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段日子,确实挣了不少银子。裴舒芬一时心急,将每个月月初的内院例银也挪用了出去放债,只等过两三天,外面的利钱银子收回来了,再发到各房去。

只这一项,给宁远侯府挣得利钱银子不算,她自己每个月还能截留一部分利钱银子做私房,如今已经存了快一万两了。只等存齐了,再找个大商家放出去。——这等放债手法,裴舒芬听这里的勋贵夫人们说过,各府上都有的。不然这一大家子人,光指着那些俸禄和田产,都得喝西北风去。

以前这些日子,各处的利钱银子都收得很及时,今年却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收不上来。眼看都初五了,内院的例银还没有发下去,二夫人今日当着客人的面将此事挑明,也是等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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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寅吃卯粮 下

裴舒芬坐在屏风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秦力生等了半天,又问了一声,道:“夫人是不是手头不方便?若是,小的手里也有些积攒下来的碎银子,虽然不多,可也是小的一番心意。孝敬给夫人,也是这些银子得了好去处了。”

裴舒芬脸上涨得通红。听秦力生的口气,似乎是她自个儿缺银子花,才跑到外院来找奴才伸手——她还没有穷到从下人那里借银子的份上

她这样汲汲营营为了什么?不还是为了这个侯府?——皇后娘娘那里,三位皇子那里,还有侯爷如今交好的各位文官武将那里,哪个不需要仔细打点?

朝臣就不用说了,好歹还能用官位来笼络人心。而皇后那里,如今听了裴舒芬的劝,手头格外散漫起来,花了大力气要笼络住宫里的内侍、宫女和姑姑们,动辄打赏就是十几两银子,或是珠花钗环、压鬓分心、手镯颈链,还都是上好的。楚华谨也允了三位皇子那里,每月从宁远侯府拨一笔银子给他们单用,只为了日后大计。

桩桩件件,哪里不是窟窿?

不是她千挪完借,又想出了这样一个以钱生钱,又来钱快的点子,他们指不定还同自己大姐裴舒凡活着时候一样,还在外面的钱庄借银子打肿脸充胖子呢。而自己才嫁过来三四年,已经还齐了大姐活着的时候欠下的债,又盘活了银子,在外面放债。——从债务人转为债权人,这些人该对自己千恩万谢才是

裴舒芬一边愤愤不平地想着,一边改了主意,对秦力生道:“秦大管事有心了。我并没有不方便,不过白问问。前儿听侯爷说,外院管得铺子,这几个月的收益降得很厉害,也不知道这些大掌柜都是怎么做生意的。说来也都是做老了的人,听说以前也是日进斗金,如今怎么生意降得这样厉害?”

秦力生懒得跟她细说,只是打着哈哈道:“以前先夫人在的时候,也是有赚有赔的。日进斗金这种话,夫人还是不要说了。如今的情形比以前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如今的开销大,才跟以前打了个平手。”

裴舒芬笑了笑,忍不住讥讽道:“打着宁远侯府的招牌,也不过是有赚有赔?——大姐号称文韬武略,无一不精,也有她不会的地方?真是难得,也亏你们之前也有脸去外面的钱庄拆借,真不怕丢皇后娘娘的脸。”

秦力生一声不吭,听着裴舒芬嘲笑先夫人。

等裴舒芬说完,秦力生才慢吞吞地道:“先夫人有她的打算,我们做下人的,目光短浅,只能看见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哪里晓得先夫人的打算?——要说府里的日子,如今确实比以前好了。都是夫人管家有方,侯爷英明”

裴舒芬嘴角微扬:“这样就好。你们仔细着,这侯府好了,你们才能好。若是侯府有个不妥,你们一个个都跑不了的。”

秦力生躬身道:“夫人明鉴”

裴舒芬再无法施展下去,起身整了整披帛,道:“好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秦力生又行了礼,倒退着出去了。

裴舒芬也离了外院,回去理事,想着再使个得力的人去那四家放了债的铺子催一催。

贺宁馨从宁远侯府回来,回到自己府里,立时命人将自己的一个陪房名叫许名的叫了过来。许名是许夫人专门给贺宁馨预备的家人,帮她管总打点她的陪嫁铺子和田庄用的。贺宁馨的陪嫁铺子看上去不起眼,可是内里的乾坤极大,除了大掌柜以外,还要一个管总的人,四处打点,周旋在商家行会之间。

