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一下车就溜得没影?”许徽笑道,“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们的不是?”
戚方身后苦哈哈操桨乱摆的,不是别人,恰是卫礼。一听许徽这样说,卫礼连忙道:“是我请戚郎君帮个小忙,唯有他这般常年练武的人,才能…我没有刻意避开你们的意思,你看,我与戚郎君这不就来找你们了?”
“说是来找两位,实际上是卫兄忙不迭躲桃花债。”戚方很不给面子地掀了卫礼的老底,“前些日子,他见一女站在花下,姿态甚美,便巴巴地央人家让他作画,纠缠不休,谁料…”
“戚兄”
“好吧好吧,我不说了”戚方给了大家一个“你们都懂”的眼神,随即果断闭嘴,徒留卫礼尴尬地坐在船上,迎接大家探究的,带着善意笑容的眼光。
第七十一章
戚方擅使长枪,也精于弓箭,若非还未成年,力气不够,百步穿杨也非虚妄之谈,以他的目力,自然早早就看见了一道坐在船上的桓殊。
他本还有些踟蹰该怎么办,却在接到许徽的暗示之后,纵不明所以,也按照许徽的意思,继续将船划了过来,并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打趣卫礼,转移大家的视线。
桓殊果如许徽所料,戚方先声夺人,随即亲热与许亨许徽攀谈打趣,出于礼貌,桓殊一开始便没有插话,只是对性格同样率直的戚方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待听见他姓“戚”之后,快速想了一遍贵族以及高层官员家谱的桓殊心中咯噔一下,眼神未免有些不对,却到底有了一个缓冲以及考虑的时间,才让桓殊没在接下来的互相介绍之后,露出任何鄙夷的态度。
得知桓殊的身份后,立马将前因后果想通的戚方不由感激地看了许徽一眼,知道她是给自己圆脸。卫礼没察觉到萦绕在他们几个人身上的微妙气氛,只是想到刚才听见的一些闲杂议论,便不无担心地问许徽:“听说你前些天…做了一些…”
许徽笑吟吟地望着卫礼,非但没回答卫礼的问题,反而问他:“自家之事,你如何听说?”
“这个世间,最不缺得就是喜欢兴风作浪,本事没本事,最爱搬弄是非的小人”卫礼真心为朋友着想,又恰处年少气盛之时,一听见许徽的问题,便义愤填膺地说,“枉我曾经那般崇敬钟先生,却未曾想到,他的家眷竟是这般…若非为了躲避…的纠缠,巴巴拉着戚郎君,劳烦他帮我一道翻墙,又被追得…慌不择路逃到了后花园,躲在假山里头停了一会儿墙角,我还不知…”
戚方闻言,不由无奈地看着卫礼,心想这可是自己将糗事曝光的,与我没什么关系。许亨早习惯了卫礼的缺心眼,便淡淡道:“此事你莫要再管,与他们计较,只会降了自己的身份。”
说完这句话,他望着卫礼依旧带着愤愤之色的脸,想到这位好友大概听不进去,或者说冲动时顾不了这么多,便加重了几分语气:“你还要在颍川生活,勿要为我们强出头,省得又挨一顿家法。”
听见“家法”二字,卫礼不甘心地小声嘟哝了两句,却到底没说什么,显然是将许亨的话真正放在了心上。
见他们几个旁若无人地在谈自己的事情,桓殊觉得这样旁听实在不好意思,就干咳了一声,待大家全部望向他,他才礼貌地说:“我刚刚才想起,小七有事找我,实在对不住诸位,殊先走一步。”
许亨闻言,轻轻颌首,与之道别。戚方见桓殊一副公子哥的做派,身边又没带人,就随口问了一句:“桓郎君,你一个人划船回去…可有问题?”
听见他的问题,桓殊动作一滞,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了。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他不该因为许亨与许徽说了会划船,又碍于自己问的话带了点政治性质,让旁人听去不好,就将伴当留在岸上,不准他们同来的正如戚方所问的,出身优渥,锦衣玉食,除了琴棋书画喝酒品茶之类的雅事,以及偶尔练习的骑射之外,连吃饭穿衣都有侍婢服侍得妥妥帖帖的桓殊,完全不懂得怎样划船。或者说,怎样以最省力的方式,将位于湖心的小舟,准确无误地划到岸边。
看出了桓殊窘迫的许徽笑了笑,轻声提议说:“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
许亨了解自家妹妹,见她竟如此好心,帮方才咄咄逼人,质问他们的桓殊解围,便提议道:“待他一到岸,咱们就将船划回来?”
