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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市井姻缘簿
作者:萌吧啦
文案:
一句话简介:论媒婆的自我修养
付渺的人生信条是:爱情与事业,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可谁知毕业了,失业失恋双双来袭,穿越了,偏还成了个失业兼失恋的待业婢女
随着媒婆任四娘走东串西被人货比三家,
付渺盯着媒婆任四娘,终于找到了法子一举解决婚姻就业两大难题。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同行倾轧
梁国中部有个小县,名为阳山县,县上辖制一乡十二镇,最南边一小镇,名叫毓水镇。毓水镇南北两面靠青山,中间又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经过,算得上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去处。
这毓水镇不是什么有名的地方,本一没有名胜二没有显贵。但八十年前一夜里,北山上一棵高高大大足有三人环抱的老槐树轰隆一声被雷劈成了两半,毓水镇的风水从此莫名其妙好了起来。这八十年里,就出了一位探花四五位进士十几位举人。如今镇子里沈家祠堂外依旧能瞧见如今官拜工部左侍郎的沈探花郎清明时节回家省亲留下的大红炮仗皮。
沿着那炮仗皮一路走,就能瞧见一个还没立起来的牌坊,牌坊后,就是毓水镇上数一数二的富豪人家,沈家。这沈家并不是沈探花郎的近亲,只因沈家雪中送炭赠了沈探花郎盘缠又替他娶妻雇人送他上京赶考,沈探花郎知恩图报,于是两家连了宗,沈探花认了沈家老太爷做义父。
如今,这沈家也将探花郎当做自己家嫡亲的老爷一般每常挂在嘴上炫耀。虽是炫耀,但谁也不能瞧不上沈家,这沈家乃是积善之家,镇子里两家学堂,一家是沈家自家学生并亲戚家用的,一家是给镇上其他子弟用的,俱是沈家出的屋子、桌椅,聘请的先生。
这会子,沈家门外,就有个五十来岁的婆子袖着手等在那边,婆子脚下放着一个盖了花布的竹篮子,风吹过,篮子里露出一角,看过去,里头放着五色斑斓的丝线。
那婆子对面,还有个二十来岁的汉子,那汉子穿着一身绸缎衣裳,脸上十分白净,一看便跟旁边那些哼哧哼哧敲着石块、满头满脑油汗的劳力不同。
这婆子是镇上兼卖丝线的媒婆,这汉子是沈家二老爷身边有些脸面的下人。
汉子对着沈家大门努努嘴,砸吧着嘴道:“牛婶子,我就替你不值,这明秀是您老费心费力替大太太找来的,满镇子再寻不到第二个那样俊、那样手巧的人儿。你不知道,明秀一手好针线,又下得了厨房。早两年大太太晚上睡不着,叫明秀给捶两下,大太太眼睛一闭就睡到天亮。前年,大太太主张叫府里的七八个丫头跟着师父学管弦,其他丫头学了快半月,将师父气得半死,还吹拉不出个整曲子来,明秀只一听,就上手了,弹得一手好琵琶,叫大太太爱她爱的了不得。”
这牛婆子哧了一声,斜睨向身后的沈家门,说道:“要当真这样好,大太太能舍得卖了她?”
那汉子立时说道:“这您老就明知故问了,咱们府上可是规矩人家,府里的少爷连自己个身边的丫头都不沾一下,更何况是大太太身边的。这明秀也有十八了,留着她没得叫她做老姑娘。莫忘了,大太太还每常赏了嫁妆给乡下的女孩儿,叫她们嫁人呢。要没了大太太赏赐,那些女孩儿没有嫁妆,寻不找婆家,岂不可怜?”
牛婆子心口不一地说了声:“大太太就是心善。”
“敢问您老当初将明秀卖给大太太的时候是个什么价钱?”
向不相干的人透露身价,乃是这行当的一大忌讳,牛婆子思量一番,便说道:“比旁的小丫头强一些,你也知道,明秀那脸庞俊俏的很,又是读过两年女学的。”
那汉子立时说道:“这一出手,明秀少说值这么个价。”说着,伸出四根手指。
牛婆子忙道:“你别唬我,二十两就顶天了。”
那汉子嬉笑道:“我程四敢糊弄您老人家?我跟了二老爷那么些日子,二老爷可是进过京城见过世面的,据他说,探花郎府上的一等丫头,也比不上明秀呢。”说着,又有意拉长了腔调,“牛婶子,也不是我说,这会子只明秀一个,少说叫任嫂子就能赚五两银子。”
牛婆子未免自己在程四口中太过无用,就笑道:“当谁瞧得上那几两银子似的,这镇上我不走动就罢了,若是我每常走动,谁家不求着我替他们做经纪?”瞧见沈家门动了,就提起篮子,背对着沈家门,等着有人喊了一声牛嫂子,才回过头去,对着才从沈家门里出来的任四娘、明秀两个笑道:“他嫂子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哎呦,这不是明秀么?”说着,打量了明秀一番,见她身量细长,脸皮白皙,当真比幼时被她送进沈家门时更出挑,只瞧着明秀神色有些恍惚,似是受到了惊吓一般,暗道这程四嘴里的话果然靠不住,得细细地问问程四这明秀的底细。想着,有意要拉了明秀的手说话,却见明秀打着颤向后退。
往常沈家都是请牛婆子买卖丫头,如今沈家请了她,于是任四娘就很有些得意,嘴上笑道:“这五十步里就沈家一家,能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不是明秀的事么。沈太太传唤,我就赶紧过来听差了。”说着,又拿了手里的帕子给恍恍惚惚的明秀遮着脸,嘴里对牛婆子说道:“嫂子,我们家去了,忒毒的太阳,没的晒黑了闺女。”
牛婆子笑道:“你们先去,等程四哥给他媳妇挑好了线,我就跟沈太太说话去。”
任四娘听牛婆子嘴硬,将肩膀上挎着的篮子掂了掂,有意叫牛婆子瞧见沈太太给她做鞋面的布,就领着明秀走了。
牛婆子瞅着明秀的背影,眼里险些迸出火星,只觉得明秀这身条、相貌,整个毓水镇只有沈家、张家、钟家、黄家这四家配要她,因想到任四娘要从明秀身上赚到许多银子,就不禁咬牙切齿起来,听到一旁劳力咚咚地敲着石头,就骂道:“短命的孙子,没得聒噪死人。”转而对程四笑道:“他四哥,你随我换个清净地方挑挑线,也叫他嫂子好绣了花样子。”
程四见有便宜可占,便随着牛婆子走到一旁槐树下,边纳凉,边有意说道:“她不缺这个。”
牛婆子笑道:“他嫂子缺不缺,你拿回去总是我们的心意。”说完,压低声音问:“那明秀到底是为了什么出来的?”
程四挑了样绿线,又拿了一股大红的丝线,有意对着牛婆子讪笑,待牛婆子笑着叫他收了,才一边掖进袖子里,一边说道:“还不是因为大少爷,这两年,因为大少爷撵出去的丫头还少吗?再者说,这些个丫头买进来不过是一两二两银子,养在家里几年,叫她们干了十几年活,一转手就是二十三十两,这可不是个好买卖?”
牛婆子眼珠子转着,一双带着血丝微微发黄的眼睛望着程四,笑道:“该不会这明秀跟大少爷……”说着,皱着面皮嘿嘿地笑着。
程四说道:“这可不是明摆的么?这么个好人放在家里,可不是一家老少爷们都盯着么。”
牛婆子听了这话,又见那敲石料的劳力有事跟程四说,就说了句:“他四哥先忙着。”说完,又心疼叫程四拿去的两缕线,心想程四说的话,就是不问,她也能猜到,又哼了一声,心想任四娘指不定要将明秀说成是沈太太身边干干净净没被收用过的黄花闺女,暗道不能叫任四娘赚了这亏心的银子。想着,瞧瞧日头,见天色还早,就想着自己辛苦走一遭,先跟张家、钟家、黄家说一声,告诉他们明秀算不得清白人,卖给沈家的时候也不过就二两银子,省得张家、钟家花了冤枉钱,没得便宜了任四娘那婆娘。才要走,又想这么着,压低了明秀的身价,叫沈大太太少收了银子,不又将沈大太太得罪了么?于是站住了脚,皱着眉头想着两全其美的法子。忽然看见一顶青花轿子慢慢地抬过来,又看轿帘子打起后那程四堆着笑脸围上去,心里就有了主意,忙挎着篮子堆笑赶过去。
“二老爷万福。”牛婆子笑吟吟地点头哈腰。
程四见这婆子围了上来,赶紧地对轿子里头的沈二老爷说:“老爷,这是牛婶子。”
“我认得,这不是将锦绣送来的那位么?有些日子没见了,莫非发财了,不肯来我们家走动?”沈二老爷打了个哈欠,嘴里的酒气冒了出来。
牛婆子堆笑说:“向哪发财去?是比不得人家能说会道会来事,这二年渐渐连稀饭都吃不上了。二老爷知道明秀叫大太太打发出来了不?”
沈二老爷打着哈欠的嘴张着,就去看程四。
程四赶紧地说:“人才叫任四娘领走。”
“可惜了了,还当大太太要给大哥儿留着的呢。”沈二老爷敷衍地说一声,满脸兴趣缺缺。
“不可惜,这才是缘分。”牛婆子笑得一脸褶子,将两只手叠着放在膝上,弯着腰说,“二老爷,明秀可是咱们毓秀镇上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十二年前,大太太说要相貌好的养在身边,我向方圆百里打听遍了,才寻来这么个人。本就生得好,偏生大太太又会调、教人,真是打着灯笼都寻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了。二老爷舍得放着这样的人不要,就成日里对着些烂菜帮子样的黄脸丫头?”
程四眼皮子乱跳。
沈二老爷迟疑地说:“是大太太放出去的人,我再领回去,算是个什么事?”
牛婆子赶紧地说:“二老爷在县上不是有个宅子么?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放在里头,闲了去叫她捶个腿弹个琴,岂不快活?就算自己不用,二老爷往来朋友多,又常向大地方走动,又常跟有头有脸的来往,买了她,送谁谁不欢天喜地?不送人,在县里请客会朋友,叫她在边上坐着斟茶倒水也长脸。再者说,买她的几两银子,在二老爷看来不过是点毛毛雨,不值得一提。可我家就等着得了几分银子买米回家煮稀饭呢。二老爷行行好,搭把手,赏老婆子一口饭吃吧。”
洪二老爷咳嗽一声,仔细想想牛婆子的话,也觉有那么一点道理,于是从身上将钱袋里拿出来递给牛婆子,说道:“多了再没有了。买了人,别叫人知道,悄悄送到县上去。”
“哎,我牛婆子办事,管保二老爷满意。二老爷您慢走。”牛婆子堆笑看着轿子进了沈家大门,忙掂了掂钱袋子,见足有五六十两,登时眉开眼笑,又见程四斜着眼看他,就堆笑说:“他四哥……”
“哼,你抢到一桩买卖,就不管我了?要是二太太知道了,我可是吃不了也要兜着走。”程四眼珠子盯着钱袋子不放,干脆地从袖子里掏出丝线不屑地撇到牛婆子篮子里。
牛婆子堆着笑,哪里不知程四的心思,赶紧地从钱袋子里掏出一角足有一两三分重的碎银子递到他手上,“这里头只有三十两,买明秀的银子还不够呢。要不,他四哥再拿几股线?”
程四冷笑着说:“谁不知道你们牙婆嘴里没句大实话。好不好,我现在就跟二太太说去。”
牛婆子见多识广,唯恐得罪程四,日后在沈二老爷跟前没个帮衬,赶紧地又拿了二两八分的碎银子给他,眼瞅着程四心满意足地走了,将那一红一绿两股丝线重新在篮子里码好,瞅了一眼做了半截的牌坊,心想任四娘还想发大财?等着瞧她一文不费将明秀买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初来乍到
牛婆子乃是毓水镇上老资历的媒婆,会接生会针线会看生辰八字乃至会给人针灸拔罐,鲜少有人能从她手上抢了人走。谁承想,这几年来,毓水镇上就出了一人物,每每能叫牛婆子受挫,这人就是任四娘。
任四娘生在毓水,长在毓水,十七岁嫁到吕家,一辈子没出过镇子。早先跟老伴吕老头一起在家门前开个茶寮,靠卖些茶水糊口。偏生一日来了个外省人,那人领着个商队,共牵着四五匹骡子在任四娘家茶寮里歇脚,还没喝完一碗茶,就有人嚷嚷外头骡子背上的生丝少了一担。
因是在任四娘家门前丢的,且任四娘的老伴吕老头答应替人家看着的,于是那外省人自然就将任四娘一家告上衙门。按照常理,一般外省来的人急着赶路又怕本地人护短,是不肯跟毓水镇上本地人打官司纠缠的,但偏生这外省人跟县里的知州老爷有些渊源,不惧跟吕家打官司。于是,吕家就被判赔人家银子。
那银子数目也有限,不过是十五两,但吕家上下凑不出那么些现银,若将屋子卖了,一家子又没个落脚处,于是由着牛婆子说项,将家里十六岁的大闺女卖给了那外省人。
早先忠厚老实的一家子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并未多想,随后不知哪一日,任四娘听人说那外省人早先跟牛婆子有过来往,于是就疑心自己中了计,平白将个女儿送了人,恰又看见牛婆子在外省人走后换了一身簇新衣裳穿,便更不疑心牛婆子伙同外省人欺负她家的事。因没有证据,虽怒火焚心,却拿牛婆子没有办法。自那以后,任四娘也无心经营茶寮,平生第一次出了毓水镇,历尽千辛万苦拜了县上官媒婆胡三寸为干娘。
这胡三寸本名胡三香,因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成了县上有百年世仇的韦、顾两家结为亲家而扬名一乡十二镇。要知对媒婆而言,整个阳山县里有两难,一难,是叫有世仇的韦顾两家握手言和;二难,是叫祖上有遗训不可联姻的沈、张两家做亲。胡三寸能破了一难,可见其道行深浅。又可见任四娘能拜她做干娘,在里头下的功夫有多大。
多亏了胡三寸,任四娘抬抬手就拿到了毓秀镇上大半人生辰八字,她又将家底拿出来撵了吕老头跟着旁人去外省买了些丝线、珠子、花粉回来,学着牛婆子那样成日里挎着篮子走东串西卖珠子花翠花粉套交情,顺便替人拉纤保媒买卖丫鬟,且一心要抢牛婆子手上的差事以报仇雪恨。
这会子,又狠狠地报了一仇,虽顶着烈日,任四娘心里也痛快,因为这痛快,就没留心到自己领着的人有些木木腾腾的。
“明秀听婶子说……”任四娘回了下头,忽地看见身后没人了,向远处看了眼,就见明秀站在虹桥上向下望。因明秀长得好,这会子,就惹得一群成日里只能对着粗糙婆娘的汉子围着看。
任四娘骂道:“看什么看!”骂着,唯恐明秀想不开就从桥上跳下去,就赶紧上去。走到桥上,就见明秀很有些激动地伸着手,颤着声说:“清明、清明上河图?”
任四娘随着明秀的手指往下看,只瞧见一街的幌子旗幡,还有幌子下的各色人,暖酒的槽儿、光着头的行脚僧人、赶向酒楼的妓、女、招徕客人的店小二……因看见远处一队骡子驮着货物过来,想起大女儿,就又骂了一声,对明秀好声好气地说道:“明秀,你听婶子说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清明上河图!”明秀忽地转身拉住任四娘,待看见任四娘的发髻衣裳,又似想起来什么一般,向后退了一步,手撑在围栏上,眼睛惊疑不定地看向周遭。
任四娘心里一紧,暗道这白花花的银子可不能丢到水里头去,说道:“明秀,你过来,哪有为了这么点事就寻死觅活的。”
明秀向后缩了缩,一双杏眼睁得又大又圆,头一低,又成了木木腾腾的样。
“我叫付渺。”明秀在心里念叨着,低着头抠着自己的手,像是要将染得血红的指甲抠掉一样,随即又转身,看向河里,对着河面照了照,先不说看见的那张陌生的面孔,只说这么远的距离就能看清楚水面上的倒影,就让她心惊的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没感觉到眼眶里有隐形眼镜,探着身子又向下头看去,心里纳闷自己怎么就成了这样了,忽地就觉身后有人拉着她。
任四娘说道:“蝼蚁尚且偷生,婶子保证给你寻个好人家。”说着,顾不得理会看笑话的人,用力地将明秀拉回来,瞧见自己二儿子正好在桥下卸货,忙叫二儿子来帮忙。
明秀听任四娘口口声声喊着“明秀”,又在心里念叨着:“我叫付渺。”
任四娘手上紧紧地拉扯着明秀,就怕她心气高一头扎进河里,对着儿子挤眼睛,见儿子果然机灵,早跟人借了头驴过来,就小心翼翼地拉着明秀,说道:“闺女,婶子扶着你上驴。”
木木腾腾的明秀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翘首看向远处,似是要将眼前的情景全记住。
“你看什么呢?”任四娘的儿子吕诵看着明秀雪白的脖颈,洁净的额头,只觉得她脸上的汗水也可爱的很,不由地吞了口唾沫,心想这样的人,沈家也舍得不要。
明秀说道:“清明上河图。”
“清明早过了,要上坟得等着十月。”吕诵说着,手上一使劲,就将明秀抄起来按在驴背上。
任四娘忙说道:“轻一点。”若伤到一点那银子可就少了一个角。
吕诵笑了笑,问任四娘:“她就是明秀?怎么有些傻。”
任四娘撇着嘴,虽没跟吕诵说,但心里笃定明秀这是受不住从深宅大院里被撵出来,得了癔症。想着,一边催着吕诵牵着驴赶紧回家,一边又对围观的人骂道:“看你娘看!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说着,见明秀在驴背上颠了颠,忙伸手扶住她,一路小跑地护着。
驴背上的明秀愣愣的,伸出手,不自觉地描画了两下,盘算着若画一幅《清明上河图》该费多大功夫;忽地想到自己出了车祸死了,临死的时候好像还听到骨头被撞碎的咯咯声,这会子活过来,也不是原本的她了;转而想起方才看到的跟《清明上河图》一模一样的热闹喧嚣的街头,又闭着眼伸着手描画两下。忽地又想到自己当真死了,回不得家了,忍不住哽咽起来,随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哭了一路,忽地一口气噎住,胸腔疼起来,只直着脖子打嗝。因直了脖子,就对上了烈日,一冷一热,越发觉得心里凄凉。
任四娘方才看见明秀伸手向空中乱抓,心里就吓得了不得,这会子瞧见明秀哭成这样,就更催着吕诵赶紧赶了驴子往家去。
吕诵仰头眯着眼看了眼明秀,只觉得看她一眼心里就沁凉一片,对任四娘笑道:“娘,你瞧着像不像我领着媳妇回娘家。”
任四娘骂道:“少说你娘的屁话,她可不是你这样的行货配得上的。”说着,脚下加快步伐,心里盘算着该将明秀送到哪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四大火坑
吕家母子紧赶慢赶,终于顶着大日头赶回了家。
这吕家的屋子在毓水镇东边青石街上,上下两层各三间屋子,前边有棚后面是院。任四娘改了行当后,吕家门前的茶寮便关了,如今门前棚子依旧搭着,借给了东边王氏邻居,那邻居每日从毓水镇外头的村舍里收了四季的花朵来卖,借了这棚子,在里头摆上些花盆花朵。隔着棚子,还能闻到隔壁的茉莉香味。
这会子,任四娘十三岁的小女儿吕凤才刚从隔壁的馄饨摊上要了热水回来,瞧见吕家母子过来,就将茶壶放到屋子里,然后出来迎上去,嘴里喊着“娘、二哥”,仰着头打量了眼驴子上的明秀,早习惯了见人哭哭啼啼地从原主家出来,也不讶异明秀的神情,只看了明秀一眼,又殷勤地接过任四娘手上的篮子,见里头还放着沈家给明秀的小包袱,就想着里头是什么。
任四娘向家里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吕凤:“你大哥回来了吗?”
吕凤忙说道:“大哥昨儿个才回来过,这会子哪能回来。隔壁王二婶子在桂春楼里暖酒做槽儿,说是瞧见大哥出头拉了在桂春楼里赶趁酒客的私窠子进一间房里唱曲。”说着,就伸手进篮子里摸索。
任四娘早习惯了大儿子成日浪荡在外,也不知他在外做什么营生,只知道他隔了几日才回家一次,扶了明秀下来,对吕凤交代道:“你大哥要听到风声,知道明秀来了咱们家,指不定要赶回来。你旁的事暂且不做,先替我看着她,别叫你大哥胡来。”
吕凤清脆地答应了,见任四娘扶着明秀下驴子,又去看她,心想这明秀当真好看。
吕凤虽才十三,但自打任四娘替人说媒后,耳濡目染,就见多了这种事。早先任四娘领了丫头回家,那些丫头大多是经了人事的,瞧见吕家大哥吕词,两下里情投意合,就乐得成就一段露水姻缘。任四娘虽是媒婆但在儿子二十上下仍未给他娶妻,心里十分惭愧,见儿子跟丫头苟合,便睁一只眼闭一眼,全当做不知道。只领了黄花闺女来家时交给吕凤好好看着,别叫吕词偷腥。如此,家里就这么大的地方,吕凤听到些动静,自然猜到是什么事。
这会子听任四娘这样交代,吕凤就明白任四娘这是怕吕词坏了明秀身子,卖不到好价钱。
吕凤见明秀脚步蹒跚了一下,忙搀扶着明秀,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谢,就跟任四娘一同将明秀送到二楼西边屋子,待明秀恍惚地在她屋子里坐下后,转身就跟着任四娘下楼,口中说道:“沈大太太赏了明秀什么好东西?”说着,忙解了放在明间桌上的包袱,见里头零碎两样小衣裳,连件外头穿的衣裳也没有,忙说道:“沈大太太素来大方,怎这会子就只许明秀拿两件小衣裳走?早先沈家卖丫头,衣裳可还是要给两身的。”
任四娘将吕凤的手拨开,重将包袱裹上,嘴里说道:“沈大太太原先喜欢明秀,这会子是当真厌烦她了。临走的时候,明秀傻傻的也不知道给沈太太磕个头,我见沈大太太耷拉着脸,想必许她拿了小衣裳走已经是发了慈悲了。”说着,又催着吕凤上楼去,“你送了热水上去,看着她,别叫她寻了短见。”
吕凤忙道:“她要寻短见?”
