被油煎着似的难受,含泪看着王老爷,只盼着他能改了主意。

王老爷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肩头,轻轻道:“放心,这回有锦衣卫随行保护呢。再说,无论好歹,你也要信你儿子的本事。官场之上一贯是逆水行舟,不进就退。周云生对了时候,手里拿着从龙之功又与皇上有半师之谊,首辅的位置自然坐的极稳。可周云如今才三十三,你想想,被他压在下头的人还得要熬多久?恒哥儿已是生得晚了,幸好嘉乐郡主嫁来,好歹也算是在皇上那里留了个印象,更亲近了些。倘若不干些实事,奋勇而上,他这一辈子岂不都要活在周云的阴影下?”

“你们男人家,整日里也就只会说这些!”宋氏心里已是服了软,可口上仍旧抱怨了几句,“我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便好了。”

王老爷闻言不免摸着胡子笑起来:“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咱们这般的人家倘若都只想着‘平安’,朝堂上必是早被挤下去了,家里头的日子恐怕也过不下去了!外头都说‘王宋萧刘陈’五世家,好生的风光,可你看萧家——前朝时候何等的风光,如今朝中无人又是个什么模样?!可惜他家老爷子死得早,那老夫人又是个不着调的,嫡支的子弟亦是十分平庸,如今竟然只能舍老脸,卖女儿博圣眷!”

宋氏也知道萧家如今情况,心里对王老爷的话已是服了八分。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勉强笑道:“我听老爷的便是了。只是万万不可单靠锦衣卫,毕竟人家首要保护的乃是吴御史,家里头也要选几个侍卫随行才好。”

“你说的很是。”王老爷点点头,捏了捏宋氏的手掌,露出笑容来,“我就知道,夫人不是那等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自来最是能干体贴。”

宋氏嗔了他一眼,今晚本是要与王老爷说一说王若蓉的婚事,可如今一颗心全都搁在长子上头,哪里顾得上庶女的婚事?她很是仔细的想了几回,扯着王老爷絮絮的念叨了好一阵子要准备的东西,正说到衣物的时候,外头忽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翠色衣衫的丫头从外头跑来通报道:

“老爷,夫人,不好了!”那丫头声音又急又快,还带了几分哭腔,“二奶奶在园子里摔了一跤,流了好些血。”

这下子,王老爷和宋氏都坐不住了——谢晚春那头一直没个消息,两老自然很是看中李氏这一胎,想着若是个男儿就是长孙了。

宋氏急的脸色发白,捏着帕子站起来,连声道:“快说,怎么回事?!”话声还未落下,她已是急的起身往外去,打算亲自瞧瞧,嘴里一叠声的道,“可是请大夫了?春晖堂的许大夫最是擅长保胎,可是请了他?”

“已经派人请了,大概快到了。”那丫头低着头应声道。

宋氏转头与王老爷说了一句:“我去瞧瞧,等会儿就回来。”

这会儿王老爷自也急得很,只是他这个做公公的过去反倒不如宋氏这个婆婆有用。所以,他索性挥挥手,叫宋氏先去照料,他留在房中等消息。

******

谢晚春也听到了消息,她毕竟是做大嫂的,总也不好不过去,于是只得与王恒之略说了几句赶去李氏的院子里。因她那处离得有些远,来回皆是费时,故而到得最晚。

她赶到的时候,宋氏、王若蓉以及王望舒皆是已经到了。王望舒那件靛蓝色的褙子还未换,此时正搂着王若蓉的胳膊抽泣着,见着谢晚春来方才小声说了一句:“娘在里头安慰二嫂呢.......”说罢,又低头擦了擦眼泪,咬着唇与谢晚春道,“孩子没保住,不过万幸没有伤到身子。”

说到这里,王望舒抽噎得更加厉害了。她与李氏乃是表姐妹,李氏腹中又是她嫡亲哥哥的孩子,她这会儿自然难过得很,眼泪一滴滴的滚下来,嘴里喃喃着:“二嫂她也太命苦了,她自小就喜欢大哥哥,后来没法子只得嫁了二哥哥,偏二哥哥又是个胡闹的,整日里与她吵,屋里也一群儿的人!直到现在,二哥哥他人都还没回来呢。二嫂她好容易才有了个孩子,也算是个盼头,这,这可怎么办!?.......”