“若真是如此,这位桓家四郎,定会终身难忘这一尴尬时刻。”许徽眉眼弯弯,认真思考了这个促狭的建议后,拍板道,“就这么干”
少年人有一点小小的报复心,无疑是非常正常的,相信年岁痴长他们四五岁的桓家四郎不会计较,对吧?
对于这种堪称幼稚的行为,桓殊自然不会计较,他只是在一转身,就发现两只小船又离了岸之后,破天荒呆滞了片刻,显然是习惯了被人巴着捧着,还没遇上过这种事情。
待离得足够远,确定桓殊听不见之后,四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了起来。卫礼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疼得差点龇牙,这才勉强止住了还在不断扩大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你们,你们看见…桓四郎的表…表情了吗?实在是…难得一见,太难得一见了”
“我说,也只有你们两个,才会想出这么有趣的法子,看来桓家四郎方才将你们得罪惨了。”戚方丝毫不认为这是什么有仇必报的表现,反倒觉得很有趣,不过随即,他就收敛了笑容,正色问许徽,“三日之后启程?”
许徽轻轻颌首,平静道:“按照祖父的吩咐,我需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过去…劳烦你与我们一道受苦了。”
戚方扬了扬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关外风沙漫天,顶着黄沙前行,伏于沙丘之上偷袭的事情,我也做过不止一次两次了。如今不过多赶一些路,哪里谈得上什么受苦?”
他心中虽极好奇上党郡内出了什么事情,许徽为何要带人赶回去,却很理智地没有以任何方式套问。偏偏有些缺心眼的卫礼没想那么多,只当是流言蜚语逼得许徽不得不回去,不由愤愤道:“她们上下一张嘴,大肆宣扬旁人隐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偏偏还有人信若非如此,怎会害得女郎你如此奔波?实在可恶”
许亨闻言,微微挑眉,刚想说自家妹妹并非因为这件事情回去。许徽扬起许亨看来是促狭,卫礼看来是黯然的笑容,万分平静地说:“落荒而逃,怎怎是我的作风?实在是…罢了罢了,今日天晴方好,理应诗酒赏花,说这些阴私琐碎之事,着实大煞风景,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
她越是做出这般无所谓的模样,卫礼就越是愤慨,偏偏卫家与钟家同为颍川世家,他又只是个小辈,人微言轻…想到这里,卫礼气得差点咬碎了自己一口牙,心想从今以后,自己绝不与钟家的任何人友好相处,绝不见他不忿的模样,许徽与许亨相视一笑,却没说话。
这时,许亨的伴当三元划了一条小船,急急地赶过来,一见自家主君,忙道:“郎君,女郎,出事了”
许亨微微抬眸,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后花园那边,不知发生了什么冲突,竟然起火了”想起方才许素贴身婢女急急跑过来告诉他的消息,三元就一阵后怕,“郎君,女郎,您们可要拿个主意啊”
听见后花园着火,许徽第一时间想到得是钟夫人与许素的安全,但她很快冷静下来,淡淡道:“这里并非许氏宅邸,咱们纵然拿了主意,也丝毫做不了主。倒是三元你,立刻带上几个人去备好车,省得待会手忙脚乱”
说到这里,许徽顿了顿,才带了些遗憾地说:“闹了这般乱子,惊扰诸多女眷,再怎么喜爱寻欢作乐的人,此时也没甚玩乐的心思了。若我所料不错,祖父定会借此告辞,待荀氏处理好自家事再上门…原先还想着,三天之内,怎么也能决一个初步的高低胜负,观一观精彩绝伦的道统之争,谁料…看样子,这场盛会,我是注定赶不及了。”
当然,说归说,事实上,许徽真正遗憾得,是自己无法在颍川就待。如此一来,她就没办法亲自挑出一位合格的嫂子,这事还得交给钟夫人去办…实在遗憾许亨素来疼爱妹妹,何况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让他对后宅之争厌恶透顶,闻言不由冷冷道:“后花园起火,定是妇道人家起了争执,才惹出的祸事”
“阿兄,你也太武断了…”
“相信我,绝对是这样没错”
结果,还真被许亨说对了,一半。
司马安没见到庐陵王,就被阳夏大长公主的人逮着压了回去,谁料半路上撞见庐陵王与现任王妃的女儿,司马安同父异母的姐姐乐安县主,后者知道前者是司马筝之子后,便开始冷嘲热讽。
司马安一直忍气吞声,无奈对方越说越过分,竟到了质疑司马筝品行的程度。无法容忍对方侮辱自己母亲的司马安反唇相讥,谁料乐安县主见他一个低贱的,连族谱都入不了,与蝼蚁无异的私生子竟敢反驳自己,就抽出随身携带的马鞭,劈头盖脸往司马安身上的打去“然后呢?祖父,然后呢?”