任四娘冷笑道:“她刚才还要跳河呢,这会子她看不开,等她看开了,就知道跟谁不是跟?”说完话,就觉自己跟青楼里的逼良为娼的老鸨一般,皱了皱眉头,先叫吕诵去还了驴子,又撵着吕凤上楼去。
吕凤一心要继承任四娘“衣钵”,怎肯轻易上楼,赖在明间方桌边,就搭话说:“她那样的,身价一准不下三十两。”
“哪里是三十,沈大太太说了,在她身上花了不少的心思,没有五十两不能放人呢。”
吕凤咋舌地说道:“我的乖乖,只有开十八间当铺的张家、出三个举人的钟家、有几十顷地的黄家买得起。钟家么,他家要买人纳小冲喜,好不好,进去就得守寡,没二月钟家太太再叫娘领了她出来发卖,又是一笔抽头……”
任四娘咣当一声将手上端着的粗瓷碗砸在桌上,皱着眉说:“那是姓牛的行事!咱们家不干那样的事。”
吕凤赶紧地讨好说:“不就那么一说么?”看任四娘气消了,才又说:“不然就是黄家,进去了倒是能做正经的奶奶。”
任四娘皱着眉头说:“黄家几辈子生出来的都是傻子,要是有人肯嫁,犯得着家财万贯要买人来做奶奶?也是他们家祖上积德,连着娶了两位精明能干的太太,才有如今那气派。”
吕凤砸吧着嘴说:“这么着,就只有张家了。”
任四娘点了点头,见吕凤又砸吧嘴,就骂道:“都跟那些烂舌头的学坏了,女孩子家不去做针线,瞎搅合什么?不上楼就做饭去。吃了饭,我先去张家走一趟,若是张家有意,明儿个,就带着明秀过去。”
吕凤赶紧问:“不带我吗?”
任四娘虽做了牙婆,但因长女的缘故,并不瞧得起这行当,见吕凤越大越像个市侩牙婆,唯恐她大了还刹不住这性子,就骂道:“带你去,将你充作二两银子卖了?”又抬手吓唬吕凤。
吕凤生怕挨打,赶紧抱着头向后院东角厨房去。
任四娘放心不下明秀,就踩着楼梯向楼上去,走到中间,就瞧见明秀愣愣地站在楼梯顶上,料想是将方才的话都听去了,于是也不遮掩,就说道:“张家三姨太太前月生孩子血崩没了——”想到是牛婆子去接的生,不由地补了一句,“不知是不是那接生的牛姓老虔婆使坏。如今张家太太要给张家老爷再买一个补上三姨太太的窝,还凑成五位姨太太。张家跟沈家是一样的大户人家,也是到底七进的院子,权当是挪个窝罢。”
“……不是卖做丫头吗?”这会子也不管自己到底是明秀还是付渺了,见要去做“姨奶奶”,登时心惊肉跳起来,不由地想起了《大红灯笼高高挂》里头的妻妾之争。
任四娘见她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就笑着说:“那是旁人,你这样好的脸庞身条,又会烹饪又会针线,又会唱曲又会弹琵琶,能写会画的。这样的好人,就算是天子脚下,也没哪家舍得花五十两银子买回去做烧火洗脚丫鬟的——况且年纪也有些大了,难道买回去给家里的小厮长随做老婆不成?与其叫人当丫鬟买回去不人不鬼的混日子,不如叫人明公正道地抬进去。”
这几句,听得明秀透心凉,手抓在栏杆上,心想方才她们母女两个说的三家,哪一家不是火坑?晕晕乎乎的,就想跑。
任四娘见多了出了主人家就蔫头耷脑的,看见她发愣,也不疑心什么,就上了楼,拉着她臂膀向房里去,边走边说:“别糊涂了,沈大少爷凤凰蛋一样,哪里是你能够得着的?我每常去各家里走动,都说沈大少爷八成是要在京城娶妻落户了。”
明秀不知任四娘提起沈大少爷做什么。
任四娘将明秀拉到房里,想了想,就在她耳边问:“当真叫大少爷破了身子?”
明秀怔怔地看她。
“……你可别坑婶子,沈大太太说你是清清白白的身子,你给婶子交个底,婶子心里好有数。”任四娘笑盈盈地又打量着明秀,心道做成这一笔买卖,大半年的口粮都有了。
明秀抬了抬头,看一眼任四娘头上的发髻,又见她耳朵上挂着的又薄又宽的耳坠子不住晃荡,心里想着到底破了还是没破?
“明秀,你可别坑婶子。”任四娘又笑了一声,是或不是,价钱差得远,且万一不是又说是,岂不是砸了招牌?
明秀呆了呆,想着既然张家是大户人家,料想他们家纳妾,也不肯要不清白的人,于是点了头。
“当真破了?”任四娘赶紧地问一句,又忙问:“可能描补回来?”
明秀一头雾水地看任四娘。
“……跟大少爷多久了?”任四娘又赶紧地问,若是日子浅,知道的人不多,倒是可以装过去;若是日子深了,迟早会露出破绽,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说明白。
明秀不知任四娘为什么问,也不知该说长还是短,于是又将头耷拉下去。
任四娘见过进了她这就闹着寻死的,也见过十分看得开来了为进个好人家就百般讨好她的,这会子瞧着明秀蔫头耷脑的,似乎是哀莫大于心死,心里一凉,暗道明秀怕是跟了沈大少爷有段日子了。
“去房里歇着,一会叫凤儿给你送饭。明儿个就随着我向张家去。”任四娘说了一句,就向楼下去。
明秀独自坐在房中,只瞧着这屋子里只有一张铺着撒花褥子的小床,挨着窗子紧摆着一张高凳充作梳妆台,高凳边是一个装着针线的藤编簸箕。
明秀拿起里头绣了一半的鞋垫看,因那鞋垫上绣着许多栩栩如生的桃花,心里正想着手真巧,会弄那么精细的花样子,就见有人走来,劈手将那鞋垫子抢了去。
明秀瞧是任四娘的女儿,有些尴尬,才要说话,就听外头传来一声粗嘎的“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阴,月有阴,春宵一刻抵千金”。后窗本就开着,向外探身一瞧,就见邻家院子里,有个身量颀长的俊俏少年穿着一身青衣,正站在院子里压腿。
吕凤有意走到窗边大声说:“他姓项,是戏班子里出来的,班主给取名惹尘。本学的旦角,谁知年纪大了变腔,唱不得旦角了,要改武生,偏生又长了一张旦角脸。班主说他废了,就叫他爹娘领了他回来。都十五六了,还不知道以后要干什么营生呢。你瞧他走路扭扭捏捏,像不像女人?”
西边院子里,那项惹尘听见了,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了一望,呸了一声,就进了房里。
“呸!”吕凤不肯吃亏地呸了回去,眼珠子盯着项惹尘进了房,才收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美则美矣
吕凤是送饭菜上来的,一张小桌上摆着一碗米饭、一碟酱瓜、还有一半鱼胙并一碗飘着菜叶的清汤。
明秀也没胃口吃饭,等吕凤下楼吃饭后,就向后院里打量,见这边窗下紧连着一间矮房,窗子离着矮房顶上,约莫有二三尺高,掂量着倘若自己从这边跳下去,不知能走到什么地方。想着,就又探头向外头看。
“你该不是又要寻死?”门边有人开了口。
明秀回头,就见是方才扶着她上驴的少年。
“好端端的,死干什么?”吕诵站在门边说着话,听下头任四娘喊,就忙转身向下头去,见任四娘已经将饭菜装在提篮里,跟任四娘说了一声“她还要寻死呢”,就提着篮子向外去。
原来吕老头不开茶寮后,听了任四娘的话去外地买珠子,因走熟了路,后头毓水小有名气的曹家要在自家门前开了绸缎铺子,因怕去外头买布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走错了路被人骗了,就请了吕老头领路。吕老头跟任四娘不同,嘴上不会舌灿莲花,但胜在老实。陪着曹家下人去外地买了布回来,又劝着曹秀才买了些绢布帕子并各色丝线,一并摆在铺子里头卖。曹秀才见吕老头很有些见地,人又老实,就留了他在铺子里帮忙,后头曹秀才跟吕老头熟稔了,瞧见吕诵也跟吕老头一样的性子,虽机灵但不油滑,于是又叫吕诵在自家铺子里跟着掌柜的做学徒。
往常曹家是管吕家父子饭的,但新近曹秀才娶了个填房,那填房又年轻又貌美,一进门就将曹秀才彻底降服住,因填房是牛婆子做媒,那填房听牛婆子说多了吕家闲话,就觉吕家父子也是外憨内奸,见曹秀才不肯辞退吕家父子,就便着法子叫吕家父子知难而退,这么着,就折腾着不许曹秀才再管吕家父子中午一餐饭。
这曹秀才五十几岁的人了,对着那位现年才十八的娇娘自然是百依百顺,拉不下脸跟吕家父子说话,就叫了掌柜的去提。
那掌柜的说了一回,吕老头便很有眼力劲地跟曹秀才说了他们父子叫家里送饭。如此,曹秀才虽有些惭愧,但碍于娇妻叮咛,便答应了。
这会子吕诵心知任四娘有事脱不开身,就亲自回家来取饭。
任四娘听吕诵那么一说,就觉脑仁疼,心想该劝的都劝了,难不成还要替她去京城喊了沈大少爷回来?头疼着,上了楼,果然瞧见小桌上的筷子动都没动一下,也不耐烦再劝,就坐在这房里做针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街坊四邻的闲话。
明秀耷拉着头坐着,听任四娘说话也不言语,又听见西边院子里唱戏声,就向窗外看去。
任四娘瞅了一眼窗户,皱着眉头说:“怎么帘子又坏了?”说着话,就站起身来,向外走了一趟,就拿了一道细竹条编的帘子挂在窗户上。等过了午后,瞧见明秀终于起身用汤泡饭吃了一碗,就笑着说:“这就对了,有什么坎跨不过去?”见她既然吃饭了,就该是断了寻死的念头了,于是将碗端了下去,打发吕凤上来守着,就挎着篮子向张家去。
明秀呆呆地坐在床边,出了一会子神,眼前总是漂浮着自己临死前的画面,又趴在枕头上哭了一会子,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梦里正想着法子堵住耳朵不听自己骨头碎掉的咯吱咯吱声,就觉有人推她。睁开眼,就见任四娘领着一个满头灰发的老年女人站在床边,那女人一丝不苟地盘着头发,鬓角用梳子抿得工工整整,穿着一身蓝袄灰裙子,瞧着十分有精神。
“明秀,起来吧,叫王嬷嬷给你梳了头发好去见人。”任四娘摇了摇明秀。
明秀从床上坐了起来。
那王嬷嬷将一个包袱展开摆在高几上,先拿出一方锃亮的铜镜摆在窗边,又陆陆续续拿出各色各样的梳子篦子来。
“来,这边坐。”任四娘搀扶着明秀向桌边坐下,又是递帕子给她擦脸,又是拿水给她漱口,拿粥给她充饥。
明秀初初醒来,有些恍惚,透过帘子望见外头天光不对,才知道她这一觉竟过了一夜,又看那篦子、梳子形态各异,似乎是各有各的用处,又知这王嬷嬷是以给人梳头为业的。
“这是要送到谁家的?这一头好头发油光水滑,比我常去给梳头的钟家三太太头发还好。”王嬷嬷捋着一把头发惊叹道。
任四娘笑说道:“要去张家。”
王嬷嬷笑着说:“张家好,她们家的太太姨太太最是和气不过了。”
任四娘立时笑着对明秀说道:“怎么样?没骗你吧,是个好人家。婶子不会坑了你。”
明秀此时顾不得回任四娘的话,昨儿个对着河水,看得不甚清楚,此时对着一面明晃晃的镜子,这才瞧见镜子里那张陌生的面孔,只瞧见一张一望就叫人想起贤良淑德的鹅蛋脸,鹅蛋脸上有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嘴。美中不足,就是一双眼睛呆呆肿肿的,差了点灵气。
“好了,”王嬷嬷驾轻就熟地给明秀梳了个随云髻,又摸着她一头乌油油的头发说道,“好油亮的头发,黄家太太许了我十两叫我寻头发给她做假髻还没着落呢。”
任四娘笑道:“没去各处庵堂守着?兴许有人要绞头发出家呢。”拉着明秀站起来,又拿了一身崭新衣裙给她换上,嘴上说道:“明姐儿,等进了张家,这裙子还该还我,拢共就那么一身好见人的。”
明秀低头瞧着,是一件绢做的桃红裙袄,本不知如何穿这衣裳,如今有任四娘、王嬷嬷两个帮着,倒也省心;只是这边厢省心了,那边厢就越发地闹心,心道包装得那么好,看来任四娘是很有信心将她卖出去了。
明秀心里惴惴不安地,就在王嬷嬷浮夸的赞叹声中,跟着任四娘下了楼,进到明间里正要跨门槛,就听王嬷嬷叫她等一等,略等了一会子,就见王嬷嬷拿了朵红彤彤的石榴花来簪在她鬓上。
听王嬷嬷说了一句“齐活了”,明秀就跟着任四娘向外去,出了前门,见有一顶轿子停下,就回头看任四娘。
任四娘赶紧地说:“快上轿子吧。”说着话,就搀扶着明秀上了轿子。
明秀坐在轿子里,瞅着面前蓝灰色的轿帘子,不知怎地,就想起了祥林嫂来,心想她这遭遇,跟祥林嫂也差不离了,进了张家就学一学祥林嫂。
等轿子在张家五间的当街铺面前停下,又见任四娘亲自打了轿帘子搀扶她出去,就耷拉着头迈步向外去。
“明姐儿——”任四娘忙喊了一句,心道明秀这脖子是怎么回事?虽说那脖颈又细腻又纤长,可跟鸭子一样耷拉着,怎么瞧怎么晦气。
“任四嫂子来了?听说你来,我们老爷、太太都等着呢。”张家朱红大门前,一个个子矮小的小厮儿忙慌过来领着任四娘向内去,过来了,一双眼珠子就滴溜溜转着瞄明秀。
任四娘顾不得理会明秀脖子的事了,忙赶着笑说:“劳烦贵小兄弟了。”一手挽住明秀,一手提着竹篮,笑问道:“老爷、太太吃过了?”
“才吃过,老爷本要向县里办事,听说嫂子送明秀来,连县城也不去了,就在家里等着呢。”东贵嘴里说着,忍不住拉扯一下任四娘的袖子,下巴向明秀一点,压低声音问,“这怎么回事?一大早耷拉着脸,别叫老爷高高兴兴地等着,见了就来气。”
任四娘忙拉了明秀一把,望见前头牛婆子穿着件杏色大褂领着一位背影十分窈窕的女子在前头走,赶紧地问东贵:“贵小兄弟,牛婶子也来啦?”
东贵笑嘻嘻地说道:“那老婆子厉害着呢,见三姨太太没了,就成日里带着人来请安。老爷嫌前头带来的不合心意,又听太太说您这有顶好的,就都没留下。”
“……怎么个不合心意?”明秀出声了。
东贵只当明秀是新来的姨娘,忙赶着笑说道:“有样貌上不甚如意的,也有答对上,迟迟顿顿,叫人不耐烦的。”
说话间,就到了张府上房门前,任四娘见明秀还耷拉着脖子,想叫她争口气,就伸手抚了抚明秀脖子,谁知就如倒地的苗儿一样,扶起来,就又趴下了。
“任嫂子不进去吗?”站在门边的小丫头四微瞄了一眼传说中很合沈大太太心意的明秀。
“这就进去。”任四娘心里打起鼓来,忙牵着明秀向里头去,一眼瞅见牛婆子领来的那位姑娘已经坐在脚蹬子上跟张大老爷眉眼来去了,心下就是一紧。
“明秀……”坐在上头的张太太笑着喊了一声,这一声后,气息不免一滞,心道这明秀怎成这样了?早先在沈家里见着时,还是个很机灵活泛会说笑的人,如今木木腾腾的,怎么见人也不知招呼一声?
任四娘堆笑着行了个万福,笑说道:“老爷万福、太太万福,明秀昨儿个才出沈家,今儿个我就赶着领人过来了。”
张太太捧着茶碗,浅浅地呷了一口,“昨儿个才出来的?定是顾念旧主才这样,这么着,也算是有情有义。”凤眼瞥向张老爷,见张老爷只看牛婆子领来的小妖精,放下茶碗时,就将那碗轻轻地磕在茶几上。
当地一声,张老爷回过神来,又向张太太口中千好万好的明秀看去,一眼过去,只见身量高挑、腰肢纤细甚是窈窕,竟没瞧出容貌怎样,于是就说:“把头抬起来。”
明秀迟疑了许久,见任四娘又拉她,这才拖拖拉拉地抬起头来。
“老爷瞧,沈大太太好会调、教人,这容貌,一乡十二镇里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呢。”张太太笑盈盈地说。
张老爷却默不吭声,只觉美则美矣,却俨然又是一个张太太,远不如三两眉眼鲜活、活泼妩媚。
张太太心里一紧,对任四娘、明秀说道:“快坐下说话吧。”又去看张老爷,顺着张老爷的眼睛,目光又落在坐在脚蹬子上名叫三两的妖精身上。
牛婆子心下得意,暗道谁叫张太太嫁大女儿,没叫她做媒,偏去找了任四娘。
张太太又去看任四娘,暗暗给她使眼色。
任四娘忙笑着问明秀:“明姐儿,昨儿个在家里唱的曲,是什么词来着?”见明秀不搭理,不禁尴尬起来。
牛婆子见缝插针地对三两说:“三两也学过曲儿吧?”
坐在脚蹬子上的三两登时咯咯笑说:“闹着玩的玩意,当不得真。”这一笑花枝乱颤,又合上她娇滴滴的声音乌溜溜转的眼珠子,登时勾得张老爷心痒痒。
“不必再找了,就劳烦牛婶子费点力,帮着找个黄道吉日叫府里打发轿子去接。”张老爷一双眼睛再不能从三两身上移开,不需人多说,就定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妻妾成群
听张老爷这样说,牛婆子登时得意了。
张太太瞄了一眼任四娘,就也对牛婆子笑说道:“那就劳烦婶子先将人领回去,选了日子,府里打发人送了新衣裳新头面叫轿子去接。”
“老爷、太太太实在客气了些,能为二位效劳,是老婆子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牛婆子笑嘻嘻地说着,就带着三两站起来,笑道:“那我们去跟几位姨娘请安去?柳姨娘说这两日脑门疼,叫老婆子给她扎两针呢。”
张太太笑盈盈地说:“去吧,也叫她们姊妹先见见面。”
见事情了了,张老爷就背着手,笑看了三两一眼,又觉晦气地瞥了眼明秀,就一径地向外头办事去。
屋子里众人赶着到门边相送,待张老爷向外出去了,牛婆子带着三两去后院见其他妾室,张太太登时冷下脸来。
任四娘讪讪地说道:“太太。”
张太太哼了一声,就转身向上头椅子上坐着。
明秀方才不敢看,只敢盯着脚下方寸之地,这会子见尘埃落定了,才敢偷偷去看,只瞧着这屋子里挂着一张猛虎下山中堂画,画下条几上,左右各摆着青花罐子养着的翠绿文竹,中间供奉着财神。条几下,隔着一个高高的茶几又是两张圈椅,这会子坐在右边的张太太,瞧着约莫有四十一二,生着容长脸面、狭长凤眼,穿着一件暗红琵琶襟百子衣、油绿百褶裙,打扮得很是贵气凌人。
张太太恰望见明秀很是不上台面的低着头抬眼打量她,登时怒气上来,对她说道:“咱们昔日常见面的,也瞧着你是个落落大方的人,怎两日不见,就成了这么个猥琐人物。”
“明姐儿,太太生气了,快将头抬起来。”任四娘只觉自己都替明秀的脖子累得慌。
明秀依旧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看人。
张太太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任四娘说道:“亏得我这般信赖你,千方百计拦着老爷不叫他另外再找。你瞧瞧你领来的这是什么人?饶我不是个男人,也不爱看这样的。”
任四娘被骂,被日头晒得黢黑的脸颊堆着笑,为难地说道:“是我糊涂了,合该叫她在家多缓缓神再送来,明秀是重情重义的人,比不得那些三两日忘了旧主的活得潇洒自在。”
“……另外寻两个小丫头送来吧,新进来的三两姨娘身边还欠两个小丫鬟。”张太太叹了口气,又埋怨地望了一眼明秀,心道若不是她不争气,怎会又弄了个狐狸精进来?