在大齐朝里做生意,不能只盯着哪门生意利润高,就往哪里钻。而是要看清各个行业背后的规则,还有各家店铺后面仗腰子的人。不然就只会看着别人挣得盘满钵满,自己一进去却赔得倾家荡产。

许名就是这样一个在京城的商户同行之间手腕活络的人,不说耳听四路,眼观八方,也大抵差不离了。且他家里是东阳许氏世代的家生子,他的儿子孙子已经蒙了贺宁馨的情,都放了出去做良民。他自己已经年过半百,是不是奴籍无所谓了。只要子孙后代能挺起腰杆做人,他这辈子也就值了。

听见国公夫人传他,许名赶紧收拾了收拾,来到镇国公府的正院致远阁,在会客的偏厅里等着。

贺宁馨在屋里细想了想宁远侯府的那些铺子田产,都写在一张纸上。她以前还是裴舒凡的时候,宁远侯府内院外院一把抓,都是她统管的。所以宁远侯府外面有多少个铺子、田庄,还有山林、矿产,除了老宁远侯楚伯赞,没人比如今的贺宁馨更清楚。

今日在宁远侯府里,宁远侯夫人裴舒芬听见二夫人问月例银子时候的神色,没有逃过贺宁馨的眼睛。她也是管家管老的,自然知道一个勋贵府上的月例银子推迟发放是什么缘由。

以前她是裴舒凡的时候,虽然在外面开有多个铺子和各种产业,可是也分明面上和暗地里两种。

明面上那些,她都经营得半心半意,大概是一半挣钱,一半赔钱的境地。并且还有意去钱庄借过银子回来周转,便是让圣上放心的意思。

而暗地里的那些产业,才是宁远侯府里真正富可敌国的大出息。当年嘉祥帝和庞太后当政的时候,宁远侯府暗地里的那些出产赢利,都被裴舒凡给老宁远侯楚伯赞送到西南去了。后来老宁远侯做出了几件大事,大概也是跟这些银子有关。

不过贺宁馨心里也有一本帐。当年那些银子,应该远远没有用完,可是并不见老侯爷送回宁远侯府。老侯爷活着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一次。老侯爷说,那些银子是给他们楚家留得最后一条后路,让她不要再问了。——后来老侯爷死了,那些暗地里的产业又被自己偷偷上缴给了宏宣帝,才买下了宁远侯府里上下数百条性命。只是当年那些银子也不知便宜了谁。

如今的宁远侯府有些捉襟见肘,大概跟那些上缴了的暗地里的产业不无关系。

想起前生的那些事情,贺宁馨微微有些不安,沉吟半晌,她还是将这些不安压入了心底。——她是再世为人,前世种种,跟她今世无关。前世她是裴舒凡,当然应该为宁远侯府尽心打算,死而后已。如今她是贺宁馨,就只会为镇国公府鞠躬尽瘁。至于宁远侯府,她只要保住两个孩子就是。

仔细想了想,以她当日对圣上的大恩,还有“裴舒凡”已经身死的事实,圣上那里放过益儿和谦谦还是有很大可能的。若是圣上立意斩草除根,自己好歹有了新的身份,从现在开始未雨绸缪,为两个孩子留一条后路,也不是不行的。

贺宁馨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来到偏厅,看见许名已经等在那里了,便指了下首的一张椅子道:“许管事,坐。”

许名躬腰行了礼,偏着身子在椅子上坐下了,才对贺宁馨问道:“夫人叫小人来,可有要事?”

贺宁馨笑了笑,拿出一张写了几家店铺名字的纸,道:“我这里有几家铺子,你去帮我查查他们的经营状况如何。——可有法子办得到?”

许名屈身上前,伸双手接过那张纸,飞快扫了一眼,道:“这些铺子好似都是宁远侯府的?”

贺宁馨微微有些惊讶,道:“许管事真是名不虚传,眼光独到。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一家的铺子?”