见许徽与许亨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许泽笑了笑,才说:“司马安闪躲之时,不小心撞到了烛台,火星窜到一旁的彩绢之上,方起了火。”
见他故意不说,许徽不满道:“祖父,我问得不是这个,孙女想知道,此事闹得那么大,那…司马安呢?阳夏大长公主说出他真正的身份了吗?”
第七十二章
“阳夏大长公主说不说出真相,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情。”许泽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许徽的好奇之心全部堵死,“你现在要做得,是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为后日的出行做准备。”
听见许泽就是不告诉自己后续,许徽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说:“孙女知道了。”
“好了好了,徽儿,你明明没那么失望,就别装出这幅样子了。”许泽轻轻笑了笑,这才端肃了脸色,郑重道,“壶关勾连东西两地,乃是我上党郡的军事重镇,这些年来,我虽投入了极大的人力、物力与精力,也无法保证在青徐二州世家的威逼利诱之下,一直如墙头草般随风倒,亦或是有别的弱点得文官武将,是不是成了旁人的暗棋。我唯一能绝对相信,不必怀疑的,唯有李准的忠诚。”
听见他开始说正事,许徽也不再胡闹,而是静静地听着,将许泽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子坚做事素来不经过大脑,又与亨儿一般,高傲自负得紧。亨儿到底还有几分明理,子坚却总觉得我们是主子,给过旁人恩惠,旁人就应对我们感激涕零,言听计从。是以听见壶关诸多被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吏之中,可能出了叛徒,他一定会怒不可遏,在壶关大闹一番。”
许徽抬起头,秀眉微蹙,话语中带了些不解,更多得则是担忧:“祖父不怕,三叔如此行事,会惹得壶关官吏寒心?”
许泽轻轻颌首,漫不经心道:“若是无人加以节制,任由事态扩大,自然会,所以我才将这个重任,交给你呀”
听闻自己肩上压了这么一个重担,许徽沉默半晌,才毅然道:“孙女定不负祖父所托,只是,三叔毕竟是长辈,不可能事事与我这个年岁不大的侄女商量。若他不听我的,或者知道了什么事情,不告诉我,自己派人去做…”
“关于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许泽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许氏第三代八个孩子中,子坚待旁人都是用长辈对小辈的态度,唯独待你像朋友。你只要持了我的手信,又对子坚说,我命他诸事都要与较为稳重的你商议,便没有任何问题。”
大概是志趣相投的原因,这一世的许徽与她三叔许磐关系极好,是以听见许泽这样说,许徽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回到屋子里,命人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这一天,许徽与戚方都起了个大早,晶莹剔透的朝露还停留在枝叶上的时候,他们两个以及许徽的诸多女性死士,百余名部曲已经来到城郊。
见戚方回过头,遥望在晨雾之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的城墙,许徽随口问:“你在等谁么?”
“我以为,许府君或者许老弟,会送我们到这里。”戚方下意识回答了许徽的问题,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刚想道歉,就见许徽神色自若,万分平静的说,“昨日不是吃过践行宴,也得到了大家的祝福么?既是如此,今日如过场一般的送别,除却兴师动众,引人瞩目之外,又有何意义?”