任四娘忙慌答应下来,见张太太不耐烦看明秀,就挎着篮子退了出去,在廊下站着,对着明秀唉声叹气一番,轻声说道:“你瞧人家张家,是选了日子派了轿子裁了新衣裳向牛家去接呢,不像其他上不得台面的人家,瞧准了,就急赶着将人没名没分地留下。这样的人家,再找不着了。”见明秀无动于衷,还要再说两句,望见一少女神态闲适地走来,就拉着明秀站在边上请安。
“二小姐万福金安。”任四娘堆笑道。
明秀跟着含糊地说了一句,低着头,就见一角水蓝底子缠枝牡丹裙子随着风飘到她身上,见那裙子一直不动,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却见是个梳着双螺髻的明媚少女,那少女一笑就如蜜一样甜。
“二小姐。”任四娘轻声喊了一句。
张家二小姐张凌云微微眨了下眼睛,抬起戴了一串金钏的手腕,将手背在明秀额前刘海上一揉,微微偏头问:“你都跟谁说了?”
明秀错愕地看她。
张凌云见明秀一双眼睛里满是茫然,嗤笑一声,黄莺般的声音欢欢快地响起:“你都跟谁说了?”
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问话,明秀只道是闺阁女子间的悄悄话,轻声说道:“谁都没说。”
“凌云,进来吧。”
张凌云听了屋子里张太太呼唤,冲着任四娘吐舌一笑,就转身自己掀开帘子向屋子里去。
“这才叫千金小姐。”任四娘艳羡地看着张家二小姐浑身上下的气派,忽然听见里头张凌云说“母亲就留下明秀吧,她昔日跟我要好得很”,就顿住脚要听张太太怎样说,谁知张太太在屋子里说“浑说什么?放一个不清不白的丫头在你个千金小姐身边,钟家怎么说?”。
明秀脸上微微发烫,牵了牵任四娘。
任四娘咳嗽一声,就领着明秀向张家偏房卖花翠去。
这张家虽是五进的院落,但家中子弟众多,且张老爷又是个有心积攒美人无心娇养美人的主,于是五房侍妾,如今都在上房东边一溜五间狭小的偏院里住着。
任四娘与外头人称二姨太太的胡姨娘要好,于是就领着明秀向上房边左起第一间小院子去,只瞧着过了道月洞门,就见胡姨娘卷着袖子蹲在地上领着两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给一棵高高大大的梅花树换底下的土。
任四娘一惊一乍地说道:“哟,这时节你还耐烦做这个?”
胡姨娘向左边呶呶嘴,“还不是姓柳的嘀嘀咕咕,说我春日里将肥放多了,烧了根,怕今年开不得花,老爷昨晚上过来说叫我今儿个将土再换了。”
任四娘笑说道:“瞧着怪熟悉的,原来是前头铺面里摆着的。”说着话,就要搭把手。
胡姨娘挡开她的手,笑说道:“没得叫嫂子脏了手,那边是有意作践我呢,嫂子这一帮忙,只怕回头一家子的花花草草都得叫我侍弄一遍。”说着话,就又去看明秀,见她虽低着头,但臻首娥眉、雾鬓云鬟,就疑惑地问:“老爷怎没瞧上呢?”
任四娘尴尬地一笑。
明秀因听胡姨娘声音娇弱,就向她看去,见她穿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裳罩在一件丁香色裙子外,头上也只用条纱巾裹着,一张瓜子脸十分素净,但看眼角细细的纹,想来也有三十七八了。又看她这小院挨着墙是两排花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色花朵,这会子玫瑰架上蛱蝶、蜜蜂环绕,瞧着煞是热闹。
“哎,她若进来了,我也有些好日子过,可惜……”胡姨娘摇了摇头,听见外头嬉笑声,就住了口,只管低着头仔细换了花肥。
“哟,任嫂子也在?”一个才二十一二的女子梳着坠马髻穿着牙白交领小袄、石榴裙子,挽着三两的手身姿摇曳地过来了。
任四娘赶紧地对明秀说道:“这位是柳姨娘。”
明秀低着头望了一眼,还没将那柳姨娘看完,就听三两笑嘻嘻地问:“胡姨娘哪去了?还等着给她磕头呢。”
柳姨娘眼睛向地上一扫,“真是有眼无珠,没瞧见胡姐姐蹲地上么?”
三两一怔,瞅着蹲在地上满手泥土的胡姨娘来回看,好半日拍手笑说道:“柳姨娘唬我呢,谁不知道你们家的姨太太娇贵着呢,难道家里金山银山堆着,还要叫姨太太自己个动手种花不成?”
胡姨娘讪讪地不言语。
明秀也当三两是才进门,就要跟胡姨娘斗法,于是暗暗庆幸方才张老爷没看上她。
柳姨娘嗤笑道:“我也是被牛婶子这样哄进来的,进来了,才知道老爷喜欢叫家里的姨太太事事亲为。老爷眼前的花花草草,都是胡姨娘拾掇;老爷用的帕子、香袋、扇套,原是没了的周姨娘捯饬,周姨娘没了,就落在邓姨娘身上;老爷日日吃的汤汤水水,是金姨娘洗手做的。一家五个,唯独我年轻,毛手毛脚,做什么都叫人挑剔,如今还没个正经活计呢。”
这一圈子听下来,明秀心道柳姨娘凭什么这样清闲,于是向她看去,只瞧见柳姨娘柳眉高高扫入云鬓,一双眸子雾蒙蒙的,似含着云恨云愁般,饶她是个女子,也不禁心生爱怜。
胡姨娘低着头拿着剪刀将坏了的花根子剪掉,由着柳姨娘拐弯抹角地吹嘘自己的受宠。
一群人正等着瞧三两因听了柳姨娘拐着弯自夸的话后百般讨好柳姨娘,谁知三两笑嘻嘻地就卷了袖子,笑着说:“哎呦,那我样样事都不会做,可怎么着?得跟胡姐姐好生学学。”于是一双素手就要向黑泥里钻。
柳姨娘眼皮子一跳,心道这三两莫不是傻的?赶紧拉住她,笑说道:“你忘了你会唱曲了?我恰会吹两曲笛子,闲时咱们两个一起练练,也叫老爷评评,跟外头的比起来怎样。”
言语里,已经是仗着年轻,明晃晃地拉着三两跟她结党了。
三两登时睁大眼睛笑说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原听柳姐姐说,我还怕进来吃干饭呢。”见胡姨娘抬着手擦脸,额头上擦了一道灰,就拿着帕子弯腰给她擦脸,边擦边止不住笑说:“老爷忒地小气抠门,头回听说这样给小妾安排差使的,当真是不吃亏,五个妾将五个丫头的活都干去了。”
柳姨娘眼皮子又是一跳。
胡姨娘原当三两又是个柳姨娘一类的狡猾人物,如今见她是个口直心快又极爱笑的人,就和气地笑看她:“你家在毓水?”看三两摇头,又问:“那怎么来的?”
三两一笑,两只眼睛弯成月牙一样,“谁知道家在哪,四五岁就跟了知州家老太太,老太太没了,就又向按台家去,按台犯了事,又叫胡三寸那老婆子将我官卖到一户姓刘的人家,住了没两天,那姓刘的娶的女人太厉害,就又将我打发出来。到了今年清明时,又叫牛婶子领着进了钟家,进去一月,他们家老太太就说:‘快领回去吧,我们家哥儿身子骨不好,她成天乐呵呵地在人跟前转,叫人见了就难受。’这么着,就跟着牛婶子来了张家。你们说好不好笑,他们钟家叫人冲喜,又不许人笑,这算得什么冲喜?”
胡姨娘略抬了头,笑盈盈地对柳姨娘说道:“你瞧她这嘴皮子,好生厉害。我这还有两棵芍药要侍弄,你们先去练习唱曲吧。”
柳姨娘脸色很是不好,心道这么个没眼力劲的人,牛婆子失心疯了竟将她带进张家,还道是个厉害人物,不过是有口无心的。已决心日后离着三两远远的,就笑吟吟地领着三两去寻牛婆子。
等三两一走,胡姨娘笑说道:“瞧着吧,有好戏看了。”又扭头看明秀,嘴上问任四娘:“回头要将她领到哪去?”
任四娘讪讪地笑说道:“左右不过就那两家买得起。”望见张太太那的四微手上摇晃着一根枝条走了过来,又欠身说:“四姐姐好。”
明秀望见胡姨娘也客客气气地看过去,就也随着任四娘欠了欠身。
四微走来说道:“任嫂子,沈家打发了朱丙来门上寻你,说是不管寻没寻到下家,赶紧地将明秀领到沈家老太太那去。”
任四娘一怔,忙伸手去拉明秀袖子,“莫非是老太太舍不得你出来?”
此时的明秀哪里知道这个,只管抿着嘴低头。
胡姨娘笑说道:“一准是了,定是明秀昔日伺候得好,老太太舍不得她呢。”
四微笑说道:“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门上小幺儿说,朱丙说是明秀的爹娘昨儿个听见风声,就连夜从秀溪镇上赶来要领着明秀回家一家骨肉团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菩萨心肠
一阵清风吹来,吹得蜂围蝶绕的玫瑰架沙沙作响。
任四娘心说左右沈家是体面人家,总会给她些辛苦钱,这两天也不至于白忙活。因想着自己那不知身在何方的女儿,就对明秀笑着说:“这样最好,跟了你老子老子娘回家,好生聘个人家,安生过日子去。”
明秀低着头抠着指甲,先时只想着不跳进那三大火坑,这会子见冷不丁冒出个爹娘来,心里又糊涂了。琢磨着若是跟了“爹娘”回家去,算得上是眼前最好的结果;但一对不曾谋面的爹娘,更何况还是卖儿鬻女的爹娘,只怕跟回去了,境况更糟,那个“聘”字跟“卖”字无甚差别,如此,倒不如固守原地,再思退路。
思量间,二人出了这月洞门,向外走,穿过一穿堂,再顺着游廊向前,过了一道角门,就见个高大英气男子等在那边。
任四娘认得那男子是沈老太太身边的朱丙,就笑着问他:“当真是明秀的爹娘?”
“那还有假?两口子跪在大门前,恰好撞上我们老太太从庙里吃斋回来。两人哭得泪人一样,只说早先他们家境算得上好的,两口子将女儿捧在手心里,省吃俭用送她上镇上女学。后头日子过不下去,实在没有法子,才将她交给牛婆子领去发卖。如今他家儿子出息了,家里渐渐殷实,又想起女儿来,就又不舍得吃不舍得穿,攒下银子要赎女儿回家去。”朱丙约莫十□□岁,小时在内院当差,也常跟明秀说说笑笑,这会子见她蔫头耷脑,忍不住说了两句叫她宽心。
“这么说,她爹娘算得上是很有良心,明姐儿,莫恨你爹娘,也是一时没法子罢了。”任四娘的心病之一,就是怕女儿人在他乡还埋怨她,这会子见明秀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忍不住搭了她的肩膀宽慰她。
“就是,当初舍得叫你去读女学的,一准不是存心要卖你得银子花的主。”朱丙又宽慰了一句。
明秀见这两人劝她,唯恐露出破绽,越发不敢言语。
“走吧。”朱丙失望地一叹,就带着任四娘、明秀向外头去,出了张家大门,因有沈家打发来的轿子,于是任四娘付了银子打发了雇来的轿子,就跟朱丙跟在轿子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明秀坐在轿子里,这才敢将脖子扶起来,拿着手轻轻地脖颈上敲打着,唯恐叫朱丙、任四娘瞧见,就偷偷撩开离着他们远的一面轿帘子向外看,大抵今日才是大集的日子,街上比之昨日更加喧闹,街边满是摆下的各色小摊,街边牌楼里,家家都有店小二在门外张罗招徕宾客。
明秀悄悄地将帘子掀开一角,指望着瞧见那牌楼楼上雕花,谁知被屋顶上瓦片耀花眼,倒没瞧见牌楼上是个什么模样。
“朱丙,抬了什么人?”隔着不到十步的牌楼上,有人喊了一声。
朱丙忙在轿子前喊着:“回二少爷,是明秀,她爹娘找了来,老太太说,连卖身的银子也不必要回来了,再赏了她嫁妆,就放了她们一家团聚去。”说着话,打了个千,就又领着轿子向被北大街沈家大宅去。
明秀在轿子里听着,心想沈老太太倒是个好人,就是那“爹娘”来得太巧了些,昨儿个发卖,今儿个就来领人了。难道现如今的消息、交通竟然是那样发达?
大抵是打心底里不肯认了旁人做父母,虽听说那对“爹娘”省吃俭用送女儿读女学,明秀心里依旧对他们“敬而远之”。
轿子晃悠悠地走过沈家大门却不进去,到了大门东边当街开的小门,才进了小门,只见又进了一条狭长得仿佛永无尽头的巷子,在巷子里走了一盏茶功夫,才在角门边停下。
“明秀下来吧。”朱丙在轿子外抹了把汗。
任四娘亲自打了帘子搀扶她出来,待明秀一出来,望见她身上衣裳,眼皮子先跳起来,挽着明秀的手跨进角门,就忍不住对她说道:“明姐儿,见了老太太,莫忘了跟老太太说,你这身衣裳是我的——你不提,白穿了我一件衣裳走,我向哪里找补去?”
明秀忙低声答应了,本当前面也是深深庭院,谁知略一抬头,就见满目姹紫嫣红,墙上攀爬着粉红蔷薇花,墙下翠柳成堤护着一脉清溪缓缓向前流进一处种满海棠花的青瓦亭子下,那清溪在亭下稍稍停留,又潺潺地向前流去。
“走,别叫老太太久等。”任四娘又挽着明秀向前走过一道三孔拱桥,顺着柳堤,到了亭子下,略擦了一把汗,见有个小丫头过来,就笑道:“巧秀,这呢。”
明秀抬头,见是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丫头穿着件玫红裙子过来。
“这巧秀,就是我们西边项家闺女。”任四娘笑着,就又领着明秀迎上去。
巧秀走来,望了一眼明秀,见她无精打采嘴里呀了一声,随后笑说道:“快别难过了,别像那些眼皮子浅的一样,听说要叫人撵出去就要死要活的。你爹娘来了,快跟我来。”说着话,就去拉明秀的手,牵着她手一边向前走,一边又问任四娘:“吕婶子,惹尘如今做什么呢?”
任四娘笑道:“你兄弟如今在你爹娘馄饨摊上帮忙呢。”
“一个摊子值得三个人守着?”巧秀蹙眉,因她兄弟生得好,又是戏班子里出来的,也不敢将他荐到沈家里头来,就心里为难着不言语,到了一所悬着修心堂的院子外,才重新有了笑脸,说了句“明秀来了”,就领着明秀、任四娘向里头去。
明秀因要见“爹娘”,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悄悄地望着这院子,见这院子里摆着的芍药似乎十分眼熟,疑惑着,巧秀就对她说道:“你也瞧见今年的芍药了?还是张家胡姨娘拾掇的,胡姨娘也是老了,这芍药一年比不得一年了。”
明秀只瞧见那些怒放芍药或艳丽或清雅,具是可入画的,一时不解巧秀埋怨什么,只觉各花入各眼,兴许胡姨娘早先养得花更出众些。
顺着游廊到了正房前,巧秀打了帘子,任四娘就领着明秀向里头去。
明秀才进来,听见一声痛彻肺腑的“芳儿”,尚未看清楚人,就被个穿着绀蓝褂子、青灰裙子的中年女人扑着紧紧搂在怀中。
“我可怜的芳儿!都是你老子不中用,上了人当,赔了买卖,才将你送出去!如今好了,你兄弟出息了,老太太又慈悲,快跟着娘回家吧。”那中年女人哭着,又摩挲明秀的脸颊。
明秀不惯被陌生人这样亲热的搂抱,于是扭脸避开那女人的手,趁着那女人发呆,又轻轻地脱开那女人的怀抱。
女人尴尬地搓着手。
任四娘听说明秀家里也是被人骗,登时触景伤情也跟着抹起眼泪来,见母女团圆竟然是这副尴尬场面,就轻轻地拍着明秀,说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爹娘当年也是迫不得己。”
明秀忽然瞅见坐在上头满头银发、慈眉善目、手上握着一串念珠的老太太脸色冷了下来,登时心里一提,心知“百善孝为先”这一句十分要紧,于是局促不安地轻声问:“你们当真是我爹娘?”
前来领女儿的中年男女对视一眼。
莫非她还记得事?中年女人眼皮子一跳。
中年男人轻轻地一挤眼睛。
“芳儿,我们不是你爹娘,谁是?也怪我们,先前忙着养家糊口,两个镇子隔得那样近,也没来瞧瞧你。”中年女人立时握着帕子嚎哭。
明秀强迫自己也跟着哭,见掉不下来眼泪,就拿着袖子捂着脸干哭两声,偷偷瞧见绢面喜上眉梢画下坐着的老太太和缓了神色,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就哽咽着对那中年女人说:“我出去的不光彩,没得叫爹娘跟着我没脸的。”
中年女人赶紧说:“这点子事算个什么?你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要叫你衣锦还乡不成?”
“噗嗤”一声,屋子里人笑了。
明秀、中年女人悄悄地望过去,见是沈老太太右手边坐着的一位中年贵妇人。
那贵妇人斜倚在椅子扶手上,俨然是一副看好戏的神色,“说到衣锦还乡,大嫂子,凌宫夜夜挑灯夜读,料想再回乡,定能给嫂子挣个诰命出来。”
这贵妇人是沈府二太太。
二太太对面坐着的沈大太太,穿着件丁香色对襟褙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神色和蔼地说道:“他婶子别这样抬举他,他也就学问上略好一些,旁的,哪里比得上他其他兄弟?”
沈二太太眼皮子一跳。
沈大太太又“和蔼”地望向明秀,“快别哭了,一家团聚是件喜事,哭什么?——别叫老太太跟着难受。”忽然眸光一冷,就笑微微地收了眼。
明秀登时如坠冰窟,心道那“挑灯夜读”,必然跟她被撵一事有关。
任四娘忙也劝解说道:“快依着大太太别哭了。”
那中年女人满脸泪光地又转过身来,忙跪在地上咚咚地给上头人磕头,又对明秀说:“芳儿,快些给老太太、太太磕头。”
就这样跟这“爹娘”走了?明秀心里惴惴不安,又听任四娘催促,唯恐叫人以为她“不孝”,只能随着那对中年男女给上头三位磕起头来。
“好了好了,起来吧。”沈老太太握着念珠,又对左手边坐着的沈大太太说,“给明秀的嫁妆拿来了吗?好歹伺候了你十几年,放她回家嫁人,也算是咱们沈家积下的阴德。”
沈大太太握着帕子端庄地坐着问:“已经准备好了。巧秀,东西呢?”
巧秀忙答应着说:“已经拿来了,一共是五两银子,一匹缎子,两个足二两重的绞丝银镯子。”说着话,就一样样拿给沈老太太看。
沈老太太满意地点头,说道:“已经将近午时了,快回家去。”
“哎,多谢老太太、太太慈悲为怀。”那中年女人又欢喜不迭地连连磕头。
边上的中年男人也说道:“难怪人家都说沈家里头都是活菩萨,果然呢。”
明秀心里一暗,又胡乱想了些事劝慰自己,正待要随着中年男女走,又见任四娘对她使眼色,忙开口说道:“我身上这件衣裳,是任四婶子借的。”
沈老太太心下了然,就对沈大太太说:“不该叫任四白忙活,将她这身衣裳并两日跑腿的银子都给了吧。”
“是。”沈大太太又对巧秀吩咐说,“拿一匹桃红缎子并一两银子给任四嫂子。”
“是。”
任四娘本当只有一串钱,谁知竟然有一两,忙也谢了恩。
“快去吧。”沈大太太见五十两银子没了,还折进去许多,心里很是烦躁,又叫巧秀去送。
巧秀于是随着任四娘、明秀并那对中年男女出来,走到外头,不免感慨地说道:“等我出府时,有你这样的好运道才好。”
明秀低着头,想着挑灯夜读的事必定是沈大太太发狠卖她的缘由,于是轻声问:“挑灯夜读,是个什么缘故?”
巧秀一怔,伸手向她额头上探去,“难不成叫吓傻了,这事都忘了?”见明秀睁大眼睛,似乎是当真糊涂了,就轻声地说道:“大少爷晚上读书,太太叫你去送宵夜,谁知一去不回,太太亲自去瞧,竟见大少爷不好生读书,只在灯下握着你的手教你写篆字呢。”
虽不是她做的事,但明秀还是因此事窘迫地向“爹娘”看去,却见那“爹娘”这会子一个笑眯眯地抱着缎子一个着急将装着银子、镯子的钱袋子往腰带上系。
明秀忽觉不对劲,这对爹娘难道不关心女儿为什么好端端的叫撵出去吗?
那中年女人见明秀看,赶紧地说:“芳儿,别想了,回家了好好养两年,就给你聘个好女婿。”
任四娘一直想大女儿,也没瞧出那男女有什么不对,听了这话随着说道:“正是,千好万好,比不得自己个家好。回了家……”望见沈府二少爷穿着一身青衫过来了,忙赶紧地站到一边,让出路来。
明秀不知本地的规矩,一举一动都学着巧秀,见巧秀微微低头屈身行了个万福,就也随着行了个万福。
“这是你爹娘?”沈府二少爷走了过来。
这二少爷名唤凌商,沈家老太爷素喜音律,就给孙儿用宫商角徵羽命名,谁知家里两位太太七位姨娘,拼死拼活只生下四个孙辈。是以,外头人戏说沈家样样周全,唯独五音不全。
明秀模棱两可地低着头。
沈凌商笑看向那中年女人,问道:“她乳名叫什么?”