许名苦笑着弹了弹那张纸,道:“夫人说笑了。这些铺子,京城里做生意的人都知道,都是挂着宁远侯府先夫人的名字。那位夫人做生意,极为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仗势欺人似的。当时她活着的时候,自然没人敢惹她,不过饶是如此,她这些铺子也经营得不是很得当。一般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做生意都是只赚不赔的,只有他们家,倒是有赚有赔,甚是奇怪。”

贺宁馨一笑,道:“可是那位夫人去世了,所以京城里面的同行便开始杯葛这些铺子?——他们也真大胆子。就算那位夫人不在了,宁远侯府靠得是皇后娘娘和三位皇子,可不是那位夫人。”

许名也笑,道:“正是夫人说得这个理儿。当然没人敢惹他们,所以现在这些铺子都做得很好,比那位夫人在世的时候好多了,是真正的日进斗金。”

贺宁馨吃了一惊。——宁远侯府里银子多了,可不是好事。银子多了,心思就活络多了,也容易生事。

“你先下去查一查,看看宁远侯府最近还有没有开别的铺子,有没有别的出息。”贺宁馨便吩咐下去。

许名躬身应了,自去京城的行会里面打探消息。

到了晚间,许名便进来回报,说是没有查到特别的地方,就是有一条,有人指了宁远侯府名头,在外面放债。不过那放债的人名字,并不是宁远侯府的主子,大概是借了仆役下人的名头。——大齐朝官员不许经商,家属可以。但是官员家属都不能涉及到放债这一行当里面去。

“那人叫什么名字?”贺宁馨问道。

“裴桐星。”许名恭恭敬敬地答道。

贺宁馨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个名字,大概是裴家以前家生子丫鬟的名字。自己身边三个桐字辈的丫鬟,桐雪、桐叶、桐露。裴舒芬身边如今也有三个丫鬟,桐月、桐星和桐云。

桐星,不是听说做了楚华谨的通房?——裴舒芬拿她的名字去放债,真是一石二鸟呢。贺宁馨在心底里失笑。

既然有银子放债,怎么会连月例银子都发不出来?贺宁馨便又对许名问道:“都有哪些铺子借了他们府里的银子?你可打探得出?”

大齐朝的勋贵府上,放债的也多,不过都是指了仆役下人的名头在外面行事,打得就是能让人顶缸的主意。一般都是放给有口碑的商铺周转,比正经的钱庄利息要低,所以大概除了被抢了生意的钱庄以外,出借的人,和借钱的人都是皆大欢喜,互利双赢的关系,风险也低。

许名听了贺宁馨的问话,脸色却有些古怪,道:“这事说来奇怪。本来有四家商铺借了宁远侯府的银子周转,以前倒是无事,有借有还,都很守信用。这两个月来,那四家商铺都经受了不同程度的打击,如今已经有些周转不开了。别说利钱,就连本能不能收回都是难事。”

贺宁馨“哦”了一声,极有兴趣地追问:“他们都是做什么行当的?”

许名咧嘴笑了一下,道:“做得都是正经生意,一个是成衣铺子,两个是粮食铺子,还有一个是银楼,专门打造首饰的。”

贺宁馨眉头挑了挑,“既如此,总不成都出了问题吧?——这也忒巧了些。”

许名双手一拍,道:“夫人高见——就是这么巧。不知道是这些铺子一起得罪了人,还是宁远侯府得罪了人,总之现在大家都心知肚明,不敢借钱给这四家铺子周转,唯恐惹祸上身。”

“你有没有查过,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借宁远侯府的银子周转?借了几次,每次大概多少银子?”贺宁馨细细地问道。

许名知道夫人既然对宁远侯府感兴趣,这些事肯定是会问到的,再说这些铺子如今四处找人借钱,将这些事情也对好几个行内人哭诉过,知道的人也不少。便掏出一张纸,详细地给贺宁馨说了起来,末了,道:“这些出借都是有据可查的,倒是并没有高息取利,不应该有这种下场。——只能说宁远侯府运气不好。”

贺宁馨看着那张纸条上的数字,在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她是管过家的人,自然知道宁远侯府内院每个月的月例银子和开销是多少,这样数目的银子放出去,按照比行价七分利低两分的利息,一个月又能得多少利钱,除了贴补到内院府里的使用,裴舒芬又能自己落下多少。

这样算来,这一年多,裴舒芬大概能得了近一万两的出息,恰好跟宁远侯府内院一个月的开销差不多。

贺宁馨沉吟半晌,抬起头,微笑着缓缓地道:“既然不能拔刀相助,我们就落井下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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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火中取栗

许名听了贺宁馨的话,有些不明白,皱了眉头想了一想,“夫人的意思是……?”