见她这么不当一回事,戚方还以为中原与边关风俗不同,毕竟对边关将士的家眷来说,男儿的每一次出行,都可能是永远的诀别。所以每到出征之时,城中人山人海,大家努力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哪怕看不清,看不到,也锲而不舍搜寻着自己的亲人,贪婪地勾画熟悉的容颜,作为铭记一辈子的珍藏。所以见许氏竟无人来送,戚方极为奇怪,但想到许徽不过是回上党郡,不沾生死,戚方也就释然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看见许徽回过头之后,那复杂的一瞥,以及些许的怅然。
中原风俗,与边关大不相同,在重离别这一点上,倒是一般无二的。事实上,无论钟夫人、许亨还是许素,都很想来送许徽,却被许泽勒令,谁都不准来。
选择身为武将,征战四方的你,注定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的城郭,露宿荒无人烟的旷野与茂密森冷的山林。未来多少次的行程,无人能为你相送十里,与其日后伤感,倒不如现在习惯。
装备精良,行程匆匆的百余名部曲,哪怕绝大部分都没有马匹,只能靠双腿匆匆赶路,也是流民不敢招惹的对象。趁着这一路急行军,许徽在心中默默记下每日大概赶了多少路,算算时间又是多少,并时不时请教胡人的事情,为以后的战事做准备。
“匈奴可汗如今的大阏氏,是柔然的银铃公主。”这一日,讲完了胡人作战方式的戚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你应该知道,匈奴的规矩,一向是最疼惜幼子吧?这位银铃公主,是个极为美貌又工于心计的女人,她迷惑住了老迈可汗的心灵,让他沉醉于她的美貌与风情之中,变得越来越偏听偏信,对幼子的宠爱越来越过。除非匈奴闾利可汗等不及小王子长大,在六年之内,否则,匈奴必定迎来一场极大的内乱”
对诸胡之事,许徽的了解也仅仅来源于许泽一知半解的教导,事实上,由于情报的短缺,两人对诸胡的了解与认识,都是极为浅薄得。就好比现在,许徽想了很久,才挫败地问:“柔然…是匈奴的哪个部落?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戚方闻言,不由哂笑:“若在匈奴诸多部落你想,纵然你对匈奴无比了解,也是想不出来的”
“哦?这么说,柔然莫非是…鲜卑的一支?”许徽刚说完,就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匈奴人看似粗犷豁达,实则心机深沉,排外严重。哪怕是我汉室公主和亲,都只能做可汗的阏氏,而非大阏氏。哪怕他们不重嫡庶,这个位置,也没有随随便便让给外人的道理啊”
听见她这样说,戚方不由笑了起来:“不错,大阏氏不能让外人坐,但有匈奴血统的,就没有问题吧?”
他前后两句话,听上去矛盾到了极点,许徽却一下就抓住关键:“所谓的柔然,是匈奴与鲜卑的混血?”
戚方点点头,说:“正是。鲜卑人肤白貌美,又一度不如匈奴强盛,是以族中女子大肆被匈奴人掳去,沦为奴婢,侍奉在匈奴贵族身边,为之生儿育女。后鲜卑强盛,与匈奴分分合合,匈奴掳鲜卑女人之事虽收敛了许多,却架不住多年交战与通商,让许多匈奴人与鲜卑人混在一处,加之西北地域的羌人,逐渐崛起的突厥…这些胡人聚聚一处,生下诸多孩子,渐成拓跋鲜卑一族的诸多部落,而柔然,便是拓跋鲜卑部落联盟的领袖。”
汉人心中的胡人,无非曾经给予汉人巨大创伤的匈奴、羌与鲜卑三族,若不经戚方这等熟人解释,许徽也不会知道,关外局势竟也如此微妙。正因为如此,她的心思又活络开了。
老牌霸主匈奴;新兴强族鲜卑;位于西北,对北方蠢蠢欲动的羌人;混血的拓跋鲜卑;逐渐崛起的突厥…错综复杂的关系,彼此之间暗潮汹涌的局势,却恰好是汉人的机会。
纵然不在胡人之间制造矛盾,他们之间的矛盾,也同样尖锐无比。倘若能派人过去,挑拨他们的关系,进一步扩大…不,现在还不行,上党许氏的分量还不够重,拿出的东西,没有多少人会信。
她要等,要忍,直到这个家族真正成长起来,才拥有操纵棋局,左右天下大势的资本。
戚方不知许徽心中所想,只是轻叹道:“无论我怎么祈祷,闾利那个老东西都没有半点风寒着凉的意思,身体康健至极。偏偏只要他活着,银铃公主掀起的风浪,只能克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无法造成让整个匈奴动荡的大乱子不说,还会加强匈奴与柔然、鲜卑两族之间的同盟关系。”
说到这里,戚方揉了揉太阳穴,很是头疼道:“雁门虽号称铁壁,可自家人知自家事,胡人来十万兵马,雁门尚且能守得住。若是匈奴不计一切代价,大举来攻,缺人缺粮,没有后援的家君,也坚持不了多久,何况…我真怕鲜卑不走从前的路线,直接与匈奴联手,绕道雁门…”
“戚郎君…”
“现在想这些,也没多大用处。”戚方打起精神,扬起微笑,平静且带了点释然地说,“倘若雁门被攻破,你定要留心…罢了罢了,没个准数的事情,我们在担心什么呢胡人的青壮还没长成,真正的大战少说要等个七八年,世事瞬息万变,指不定到那时候,又是另一重天地了。若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一辈子也成不了大器,你说是不是?”