边上的王若蓉听她提起“李氏喜欢王恒之”这桩旧事不免有些尴尬,轻轻扯了扯王望舒的袖子,可王望舒这哭得厉害哪里能明白她的意思。王若蓉只得开口与谢晚春解释道:“三妹的话,嫂子莫要放在心里。大哥哥一贯是守礼之人,原就是拿二嫂当妹妹看待的。再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大了些后,大哥哥统共就没见过二嫂几回......”

谢晚春听她解释的小心便也不免宽慰一句:“我明白的,你大哥哥的为人,我自然也是信的。”又转开话题问道,“这好端端的,怎地就滑到了?”

王望舒已是哭得“物我两忘”,王若蓉只得担负起解说的重任:“二嫂一贯就有饭后散步的习惯,今日用过晚膳后就只带了个丫头,在园子里走了走。路上想起忘了帕子和扇子,便遣丫头回房去拿,她自己则是留在假山那头等着。没成想,丫头拿着帕子和扇子跑回来的时候就见着二嫂她一身血的躺在地上。假山那头通着池塘的湖石,怕是有些湿滑,二嫂一不小心就滑倒了。”

王望舒说得仔细周全,井井有条,谢晚春一听便明白过来了,不由伸手抚了抚她的肩头,柔声道:“你这孩子,也吓坏了吧?脸都白了。”

王望舒不觉垂下眼,细声道:“是有点儿。”

几个人正说话的时候,宋氏从里头转出来,扫了一眼在场的诸人,叹气道:“也晚了,你们站这儿也没什么用,早些回去歇息吧。我留这儿再守一会儿。”

王望舒哭得泪眼朦胧,红着眼睛抬起头,扬声道:“我不走,我也要陪二嫂!”

宋氏满面疲惫,瞪了女儿一眼,也没了劝说的心思,直接就给王望舒身边的几个丫头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丫头都是宋氏精心挑选出来的,立马上前,一个劝“二奶奶如今必是疲倦,姑娘在这儿岂不打扰了她休息”,一个劝“姑娘眼睛都哭红了,二奶奶看见了岂不是触景伤情?”......

王望舒脑子哭得一团浆糊似的,被几个丫头簇拥着劝说,不一会儿就被半推半劝的拉走了。

王若蓉仿佛松了一大口气,温声问了几句李氏的情况后就乖顺的告辞了。谢晚春走得比较慢,出门的时候顺手拉了个李氏屋里的丫头问道:“今日我来的晚,不知两个妹妹是什么时候到的?”

那丫头极是惶恐,低着头细想了一会儿才道:“二姑娘来得早些,三姑娘只比您早两刻钟罢了。”

谢晚春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看着王若蓉已经远了的背影,长眉轻轻挑了挑:“二妹妹果真是个周到仔细的。”

不远处的王若蓉不知怎的竟是觉得如芒刺背,只是她也没有回头,扶着丫头六月的手快步往自己院子去,主仆两个皆是一声不出,默默的走着路。

直到出了李氏的院子,到了王若蓉的华丹阁,主仆二人吊在胸口的气才悄悄松了下去。

六月已经惶恐至极,不免开口道:“姑娘,二奶奶那里......”

“无事,”王若蓉用力抓住六月的手,看了六月一眼,强调道,“二嫂已经醒了,她自己也说了,是滑到。”

六月胸膛的那颗心仿佛稍微平静了一会儿,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的搀扶着王若蓉进了屋内。只是,刚刚入了内屋,她抬眼一看便吃了一大惊,胸膛的心脏剧烈一跳,险些吓得叫出声。

王若蓉最是个沉静的,她死死的用手捂住六月的嘴巴不让她叫出声,一双妙目则是定定的看着屋里的那架玉石屏风。

那玉石屏风本就是镂空的,依稀可见后头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似也听到了声响,缓步从屏风后头转出来。

他穿着一双粉底黑缎面的短靴,一步一步的从屏风后面转出来,步履极慢却好似踩在六月和王若蓉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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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蓉深深吸了口气,一双水眸紧紧的瞪着这人,语调极冷:“三哥哥这个时候守在这里,是准备吓人吗?”