贺宁馨把那张纸放在身旁的紫檀木条桌上,顺手拿手指头在上面敲了敲,道:“你去找些人,最好是找几个不相干的人过来,跟这四家店铺传个话,就说,他们惹到不该惹的人。若是想保命,最好抛了店铺,自求多福。”

许名吃了一惊:夫人可是对这几家店铺感兴趣,要盘下它们?

贺宁馨点点头,道:“从他们那里将契纸买过来,但是不要去官府过档。——至于他们的债务,也一并转手接过来。”

大齐朝的商家,若是经营失败,倾家荡产都不能偿还债务的,他们的命运,就全在债主手里了。有些债主心好,将对方挤兑干净了,便会收手,还会给对方几两银子回老家的路费,不会将对方逼得走投无路,闹出人命来。——如果出了人命,官府就会介入。官府一介入,不管债主有理没理,都是要银子开路的。所以真正的生意人,都知道和气生财,不会做这种将人逼死的事。

而这四家商铺面临的对手,看起来已经远远不是真正的生意人那样简单。

既然不是真正的生意人,这些店家想全身而退,就不是那么容易的。

许名瞠目结舌地问道:“夫人,您不知道他们到底惹了什么人,又欠了多少债,如何能贸贸然接这烫手的山芋啊?”就算夫人的娘亲许老夫人有底气,也架不住夫人这样“挥霍”啊

贺宁馨嘴角微翘,对许名道:“拿我的帖子,附上这四家店铺的契纸和借据,都给安郡王府送过去。就说,是我们国公爷送给缇骑的一份薄礼。”

缇骑在外面走动,需要多重身份掩护。而商家的身份,可以很轻易地从当地官府拿到路引,在大齐朝境内四处走动,也可以出了大齐朝的国界,往北去夷人的国度,往南去羌人的地盘。

这四家店铺,从许名刚才说的情形来看,在京城也算是老字号了。换个东家,不换伙计,对缇骑来说,乃是大善。

许名松了一口气,拿袖子往额头擦了擦汗,讪笑着道:“夫人说话,不待这样大喘气的,吓得小人汗流浃背。”

贺宁馨拿着象牙柄紫藤框天水碧团扇在身前摇了摇,笑眯眯地道:“店铺转了手,借据当然跟着走。——我就不信那躲在幕后的人,敢跟缇骑叫板。”

到时候,赔多少钱,还不是缇骑说了算。说不定那幕后的人以为这四家店铺攀上了缇骑,稍微有些眼色的,就会放他们一马,让这些受了池鱼之殃的店家,能够保住自己的性命。

“如果缇骑接手,小人估计,大概是没什么债主敢上门追债了。——夫人这一招,乃是火中取栗啊。”许名笑眯眯地抚了抚自己的胡子,有些感慨地道。

贺宁馨也叹了口气,将团扇放在条桌上,又拿起先前那张纸,仔细看了看那四家店铺的情形,苦笑了一声,道:“所以要快、准、狠,不然就会伤到自己,得不偿失。——这事还要许管事多多用心了。最好能将我们镇国公府摘出来,除了安郡王,不会有第二个人晓得就行。”

许名忙躬身道:“夫人放心。这些事情,小人以前跟着许老夫人做过无数次,还没有被人真正看出过幕后的东家是谁。”

贺宁馨也知道自己娘亲许老夫人的本事,东阳许氏历来奉行“闷声大发财”的原则,做这种事,应该是驾轻就熟的。

许名接了这趟差事,便开始物色人选,做出种种局,将那四家店铺,一一盘点了过来。

裴舒芬在宁远侯府里,却一日比一日着急,眼看又过了五日,她接连派了好几批人出去,却还是没有催回来银子。

如今宁远侯府的后院里,不仅是二房,就算是老夫人的慈宁院里,都开始抱怨起来。

裴舒芬这几日,一直是咬牙拿自己的私房出来,支撑府里的开销。而拿自己的私房银子发月例,她还是有些舍不得,一直在犹豫当中。

这一天,她第五次派出去的人哭丧着脸回来了,对裴舒芬道:“夫人,那四家店铺,易主了。”

裴舒芬惊得从椅子上腾地站了起来,恼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他们欠了我们的银子,怎么能一走了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接了这个烫手的山芋?”

那人眼神闪烁,支支吾吾不肯说。

裴舒芬见状,冷笑一声道:“你不说,以为我就查不出来吗?”