许徽也笑了笑,肯定了戚方的话语:“你说得极对,恰是这个道理。”说罢,她望向戚方,说:“还有两日,你就要单独启程,纵然走得是官道,也要注意安全。”
第七十三章
以许徽为首,从阳翟出发的许氏一众部曲,星夜兼程,紧赶慢赶花费了月余,终于到达壶关。
“我们不去县城。”距县城十五里的时候,许徽突然勒了马,对一旁的阿元吩咐道,“直接去壶关军营。”
听见这个命令,阿元立刻明白了许徽,或者说是许泽的态度。
壶关好歹也是人口破万的大县,自然需要一个得用的人来治理,在这个宗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没有什么比自家人更可靠,上党许氏自然也不能免俗。所以,壶关县令许利的曾祖父与许泽的祖父乃是同一个人,按辈分算,恰好处在许徽五服之列,许徽应称之为堂叔。
许徽来壶关,没有先去拜见这位一县之长,反而先去见壶关县尉李准,如此行事,已将态度表露无遗。
壶关军营位于百谷山麓,一处地势开阔,不熟悉地形之人,却极难找到的地方。若非两个从壶关军营里调出的部曲带路,纵然是知道军营具体方位的许徽,也少不得花费大量时间,走上许多弯路。
在部曲的引领下,众人来到壶关军营,只见枪戟如林,弓弦如雨,将士们个个披坚执锐,在令官的指挥下,不懈操练。见他们来了,守卫辕门的军士扬起长矛,肃然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止步”
许徽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交由阿元,阿元郑重将之接过,上前几步,将之转交给刚才说话的军士。只见这个军士踟蹰片刻,才正色道:“卑职不识令牌,还请诸位稍等片刻,待卑职通报上官,再做决定。”
阿元闻言,刚想说什么,就听许徽缓缓道:“如此,甚好。”
赶路的这一个多月,跟随许徽的部曲不一定了解她这个人,却都看见了她的韧性,对她也颇有几分佩服的意思,眼下见她竟被拦下,便有些躁动不安。可见许徽什么意见都没有,他们也渐渐安静下来,耐心等待结果。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着甲胄,容貌普通的精瘦汉子领着一位白衣文士,四个亲兵打扮的人,快步到了辕门处。守卫辕门的军士见到来人,利落行礼:“见过大人”
李准轻轻颌首,随即走到许徽面前,打算行礼。许徽可不敢真的受他一礼,连忙扶住他,并抢先行了一个晚辈礼,笑意盈盈道:“季允叔叔,好见不见,您仍是这般严谨。难怪祖父一直叨念着您,总说让您千万要记得保重身子,切莫累坏了自己呢”
“府君恩德,下官没齿难忘”李准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声音也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嘶哑的味道,却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知道这位将军不善于言辞,他身后的白衣文士摇摇羽扇,道:“女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移驾军帐,信自当美酒一坛,权当道贺。”
听见他这样说,李准眉头一皱,不悦道:“军中禁酒。”
白衣文士优哉游哉地摇了摇羽扇,狡辩道:“信非军中之人,军中之禁令,对信无效。”
李准知辩驳不过他,就不再多话,亲兵却已熟门熟路地打算开溜,将白衣文士带来的酒给扔了。白衣文士见状,便扬起右手,拦住对方,似笑非笑道:“女郎在前,怎能如平日一般,扔了我带来的佳酿?”