“芳儿。”中年女人赶紧地说,因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手心里沁出汗水来,赶紧地跟中年男人递眼色。
“少爷,我们要赶着回家。”中年男人忠厚老实地搓着手。
“急个什么?明秀进府后常跟我们兄弟玩在一处,难道她要走,我不给她留个念想?”沈凌商说着,就拿着一柄湘妃竹扇轻轻扇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出人意料
一听还有好处可捞,那对中年男女登时就不急着走了。
“你家是做什么营生的?”沈凌商连声地问。
柳堤下,鸟鸣蝉噪声不断,中年女人赶紧地挽住明秀的臂膀,笑说道:“家里祖上是乡宦,十几年前,家境败落,只能迁到秀溪镇上典了两间屋子做些小买卖糊口。”见明秀轻轻推开她的臂膀,心悬了起来,又去挽明秀臂膀,轻声问:“芳儿,你还记得去女学里接你放学的施六儿么?”
明秀哪里记得什么施六儿,但方才瞧见这对爹娘只一味地藏银子,就知道回了“家”也不过是另找人家发卖罢了,听她问施六儿,就模棱两可地说:“……心里模糊记着个影子。”
“……当真记得?”边上站着的中年男人为掩饰慌张憨厚地嘿嘿笑了两声,“胡说,你那会子才几岁,哪里还记得他?”
沈凌商微微压了压眉,笑说道:“她是识字的,写下白纸黑字呢,一时忘了,翻出白纸黑字来,还有什么不记得的?”
听说“白纸黑字”,中年女人轻轻退了一步,站在中年男人跟前。
这会子不独沈凌商,就连任四娘、巧秀也看出这对男女的不对劲来。
沈凌商问:“巧秀,这二人是如何上来认亲的?明秀跟咱们一处长大,她小时口音,倒是跟随着沈探花郎回乡省亲的京中人士口音仿佛,不知这两位自称哪里人士?”
巧秀忙说道:“他们在大街上跪在老太太轿子前,说是清溪镇上来的。”
沈凌商冷笑道:“在毓水地面上,竟然有敢向我们沈家行骗的。”说罢,给巧秀递了个眼色。
巧秀赶紧地转身就向修心堂跑去。
那对男女不料败露了,抱着头就要向二门上闯。
沈凌商背着手也不拦着。
却见这二人闯到了二门上,就被朱丙、朱甲兄弟二人押了过来。
“少爷,我们也是京城人士,在清溪的日子久了,这乡音也就渐渐改了。”中年女人仰着头狡辩。
中年男人不言语,只战战兢兢地去望明秀。
沈凌商也不跟他们废话,只疑惑地望着明秀。
须臾,就见巧秀领着大太太身边另一婢女灵秀婀娜多姿地走了过来。
灵秀走来后,听那中年女人依旧狡辩,就先冷笑道:“二太太说送官。”
那对中年女人登时安静了,忙慌跪在地上打颤。
灵秀又冷笑一声,这才又说道:“但大太太慈悲,只说上了堂,怕会叫人家倾家荡产,未免显得我们沈家太过得理不饶人。是以,叫我来将赏赐下的东西收回来。叫朱丙带了人去二门外各打上三十大板。”
“饶命!饶命!”中年男女忙慌讨饶。
那中年女人此时还说:“难道就不许人改了乡音?”
沈凌商戏谑道:“那白纸黑字怎么说?”
中年男人跪在地上赶紧拉扯女人的衣裳不叫她言语。
“搜他身上,将太太的赏赐拿回来。”灵秀催促朱丙。
朱丙伸手在那对骗子身上一摸,将搜出来的钱财一一来交给灵秀,但见分文不少,嘴里说道:“当真不怕死了,敢来沈家行骗。”这才推搡着那对男女向外去。
任四娘方才哭得了不得,这会子见竟是敢到沈家行骗的骗子,嘴里连忙呸了一声,又赶上去在那男人腿上踹了一脚,搂着明秀,轻声说:“亏得二少爷赶来,不然就叫骗走了。快谢谢二少爷吧。”
明秀轻轻地松了口气,口中说道:“多谢二少爷。”扭头一看,却见这位沈二少爷生得明净柔和、文质彬彬,俨然是一位正人君子。正这般想着,就见一面绘着双飞燕的扇子递了过来,不免怔住。
“你我二人总算好过一场,这扇子留给你做个念想吧。”沈凌商说着话,就拉着明秀的手,将扇子塞在她手上。
明秀忙缩回手,“……少爷只将方才说的白字黑字叫我拿回去吧。”
“你还真信白纸黑字?你进沈家时才几岁,又足有几年只干活没读书,女学里学的全忘了。如今识的字,都是我后头教你的。”沈凌商将扇子唰地一声收拢,又递到明秀面前。
“二少爷,我替她拿着吧。”巧秀赶紧地接过扇子,展开后替沈凌商扇了两下,又嫣然一笑地说道:“三少爷、四少爷还等着少爷过去商议着向阳山游玩的事呢。”
“我这就去。”沈凌商对明秀一笑,就抬脚顺着柳堤向东边去了。
明秀虽初来乍到,但见那沈二少爷当着人面说那有的没的,就猜着定没好事,果然,一扭头,就望见那比巧秀更有威严的灵秀似笑似不笑地斜睨向她。
灵秀从巧秀手上接过扇子轻轻地在脸边扇了一扇,将那扇面上双飞燕看了一看,又上下打量明秀一番,就从任四娘手上接过缎子、镯子、银子,对任四娘说:“婶子先随着巧秀向太太房里等着,太太有话要说。”说着话,就先拿着东西顺着柳堤向修心堂去,等进了修心堂里,望见沈家两位太太正站在廊上,就站在台阶下将收回来的东西拿给沈大太太看。
“都收回去吧,人善被人欺,那骗子就是瞧准了我们老太太心善。”沈大太太拿着手理了理绣月季金裹边的裙子。
沈二太太拿着一柄纨扇,笑说道:“老太太是心善,但凌商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然也是这样的有情有义。”
两个儿子跟一个丫鬟纠缠不清,沈大太太叹息道:“凌宫、凌商两个,到底不如凌角、凌徵叫人省心。将来凌商进京赶考,不知又要费多少心思呢。”
家里儿子虽省心,但在才学上,又比不得大房的两个,沈二太太悻悻地一笑,丢下一句:“也不知明秀又要去祸害谁家了。”就摇着纨扇向后头牡丹亭去纳凉。
沈大太太心里窝着火,边向外走,边问灵秀:“二少爷还说什么了?”
“二少爷说,明秀如今认识的字,都是他教的。”
沈二太太冷笑一声,掐着帕子就出了修心堂,一路冷着脸,从东角门出了这花园子,又顺着后廊向东去,拐进内角门,听巧秀说任四娘在上房廊下等她,就顺着巷子又向前走,到了穿堂下,忽然想起当面抓住明秀勾引她大儿子后就在东厢里搜出明秀送给她大儿子的肮脏东西,于是就顺着游廊拐进西厢,见那碧桃树织成的花墙下一只白猫在逗弄一只拇指长的粉红幼鼠,咳嗽一声,惊走白猫后,踩着青石小径上了台阶,不见人来迎,就又咳嗽一声。
这一声后,屋子里传些许细碎动静,随后就见西厢这边本打瞌睡的两个丫鬟存姿、存颜慌慌张张地整理着鬓发走了出来。
“太太。”存颜、存姿恭敬地唤了一声,就忙打了帘子。
沈大太太也不看这二女一眼,眼睛向这三间屋子里一扫,就去次间里海棠楞子拔步床上去翻看枕头,见塞满芍药花瓣的枕头下干干净净,就又去翻被褥,依旧没翻到什么东西,就向这拔步床的床顶看去,“搬了凳子来。”
“太太——”存姿待要拦着,又见沈大太太脸色很是不好,唯恐撞到铁板上,赶紧地将房里的一张海棠春凳搬来放在床边。
存颜赶紧地说:“太太,我来吧。”
沈大太太也不理会,手搭着灵秀的肩膀,踩着凳子上去,一望,就见床顶上藏着一个雪青色包袱,将那包袱用力扯下,就见几本飞燕、合德外传落在地上。
存姿、存颜脸色一白,赶紧地跪在地上。
灵秀望见这二人吓得六魂飞升,心道又搜到明秀的罪证,也不知这会子明秀要落个什么下场?又想存姿、存颜二人怕也会受到连累,不如替她们说句好话,也叫她们受了她的恩惠,忙说道:“太太,您不常过来,二少爷将这些书藏在床顶上,定是躲着存姿、存颜两个呢。可见她们平日都是依着太太的吩咐行事呢。”忽然肩头一疼,略一扭头,就见沈大太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握成了爪。
沈大太太冷笑道:“你泥菩萨过江,还替她们分辨?你瞧瞧是不是你的香囊?”手一抖,就见一枚鸳鸯香囊并一方藕色八角绣丝兰肚兜飘落到地上。
灵秀浑身一凛,待要跪下,又见沈大太太还扶着她的肩膀,忙分辨道:“太太,奴婢不知自己的香囊,怎会到了二少爷这。”
沈大太太从海棠春凳上下来,抬手就向灵秀脸上扇去,冷笑道:“只听你说明秀跟大少爷不清不楚,不曾想,你背着我,也勾引起二少爷来!”
沈大太太养了一手莹润长指甲,这一巴掌下去,就在灵秀脸上留下三道血痕。
灵秀忙跪倒在地上,咚咚地磕头,连声说道:“太太,奴婢当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奴婢素来对太太忠心不二,也因每常拿了太太的话督促二少爷惹恼过二少爷……”
“闭嘴!只说张家老爷、少爷个个都叫坏心的丫鬟带坏了,不曾想,我身边也养下两个偷偷摸摸带坏少爷的贱、人!”沈大太太气得胸口起起伏伏,重重地在桌边海棠春凳上坐下,一拍圆桌,就对存姿说:“将任四娘喊来。”
“是。”存姿忙低着头退出去,远远地望见巧秀领着明秀、任四娘站在廊下,快步走近了望见明秀仰着头看房梁,唬了一跳,上前拉住她,说道:“你别想不开,挂在这房梁上,连个全尸也捞不着了。”
明秀本是去瞧房梁上描画的飞仙,蓦然回头见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拉着她,就讪笑道:“我没要悬梁。”
任四娘忙慌问道:“这位小姐姐是……”
“我是二少爷房里的存姿,任四婶子,太太在西厢等着你呢。”存姿拉着明秀向她手中塞了一个帕子。
明秀握着那东西一捻,又见存姿给她递眼色、巧秀碰她的手,就忙将那东西藏在怀中。
任四娘料到她们姊妹有话说,于是先大步在前头走着。
果然拉开了几步,存姿、巧秀就一左一右地站在明秀身边。
存姿低笑道:“明秀,你的仇报了,灵秀也要被打发出去了。”
莫非是灵秀将“她”弄出的沈家?明秀想着。
巧秀拉着明秀手说:“出去了,好生过日子,你自来在太太跟前比灵秀要有体面,出去了,也要过得比她强。”
明秀见这二人态度亲昵,就问:“是怎样将灵秀弄出去的?”
存姿轻笑道:“二少爷听说是她使坏,就叫我们偷了她的东西藏在二少爷床顶上。”
明秀听得糊涂,心道“她”究竟是跟大少爷好了,还是二少爷好了?犹豫着,就问:“我爹娘叫什么名字?我家究竟在哪?”
巧秀蹙眉说:“那会子年纪小,大人们又不许人提,谁还记得?”说话间,已经到了西厢边上,存姿、巧秀不敢再亲近明秀,料到明秀这会子进去,又要遭了无妄之灾,于是推她在廊下站着,就领着任四娘向里头去。
“太太——”任四娘跨过门槛,小心翼翼地望着铁青着脸的沈大太太。
“将灵秀也拉出去发卖。”沈大太太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握拳又向腿上捶了一下。
“太太,奴婢死也不要出了沈家!太太,奴婢实在不知自己的香囊怎么就到了二少爷这。”灵秀咚咚地磕头,将额头磕出一片红肿。
沈大太太冷笑道:“你不知道?那肚兜是不是你的?”
灵秀跪着不言语。
“巧秀,你认一认,是不是灵秀的?”沈大太太冷冷地转向巧秀。
巧秀向丢在地上的肚兜一看,低声说道:“回太太,是灵秀的。”
灵秀紧紧咬着牙,目龇俱裂地盯着砖上花纹,眼珠子转着想着谁能偷了她的肚兜出来?正想着,迎面一碗冷水泼来,冷水茶叶立时黏在她脸上。
“混账东西!狐狸精!若是毁了少爷前程,死个十次八次也死不足惜!任四娘,将她领走,跟明秀一同发卖了。”沈大太太咬牙说着话,就望向存姿、存颜,“跟院子里的人都说一声,若是叫我再逮到这档子事,不管是家生的还是外头买的,一律拉出去发卖。”
“是。”存姿、存颜战战兢兢地答应着。
沈大太太冷笑着,就又对任四娘说:“送她们到钟家去,钟家不是缺人冲喜吗?冲不好钟大少爷,叫她们剃了头做姑子去。”
“是。”任四娘赶紧答应下来,心知沈大太太虽在气头上,却不是不看重丫鬟身价银子的人,于是走上前,轻声问:“太太,灵秀是多少银子?”
沈大太太眸子一扫,说道:“她跟明秀一样是一等大丫鬟,你说呢?”
“哎,小的明白了。”任四娘答应着,又见灵秀落泪瘫倒在地上,就伸手去拉灵秀。
灵秀怔怔地给沈大太太磕了头,就呆若木鸡地向外头走。
任四娘见她脚步轻浮、走路打晃,赶紧地搀扶住她,出了门,顺手将篮子递给明秀。
明秀挎着篮子,望见灵秀脸上了无生机,不免心生怜悯,继而又想存姿、巧秀说是替她报仇,可见这事是冤有头债有主,灵秀也算不得冤枉。
“灵姐儿想开一些吧。”任四娘劝说着,搀扶着灵秀向外走。
灵秀身子一颤,就向廊柱上撞去。
“灵姐儿!”任四娘喊了一声,忙兜头抱住灵秀,见灵秀瘫倒在廊下痛哭流涕两手抓在柱子上不肯走,就抚着她后背劝说道,“树挪死,人挪活,灵姐儿想开一些吧。”
灵秀哇地一声哭出来,哽咽地说道:“我爹娘都在沈家里,如今我叫发卖出去,这算个什么事?我爹娘哪里还有脸见人?况且我从小跟在太太身边,心里眼里只有太太一个……”瞅见沈大太太掐着帕子从房里出来,哭得越发悲切。
“巧秀,将灵秀身上首饰摘下来,留给下头丫鬟使用。”沈大太太只冷冷地一瞥,瞅见院子里白猫又叼着老鼠乱转,就对存姿、存颜说,“将这猫给二太太送去,叫二太太院子里看牢了,不然吃了砒霜,怪谁去?”
“哎。”存姿、存颜忙一前一后合力去捉猫。
“太太——”灵秀哽咽着又喊了一声。
沈大太太头也不回地走了。
巧秀上前来说:“灵秀,对不住了。”说着,就抬手将灵秀发髻间的簪子、花翠,耳朵上的珍珠塞子、手腕上的镯子、手指上的戒指一一取下来,用帕子包着,就去追沈大太太。
沈大太太没了,灵秀用袖子将眼泪一擦,登时变了个人一样,唯恐留下叫人看笑话,反倒催促任四娘:“婶子,咱们走吧。”
“哎。”任四娘心说灵秀比明秀省事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浑身坏水
沈家自然没打发轿子出来,沈家门前又没雇轿子的地方,于是任四娘听着沈家门前敲打石料的咚咚声,闷着头领着明秀、灵秀两个向家去。
明秀头一直低着,这会子因脖子酸,反倒将脖子直了起来。
“哎,叫你打起精神的时候,你歪脖子树一样,这会子又不嫌太阳晒黑了脸。”任四娘嘟嚷着,忙拿着盖篮子的花布给明秀遮着,又见灵秀一张俊俏的脸露在外,忙又拿了帕子给她遮住。望着一左一右两个美人,只觉这一年的口粮都赚回来。
石料堆边,一脚踩在石料上的程四望见了,拿了一方帕子故作斯文地擦了脸,就笑着赶上去问:“四嫂子,哟,怎么将灵秀也领出来?”
灵秀白着脸不言语。
大抵是有个“同伴”,明秀这会子倒是来精神了,于是就向程四看去。
任四娘笑说道:“太太叫领,就领出来了。”
程四嬉笑着说:“灵秀可是管家算账的好手,我劝四嫂子将她送到黄家去,黄太太早先就跟大太太讨过,大太太一直不舍得呢。”
灵秀一听黄家,面如金纸一样打颤说:“程四哥别胡说八道。”
任四娘忙笑说道:“我们先去了,他四哥忙去吧。”就一手拉着明秀一手挽着灵秀向家去。
程四吐出一口唾沫,眯着眼,对雕琢石料的劳力嚷嚷着:“好生干,别偷懒。”人就摇晃着向西边去,路上掏出几枚钱买了个羊肉包子吃了,穿街过巷一直进了西边一巷子里。
十几年前,毓水十桩亲事里有七桩是牛婆子撮合下的。于是这巷子就是众人口中的红娘巷。虽如今牛婆子比不得早先风光,但这红娘巷的名至今没改。
程四站在牛婆子家院门前,瞅着那有些斑驳的黑油木门,忽然闻到一股子臭味,见脚底下不知在哪里踩了一脚狗屎,就抬脚在牛婆子家门前石臼上蹭狗屎,嘴上冲院子里嚷着:“牛婶子在吗?”喊了一声,不见人应声,就又喊了一声。
不一会,牛婆子家小女儿润儿手上拿着绣绷子出来开了院门,探头问道:“您是哪位?”
程四听这声音清脆,一扭头,望见是个水灵灵的十六七岁小姑娘,看她脸颊嫩得掐得出水来,就嬉笑着挤进大门,问道:“你是牛婶子女儿?”
润儿见程四一双眼珠子上下打量她,红着脸低头说:“我排行老五,您是哪位?”
“我是沈家的程四,跟牛婶子很熟呢。”
润儿听说是沈家人,慌忙说道:“我娘还没回来,大哥回头再来吧。”
“有要紧事呢,回头就迟了。”程四一双眼睛盯在润儿身上,见牛婆子儿子儿媳不在家,就径直向堂屋里去,进了堂屋,也不坐,望见西间帘子半掀开,就站在那西间门撩起帘子看,瞧见里头挂着鲜亮的粉纱帐子又摆着一方小小的梳妆台,知道是润儿闺房,就大喇喇地向里头去。
“大哥,在明间里吃茶吧。”润儿红了脸站在明间门外,望见程四促狭地坐在她床上,就转身向外去倒茶。
程四见润儿转身,慌忙向她枕头下被褥里摸,摸出一方丝帕赶紧地揣在怀中。
“大哥,屋子里狭窄,还是到院子里说话吧。”润儿又说了一句。
程四笑道:“不是外人,妹子你做针线,哥哥在边上瞧着等你娘回来。难怪你姐姐在知州府上忒地威风,谁知你娘长得像老咸菜,你们姊妹竟生得那样水灵。我问你,三少爷来讨你,你要不要跟着他走?”
“……我去大门外瞧着吧。”润儿听他言语轻浮,慌忙向外走去。
程四见她不在,越发胆大,于是又向梳妆台边的柜子转,开了柜子门就探手向里翻找。
“他四哥来了。”隔着窗子,牛婆子忽然出声。
程四唬了一跳,关柜子门时,冷不防将手指甲挤到了,忙甩着手就向外去,瞧见牛婆子挎着篮子站在外头窗下,那润儿躲到东边屋子去了,就对牛婆子说:“婶子快进来,有要紧话说。”自己个转身进了堂屋别着腿坐下,将袍子一撩,见牛婆子跟进来,就摇晃着腿说:“没看出来,牛婶子竟然生了这样花容月貌的女儿。”
牛婆子堆笑道:“别看老婆子这样,年轻那会子也是一枝花呢。”
“原来还怕你弄不回来明秀没法子给二老爷交差,如今瞧着,你女儿也值个几十两银子。”
“他四哥怎么说这样的话?”牛婆子心里一颤,面上纹丝不动,笑着又从条几柜子里取出两样待客的豌豆糕、绿豆糕摆在程四手边,嬉笑道:“老婆子有的是法子,请二老爷放心,保管将明秀给二老爷弄到县里去。”
程四捏了一枚绿豆糕丢进嘴里,咀嚼着,就说:“难道扮作明秀爹娘,去沈家骗人的,不是牛婶子请去的人?”
牛婆子嘴一撇,“他四哥也太看不起人了,谁会用那样下作的法子?”
程四又捏了四枚点心叠放在手心里,仰着头说:“牛婶子有法子就好,现如今灵秀也叫任四娘领去了呢。牛婶子既然有法子,就将灵秀也弄出来。”
牛婆子赶紧地问:“哪位老爷要?”