那人吓得扑通一声给裴舒芬跪下来,咄咄嗦嗦地道:“夫人饶命——小人看见那四家店铺的门板上,贴着告示,说是债主讨债,可以去安平坊寻个姓陈的人,就可以拿到银子。小人一时心急,就去了安平坊,见到那位姓陈的大爷,将我们手里的借据给他看了,结果,他说,他说,宁远侯府是官身,放印子钱便是违反了大齐律……”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经低不可闻。

裴舒芬气得一仰身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拿手里的扇子指着那人恼道:“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我们侯府养着你还有什么用?——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看着那人被几个婆子拖了下去,往外院打板子去了,裴舒芬心里才好受些,只是有些心力交瘁之感,将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拿手撑着头,不知要如何过这一关。

一旁的桐云这才悄悄走上前,俯在裴舒芬耳边,轻声道:“夫人,咱们在外面放印子钱,用得是桐星的名字……”

裴舒芬嘴角翘了翘,道:“还用你说?——我担心得不是外面,我担心是府里。”如果真的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接了这四家店铺,从今日那姓陈的老板说得话来看,是打定主意要赖帐了。自己这个宁远侯府的身份,反而成了制肘,根本就不能拿到台面上来。

想来想去,裴舒芬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她并不是傻子,知道这其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变化,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本来她唯一的倚仗,不过是宁远侯府的招牌。可是他们亮了宁远侯府的身份,对方却抬出大齐律来敷衍。很明显,这些人的后台,根本没有将宁远侯府放在眼里。不然一般的商家,上赶着给宁远侯府送钱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这样故意刁难?再说了,本来就是他们欠宁远侯府的银子,哪里有欠银子的,比债主还要彪悍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二夫人黄氏又一次提出了月例的话题。这一次,她无所顾忌,当着众人的面问道:“请问夫人,我们的月例到底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裴舒芬知道再也推脱不过去,咬了牙,道:“明儿你们到中澜院来领银子。这几日,外面的铺子需要周转,拖延了一些。如今银子都收回来了,让二弟妹等急了。”又实在忍不住,故意刺了二夫人几句,道:“二弟妹也忒心急了。你们一家大小,连着婆子下人,都住在侯府里,吃穿住用,哪一项用得不是府里的银子?——从来也没有你们自己花银子的去处。这么些年,你们的月例银子,四节八礼,一次也没有短过,我就不信二弟妹你一两银子都没有了,等着这些月例买米下锅呢”

二夫人听见明日就有银子领,也不想太激怒了裴舒芬,便笑着道:“大嫂是当家人,当然什么都便宜。我们指着大嫂吃饭,肯定是不如大嫂手段阔绰。”

宁远侯太夫人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着益儿和谦谦吃饭,当没听见下面两个媳妇的唇枪舌战。——反正这府里,不管缺了谁的,都不会少了太夫人的。太夫人的月例,裴舒芬一早就拿自己的私房补过去了。

益儿和谦谦一边吃饭,一边暗地里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偷偷笑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中澜院门口就挤满了过来领例银的各房主子和下人。

裴舒芬再不情愿,也只好开了自己的箱笼,将自己攒了一年多的私房,还有当年出嫁的时候,裴家给的压箱钱,都命桐月和桐云一股脑儿地拿出来,用以往发例银时候的箱子装了,抬到偏厅去按人头发放去了。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长了脚自己跑了,裴舒芬心如刀割,觉得胃那里抽筋似地疼,便对桐月吩咐道:“你看着那边帐房的人发银子,我就不过去了。要在这里歇一歇。”

桐月对裴舒芬行了礼,先出去了。

桐云拿了美人捶过来,体贴地跪在千工拔步床的脚踏板上,轻轻地给裴舒芬捶起腿来。

裴舒芬阖着双眼,只觉得浑身懒洋洋地,非常想睡一觉。

下午的时候,宁远侯楚华谨下了朝回来,在外院听大管事秦力生又回报了一件事,道:“侯爷,顺天府有衙差过来送传票,说是咱们府里有人违例放债,要追究呢。”

楚华谨吃了一惊,进而冷笑几分,道:“哼,我早料到他们有这招。我早有防备。”说着,拿起传票看了一眼,就扔到桌上,道:“他们不是要‘裴桐星’么?——就跟夫人说了,将桐星交给他们就是了。”

秦力生在心底里叹了几口气,面上却是露出为难的样子,道:“侯爷,桐星是侯爷的人……”