见话题扯到自己身上,许徽便微笑道:“徽不善饮酒,更不愿破了军中戒令,让季允叔叔犯难,也惹得祖父责骂,所以…真是对不住季诚叔叔啦”
她嘴里说着怕责骂,脸上却笑意盈盈,丝毫没有任何惧怕的意思。林信闻言,不由哂然一笑,众人相携往主帐走去。入主帐之前,更是屏退了众人,留绝对可信的精兵与死士守在门外,坐于李准左下首,与林信面对面的许徽才问:“季允叔叔,壶关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准斟酌了好一会儿言辞,才吐出一句:“事情…颇为棘手。”
若让人听见李准此时的声音,必会大吃一惊,因为与方才的沙哑低沉相比,他说这句话的腔调,不自觉地带上了吴地特有的婉转,以及努力学习官话,却摆脱不了多年吴语烙印在生命深处,所带来的含糊不清。
世人皆知,李准讷于言辞,旁人说十句,他可能就应一个字。与他相熟之人自然以为他本性如此,不熟之人只会说他孤高自许,却只有寥寥数人知道,李准鲜少开口的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为掩饰这一身地道的吴语——他是正宗的南人。
北人南迁,极好理解;南人北逃,必有缘由,且多半是开罪了世家,李准自然也不例外。
他本是吴兴郡人,家中有二十亩水田,三十亩旱田,产出颇丰。父母又极为勤劳朴实,男耕女织,纵江南苛捐杂税极多,但他们家缴了税与租调之后,尚有些许盈余,一家人过着稍显清苦,却和和美美的日子。未曾想到,一世家庶子看中了他们家的良田,强买不成之后,就将他父亲打成重伤。母亲与大哥去告官,被乱棍打出不说,后来还被官府罗织了个罪名给拿了起来,全家良田尽归对方所有。
他二哥气不过,将柴刀留给两个弟弟,让他们快点逃。自己则拎着一柄铁锹,将那世家庶子的脑壳开了花。李准与他的三哥一路逃亡,露宿过野外,感染过时疫,差点被人抓去吃…李准命大,挣扎着活了下来,他唯一的亲人却永远离他而去。是以对李准来说,带兵将他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并慧眼识珠,一路提拔他的许泽,说是有再造之恩,为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为免旁人从他的吴语之中,查到他的身份,勒令他回归原籍,李准遵从许泽的吩咐,尽量少说话。纵然说,也会刻意压低声音,不露出太过明显的痕迹,久而久之,就成了旁人印象中的孤高。
见李准说事情有些棘手,许徽将信将疑,因为她知道,李准能成为壶关守将,将才是一,忠心是二,于内政与斗争之上,却是毫无建树的。所以她做出担忧的神色,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林信:“就连季诚叔叔,也觉得棘手,毫无办法?”
她要来壶关,自然做足了功课,明白壶关最重要得,只有三个人——县令许利、县尉李准,以及白丁林信。
林信原先不过是一普通道观的烧火道童,与许多幸运的孩童一样,为混口饭吃,过着起早天黑,成日做苦力的清苦日子。与旁人不同得是,他有极强的上进心,且记忆力极佳。几年道观待下来,零零碎碎,拼拼凑凑,竟将几部重要道经,以及皮毛的风水堪舆之术学了七七八八。
待胡人入侵,富庶的道观自然是对方的进攻目标,趁着大家惶恐不安的时候,他偷偷去藏书阁,卷了几本书帛,趁乱逃出,一路向东南走去。同时摆出算命的摊子,靠自己察言观色与漫天胡扯的本事混口饭吃,有时还兼任不靠谱的游方郎中。这样一边走,一边混,一边学,慢慢地过了好些年,林信竟在风水堪舆之上也有了些微的成就,虽然是野路子,却完全不逊于家学渊源的“大师”。
当然,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若非许泽觉得这人有用,将他提出了大牢,林信早就为自己胡乱开的方子,给人偿命去了。
许泽不予林信任何官职,又将他放到壶关,就是看重林信对天文地理,尤其是地理的了解,以及三教九流都能混得开,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本事,以及厚如墙壁的脸皮和三寸不烂之舌。
林信、李准与许利三人隐隐互相牵制,又不经意间通力合作,才能让壶关如铁桶一般。所以,若要问一些隐私魍魉之事,纵然壶关县令许亨,也没有林信这个白丁了解得清楚。
林信收敛起轻浮的表情,正色道:“信不过有些小聪明,远远不及郎主深谋远虑。既郎主说女郎能解决此事,信就先不妄作论断,影响女郎的判断,而是先将前因后果说明白,让女郎自己斟酌,如何?”