程四哼哼地一笑,“一个也是买,两个也是卖,你先说服二老爷将灵秀也买下,然后将她一并送到县里头去。我往日里就跟灵秀要好,送了她去,闲了,我陪着二老爷去县里,也能跟灵秀说两句话。”
牛婆子眼珠子一转,知道程四将主意打到灵秀头上,忙堆笑道:“他四哥放心,包在老婆子身上,管保说得二老爷也将灵秀放在心上。”
程四见牛婆子十分识趣,就嬉笑道:“好生想法子吧,不然收了银子交不出人,到时候,就要抬了你女儿去县上呢。”
“放心,我能没有法子?”牛婆子赶紧答应下来,堆着笑一直将程四送到大门外,望见石臼里被程四磕了一槽狗屎,忍不住呸了一声,又扭头向堂屋去,望见女儿涨红了脸出来,就问:“怎么了?”
润儿嘟嚷道:“娘没事招惹这样的人回来做什么?我被子下银红的帕子没了。”
牛婆子眼皮子乱跳,不肯承认自己引了小人来家里,反倒问润儿: “白日里家里没人,就向曹秀才家寻曹娘子说话去,一个人待在家里做什么?况且见个男人喊门,你只装哑巴就是,出来干什么?”
润儿跺脚说道:“那曹娘子满嘴荤话,哪里是个正经人?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牛婆子赶紧伸手捂住润儿的嘴,向左右望了一望,骂道:“你老娘做成的买卖,由着你来拆台?日后将门锁上,没见我回来,千万别开门。”拍着润儿后背,将她送到堂屋里,又走向厨房里,对着躺在柴火堆上的满嘴哎呦哎呦的男女不满地说道:“你们两口子一个做长随一个做奶娘,对明秀的底细最清楚不过,怎么还能叫人问出破绽来?”
这对男女恰就是先前去沈家行骗的夫妻二人。
那中年男人嘴里哎呦叫着,说道:“谁知道那明秀读过书,爱写字,据说是白纸黑字将早年的事都记下来了呢,万一她去告我们拐带了她呢?”
“哎呦,就是,”那中年女人撅着屁股来回磨蹭,“看明秀跟我们也不亲近,万一叫她们认出我们是施六儿两口子呢?”
牛婆子冷笑两声,“胡扯!那明秀小时在我这住了小半年,出了我这,连家在哪都忘了,哪还记得写什么白纸黑字?定是你们不用心,露出破绽。”
“……万一呢?”施六儿提点吊胆地问,“上年去京里,听说他们家不怎么样,她叔叔可是做了官了呢。”
任四娘眼皮子一跳,强自镇定地说道:“山高皇帝远,就算她叔叔做了皇上,能管得了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事?”右眼皮子一跳又跳,狠心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么着,势必要将明秀弄到手心里握着才安稳,又催促施六儿两口子,“再躺一会子,趁着天黑快走,别叫人看见了。”
“哎。”施六儿一抬头,额头上挤出一层层皱褶来,又问:“可还要小丫头子?”
牛婆子想了想,就说:“再去外头弄几个模样儿好的回来——不要识字的。”
“哎。”施六儿答应了,堆笑着说:“婶子好歹给些伤药叫我们涂上。”
牛婆子嗤笑说:“我哪里有个什么伤药?再说又不是金贵人,咬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说完,心生一计,也不理会这两口子,坐在厨房里活了面剁了馅就坐在厨房里包一个个玲珑小巧的虾仁饺子,包好了饺子,放在屉子上蒸熟了,用个盘子装着放在篮子里,就提着篮子到堂屋外说,“润儿,锅里给你留了一盘饺子,我向曹秀才家走一遭?”
“知道了。”
牛婆子不放心地撩开帘子,望见润儿坐在床边绣花,这才挎着篮子出了门,顺着巷子拐着弯向曹秀才家去,在曹秀才门前,望见吕家父子在铺子里忙,暗暗地哼了一声,依旧挎着篮子进去。
曹秀才家是一所二进小院,门首是三间的铺面,一进摆满绫罗绸缎等货物并住着掌柜一家,二进住着曹秀才一家三口。
牛婆子也不用人领,进了二门,径直向上房去,恰望见新娶的曹娘子站在廊下掐腰戳着曹秀才前妻留下的八岁女儿额头骂,就过去笑道:“娘子别跟她一般见识,昨儿个听娘子说要吃虾仁饺子,你瞧,这就赶着做了送来呢。”将遮在篮子上的花布一撩,露出一盘子红扑扑白嫩嫩的饺子。
“婶子屋里坐。”曹娘子这才有个笑脸。她本是外省私窠子,全仗着牛婆子出谋划策,才蒙蔽了在女色上没什么见地的曹秀才做了续弦。因牛婆子知道她的底细,唯恐事情败露,就对牛婆子言听计从,这会子见她来送饺子,知道她又有话说,忙将牛婆子迎进房里头。
曹娘子领着牛婆子进了堂屋里,就将牛婆子手上篮子接过来,请牛婆子坐下,又将饺子放在桌上,见前头留下的小萍馋兮兮地跟进来向盘子里看,就又骂道:“眼皮子浅的东西,天天白米白面地吃着,这会子见了一盘饺子,就走不动路了?还不去拿了筷子、米醋过来。”
小萍生怕被打,赶紧就向外去。
“就没个省心的。”曹娘子撇了撇嘴,又问牛婆子,“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婶子有什么话就说吧,若是能办到,保管替婶子办了。”
牛婆子有意磨磨蹭蹭地笑说:“就怕说了,叫你为难。”
曹娘子笑说道:“我虽不是好汉,但也知道知恩图报。没婶子就没我今天,婶子只管说吧。”在桌子边坐下了,望见小萍端着筷子、醋碟进来就站着不动了,又骂道:“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来了人耷拉个脸,给谁看?还不滚到外头扫地去?”
小萍红着脸,肚子里咕咕叫着,就向外头去。
牛婆子见曹娘子这样威风,就问:“曹秀才不管?”
曹娘子自得地说道:“他前头陪着个木头一样的婆娘过了几十年,哪里见识过我的手段?现如今,他亲娘到了跟前,我说不叫认,他也不敢喊一声。”
牛婆子思忖着,就笑道:“既然是这样,就劳烦你动动心思把吕家爷两个赶回去。”
“任四娘又得罪婶子了?”
牛婆子将盘子向曹娘子推了推,说道:“那任四娘浑身上下的坏水没处淌,专门跟我作对呢。如今她领了两个沈家大丫鬟回家呢,你将他们爷两打发回家去,逼着他们家老大回家。他们家老大不是省油的灯,多少进了吕家的女子都叫他沾过。如今就瞧着他沾过的,还怎样向外头三十、五十地发卖。”
“三十、五十?”曹娘子瞠目结舌,“银子打的人吗?这样值钱?我当初也才……”听见院子里唰唰的扫地声,赶紧住了口。
“……不知娘子会不会为难?”牛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问。
曹娘子赶紧地说道:“这为难什么?婶子等着瞧吧。”提着筷子一口一个吃了饺子,将筷子一放,就豪气地对牛婆子说,“现如今请婶子替我将里间的箱子抬着,放个簪子顶在一角上。”
牛婆子见她已经有了主意,就依着她,去里间二人合力将个大红木箱抬起一角,又用个粗重簪子顶在一角上。
做完了这些,牛婆子拿着眼睛盯着曹娘子婀娜身姿看,就在她耳边说:“栽赃吕诵一个罪名,再逼着任四娘不要分文地将明秀、灵秀两个送到你这来。”
“婶子放心,那吕诵一个不经人事的黄毛小子,我还奈何不得他?”
“知道你厉害呢。”牛婆子唯恐程四又向她家去,就站起来提着篮子说,“就等着你的好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欲加之罪
牛婆子一走,曹娘子就拿着帕子托着瓜子站在门后嗑着,有意将瓜子丢得到处都是,叫小萍一直弯着腰在她面前扫。
“去前头柜上,叫了吕诵来,就说我有个箱子要搬。”
小萍怯生生地说:“叫杨婶子、翠红两个买菜回来搬吧。”
曹娘子抓着瓜子向她脸上丢去,“杨婶子、翠红有那么大力气?还不快去。叫不来人,晚饭也不用吃了。”
小萍答应了,赶紧地就向前头柜上跑,进了绸缎铺子里,恰望见铺子里吕家父子吃着髓饼,于是连连咽起唾沫来。
柜上吕老头、吕诵见了,就拿了一张油纸包着个髓饼递到她手上。
小萍啃着饼,就对吕诵说:“我娘叫吕二哥去帮她搬箱子呢。”
吕诵诧异地说道:“后头伺候娘子的杨婶子、翠红两个呢?”
小萍嘟嚷道:“她要教训我,还能留杨婶子、翠红在一边看着?早叫打发买菜去了。”见吕诵站着不动,就忙说:“吕二哥赶紧去吧,迟了我又要挨打。”说着话,就捋起袖子叫吕家父子看她手臂上的指甲印子。
吕老头眼瞅着曹秀才早先因小萍是老来子又是独女对她很是疼爱,此时见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连说罪过,就对吕诵说:“快些去吧,搬了箱子就出来。”望见两三个乡下人来买布,就忙去应酬着。
吕诵答应了,见小萍一个饼吃下了还两眼泛绿地望着剩下的,就又拿了一个给她,等她吃完了,提醒她把嘴擦干净,就跟着小萍向后院去,到了堂屋外,就喊:“娘子?”
“哎呦,我抻到腰了,你快些来将箱子搬起来。”曹娘子在屋子里喊着。
吕诵忙打了帘子走了进去,不见人,又听里间里喊:“快些,箱子压到我裙子了,这会子我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吕诵赶紧跟小萍一起进去,进去就望见曹娘子矮着身子站在一口笨重的红漆箱子边上,见她裙子被压住,赶紧过去帮忙将箱子挪开,谁知走过去了,弯腰挪箱子时恰望见曹娘子雪白的胸口,忙将眼睛移开。
曹娘子嗔道:“哎呦,我这新做的裙子,你将箱子抬起来再挪,不要硬挪,仔细弄坏了我的裙子。”望见小萍碍手碍脚地站在边上,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便又娇声娇气地看吕诵。
吕诵脸上泛红,鼻端沁出汗珠来,弯腰抬起箱子时,就见那红绫子抹胸不住地往下滑,待移开眼,又见对面的铜镜里照得越发清楚。
砰地一声,吕诵手一松,箱子又压了下去。
“哎呦,我的裙子。”曹娘子嚷嚷着就向吕诵胸口锤去,这一锤,越发的云鬓半解、抹胸轻滑。
吕诵不曾跟女子站得那样近过,窘迫地说道:“我去前头再叫了两个人来搬。”
“没用的东西,一个箱子也要两个人。”曹娘子忽然将吕诵抱住,一双眼睛勾魂夺魄地望着他,浪笑着说,“姓曹的老了,老树枯枝一样,叫人看了就恶心。”
“娘子?”吕诵惊疑不定地看向曹娘子,又对小萍说:“快去前头叫人帮忙。”
小萍被眼前所见吓得呆若木鸡,慌忙要向外去。
“站住。”曹娘子冷冷地说,见小萍呆呆地站在门口,就冷笑说,“敢向外走一步,看我回头不治死你。”两只袖子滑下来,露出藕节一样白皙的臂膀来,人缠住吕诵吊在他脖子上,又说,“你跟我一起弄死他,然后咱们在他这大宅子里好生过日子?曹秀才不是本地人,还怕他冒出个叔伯兄弟来收屋子不成?”说着话,就去解吕诵裤腰带。
吕诵一手按住裤子,忙挥手将曹娘子推开。
只听嘶得一声,曹娘子的石榴裙子扯开一个口子,吕诵的腰带也落在曹娘子手上。
吕诵提着裤子,又怕曹娘子缠上来,也不敢夺回腰带,提着裤子就向前去。
曹娘子恨恨地提上抹胸,当即握着那根腰带,扯着小萍耳朵到外间坐着,闻到她身上香气,就一巴掌扇了过去,骂道:“贪吃的东西,定是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带着人进来调戏你娘呢!”
小萍低着头讷讷不言语。
曹娘子又拿着说在她上戳着,说道:“等着吧,等你爹回来,我就拿着吕诵的腰带说你吃了人家东西,引着人进来调戏我。”
“娘——”小萍喊了一声又懦弱地将头低下。
曹娘子冷笑道:“等着瞧吧,就看你爹回来了怎么说。”仰身倒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就冷眼盯着小萍看,“你仔细想一想,是你爹在家的时候多,还是我在家的时候多。仔细想一想,你爹要真疼你,先前能不拦着我教训你?我只要说你少吃了一餐饭,你就怀恨在心引着外人来调戏我,哼哼——左右我肚子里有了,就不信,你爹舍得不要我。”
小萍猛然睁大眼睛,不由地向曹娘子肚子上看去,果然见她肚子比才进门时大了许多。
“娘子,先生回来了。”丫鬟翠红买了菜回来,正数着钱想着如何跟曹娘子报账,走到堂屋前打起帘子,冷不防望见曹娘子拿着一根腰带就向房梁上挂,手上一松,也不去捡地上铜钱,就慌忙向外奔去,跑到前头柜上,就对正拨算盘的曹秀才说,“先生,娘子在上吊呢。”
曹秀才花了二十两才娶来这么个年轻美貌女子,听说她要上吊,赶紧地就向房里奔去,推开门,望见曹娘子果然在房梁上悬了腰带,忙慌将她从凳子上抱下来,急红了眼睛问:“为了什么事就要上吊?”望见小萍在门外露出半个身子,就发狠地说:“又是叫小萍气着了?小萍,快来给你娘跪下。”
小萍战战兢兢地进来,噗咚一声跪下。
曹娘子有意幽幽咽咽不出声。
“快给你娘磕头!”曹秀才咬牙说道。
小萍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忐忐忑忑地瞧着曹秀才细声细气安抚曹娘子,又见曹娘子虽不看她浑身上下也是得意,越发懦弱不敢说话。
曹娘子瞧着小萍服软,才哭着说:“不是小萍的事,我们娘儿两最是亲热不过的了。”
“那是什么事?”曹秀才赶紧问。
曹娘子哭道:“一根银簪子掉到箱子后头去了,我就打发小萍去喊吕诵进来帮忙搬。谁知吕诵进来了,有意拿着箱子压住我的裙子,就要向我身上摸来。我为躲开,连裙子都撕了。”
曹秀才将信将疑地说道:“吕诵老实得很。”
曹娘子捂着脸说道:“就知道说了你也不信,你瞧瞧我这才做的新裙子,无缘无故,我撕了裙子做什么?你再看看这是谁的腰带?这些个你也不信,小萍是你亲生的,她亲眼看着呢,你问她就是。”
曹秀才忙向她裙子上看,果然瞧见裙子上撕开一道口子、又依稀认出吕诵的腰带,就问小萍:“吕诵进来过?”
小萍睁大眼睛,待不动弹,又见曹娘子躺在曹秀才怀中甩了一记眼刀过来,忙慌点了头。
曹秀才又问:“他进来做了什么?”
小萍哆哆嗦嗦不言语。
曹娘子拿着帕子捂着脸,说道:“小萍,那吕诵狼心狗肺说了什么,你学给你爹听。”见小萍不动弹,就扑到她身上用力摇晃,“难道你吃了人家东西,就忘了什么事了?”
“你吃人家东西了?”曹秀才一皱眉。
曹娘子又暗暗用力去掐小萍。
小萍嗫嚅道:“吕诵说……爹年纪大了,不如将爹弄死……”
娇妻哭成泪人一样,又有女儿作证,饶是对吕诵十分信赖的曹秀才也不由地信了,怒气冲冲地说道:“这就叫人来抓了吕诵打死!”
“……弄死了他,这事传扬出去,叫我怎么好见人?我清清白白的嫁了你,不求荣华富贵,只看重你忠厚仁义又读书识字。这叫我怎么活?”曹娘子呜呜咽咽,只将一双朦胧泪眼抬给曹秀才看,又摸着肚子说,“就可怜他还没出世,就要被人指指点点。”
曹秀才一听,望着曹娘子肚子又悲又喜。他一把年纪,慢说曹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便不是,他膝下空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孩子认下来。于是忙慌小心翼翼地将曹娘子搀扶起来,拿着帕子给她擦泪,听见门外翠红还在,就对翠红说:“快去给娘子炖鸡汤去。”
“哎。”一直看热闹的翠红答应着一声。
“又不好张扬,你说怎么办吧。”曹秀才忙慌问道。
曹娘子收了眼泪,又叫小萍到她跟前来,搂着小萍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就对曹秀才说,“将来家里添丁进口的,只翠红、杨婶子两个哪里伺候得过来?现如今放过吕诵,未免叫他们吕家人以为咱们没点刚性,打碎了牙还要合着血往肚子里吞。若不放过,吕家一穷二白,也没银子赔偿。听说沈家两位丫鬟明秀、灵秀都进了吕家,就一文不花,叫任四娘将明秀、灵秀送来。我过两月身子不舒坦,先生就将她们两个收用了,若能再给先生生下一儿半女,那自然好,若没有,就充作哥儿的养娘——她们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说话行事比咱们更体面,兴许也能养出个不输钟、沈两家的公子哥来。”
曹秀才听曹娘子说得头头是道,到底是顾忌脸面的人,不肯去找吕老头说,又见曹娘子说肚子疼,就搀扶她向里间躺着,将她送到床上后,望见里间箱子下果然压着一角石榴红绫掉着一根簪子,心说曹娘子是搬不动这箱子的,可见就是吕诵捣鬼。
“你等着,我找吕老头说去。”曹秀才心里揣着怒火,就向前头铺子去,才出二门,就望见翠红跟吕老头、吕诵说话,心道:好呀,竟然送上门了!就怒气冲冲地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左邻右舍
翠红望见曹秀才过来,赶紧地向后院去。
曹秀才抬手就要向吕诵脸上扇去,被吕老头拦下,越发憋火,冷笑道:“看你养下的好儿子!我算是做了一回东郭先生了!”
吕老头听翠红说了曹娘子屋子里的事,就对曹秀才说道:“先生是听了娘子的话,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这事诵儿清清白白,反倒是先生,以后要警惕些,别再聘请了年轻后生在铺子里。”
曹秀才眼皮子一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吕老头到底憨厚老实了一些,据实说道:“外头人早传说娘子不像是良家妇女……”
曹秀才脸上涨红,冷笑道:“好你个老驴头!为了替你那狼心狗肺的儿子打掩护,竟然污蔑起我家娘子!”
“先生好生想一想娘子的言谈举止,瞧瞧她跟……”
“放肆!我娘子怀有身孕,禁得住你这样污蔑!”曹秀才恼羞成怒,又扬起手要打吕诵。
吕老头忙拉住曹秀才的手,听他说曹娘子有喜了,就料到便是曹娘子失了足,曹秀才也会掩耳盗铃到底,忙说道:“既然先生不信,我们父子两个也在铺子里做不下去了,我们这就回家去。”
曹秀才冷笑道:“回家去就了了?难道我家娘子白白被他轻薄了?立时回了家去,将沈家那两个丫头送了来,不然,我写了状子送到衙门里,告你个家破人亡!”
吕老头唬得脸色发白,心知这状子送上去,甭管里头是非曲直如何,吕诵算是毁了,于是糊里糊涂地不知道为什么是两个丫头,就说道:“沈家的丫头一个五十两银子,沈大太太等着收银子呢,怎么能给先生送来?”
“我不管,横竖这事不将丫鬟送来,没完。”曹秀才说着话,又摆着手撵吕家父子走。
“……爹,走吧。”吕诵涨红了脸,拉了拉吕老头的袖子。
“哎!”吕老头叹息一声,只能领着儿子离了曹家院子。
这边厢,牛婆子勾结曹娘子装神弄鬼,那边厢,任四娘带着明秀、灵秀顶着日头,好容易回了青石街上。
三人嘴里干渴,任四娘领着明秀、灵秀先去东边项家里坐下。
果然开馄饨摊的项家里有现成的井水浸过的酸梅汤,任四娘自己喝了两碗,又催着明秀、灵秀说:“快喝吧,不然着了暑,可了不得了。”见明秀喝了一碗,就又给她倒了一碗,“喝吧,不打紧,你项婶子不是小气的人。”抬眼望见灵秀已经醒过神来,殷勤地给她倒酸梅汤,又招呼明秀快喝。
明秀捧着一碗酸梅汤看向项娘子,见她不过三十几岁,虽因烟熏火燎肤色发黑,但瞧得出年轻时是个眉眼娟秀的美人,且看她虽穿着粗布衣裳,但收拾得很是干净利落,隐隐间,就觉她与任四娘、王嬷嬷之流的市井妇女不同。
这不同之处,说来,就是“讲究”二字。
项娘子坐在桌边,也不心疼任四娘三人灌下去的茶水,就问:“张家那边怎样说?”
任四娘叹了口气,就将这一日兜兜转转的事说给项娘子听。
灵秀眼皮子跳着不言语,听见任四娘学着张老爷说“美则美矣”,就嘲讽地望向明秀,见明秀无动于衷,又收回眼来。
项娘子听说任四娘去了沈家,立时问道:“可见到巧秀了?”
“瞧见了,看她脸庞红润,应当是明秀、灵秀的事没牵扯到她身上。”任四娘将本放在条凳上的篮子提到桌上,撩开了,拿出一个销金点翠的手帕交给项娘子。
项娘子解开帕子,见里头裹了满满一包铜钱,叹息说:“上头赏下来的,她自己留着用岂不好?如今家里也揭得开锅了,比早先强多了。”
任四娘笑说道:“沈家里头样样都有主人家帮着置办,她留着钱做什么?”说话间,见项惹尘穿着件粉蓝的戏服从楼上走下来,就笑道:“惹尘哥儿?”