王舟之小时习过武,生得很是高大,偏一张脸又长得极似生母孙姨娘,说一句貌若春花也是使得的。只可惜,自十四开荤以来,酒色之气过重,整个人看着便显得轻浮张扬。他也不在意王若蓉满面的怒火和质问,笑着开口问道:“妹妹误会了,我就是来问问你二嫂的情况。”

王若蓉已是被他这番做派气得浑身发抖,咬着唇挤出颤抖的声音道:“三哥哥非得气死了我才好吗?”

到底不过是十五岁的姑娘,王若蓉一整晚都提着心,此时脸白气噎,再也撑不住了,不由低头呜咽道,“我是女儿家,许多事乱说不得,可哥哥每月里必要生一回事,闹腾一番,惹得老爷夫人气恼,姨娘几次担心,便是我这做妹妹的心里也跟熬油似的......”

王舟之应不得声,只好涎着脸去赔不是:“好了好了,蓉姐儿莫要再哭了。是哥哥我的不是。”

王若蓉不理他,拉着丫头六月的手在边上捡了个椅子,扭头坐下,一面说,一面流着眼泪,泣声求道:“我也不求你全改了,可二嫂那事你可千万别再提了。二嫂那头必不会声张出去,你且自重些不要生事,权当就这么过去了罢。”她哀哀求过后又是恨声威胁,“倘真是叫旁人知道了,爹爹必是要打死你的,我和姨娘也没什么法子,只得替你念几卷往生经了......”

王若蓉这般软硬兼施,到底是叫王舟之也知道了些好歹,连连点头:“听你的便是了。”他最怕的便是王老爷,偏王老爷朝中事忙,大多心思都放在两个嫡子身上,这才叫他越发放纵起来。

王若蓉看着亲哥哥那没脸没皮的模样,气得不行,只能强撑着细细嘱咐几句,说到后头忍不住又劝说道:“三哥哥,你与我同岁,再过几年也是要定亲了,还得要多想想自己日后前程才是。二哥哥虽也胡闹但读书科举上面从来不敢耽搁,如今已是举人。且二哥哥乃是王家嫡子,又有得力的母族和妻族为援,日后前程总也不必愁的。三哥哥与我皆是庶出,现今这般文不成武不就,只知沉湎酒色,来日又该怎办?”

王舟之听到这个便觉得头疼,捂着脑袋听了一会儿,很快便打了个哈哈赶忙退出去了。

王若蓉看他那不争气的模样便心塞得很,气恨得把手上的帕子都给丢出去了,晚上又在床上哭了一场,叹息自己命苦。

******

谢晚春回去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李氏的事情。

她当时入屋的时候便觉得奇怪:王若蓉脚下的绣鞋上沾着新鲜的湿泥和柳絮,也就是说她晚上在外面转悠了很久,很有可能也去过李氏出事的池塘边——那处的池塘边上种了许多垂柳,四月里方才开始飘絮,风吹柳条荡柳絮,湿泥里总能看见一些柳絮。

当然,这都是推测出来的,当不得真,更加不能作为证据。

所以,谢晚春与王若蓉说话的时候,故意用抚慰的态度抚了抚她的肩头。她指尖触到的那一块布料已是微湿,显然是因为王若蓉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边上又有花木,所以才会被夜露打得这样湿。

最重要的是,当谢晚春开口说“也吓坏了吧?脸都白了。”的时候,王若蓉的身体几乎有一瞬的僵硬——身体的反应是不会骗人的。为了更确定一些,谢晚春出门的时候还特意问了丫头王若蓉来的时间。要知道,王若蓉的华丹阁离李氏的院子并不算近,她本不应该比王望舒来得早。

几项相加,谢晚春几乎立刻就确定了此事与王若蓉有关:或许是她害李氏滑到;或许她是在场的目击者......

不过,这和谢晚春又有什么关系?李氏这个受害人都自称是“不小心滑到”,谢晚春又何必故意把事情挑开,惹人厌烦?