许徽权衡片刻,轻轻颌首:“季诚叔叔请说。”
“事情的起因,要归于去年的旱灾与蝗灾。”林信缓缓道,“女郎应该也知道,北地蝗灾四起,民不聊生,纷纷往江南逃窜,亦有许多流民,往我上党赶来。府君仁厚,收容流民,让他们得以活命。”
这件事情,许泽与许徽讨论过具体方法,许徽自然不会陌生,所以她很快就接话道:“但祖父也说了,诸县之中,位于边界的高都、阳阿、谷远、涅县等地,多收容流民亦无妨。而位于腹地的长子、泫氏、襄垣等地,便应谨慎行事,宁缺毋滥。壶关乃军事重镇,我记得三位叔叔也被祖父重点嘱咐过,不可贸然收留流民,纵然迫不得已,也不能超过县中百姓数量的半成。更何况,壶关西北两面都被诸郡所阻,东面为富饶的青徐二州,断没有大批流民从那边过来的道理。”
第七十四章
一听许徽的疑问,李准与林信便确定,许徽在军政事务这两块,无疑是非常熟悉的。否则,她也不可能在林信才将话起了个头的时候,就勾勒出清晰的脉络,抓住问题的关键。
正因为如此,原先有些担心许泽太过轻忽壶关的问题,心中嘀咕着派一个姑娘家来顶什么用的李准与林信,总算觉得肩头的担子轻松了一些。是以林信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羽扇,继续道:“大批没有,小股流民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壶关周边,却不是什么太过稀奇的事情。”
流民的到来无禁止,为名声计,无论哪个郡县,都少不得接纳一部分,连壶关也不例外,否则许泽也不会象征性地设置几道关卡,没派人逐一排查不说,就连壶关县城,也只是接纳流民的人数。这一点,许徽心知肚明,所以她望向林信,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就听见林信慢悠悠地说:“女郎应知,壶关位于两山之间,百姓靠山吃山,又蒙郎主指引,种植茶果桑麻,日子过得颇为富足。但人手这种存在,永远是不嫌多的,您说是不是?”
他这几句话,似有前言不搭后语之嫌,许徽却一下子就弄明白,壶关的问题出在哪里。
但凡世家,皆可庇护自家奴婢,以及被称为“荫户”的门客、僮客、佃客与庄客等存在,后者在官府有特殊的,记名于庇护自己世家名下的户籍,凭此享有不纳税,不服役等多项权力,与主君关系极好的荫客,子孙前程较之普通士族弟子,亦不多让,是以人人趋之若鹜,削尖了脑袋想成为世家的荫户。
若按照大齐律法规定,纵然是世家中第一等高门的膏粱之姓,能庇护的荫客,也只有六十户。可纵观大齐高等门阀,哪个不是坐拥十数甚至数十庄园与作坊,在其中劳作的人成百上千?这其中的绝大多数人,并非拥有户籍,登记在册的荫户,而都是背井离乡,没有户籍,从而不得不为奴为婢的流民。他们被世家纳入麾下,同样不需要缴纳赋税,被征徭役,却将生死与自由都交给了主君,被打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隐户的存在,是一桩所有人都知晓,却心照不宣,丝毫不会提及半分的“秘密”。正如林信所说,免费的奴婢,谁会嫌多?壶关的官吏,倒有大半是许泽从寒族中提拔上来的,对自认为有了身份的寒族官吏来说,第一时间购置田地,雇佣人手,兴建庄园,乃是头等大事。纵然许泽下了禁令,可人嘛,都有那么一点子私心外加侥幸心理,想着在许泽设下的限度之外,自己再多接纳几十个人当自家奴婢,开垦更多的田地,增加每年的收入,也在情理之中。
一个人这样做不打紧,可若人人都这样做…想到这里,许徽沉吟了好半天,才问:“私自收留流民的管理占了壶关管理数量的多少?他们收留的流民之中,有人不安分,被查出是细作?三叔又是如何做的?”