项惹尘哼了一声,手上拿着一柄唱《霸王别姬》时的木剑,就向后院走去。
项娘子尴尬地收起帕子,轻声说:“四嫂子莫怪,他是埋怨我们将他小小年纪送到戏班子去;又看他师兄弟一个个成了角,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任四娘笑道:“虽说你们搬来也没几年,但素日里我们来你家摊上讨水吃茶,也没见你们说过嘴。可见你们这样大方的人,是养不出小气的种。就是这惹尘哥儿回家也有几个月了,到底寻到什么营生没有?”
项娘子越发无地自容了,嗫嚅道:“能寻个什么营生?他四岁进戏班子,捏兰花指、绕腕花子,走路都带了贵妃醉酒的样,能寻个什么营生?”见明秀又喝完了一碗,起身拿着茶壶,又给她倒了小半碗,往日就知巧秀跟明秀要好,于是看她时,也不觉带了两分怜爱,又望了眼灵秀,立时提心吊胆起来,唯恐巧秀也这样没头没脸地被领出沈家。
任四娘笑说道:“我倒是有样差事,就怕你听了,在心里嘀咕:‘你大儿子还给人帮闲呢,有好差事,自己儿子不去,就叫了我儿子去。’”
“天地良心,四嫂子瞧我像是那样的人吗?”项娘子因听任四娘说有差事,不禁又对她客气两分。
任四娘笑道:“我只管说,你们家里商议下肯不肯去。”因听见后房门上有动静,知晓项惹尘也听着,就说道:“是去黄家当差,黄家前头专管去乡下收租子的童十五,清明时去乡下查看,跟乡下人一言不合,叫人一榔头敲死。黄家正要找个新人顶替呢。”
项娘子疑惑地问:“这样的好差事,怎么就轮到惹尘了?他们家的下人不能提拔上去?”
任四娘笑道:“我也这样问,黄太太说,他们家傻子多,就怕请了老油条上来揩油。是以,早三代就定下了,要紧的事要请生手去管,生手胆子小,虽做事慢了些,但不敢钻空子;且寻个年纪小的,老太太、太太也好亲自教导。”
项娘子堆着笑,讨好地说道:“说句话,嫂子别骂我。这样好的差事,怎不叫你家老大去?”
“就等着你这句呢。先前鹊儿不明不白地叫牛婆子拐带走了,词儿就觉是他这大哥没担当,又觉是那牛婆子有个在知州府里做妾的女儿才敢这样胡来,就一心扑在官字上了。他又不识字,又没大能耐,只能成日里在做官的家里帮闲混日子。若他肯,你道我肯来说给你听?”
项娘子讪笑说道:“那也不敢叫惹尘去,他有啥能耐……万一又跟乡下人起冲突……”
“娘,我去。是刀山是火海,闯一闯就知道了。”项惹尘从后门里冒出头来,抬腿将那柄木剑折断,就说,“左右唱不得戏了,难道叫人一直废了废了的说嘴?”
项娘子见他肯去,又一时想不出旁的糊口手段来,就笑说道:“你肯,那就再好不过了。劳烦四婶子去黄家说一说。”
任四娘笑说道:“这不费个什么事。”见项娘子要将巧秀给的钱抓一把给她,忙摆着手推辞,说道:“这样算得门清,我们还好意思来讨茶水?”说着话,就站起身来,挎着蓝子领着明秀、灵秀向家里去。
出了项家门,恰望见西边王姓邻居牵着一辆牛车过来,看牛车上堆满了红陶花盆,任四娘笑说道:“王大哥生意兴隆?”又对明秀说:“这是早上给你梳头的王嬷嬷的大儿子。”
明秀抬头笑了一笑。
王大瞅了明秀一眼,见她并没坐轿子,就猜着张家没要,再看又多了一个俊俏女子,心道任四娘果然是生意兴隆,笑说道:“明儿个还要嬷嬷给梳头么?”
任四娘笑说道:“今儿个就是因为太仓促,没叫张家老爷看上,先领回家休息两天,回头再请嬷嬷给梳头向钟家去。”
王大大方地说道:“巧了,我连着七八日都要向钟家送花朵。你哪一日要向钟家去,只管坐了我的车。”
今日白丢了梳头钱、轿子钱,任四娘正心疼,见王大这般说,就笑道:“那就麻烦你了,劳烦跟嬷嬷也说一声。”看王大搬花盆,就领着明秀、灵秀向自己个家去。
任四娘一撩开帘子,望见挂在门后脸盆架子上的褡裢,忙两只手分别扯住明秀、灵秀臂膀,探头先向后门去,撩开后门上帘子向院子里望了一望,见水井边有人,立时回过身来,轻声对明秀、灵秀说道:“快上楼去吧,等会子给你们送水擦洗。”
明秀听了,就抬脚上了楼梯;灵秀向后院望了一眼,紧跟着明秀上楼,二人进了西间里,恰望见吕凤从后窗探头向西边望去。
吕凤见有人进来,赶紧缩回头整好帘子,望见明秀身边多了一人,就堆笑道:“这是那位姐姐?”
“我是灵秀。”灵秀忽然从衣裳里拿出一根串了六粒米大珍珠的簪子,走过去插在吕凤发间,含笑道,“你是任四婶子的女儿?”
明秀眼皮子一跳,心道灵秀是在方才寻死的时候藏下的簪子?
吕凤忙笑道:“原来是灵秀姐姐,姐姐这边坐着,要吃茶吗?要打水洗脸吗?”
灵秀笑着向被冷落的明秀望去。
“凤儿——”任四娘站在院子里喊了一声。
“哎。”吕凤答应一声,喜滋滋地摸了摸头上簪子,赶紧地下了楼。
明秀等吕凤走了,只觉跟灵秀面面相觑很是无趣,就拿了高凳上的菱花镜,再三回忆着三两笑嘻嘻的模样,就对着镜子笑起来,决心进了钟家,一定要浑身上下喜气洋洋。
作者有话要说:
冤家对头
“你就是这样笑着勾引二少爷的吗?”灵秀娴雅地坐在床边,拿起吕凤做了一半的绣绷子捏着针绣起花来。
明秀暗暗佩服起灵秀,这等在沈家半死不活出了沈家门生龙活虎的能耐,她就没有。因灵秀说是勾引二少爷,登时疑惑起来,“我可是为了勾引大少爷的事,叫打发出来的。”
灵秀嗤笑一声,“大少爷岂是你勾引得了的?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是谁将你弄出沈家的?”
“大少爷?”明秀顺着灵秀的话猜测。
灵秀优雅地抽着丝线,姿态宛若坐在深深庭院而非牙婆家中,“谁叫你多管闲事,实话告诉你,那钟家,我进定了,你就准备着进黄家陪傻子生儿子去吧。”
明秀心里登时来了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况且相逢又是“相识”人,这灵秀落到这地步,还跟她针锋相对做什么,因怕露出破绽不敢言语。
“你还以为二少爷会救你出去?”灵秀见明秀不言语,越发变本加厉了,“大少爷虽不在毓水,但张二小姐还在,她会放过你?”
明秀想起张家那天真娇憨的张凌云,疑惑地想,她一个沈家丫鬟,如何又得罪了张家小姐?
灵秀见明秀还不言语,手上活计不停,望着明秀说道:“你将那事跟旁人说了?”
明秀眼皮子一跳,心思一动,就对着灵秀诡秘地一笑。
灵秀针扎到手指上,吸吮着细嫩的手指,又说:“莫非,就是你通风报信,钟家大少爷才装病推迟婚期?”
明秀为叫灵秀多说两句,就轻轻地点了头。
灵秀登时脸色煞白,忙说道:“你果然说了?钟大少爷跟大少爷是至交好友,若叫他知道大少爷跟张二小姐有私情,他定会设法毁了大少爷前程。大少爷本跟张二小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两人小时候模样长得几乎一摸一样,常有人打趣说他们有夫妻相!都怪钟大少爷横插一脚,才叫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着急之下,脸颊发红,越发显得面如梨花白、腮如桃花红。
明秀微微眯着眼睛,因想着灵秀既然要去钟家,不如就叫她去,于是说道:“这会子,你还替大少爷担心?钟大少爷是装病,我暗中报了信,只要进了钟家,就是吃香的喝辣的的姨奶奶。”故作得意下,就拿着菱花镜对着鬓发左右照了起来。
灵秀攥紧粉拳,忽然一笑,又拿着针线悠哉地绣花,“那也未必,钟大少爷装病,自然是钟老太太、钟太太做主。到了钟老太太、太太跟前,我未必会输给你。说来我出了沈家兴许就是因祸得福呢,钟家老太太很是宠爱钟大少爷;钟大太太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妇;钟二太太在前头二太太病中就跟二老爷眉眼眼去、进门六月产下钟三少爷、进门十月将四岁的钟大少爷孤身一人送进一道观,已经是出了名的歹毒后娘,料想她也不敢再对钟大少爷院子里指手画脚;钟三太太一门心思跟钟三老爷不对付,也管不了大少爷院子里的事。钟大少爷那,可不是个好去处?”眼睫一挑,望见明秀前后照着发髻,就冷笑起来。
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灵秀将绣绷子一放,就推开门,过去帮吕凤将水桶提上来。
“不用灵秀姐姐动手。”吕凤笑嘻嘻地说,提了水桶上来,又问灵秀,“大热的天,姐姐要不要擦一擦身上?”
“太麻烦了。”灵秀说。
“不麻烦。”吕凤堆着笑脸,麻溜地重新下楼,又去楼下端了个笨重的木盆上来,将木盆放在屋子里,又下了楼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在盆边放下一方帕子、又在床上放下一身粉蓝衣裳,就对灵秀说道:“灵秀姐姐,擦一擦吧。”
灵秀笑盈盈地点头,指着绣绷子说:“你手上功夫还算了得,就是这花样子有些老气了,晚间我替你画几个新鲜花样子吧。”
“谢谢灵秀姐姐。”在明秀跟前圆滑市侩的吕凤,这会子天真烂漫地答应着。
花样子?明秀微微抿嘴,自认画花样子不会输给灵秀,但看吕凤摇着没影子的尾巴围着灵秀团团转,也不耐烦施展,就问吕凤:“只有一个盆,我怎么洗?”
吕凤一怔,似乎是才看见明秀一样,暗暗皱鼻撇嘴,说道:“等灵秀姐姐擦洗过了,明秀姐姐用剩下的水吧。”
灵秀含笑摸了摸吕凤的脸颊,“方才向西边望,看巧秀的弟弟呢?”
吕凤脸上登时飞红,低声嘟嚷道:“灵秀姐姐说什么呢?”
“怕什么?我瞧着你那鞋垫子那样大,又花里胡哨的,不像是给你自己的,也不像是给你爹你兄弟的,回头,我替你画个好花样子,保管向西边一送,叫巧秀的兄弟立时登门求亲。”灵秀和蔼可亲地搭在吕凤肩膀。
吕凤脸上飞红,忽然警惕地说:“千万别叫娘知道了。”
“怕什么,这边只有三个人,要是传出去了,你难道猜不到是谁调弄是非?”灵秀望向明秀。
吕凤也立时向明秀望过来。
明秀伸着手向发髻里挠了一挠,“今早梳头,王嬷嬷向我头发上抹了不少桂花油,再加上两天没洗头,头发里痒得厉害。”
吕凤才气喘吁吁地忙活完,听她还要洗头,不禁睁大眼睛,“明秀姐姐这一头头发,得用多少水洗?得烧多少炭?”嘀咕了两声,越发觉得明秀比不得灵秀明白事理,就转身向楼下去,回来了就对明秀说:“明秀姐姐先别洗头,明儿一早,趁着旁人没起来,咱们向浴室院洗去。”
明秀一怔,心说还有澡堂子?
灵秀看她迟疑,就笑说道:“莫非你身上点了守宫砂,怕人瞧见守宫砂没了,所以不敢去?”
“你的守宫砂还在?”明秀反唇相讥。
灵秀一怔,丢下一句:“等着瞧吧。”就向门走去。
吕凤狐疑地听二人说话,心道原来二人都不是清白女子,想着就出了屋子。
灵秀栓了门,查看了前后窗,这才慢慢脱了衣裳去盆边擦洗。
明秀本没去看她,只盯着吕凤的针线筐研究花样子,见热气蒸腾过来,顺着热气一看,竟是灵秀将所有热水都倒进盆里,知道她有意刁难她故意要将热水用光,正待要说她一句,忽然就被灵秀两腿玉腿吸引住,却见灵秀脸庞虽略逊“她”一筹,但凹凸有致,尤其是两条玉腿,修长笔直,轻轻移动,就如凌波起舞般,有说不尽的优雅曼妙。
灵秀被明秀看得恼了,拿着盆里的帕子向明秀脸上砸去,“看什么看?”
那帕子浸泡着热水,烫得明秀忙去水桶边拿了冷水泼在脸上,对着镜子一照,见脸上红了一片,肉里火辣辣的疼。
灵秀幸灾乐祸地拍手笑了起来。
明秀心里恼火,待要忍下,又听灵秀挑衅地笑,于是不肯咽下这口气,猛然站起身来,抓了桶里的水瓢舀了盆里的热水就向灵秀脸上泼去。
灵秀啊地叫了一声,两只手先护着脸,随后就向明秀身上撞过去。
明秀心知自己不擅长打架,赶紧地跑到门边要开门。
灵秀只道明秀不敢开门,追上去将她压在门上,两只手就向她脖子上掐去。
明秀咳嗽两声,张着嘴喘不过气来,手指掰在门栓上,用力地拨开门栓,忽然抬腿顶在灵秀肚子上,见她退让开,就开了门窜了出去。
“明秀,你给我等着!”灵秀半躲在门后骂道,望见吕诵僵硬着身子站在门外,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下流胚子!”就猛然甩上门。
吕诵先在曹家里受了冤枉,回家又听见这一句,涨红了脸握着拳头回了中间房中,关了房门,往床上一倒,就拉了被子蒙住头。
过了小半日,听见门上砰砰地响声,吕诵躺在床上也不动弹,又听任四娘在外喊“诵儿,快开门”,才慢吞吞地起身,趿着鞋子开了门,冷不丁地瞧见任四娘身后跟着的明秀脸颊上红得吓人,忙指着明秀问:“这是怎么了?”
任四娘着急地说道:“灵秀伤得比明秀还厉害呢,你快去将王嬷嬷请来,叫王嬷嬷瞧瞧该怎么着。”拢共值一百两的两个人,伤成这样,叫她怎么跟沈大太太交代?又想起吕老头、吕诵丢了差事,登时头晕眼花起来,后悔一时嘴快将黄家的差事说给了项惹尘。
“……知道了。”吕诵自己心里难受,但看家里境况越发艰难,忙慌就向楼下去。
“灵姐儿,”任四娘艰难地呼唤一声,饶是她身强体健也这会子也忍不住伸手扶了扶墙才向西间去,在西间门上敲了敲门,喊道:“灵姐儿?”
连喊了两声,西间的门开了,灵秀噙着泪扑倒在任四娘怀中,哭道:“婶子,这可怎么办?我脸伤了不要紧,婶子可怎么跟太太交代?”
任四娘忙搂着灵秀,捧着她的脸,望着她脸上起的水泡说道:“别怕,已经去请王嬷嬷来了,王嬷嬷来了,保管叫你脸上还跟早先一样白嫩嫩的。”眼睛扫向明秀,不免就因灵秀伤得比明秀重略带埋怨,却也明白这灵秀、明秀两个是冤家对头,不能放在一屋里,于是就对上楼来的吕凤说,“将你大哥那东间收拾收拾,叫明秀向那边睡去。”
“大哥回来了呢?”吕凤赶紧地问。
任四娘说道:“叫他们爷三在楼下西间里睡,我跟你在中间屋子里睡。”
“哎。”吕凤忍不住望了一眼灵秀,忙慌去收拾楼上东间。
“婶子,我脸疼。”灵秀又哽咽着说。
任四娘安抚道:“王嬷嬷就来了,放心,王嬷嬷见多识广,管保有法子。”说着话,就扶着灵秀向西间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人各有志
明秀见没人搭理她,乐得清静,就向东间里走去,望见这东间里大抵许久没有人住,有些不大干净,又看吕凤扫地,就说道:“若有抹布,将这地也擦一擦,又干净晚上住着也凉快。”
吕凤一蹙眉,勉强答应一声,向西间去提了水桶,过一会子提了一桶水上来,就蹲在地上拿着抹布擦地。将地擦了一通,见明秀手指向前窗台上一抹,就忙洗了抹布,将前后窗子都擦了一回,擦着窗棱,不禁埋怨地说:“为什么泼了热水到灵姐姐脸上?”
明秀又向头发里抓了一抓,说道:“她先泼了我。”
吕凤唉声叹气地说:“我爹跟二哥才没了差事,就遇上这样的事……要是你们烂在我娘手上,我们家就要喝西北风了。”
明秀听见“烂”字,立时对吕家遭遇没了同情,在火辣辣疼的脸颊上轻轻按了按,“凤儿,将镜子给我拿来吧。”
“正擦窗户呢。”吕凤不耐烦地扬了扬抹布。
明秀仰身倒在床上上,向怀中存姿给的东西上一摸,因见里头硬硬的,猜着是碎银子一类,只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待要学了灵秀贿赂吕凤,又舍不得。于是站起来,自己向西边拿镜子去,到了西边门口,就听见里头王嬷嬷的声音。
王嬷嬷说:“下手那样狠,得仔细涂些茶油,好生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好。”
“……明秀从来看我不顺眼,定是唯恐我叫钟家看上,才下这样重的手……婶子,我这还有二两碎银子,本是大小姐央我叫人出门给她买东西的,料想她也不会打发人来向我讨要……婶子拿去,千万要等我养好伤再将我送出去……”
明秀一默,心想灵秀果然人不可貌相,不知身上还藏下多少财物。
“千万将我送进钟家里头去。”灵秀又接着说。
任四娘犹豫着说:“其实钟家也算不得顶好,不然他们家的丫鬟为什么不给大少爷冲喜?虽听说钟大少爷在外待人接物都是一等一的富贵公子品格,但在家里,跟一家兄弟姊妹都不和睦,为人喜怒无常,十分不好亲近。”
灵秀压低声音鬼祟地说道:“婶子是不知情吧?婶子以为毓水这穷乡僻壤的,沈探花为什么肯回来探亲?感念沈家恩德?听多了忠孝仁义的戏词才那样以为呢!”
“那是什么缘故?”王嬷嬷也好奇起来。
灵秀笑说道:“钟家原本姓仲,仲太师,嬷嬷、婶子听说过没有?”
王嬷嬷讪笑着说道:“没听过。”
任四娘也说:“是戏本上的吗?”
灵秀冷笑一声,“连仲太师你们也不知道?仲太师是太祖伴读,也是前朝名门之后,陪着太祖南征北战打下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又受了太祖临终托孤,将太宗辅佐为一代明君。八十年前,仲太师的长子作奸犯科,仲太师大义灭亲,之后告老还乡带着妻子儿女来毓水隐居,唯恐子孙不肖,再打着他的名头在外胡作非为,于是连姓都改了。虽改了姓,但一身能耐哪里改得了,这不,不过八十年,就将毓水这穷山恶水变成了四通八达的宝地,老太师没了,钟家三位太太,除了二房娶了沈家姑太太做填房,哪一个不是大有来头?沈探花郎来毓水,据说是受了当今皇上所托,来毓水请仲太师玄孙钟家那位小小年纪就在一道观里名扬四海的大少爷出山呢。”
“……嘿嘿。”任四娘、王嬷嬷听不懂太祖、太宗,面面相觑地讪笑起来。
灵秀因没人听懂她的话,懊恼地说道:“三顾茅庐两位听说过吧?钟大少爷就跟诸葛亮一样,留在毓水叫韬光养晦,出了毓水,叫一飞冲天。”
任四娘说道:“难怪灵姐儿那样想进钟家呢,也是,整个毓水,就灵姐儿、明姐儿两个配去。”
灵秀因终于有人听懂她的意思,长叹了一声,“所以不是钟家的丫鬟不肯给钟大少爷冲喜,是你争我抢,一家子怕闹得不可开交,才要在外头请人冲喜;只怕那性子孤僻等话,就是那些求而不得的丫鬟编排出来的。”
“是、是。”任四娘、王嬷嬷附和着说。
明秀在外头听着灵秀还未进钟家就先与有荣焉起来,在心里念叨着千万要叫灵秀进了钟家,又想难怪灵秀说钟大少爷知道了会坏了沈凌宫的前程,原来钟家竟然有那能耐。唯恐站得久了叫人发现,就向东间走去。
“是明姐儿吗?”屋子里任四娘听见动静,问了一声。
明秀答应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
王嬷嬷向她脸上一看,见没什么要紧的,就说道:“只有些发红罢了,过了今晚就没事了。”
“肉里火辣辣的疼。”明秀心知自己的伤跟灵秀的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就忙说了一句。
“不打紧。”王嬷嬷手上给灵秀涂着茶油,嘴上轻轻地在灵秀脸颊上吹了吹。
不打紧三个字,已经是定下了明秀的罪。
明秀见任四娘也不耐烦看她,又瞧着菱花镜这边用着呢,就又走回东间里去,摸索着解开发髻,研究她这头发王嬷嬷是怎么给她盘上的,捣鼓了半天,头发全部散下来,愣是再盘不上去,又见吕凤已经下楼去了,于是两只手捋着头发,又向西间去寻王嬷嬷。
这会子站在门外,恰望见吕凤领着一个面熟的小厮上来。
明秀瞅了他一眼,想起是张家里头,任四娘喊做贵小兄弟的东贵。
吕凤望见明秀披散开了头发,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只当明秀是存心披头散发逼着她烧洗头水,就满腹牢骚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先回房里等着吧,一会子就给你烧热水。”
明秀讪讪地一笑,疑惑张家小厮过来做什么,笑道:“不是要洗头,是这头发我自己个梳不好,想叫王嬷嬷帮着梳一梳。”
“王嬷嬷梳头不要银子?明姐姐先回东间里头去。我等会子过去。”吕凤不耐烦地再三催促。
明秀只得回了东间里。
吕凤又带着东贵敲了西间门。
“外头是谁?”任四娘在屋子里问,问着话就开了门,望见东贵过来,就堆笑道:“贵小兄弟怎么过来了?”