更何况,对于现在的谢晚春来说,最要紧的事应付王恒之。

心下这般想着,谢晚春轻慢的垂首理了理自己的袖子以及衣襟,推开了房门去看坐在屋子里等她回来的王恒之。

王恒之正坐在临窗的榻上照着棋谱摆棋局,翠色的袍子浸在灯光里,华美精致的暗纹似水一般流动,如同春日里绕过青山的碧波。他一贯过目不忘,只看一眼便放下棋谱径直摆起棋局来,十指皆是修长白皙,遥遥望去,几乎与他握在手中的白玉棋子颜色相仿。

“弟妹怎么样了?”王恒之随手搁下一颗棋子,开口问道。

玉棋子被轻轻扣在榧木棋盘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犹如乐器击打一般的悦耳。

谢晚春从门口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着这局棋,应声道:“不幸中的大幸,孩子虽是没了但人没事。”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顺嘴批评了一下王家的家教,“不过你二弟也太胡闹了,这会儿居然还没回来,还说是什么‘与友人月夜对酌’!都说‘修身齐家平天下’,他倘若不好好照顾二弟妹、管一管屋内那些莺莺燕燕,日后便是做了官也少不得要被御史参个‘治家不严’,前程有限的很。”

“我们已是夫妻,这一句‘你二弟’未免显得太生分了。”王恒之刚刚摆好棋局,闻言不过是轻轻的蹙了蹙剑眉:“不过你说的很是。前些年镇国长公主一力压制世家,我爹觉得二弟性急冲动容易出事便压着他不让出仕。二弟也是心里气不过,干脆进士也不考了,只与那一帮纨绔或是风流文人日夜交际,一心专研酒色诗文。如今想来,倒是家里误了他。他的事,我会去和父亲说的。”

谢晚春一时无言以对,默默的在心里抱怨了一句:全天下的锅居然还真的可以都丢给镇国长公主啊!

王恒之见她神色古怪,便示意她坐下:“下一局?”

谢晚春随意的扫了一眼棋局,颇起了些兴趣,眨了眨水眸:“我要执黑!”棋盘上黑白交错,可白棋的大龙显然快要被围死了。谢晚春这是打算在棋盘上杀一杀王恒之的威风,也算是出口气。

王恒之神态冷淡,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把装着黑子的棋盒递给她。

谢晚春轻松了些,厚着脸皮问他道:“是轮到我了吗?”话声还未落下,她便毫不客气的先落了一子。

王恒之并不与她争论这些,动作优雅的捡了颗白棋子落在棋盘上,开口道:“之前我问你是否要与我同去江南,你还没回答我。”

谢晚春捏着黑玉棋子,犹豫了一下,这才试探着抬眼问道:“你这一回应该算是奉命随钦差出行,还能带上亲眷?”紧接着,她又跟着落了一子。

王恒之似是一心都在棋盘上,垂眼端详着棋局,随意应道:“实际上,这回我与吴御史要分作两路走。吴御史奉圣命担任巡盐御史巡视江南,有锦衣卫护道,走的自然是明路;而我则是需要先去与江南那头的眼线接应,乃是暗路。下头有个县丞暗中托人上书,死前留了几本账册,据说可以作为盐商勾结官员贪墨盐税,做空账的证据。我便是要先去看看那账册的真假,免得叫钦差着了那些人的道。”

谢晚春闻言一怔,很快便明白过来了——这种时候王恒之愿意带上自己,怕也是为了要掩饰一下出行的目的,叫江南那些人放松警惕。这般想着,她已是有了几分意动,只是把棋子捏在手里,还有些许犹豫。

王恒之这时候忽而又开口加了一句:“实际上,这回虽是要查盐务,但皇上那头已是得了消息说‘前西南王世子齐天乐如今就在江南’。所以,皇上特意下了暗旨,让我和吴御史协助锦衣卫搜查前西南王世子齐天乐的踪迹。”

谢晚春本还在思忖着下一子该如何走,忽而听到“齐天乐”这三个字,手指不觉一颤,落子的位置跟着一移,一不小心便自走了死路。

王恒之自然是察觉到了谢晚春这反常的态度,目光沉沉的落在谢晚春的身上,似有几分揣测,徐徐开口问道:“怎么,很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