听见她的问题,林信苦笑了一下,才说:“壶关官吏之中,拥有几十亩薄田,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与劳作,秩俸微薄的小吏倒也罢了。而那些手握权柄,秩俸在三十石以上的官吏。乃至乡间稍微有些权势的乡老、蔷夫,游缴等人,都或多或少地收留了一些流民,更别说亭长、里长、乡长以及…那一位。”
“听起来,牵连倒是极广,的确不好处理。”早在林信提到流民问题的时候,许徽就差不多想到这种情况,听见林信这样说,她没露出半分惊讶的表情,只是在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许徽问都没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直接跳到最后一个话题,“那么…三叔他,究竟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
谈及那位年轻冲动,暴躁鲁莽,却由于血统与出身,位居上党郡都尉一位,为李准直系上司的三郎君,饶是以李准的定力,以及对许泽的绝对忠诚,也流露出些微的不赞同之色。林信则连连叹气,不断摇头,见许徽越发忐忑,才无奈叹道:“许大人…着实太过率真了些,他听说这件事后,竟打算让所有官吏全将家中隐户几何,逐一登记并审核…”
“这怎么使得?”待林信停下之后,许徽才不悦道,“除却没落失势,无力保全宅邸奴仆,打落牙齿也得活血吞的人家,没有哪一个官吏,能够受得了无缘无故就被这样落面子。此事若往大里说,与断人财路也没什么分别,纵我许氏在上党极…对方又大多是寒族,无甚大势力,却也经不得这样消磨,更不能这样胡乱得罪人”
见她神色凌厉,声音之中带了一丝不赞同的意味,林信心中一惊,手中羽扇摇晃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大齐重孝道,晚辈能在谈玄论道之时,与长辈意见相悖,激烈辩论,并被传为美谈,也能对长辈的不公据理力争,却没有随意点评,否定对方所作所为的道理。而许徽不自觉流露的态度…虽不带任何轻慢,仅仅就事论事,可她敢这样说话,显然非朝夕之功,而是一种无声无息的潜移默化。是以林信心中,许氏重要人物,或者说上党许氏诸多晚辈后辈在许泽心中的地位表,稍稍有了一丝变化。
为证明自己的猜测,外加试探许徽的本事到底有多高,林信斟酌片刻,方悠悠地问:“女郎不担心?”
许徽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季诚叔叔还有心思来找季允叔叔喝酒,可见三叔必被您劝住了,祖父也正是料到这一点,才让我勿要太过着急赶路。既然事态没有恶化,我又何必太过担心?”
明知许徽在不动声色地捧他,但这两句话,还是让林信听得舒服极了,所以他呵呵地笑了笑,连连谦虚道:“女郎过誉了,若非信狐假虎威,对许大人说,此事事关重大,需先上报府君,由府君拿主意。又拉得季允上场,与许大人较量了几番,还以军务以及士兵训练为由,拖住许大人,此事想要善了,还真没那么容易。”
许泽嫡幼子许磐,不若父兄一般,拥有智慧的头脑。他体内流淌得,是属于祖上马贼那渴望自由,渴望战斗,渴望鲜血、火焰与死亡,永远不屈的血液。说他是生于马背,也注定属于马背的男人,一点都不为过。
这位天生力气就比旁人大许多的北姓世家嫡子,不喜欢端架子,更没有任何洁癖与不良嗜好。大概由于是幼子,母亲霍氏又早早没了的原因,被父亲与兄长宠着放纵着长大的许磐,不大受世俗条条框框的影响,更不怎么看重世家那套破规矩。纵然在泥里滚两圈,浑身脏兮兮,也能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于许磐这样冲动却直爽的人,哪怕他犯了一万次错误,看着他全然为你的眼神以及灿烂的笑容,纵然是冲天的怒火,也只能化作满腔的无奈与无力。
此世的许徽与许磐,关系不可谓不好,所以她知道,许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赶上二十多年前的胡人入侵,无法斩杀敌人,割下他们的头颅,只能靠打猎来发泄过剩的精力。林信让许磐与士兵打闹,与李准交手,若换做旁的世家子弟,可能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对许磐来说,却是正中下怀。
听见林信这般说,许徽心中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