东贵忙笑说道:“太太说,三两姨娘的小丫头子不劳烦婶子找了。”
任四娘丢了差事,眼神一暗,忙笑道:“这是为什么?”
东贵撇嘴说道:“还不是柳姨娘作怪,她哄着三两姨娘说已经央了牛婆子找好了人,太太听了,只说左右买的人是她使唤,就听她的吧。”
任四娘悻悻地说道:“亏得我替太太打听了大半天呢。”
东贵向西间里一探头,对任四娘堆笑道:“婶子,我有几句话,要跟灵姐姐说。”搓着手,眼巴巴地望着任四娘笑。
任四娘琢磨着闹不出笑话,又怕得罪东贵,就笑说道:“那你们姐弟两个说话吧,晚上留下吃饭?”
“哪能呢,家里还多事要用我呢。”东贵说着话,人就进了屋子里,等王嬷嬷、任四娘都出去了,关了门,这才正眼去看灵秀,这一看,登时吓了一跳,“灵姐姐脸上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明秀使坏!”灵秀对着菱花镜,望见自己杏脸桃腮上满是油光光的水泡,不禁懊恼起来,眯着眼问东贵,“是二小姐打发你来的?”
东贵忙讨好地说道:“不愧是灵姐姐,一猜就着。”
“二小姐说什么?”灵秀琢磨着张凌云不会轻易放过明秀,脸上不禁浮出快意的笑容。
东贵忙俯身过来,在灵秀耳边低声说道:“灵姐姐今晚上千万要将明秀领到瓦肆邓老七的棚子里去。”
“邓老七?”灵秀一蹙眉。
东贵赶紧地说道:“就是一张巧嘴,能学了吹风打雷、山禽猛兽、男女老少声音的邓老七。将她引进去了,二小姐自有计较。二小姐说,若是没出差错,沈大太太还叫灵姐姐回沈家呢。”
灵秀秀气的柳眉一挑,虽不信沈大太太会收回覆水,但脸上一阵阵生疼,又唯恐明秀仗着一张俏脸捷足先登了钟家,于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又为难地说:“按理说,瓦肆那地里各样耍把戏的都有,吕家小女儿定然爱去。但今儿个吕家两个男子才丢了差事,一家子愁云密布,怕吕家不会叫他们家小女儿去瓦肆。”
东贵赶紧地从腰上取下钱袋,掏出满满一把铜钱递给灵秀。
灵秀用帕子兜着,对东贵说道:“行了,你回去跟二小姐说,我这边出不了差错。”
“哎。”东贵再三瞅了眼灵秀,啧啧地惋惜着就出了吕家。
灵秀将铜钱摊开在高凳上,撩开后窗帘子望了一望,瞅见西边住着的项家在准备炉火、担子,就放下帘子,坐在床上拿了针线绣花,望见吕凤嘟嚷着进了她这屋来洗手,就笑道:“从哪来呢?”
吕凤不耐烦地说道:“还不是东边。明姐姐在沈家有丫鬟伺候得不成?连头也不会梳,替她绾了头发,她又缠着人叫人教她梳。弄得一手油腻腻的。”说着话,就在门后脸盆架子上洗了手,又向自己手指上闻了一闻,忽然瞅见高凳上的铜钱,眼睛一亮。
灵秀笑道:“那可不,明秀可是有名的副小姐,大太太身边的小丫头哪一个不要巴结着她?”
“灵姐姐,这钱是……”
灵秀握着绣绷子,深深地叹息道:“哎!可怜我在沈家尽心尽力那么些年,落到如今这下场,在沈家的一群姊妹还不如张家见过两回的小兄弟有情有义。东贵看我脸上不好、愁眉苦脸,就劝我去瓦肆里瞧瞧热闹。他哪里知道,大叔婶子看我脸上不好,定不会叫我出去呢。”
“瓦肆?”吕凤来来回回地望着那一把钱。
“这个时候了,西边项家收拾馄饨摊子,莫非也是向瓦肆那摆摊子去?”灵秀手指灵巧地抽着一根猩红的丝线。
吕凤心里一动,立时对灵秀说道:“灵姐姐想去,我就跟娘说一说,我陪着灵姐姐去。”
“咱们两个去,撇下东间那一位多不好?就像是咱们有意冷落她一样。”
“那也叫了明姐姐去。”吕凤说着话,又端了这边的剩水下去,望见因吕老头、吕诵丢了差事,东边住着的王家一家过来安慰,就向厨房那走去,在厨房外望见隔壁王嬷嬷、王大家的、王二家的都在帮任四娘出谋划策,就对任四娘说道:“娘,灵姐姐要向瓦肆去。”
任四娘皱起眉头,“哪有那个闲钱?”
“东贵给她留了钱了,也叫明姐姐跟着去瞧瞧热闹。”吕凤赶紧地加一句。
任四娘依旧皱眉。
王嬷嬷就对任四娘说:“就领着去瞧一眼吧,钟家深宅大院规矩多,进去了,哪里像眼前这样自在?”
王大家的也说:“不是说张老爷就因为明秀脸上木呆呆的,不肯要吗?叫明秀也去松快松快,脸上有了笑意,又长得俊俏,去谁家谁不要?”
任四娘见这婆媳三人都劝,就对吕凤说:“去跟你二哥说一声,叫他陪着你们三一起去。”
“凤儿,去叫了惹尘哥儿还有我们家青杨、青柳陪着。人多点,也省得叫挤散了。”王嬷嬷嘴上说着,就给王大家的、任四娘挤眼睛。
这吕凤虽其貌不扬,远比不上她叫算计走的姐姐吕雀生得水灵,但却是青石街上最最吃苦耐劳、勤恳能干的小姑娘。
王嬷嬷早有意将吕凤说给大儿媳生的大孙子王青杨做媳妇,王大家的也对吕凤十分满意,又早早地跟任四娘敲过边鼓。
是以这会子,听说要去瓦肆,两家的女人就挤眉弄眼地笑。
任四娘对跟着王大侍弄花草的王青杨也是十分钟意,于是就对吕凤说:“听你嬷嬷的话,快去吧。”
“哎。”吕凤对四个女人间的暗流浑然不觉,欢快地答应一声,进了后房门,正好瞧见吕诵从东间里打了帘子出来,就说道:“二哥,娘说了,要叫灵秀姐姐进钟家前,去瓦肆走一遭。王嬷嬷说叫明秀姐姐、惹尘、青杨、青柳一起去。二哥去东边跟青杨、青柳说一声,我去项家走一趟。”
吕诵说道:“只怕项惹尘要帮着照料馄饨摊子,去了也没工夫没陪你们看戏。”
“管他呢,是王嬷嬷叫我问的,不然,我才懒得理他。”吕凤嘲讽地一笑,这一笑后,就见前门帘子打起,项惹尘穿着件灰布袍子走了进来。
“惹尘哥儿。”吕诵喊了一声。
项惹尘瞅了一眼吕凤,就对吕诵说道:“二哥,家里长凳坏了腿,你家先前卖茶时的长凳还有吗?”
“有,你等等。”吕诵说着,就去后院柴房里拿凳子。
吕凤不尴不尬地揪着辫子问:“哎,项惹尘,今晚上去瓦肆,你去么?”
项惹尘拿着眼睛瞅了她一眼,也不吭声,就跟着吕诵向后院去。
“呸!”吕凤啐了一声,甩了辫子就向楼上去,先去西间里笑盈盈地支会了灵秀,见灵秀用帕子裹住头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在外头,暗叹美人就是美人,遮住脸照样美;又向东间里去,望见东间明秀又披散着头发,登时不耐烦起来。
明秀笨拙地在头上盘了个回心髻,对吕凤不耐烦的脸色视而不见,笑盈盈地问她:“我盘得怎么样?”
吕凤阴阳怪气地说道:“好头发,难怪王嬷嬷惦记了一天呢,恨不得立刻领着黄太太来瞧你这头发呢。”
“……我这头发一绞,能卖多少钱?”有道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明秀此时身无分文,不由地就将主意打到这一头她不会梳理的长发上。
作者有话要说:
勾栏瓦肆
吕凤哎呦一声,嘴上说道:“千万别这样说,五十两的身价,绞了头发卖个一吊钱两吊钱,剩下的人,不像个姑子也像个偷汉子被剃了阴阳头的,五两十两也没人肯要了。”
这话说得刺耳,但也是实情。明秀摸着头发叹了口气。
“好了,咱们向瓦肆去吧。”
“瓦肆?”明秀好奇地睁大眼睛。
吕凤忙说道:“你们这些从小在大户人家长大的一准没去过,你只管跟我去就是了。”
“……里头都有什么?”
“有耍大刀的,有变戏法的,还有吹拉弹唱的,你只管跟着我们去就是了。”
明秀大抵明白是个什么地方了,也想瞧一瞧本地的风土人情,以便以后找一样谋生的手段,于是答应了。
“凤儿,咱们走吧。”楼下传来吕诵的喊声。
吕凤忙走向西间里,牵了灵秀的手向楼下去。
明秀按了按腰间的帕子,紧跟着下去。
下了楼,就见堂屋里,除了吕诵,还有两个十五六的方脸挺拔少年。
吕凤用手指着说:“这位是王大伯家的青杨大哥,这位是王二伯家的青柳二哥,王二伯家还有个小青松,今儿个去他姥姥家了。”
明秀听了,赶紧随着灵秀行了个万福。
王青杨还不怎样,那王青柳因王二家的在酒楼里做暖酒槽儿,常去酒楼里寻王二家的,听多了酒楼里沈家小厮长随们醉后胡言乱语,一见明秀下来,就拿着胳膊肘捅吕诵,等灵秀、明秀、吕凤先在前头走了,就低声问吕诵:“可叫词大哥得了去没有?”
吕诵红着脸,不禁想起白日里的事,眼前总浮现出灵秀露出的肩头、曹娘子下滑的抹胸,轻声说:“胡言乱语什么,娘叫凤儿看着呢。”
“可惜了了,听沈家厮儿说,这明秀手段十分了得,将沈家大房两位少爷迷得……”
“咳。”王青杨咳嗽一声。
王青柳见门外明秀站着,就也住了口,讪讪地笑说道:“我回家拿了瓜子儿、盐津杏子来,省得到地方再买,又糟蹋钱。”说着,转身拐向东边自家去。
虽事情不是她做的,但这会子被吕凤三不五时地瞟一眼,明秀也觉浑身不自在,既然不自在,就忍不住向灵秀望去。
灵秀抿着嘴不屑地移开眼来,牵着吕凤就在前头叽叽咕咕。
明秀依稀听见吕凤在向灵秀打听她的事,对着木讷的王青杨、莫名脸红的吕诵,尴尬间,就见说她坏话的王青柳脚步匆匆地又回来了。
王青柳撑开个布袋子叫明秀抓瓜子,又挨个叫人去抓。
到了项家门前,王青杨、吕诵去帮着项家夫妇去推装了桌椅的小车,吕凤还跟灵秀叽叽咕咕,明秀瞅了一眼赖在她身边的王青柳,登时无耐起来。
“明姐儿,你说沈大少爷还回来不?”王青柳闲闲地看着前头推车的几人也不去搭把手,嗑着瓜子就往明秀身上蹭。
明秀心里恼他得很,于是快走两步,赶到吕凤、灵秀前头走。
吕凤先只顾着跟灵秀窃窃私语,这会子见王青柳不规矩,终于想起任四娘的叮嘱,就借着抓瓜子将王青柳拦住,笑着问他:“青柳二哥瞧上谁家的闺女了?我闲着替二哥测了八字,你说你的八字跟谁对上了?”
王青柳虽有贼心,却没贼胆,又生怕明秀将来进了好人家回来报复,于是见吕凤搭话,就笑说道:“难不成是张家二小姐?”
“呸,张二小姐的八字,我敢胡乱测?再猜。”吕凤抬手将嘴皮子上粘着的瓜子皮摘下来。
明秀见有吕凤挡驾,心里自在了一些,看他们边吃边走边聊,就也嗑着瓜子向路两边的牌楼上望去,出了青石街,就见各处五花八门的铺子大开着门,依稀瞧见是些香烛裹头铺、漆器铺、梳子篦子铺,还有些望见了招牌,也不知道是卖鬻什么的铺子,一间铺子里热气腾腾不住从门扉里钻出热气,闻着味道,却像是吕凤说的浴室院。
不知走了多少功夫,只见明秀嗑瓜子嗑得嘴皮子干了,就豁然开朗一般,听见喧哗喝彩声、吆喝嚷嚷声、小儿啼哭声,又隔着老远闻见酸酸甜甜或者香香辣辣的味道,近了,就见这一处还人迹稀少的大街延伸到前头,就人头攒动,人头中,最叫明秀兴奋的,是望见些妇人拿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兜售。在明秀看来,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这些妇人要么上了岁数,要么容貌平庸,显得年轻俊俏女子若是出来兜售就如异类一般。
“惹尘在里头占着地呢。”项娘子见吕诵、王青杨停下擦汗,不好意思地说。
吕诵忙说道:“那就向里头再推推吧。”
方才一直跟吕凤闲扯的王青柳,赶紧地上来替换吕诵、王青杨,嘴上笑说道:“婶子,他们两个比不得我力气大,叫我来吧。”卖着乖,就推着车子向里头去。
明秀紧挨着吕凤站着,见此地热闹得就跟庙会一样,就问吕凤:“今儿个是大集?”
“今儿个逢五,可不是大集嘛?”吕凤漫不经心地向左右看着,望见棚子下项惹尘正在一处站着,就忙慌撇下明秀过去帮项娘子搬凳子搬碗碟。
明秀站在一边瞧着他们摆馄饨摊子,就向棚子里再里头去看,见许多男人头上顶着男女小儿、女人手里用帕子托着瓜子向棚子里用布幔隔开的隔间里去。
明秀也探着头去看。忽然见灵秀莫名其妙看她,就也向灵秀望去。
两个人彼此看着,便又双双移开了眼。
“行了,你们玩去吧。”项娘子抓了一把钱塞给项惹尘,“你也去玩一会子吧。”
“我不去。”项惹尘不经意地扫见昔日同门师兄弟说说笑笑向棚子里去,登时脸上火辣辣的。
“去吧,转一圈回来洗碗。”项娘子又推了一推。
项惹尘这才点头。
见他也去,王青柳就勾搭着项惹尘的肩膀,先催促前头溜达的人快走,后对项惹尘说:“咱们先去看傀儡戏,据说是新出的戏码。”
项惹尘无可无不可,又素知王青柳爱占便宜的性子,知道他是要想法子将项娘子给他的一把钱全部花了才肯罢手,就对吕诵、王青杨说:“那就去看傀儡戏吧,我做东。”
“去看邓老七的口技。”吕凤忽然提议,提议后老实地望了眼灵秀。
王青柳见是吕凤开口,登时又改了主意,对项惹尘说:“那就去看口技吧,邓老七的口技还值得一听。”
项惹尘只想将铜钱花光然后回馄饨摊子上洗碗,就点头答应了。
一群人于是就将吕凤、明秀、灵秀夹在中间,向瓦肆东北角涌去。
明秀两只眼睛向布幔里头望,只见这一间里有人声音柔糜飘荡地轻吟浅唱,那一间就有人将两柄明晃晃的大刀贴着精光的身子舞弄得虎虎生风;这一间里有人提着一只威风八面背插彩旗的木偶大将军舞刀弄棒;那一间里,就是一只穿了肚兜戴着黄帽的红毛猴子向人作揖打千……
冷不防,一处有变戏法的,明秀探头去看,见是个打扮得稀奇古怪的人戴着面具拿着柳枝向一面宣纸上甩水,水甩了过去,那宣纸上就冒出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子来。
那鬼影子寥寥几笔,却狰狞可怖,虽看不清眉眼,但一望过去就如被一双冷厉的眼珠子盯着一般。
吕凤拉扯着明秀的臂膀,说道:“没什么好看的,我瞧着三姨弄过,就是在纸上先用米汤画了鬼影子,再用她配好的神水一甩,就冒出个鬼来。”
明秀猜着吕凤三姨的营生,笑说道:“我是瞧那鬼影呢,看着笔法确实不错,可见毓水果然是卧虎藏龙呢。”
吕凤一头雾水地望了她一眼。
人群里有个戴面具的也忍不住回头向明秀望了一眼。
“这边呢。”吕诵站在一方布幔前。
明秀、灵秀、吕凤、王青杨、王青柳、项惹尘忙都走进去。
吕诵在后头跟着进去,未免人挤到三个女子,就跟王青杨在她们身后条凳上左右坐着,有意占着地不叫人再进来,须臾瞧着毓水人已经听腻了口技,半日里也只来了他们,就安心去听。
明秀坐在凳子上,果然瞧见这布幔里点着两盏油灯,隔开的一间里,只放了一架粗糙的画着簪花仕女的屏风,屏风后只瞧见一个人影。
听见一声打雷声,明秀忍不住抬头,心道也不知这棚子漏不漏水,就见吕凤戳她,指着屏风示意。
明秀恍然大悟,原来这风声雨声,都是屏风后那人弄出来的,登时想起课本上的“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忙静心去听。
灵秀用眼角瞥了明秀一眼,疑惑张凌云究竟要使出什么手段,就心不在焉地听起来。
听了一段,屏风后瘦弱的邓老七将屏风撤掉,捧着个铜锣来收钱,明秀就从项惹尘手上接了一枚钱打赏过去,见邓老七也才二十出头,暗叹他年级轻轻,就有这样的能耐。
“去看傀儡戏。”王青柳亟不可待地催促着。
灵秀也丢了一枚钱在铜锣上,心里依旧疑惑张凌云究竟要使出什么手段。不见邓老七有什么异样,只能跟着吕诵、王青柳出了这边隔间。
谁知一出来,撩开对面帘子,就望见沈凌商从对面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防不胜防
灵秀下意识地将头低下。
明秀顿了顿,也将头移开。
偏生王青柳常去酒楼,认识沈凌商,上赶着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二少爷”。
明秀暗暗地剜了王青柳一眼,却见王青柳堆笑着作揖拦在沈凌商跟前。
“二少爷,你瞧谁来了?”王青柳嬉皮笑脸地向明秀一扬下巴。
沈凌商望过来,见明秀脸上红得异样,就笑说道:“你们玩去吧,叫我跟明秀说说话。”手一动,就将一粒银珠子丢到王青柳怀中。
王青柳忙接了银珠,口中说道:“二少爷慢慢说话吧。”就去拉扯吕诵、项惹尘、王青杨,见吕诵犹豫,就说:“人家是旧相好,说几句话怎么了?”又推搡着吕诵、项惹尘、王青杨先向傀儡戏那边去。
明秀低着头,生怕见了沈凌商露出破绽,忙要跟上去,就见灵秀暗暗挡住她的路。
“二少爷。”灵秀轻笑一声。
沈凌商一怔,这才看出用帕子将脸整个裹上的,竟然是灵秀,“去那布幔后说话。”望着明秀,见她低着头不言语,反倒是灵秀更热络,心里叹息一声,就带着她们二人进了邓老七布幔里。
邓老七认出沈凌商来,就堆笑说道:“沈少爷要听什么?”
沈凌商并不理会邓老七,丢给他一角碎银子,就说道:“出去。”
“哎。”邓老七答应一声,忙堆笑拿了银子向外去。
沈凌商只望着明秀说:“你放心,迟两日,我就将你从任四家接走。”
明秀眼皮子乱跳,讪笑道:“少爷不用将我接走,只替我赎身,放了我自由就好。”
“放你自由?你一个弱女子怎么糊口?”沈凌商不解地看她,待要向她脸上烫伤处摸去,见她扭着头闪开,又说,“等我买所小院子,将你安置下来吧。”
明秀见沈凌商要她做了“外室”,忙道:“少爷只替我赎身,我就感激不尽了。院子不敢要。”
沈凌商一怔,“……难道你埋怨我没有担当?”
明秀一愣,“少爷千万不要这样想。”
沈凌商释然地笑道:“你放心,我已经找了朋友借了银子,虽不能将你接回沈家,但我对你的心,还如早先一样。”
明秀心悬了起来,堆笑说道:“少爷,若是少爷在外头置办宅院的事传扬出去,只怕对少爷的名声有碍——少爷不如帮我赎身,然后放我去自生自灭?”
虽沈凌商算是陌生人,但是脸皮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为了自由,明秀觉得求一求沈凌商也无妨。
沈凌商错愕地说道:“明秀,你怎会这般想?难道你才出沈家两天,就……是谁?可是方才跟着你来的四个少年里头一个?”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明秀方才奢望沈凌商替她赎身,如今听沈凌商的意思,赎身就要做“外室”,不赎身,就是“移情别恋”。明秀暗叹她怎么没有好运遇到又宽容又慈悲的男人?忙说道:“少爷不要胡思乱想,实际上……”
“实际上,她是要去钟家呢。”灵秀冷冷地一笑,不禁艳羡起来,迟疑地想,不知沈凌宫回来了,会不会肯为她买下院子。
“什么钟家?”沈凌商微微眯了眯眼睛。
灵秀轻轻地解下帕子,将脸露给沈凌商看。
沈凌商望见灵秀上班日还花容月貌,此时满脸水泡,除了一双眼睛,看不出丝毫旧日容貌,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秀言简意赅地说道:“两人打架。”
灵秀哽咽道:“二少爷,明秀为了给钟少爷冲喜,发狠向我脸上泼了热水。”
“是你先泼我的,况且,我既然求二少爷替我赎身,又岂会想进钟家?”明秀补充了一句。
“谁知道是不是你那欲拒还迎的手段?”灵秀不屑地一笑,又对着沈凌商款款一拜,“先前多有得罪,还望二少爷不要计较。”
“……各为其主的事,我心里明白,还不至于要跟你一个丫鬟计较。”沈凌商一直望着明秀,好半日问:“你当真要进钟家?”
明秀在心里咬牙,思忖着与其冒进跟了沈凌商,做了他的外室再难脱身,还不如固守在任四娘家里再思退路,于是点了点头。
沈凌商嘲讽地说道:“莫非你们二人,为了争谁给钟大少爷冲喜,大打出手?”冷哼一声,又说,“钟家上下的丫头,听说要给钟钥然冲喜,个个寻死觅活,你们二人竟然还会为他大打出手。”
灵秀轻轻地裹上帕子,说道:“奴婢虽是只在修心堂见过钟大少爷两次,但素来仰慕他才华……虽钟少爷病入膏肓,奴婢也心甘情愿伺候在他左右。”
“难道昔日,你不仰慕我大哥才华?”沈凌商惊诧地看着表白心迹的灵秀,又问明秀,“你也是心甘情愿?就因为钟钥然,连你我多年的情意也不顾了?”
明秀为跟沈凌商了断,就说:“钟大少爷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又貌比潘安,便是为他守寡,明秀也甘之如饴。”见灵秀挑衅看她,就也志在必得地望过去。
“好、好、好!”沈凌商猛然站起身来,冷笑着再三拍手,“就祝你们得偿所愿!”一气之下,大步流星地转身向外去,走到布幔边,更是一怒将那布幔扯了下来,出这边便大步流星地去了。
明秀松了口气。
灵秀依旧等着瞧张凌云怎么收拾明秀,拿着帕子裹住头脸,就向棚子外张望。
邓老七走来,心疼地捡起地上的布幔,伸着手说道:“两位姐姐,我的幔子坏了,两位姐姐得赔钱。”
灵秀嗤笑一声。
明秀看他那无赖相,待不肯理会,又见邓老七这半日没个人来,料想他度日也艰难,于是就从帕子里掏出一角碎银子递给他。
邓老七讶异了一下。
灵秀也诧异地说道:“你有银子?”夺过明秀的帕子掂了掂,“你有十两?”
“……这是十两?”明秀吃了一惊,又将银子取回来,诧异存姿哪里来的银子,须臾琢磨着是沈凌商叫存姿给她的。
邓老七见明秀不认识银子,忙将碎银子收了,就拿着布幔要向架子上挂,边挂边说:“方才我到外面,瞧见每常跟在沈二老爷身后的男人趴在布幔后听呢。”
“程四?”灵秀赶紧地问。
邓老七说道:“不是他又是哪个?他看见沈二少爷出来了,赶紧就走了。”
灵秀方才还在奇怪张凌云怎么没对付明秀,听邓老七这样说,忙跺脚说道:“遭了,遭了,遭人算计了。”
“什么算计?”明秀忙问。
灵秀赶紧地说道:“那程四最是个没脸没皮的货色,他一准跑回沈家,跟大太太说,任四娘收了二少爷银子,带着咱们来瓦肆玩得痛快呢。他一说,太太恼怒任四娘办事不利,一准要叫牛婆子将咱们领回去,到时候,好了,咱们跟着外地经商的过路人走,坏了,咱们兴许要进了烟花柳巷。”懊恼地连连跺脚,后悔听了东贵的话,又恨张凌云竟然连她也要灭口。
明秀脸色一白。
邓老七咳嗽一声,试探道:“你们当真一心一意要跟了钟大少爷?”
“是又怎样?”灵秀懊恼地说道。
邓老七挠着脸,嬉笑道:“你们要跟了钟大少爷,就跟我走。”
“就你一个耍把戏的,难道认识钟大少爷不成?”灵秀躲在帕子里的嘴一撇。
“怎么不认识?你们跟着我来就是。”邓老七一恼,甩手就向外去。
灵秀迟疑了,明秀沉默一会子,拉着灵秀说:“跟着他做吧,死马当活马医,咱们这会子还算是沈家人,难道他敢拐卖沈家人不成?又在瓦肆,有个万一叫一嗓子,自然有人答应。”
灵秀琢磨着也是。
听着瓦肆里嘈杂的声音,邓老七一路攘开闲人,径直领着明秀、灵秀二人在瓦肆中东绕西绕,走到一处隔间,撩开一道竹帘,对里头喊着:“大少爷,为你守寡也甘之如饴的来了!”
灵秀心中大喜,忙向棚子中去看,望见一人戴着鬼面披散着头发坐在这棚子里一张书案后,眼神登时热切起来。
明秀也望过去,恰见那人缓缓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稚嫩的少年面孔,只见此人约莫十七八岁,眉眼精致还在其次,要紧的是面上毫无棱角,虽鼻梁挺拔,但鼻头圆润,虽嘴唇单薄,但唇角偏生微微翘起,好似含笑一般。他面前的书案上,排着一长幅画卷,画的恰是市井瓦肆,一幅热闹喧嚣的画面长长地展开,上面既有耍猴的艺人,也有磕头的乞丐,皆是瓦肆中的芸芸众生。
“钟大少爷?”灵秀看见了人脸,越发心花怒放,暗道张凌云敢将她也一起算计,张凌云的死期到了;又因钟钥然果然装病,信了明秀早先的话,暗暗警惕起明秀来;须臾又想这么个人,能跟邓老七这样的市井小民相识,哪里像传说中喜怒无常的人物?
明秀却顺着钟钥然,望向他面前的书案,却见他画的恰是市井瓦肆,一幅热闹喧嚣的画面长长地展开,上面既有耍猴的艺人,也有磕头的乞丐。
邓老七嬉皮笑脸地走来,对钟钥然说道:“大少爷行行好,带了她们走吧。我方才瞧见,她们信誓旦旦地跟沈二少爷说如何如何仰慕你呢——你不带了她们走,只怕她们要进了青楼楚馆呢。我听她们方才说话,只觉这两个丫鬟正是你缺的呢。”
“好。”钟钥然然说。
这么容易?灵秀欣喜之下,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明秀疑惑地想:钟钥然然跟邓老七关系那样要好?
钟钥然然将面具拉了下来遮住脸,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说道:“追墨、随墨,收拾了吧。”
“是。”
明秀这才望见这用竹席隔开的棚子角落处还坐着两个十一二岁做了小道士装扮的清秀书童。
邓老七望着钟钥然然,又说:“大少爷千万别忘了将字据立下,不然沈家还能来讨人呢。”
“好。”钟钥然然又答应一声。
明秀、灵秀双双怔住,两人的手忍不住握了起来,默契地想:这么容易,只怕进了钟家的日子不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瞬息万变
勾栏瓦肆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唢呐声。
“七兄,我们走了。”钟钥然然扶着面具,便风姿卓然地向外走。
七兄?明秀、灵秀双双望了一眼邓老七,明秀忙对邓老七说道:“麻烦七兄支会吕家一声,就说我们跟着钟大少爷走了。”
邓老七笑嘻嘻地说:“你给了我一两银子,能不替你跑腿?”
明秀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怎么就不知道那小小一粒就是一两呢?顾不得多想,赶紧地跟上钟钥然。
忽然有人撞过来,明秀下意识地护住存姿给的碎银子,却见放在怀中的帕子没了。
“走路不长眼睛?”灵秀仗着脸上蒙着帕子张口骂道。
明秀赶紧地向去抓那人袖子,却见那人一甩手,甩开她的手就向人群里挤去。
“没事吧?”钟钥然然回过头来。
虽不刻意,但声音里的温柔业已流泻出来。
明秀赶紧地摇摇头,只能自认倒霉,随着钟钥然然、灵秀向外走,出了瓦肆,虽外面依旧喧嚣,但比之瓦肆中的嘈杂,外头已经显得十分清净。
“少爷,请上车。”追墨举起手来,搀扶着钟钥然然上了一辆车辕雕刻着图腾的马车。
明秀望着那图腾,心道这是钟家的家徽不成?紧随着灵秀上去了,就见钟钥然背靠着绣了翠竹的枕头悠闲地坐着。
明秀找了个不碍事的角落坐着,灵秀诚惶诚恐地跪在钟钥然面前。
“少爷,奴婢该死。”灵秀将头深深地埋下。
明秀面上惊疑不定。
“何罪之有?”马车外轱辘声响起,钟钥然噙着笑将两只手拢在袖子里。
虽是拢袖子,但明秀看他姿态优雅高华、神情闲适洒脱,不禁心叹不愧是太师之后。
灵秀忙抬起头来,含泪说道:“奴婢先前猪油蒙了心,才没将张二小姐跟沈大少爷有私情的事告诉大少爷。”
明秀心一提,暗道钟大少爷千万不要说他不知情。
“凌云跟凌宫有私情?”钟钥然笑着讶异地说。
灵秀茫然地看着他这神色,竟分不出他是真不知情还是故作惊讶,忙说道:“大少爷……”
“虽不知道为什么,但张、沈两家有祖训不能联姻。只怕凌云虽倾心于凌宫,也要不得已嫁了我为妻。”钟钥然云淡风轻地托着脸,饶有兴致地望着外面喧哗的街头。
灵秀赶紧地望了明秀一眼。
明秀堆笑试探道:“大少爷还要跟凌云小姐成亲?”
“为什么不?”钟钥然笑着看她。
“……少爷未免太委屈了一些。”灵秀赶紧地说,心道钟钥然怎么这个性子,合该发誓弄死张凌云解气才是。
“我有什么委屈,心另有所属的又不是我。”钟钥然扭头又向大街上看,忽然问明秀、灵秀两个,“你们说,这市井街头上的人家,可有我七兄邓老七嘴里说的那样的人家?”
“哪样?”灵秀赶紧地问。
钟钥然托着脸,笑道:“就是那远远地听见深巷中一声悠长的狗叫,然后一家四口睡在一间房里被惊醒的事。”
灵秀笑说道:“料想是有的。”心思灵活地琢磨着钟钥然是喜欢哪样市井小民的生活,就忙说道:“少爷爱听,再叫了邓老七来家里说就是。”
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叫欠伸……
明秀脸上一红,登时想起课本上删除的句子,再望向钟钥然那张在道观浸淫出来的无欲无求面孔,不禁有些防范,只觉此人绝不是沈凌商说得那样心思单纯。
大抵是察觉出明秀的防范,钟钥然又恍若闲云野鹤般慢慢将眼睛移到她身上,须臾又将眼睛移开,问明秀:“你会画画?”
“……略会一二。”明秀谦虚地说道。
“回了家,替我画个像吧。”
“是。”明秀赶紧地答应下来。
灵秀瞅见明秀这么快就得到“重用”,依旧跪着,哽咽说道:“少爷当真要娶凌云小姐?”
钟钥然点了点头,“委屈凌云了,还望凌宫莫要怪她移情别恋才好。”
灵秀眼皮子跳了一跳,暗道钟钥然这样豁达,她进了钟家,岂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忙问道:“少爷装病,不是要拒婚?”
钟钥然轻轻摇头,“我是舍不得毓水这青山绿水。”
灵秀心里咯噔一下,她可不想跟个无欲无求的道士过日子,无论如何,都要叫钟钥然起了出山的心思才好。
马车颠簸着,不知不觉间,就停了下来。
明秀、灵秀两个先下了马车,灵秀驾轻就熟地搀扶钟钥然下车,明秀向钟家大门打量,只见钟家大门虽比不得张家五间的铺面豪气、沈家高耸的门楼威风,但大门两边展开的蝶翼般的粉墙瞧着却比张、沈两家斯文内敛得多。
这会子天色已黑,钟家门前挂起大红灯笼。
明秀紧跟着钟钥然、灵秀向院子里去,踏着台阶进了门厅,就见个穿着青莲色衣裳、虎头虎脑的少年三两步上了台阶,走到钟钥然跟前,说道:“大哥,你又出门了?”
钟钥然忽然嫌恶地蹙了蹙眉。
那少年满脸涨红。
灵秀吓了一跳,明秀心道真面目要露出来了?忽然闻见那少年身上的香气,忍不住掩住鼻子后退一步。
“你退什么?为什么捂住鼻子?”那少年登时暴跳如雷。
“还不走?”钟钥然冷声说了一句,多看了,捂住鼻子的明秀一眼。
那少年涨红了脸,鼓着腮帮就闷头向外去。
“这是,三少爷?”灵秀试探地问。
钟钥然点了点头,扶着额头,回头望着远去的钟焕旭,为难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焕旭就害怕,忍不住要撵了他走。”
灵秀忙安抚地说道:“大少爷不用多想,厌恶就是厌恶,何必为难自己喜欢呢?”
钟钥然轻笑一声。
明秀将捂住鼻子的手放下,心里疑惑自己方才为什么要捂住鼻子?
疑惑着,就跟钟钥然又向院子里走,着甬道进去,迎面就望见一座大影壁,随后是一道五彩斑斓、龙飞凤舞的仪门,走了百来步,迎面又是一道花团锦簇的仪门,再走百来步,继而又是一道描画着蝙蝠燕雀的仪门。
明秀被这一连三道仪门震慑住,心里立时信了灵秀的话,只觉若不是有些家底,钟家怎么敢目无“规制”二字。一直走到身上起了一层薄汗,才到了最东间一所挂着如意院三字的院门前。
“少爷回来了?”院子里走出一对十五六岁,也做了道士装扮的小童。
“少爷回来了?”这对小童之后,一个穿着杏色褂子、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叠着手赶出来站在院门边,也不瞧明秀、灵秀两个,赶紧地说道:“少爷怎么又出门了?家里买了那样多的花朵不画,何苦去画那些贩夫走卒?”
“嬷嬷,我只是爱那市井里的人烟。”钟钥然轻描淡写地说。
柳嬷嬷登时抹泪说道:“定是小时候常住山里,寂寞人,才会喜欢那龙蛇混杂、乌烟瘴气的地方。”
钟钥然似是而非地一笑,指着明秀、灵秀说道:“这两个是我买来的,请嬷嬷支会老太太一声。”
柳嬷嬷这才正眼去看明秀、灵秀两个。
“嬷嬷。”灵秀忽然一福身。
柳嬷嬷才疑惑怎会有人用帕子蒙着脸,听出是灵秀的声音,又认出明秀来,忙诧异地说道:“你们两个怎么出了沈家?”
“嬷嬷,一言难尽。”灵秀尴尬地说。
柳嬷嬷只觉钟钥然身边留下沈家打发出来的丫鬟不体面,须臾又想难得不近女色的钟钥然领了人来,就忙说道:“追墨,快领着她们去偏院休息,梳洗干净之后,明儿个领来给老太太磕头。”
“是。”追墨赶紧应着。
“嬷嬷回祖母身边吧,别叫祖母担心。”钟钥然轻声说道。
“哎。”柳嬷嬷上下打量钟钥然一番,见他安然无恙,这才抬脚向外去。
钟钥然风姿卓然地向上房走去。
追墨对明秀、灵秀二人说道:“两位跟着我来吧,早先给三两小姨娘准备的院子,三两小姨娘还没住过呢,正好给你们住。”
“哎。”灵秀答应着,望见钟钥然、随墨走远了,赶紧地问追墨,“咱们院子里都有谁?”
“咱们”二字,又叫明秀敬佩了灵秀一回。
追墨笑说道:“咱们院子里,白日里有厨娘四个,看门的婆子四个,到了晚间,就只剩下我、随墨、醉墨、思墨四个了。”
没有丫鬟?灵秀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垫背的,叫她如何踩着人头亲近钟钥然?
“为什么晚上没人巡视?”明秀狐疑地问。
追墨讳莫如深地说道:“明姐姐别问了。”
明秀一笑,一言不发地随着翠墨、追墨二人向里头走,只见顺着抄手游廊进去,就见院门后是向南的三间大厅,厅后是五间的上房,上房院子里,天黑了,两只白鹤蜷曲着脖子睡觉、一只玄武陆龟在一丛四尺高的紫茉莉下瞌睡,忽然听见噗地一声,一只半尺长的血红锦鲤从水缸里跳出来,掉到了地上,不知哪儿窜出来一只白猫,快速将那锦鲤叼走。
明秀眼皮子跳了一跳,登时就觉在钟家的日子不会太平了,在通向上房的游廊里向右一转,穿过一道月亮门,就到了一所偏院。
见这偏院足足比张家胡姨娘那偏院大上一倍,且瞧着虽是偏房,也有两间独门独窗的干净宽阔屋子,屋子边另有一间小小的下人房,宽宽敞敞的院子里,沿着墙角种着牵牛、藤萝、蔷薇,三面墙上爬满了绿莹莹的藤蔓,连观景的窗子都被牢牢遮住,院子中央两个高大的水缸里,也养着生机勃勃的红莲锦鲤。隔着这院子向南望去,只见这样的院子还有三间,向北望去,只见深深庭院,也不知这如意院究竟是几进的庭院。
好歹在张家见识过,知道这个位置的院子是给小妾们用的,于是就问追墨:“我们住了这,将来给大少爷冲喜的人来了,住在哪里?”
灵秀暗恨明秀多嘴,追墨却拿着手向南边一指,“那边还有三间空院子吧。”
明秀连忙点头,灵秀唯恐明秀又问出什么糊涂话来,赶紧握住她的手。
追墨领着人过来了,就又说:“等一会子,有人送了早先给三两小姨娘准备的衣裳鞋袜过来,你们去瞧屋子吧,我现去大少爷那伺候了。”
“哎。”明秀、灵秀赶紧应了,望见追墨走了,灵秀赶紧地对明秀说:“我住左边的。”
“随你。”明秀不置可否地答应着,望见灵秀进了左边的屋子,就也向右边的屋子走去。
到了门前,明秀莫名地害怕起屋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奇香,再三鼓起勇气,这才推门进去,只瞧见屋子里壁上挂着一幅不太高明的《八仙过海》,上头的何仙姑寥寥几笔,描画得神情呆滞非常;再看靠着北墙摆下的床铺,那是一张黄杨架子床,床上悬挂着崭新的紫纱帐、铺着崭新的粉红被褥,还摆着崭新的鸳鸯枕。床铺被褥精致非常,越发衬得那《八仙过海》拙劣不堪。再瞧南墙下摆着的一方圆桌、四张桌椅,却是跟那黄杨木架子床是一套的,花纹浮雕遥相呼应。
明秀遮住口鼻,拿着蜡烛去寻那叫她害怕的熏香,在屋子里照了一照,最后眼睛盯在绣了鸳鸯的枕头上,提起枕头一抖,听里头沙沙作响,猜着是用绿豆皮做的枕头,提着枕头一闻,果然闻见香味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
啪嗒一声,明秀回头望见灵秀的人影快速从门前闪过,心里疑惑灵秀过来装神弄鬼做什么,于是先将这边窗子开了,瞅了一眼窗子正对着的一墙爬山虎爬山虎,想着回头将爬山虎拨开,好歹将那墙上观景的菱格窗子露出来。
方才一闪而过的灵秀又一脸诡秘笑容地走过来,堆笑问:“明秀,你方才闻枕头做什么?”
明秀笑道:“那上头有些奇怪香气。”
“只是奇怪而已?”灵秀微微抿唇,试探着问:“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偷了东西,叫老太爷关在黑屋里的事吗?”
“偷东西?”明秀诧异了,她原以为一等大丫鬟个个品貌才德兼备,得将小家碧玉压一头呢。
灵秀见她忘了,才有胆量接着提起,笑说道:“你才进沈家那会子,偷了老太爷的犀角香,老太爷罚你在黑屋子里闻了两天犀角香呢。你望了你从黑屋子里出来,见了人还说你遇上个教你画画的女人呢。”
明秀疑惑地说道:“既然偷了要挨罚,就当是十分贵重的东西,怎么又叫一个小丫鬟去闻?”
灵秀见她当真忘了,胆量越发大了,笑说道:“二少爷撺掇你去偷的,本来说你偷了,我们一起闻的,谁知就你一个人闻了。”忽然喃喃地说道:“这屋子里定然死过人,不知是谁烧了这香,要招了亡魂回来。”
明秀抚着手臂,轻笑道:“胡言乱语什么?”
“二少爷小时候不是说过吗?犀角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带,人能与鬼通。”灵秀笑着向房梁上看去,忽然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