楚华谨嗐了一声,起身整了整袍子,毫不在意地调笑道:“不过是个丫鬟,也能说是我的人?——那爷的人可数不胜数了。”说着,便回了内院。

裴舒芬在内室的床上躺了一整天,楚华谨进来的时候,将她吓了一跳,忙起身问道:“侯爷怎么过来了?吃过饭了吗?”又苦着脸道:“侯爷,妾身有些不舒服,今日就不去吃晚饭了,还请侯爷帮妾身跟娘说一声。”

楚华谨知道裴舒芬为何心情不好,攀了她的肩膀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别太难过了。那些都是小钱,你放心,我帮你,还有我们以后的孩子,早就打算好了……”

裴舒芬听了,心里一动,看着楚华谨含笑道:“侯爷可别哄我,我是个实心人,侯爷说什么,我可就信什么的。”一时亲热得连“妾身”都不说了。

楚华谨笑着点点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以后你若是愿意,我让你跟着力生管几家我们宁远侯府的铺子。”说到这里,想起一事,道:“以前那些铺子,都是你嫡姐舒凡的名字。这些年,我着人改了几家铺子,放在你的名下。”

裴舒芬喜出望外,看着楚华谨的眼睛问道:“真的?”

“不是蒸的,是煮的。”楚华谨又调笑了一句,便拉了裴舒芬起来,道:“便躲懒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跟我一起去吃晚饭。也别让二房看笑话。”

裴舒芬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又回来了,忙起身宽了家常的袍子,换上墨绿色绛云纱绣着缠枝梅花的窄袖掐腰上衫,下系一条湖水绿纺绸马面裙,腰上一条两寸宽的青玉绸带,勾勒出细细的腰肢,越发显得胸隆臀高,纤腰不盈一握。

楚华谨看得有些发呆,却不敢造次,重重地叹了口气,凑到裴舒芬跟前,轻声问道:“你可好些了?”

裴舒芬含笑回头,斜睨了楚华谨一眼,故意道:“哪有。还病着呢。——侯爷可要自重。”

楚华谨笑着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拉着她去吃晚饭去了。

此刻也正是宫里面用晚膳的时候。

皇贵妃周氏心里有些烦乱,只是用了一碗井水浸得御田胭脂米碧莹粥,再略用了点酱瓜,便放下了,一个人走到自己宫里面的后园里,倚坐在芍药亭栏杆旁发呆。

今天上午,她应圣上的宣召,去御书房伴驾,却见到了一位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的故人,欧阳询。这位欧阳询欧阳大人,是嘉祥朝的两榜进士。他的年岁不小了,如今也是三十有五,平日里都是默默无闻,在翰林院里做着翰林编修的职务,一做就是十几年。这位欧阳询大人,以前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宁远侯先夫人裴舒凡曾经的未婚夫。

楔子里面说过,裴舒凡和楚华谨两个人本来都是定了亲的,后来都退了婚,才能另外嫁娶。

两更合一。木有三更了。今天在公司的时候,以后能早点回家,结果估计错误,临走的时候又被上司命令加班……

第一百零四章 远近亲疏 上

此时已经是深秋,凤栩宫后花园的大金翅菊开得如火如荼,在夕阳的映照下,满目看去,尽是金黄浓紫的富贵之色。

一岁多的四皇子在奶娘、宫女的尾随下,踉踉跄跄地奔到后花园里皇贵妃身边,扬起粉嫩的笑脸,看着皇贵妃眯眯地笑。

本来一腔愁绪和不安的皇贵妃看见自己儿子年幼趣致的样子,心里顿时被填得满满地,伸手抱起四皇子,在他耳边呢喃道:“你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不会——你会平安长大,做个闲散王爷,享一世富贵……”

四皇子不知道皇贵妃在说什么,可是母亲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让他有一种安全又熟悉的感觉。两只小手自发自觉地攀上了皇贵妃的脖子,嘴里“嗯嗯”有声,还不断点着小脖子,似乎听懂了皇贵妃的话。

皇贵妃又惊又喜,把四皇子的反应当成了天意,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宁姑姑,天晚了,带了四皇子回去吧。等再吃一顿夜奶,就可以洗漱歇息了。”皇贵妃抱着四皇子逗弄了一会儿,见四围的天色越发暗了下来,便嘱咐四皇子的乳娘带着他回去歇息。

四皇子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也有些瞌睡起来,小脑袋开始如同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宁姑姑上前,从皇贵妃手里接过四皇子,屈膝行了礼,带着宫人退下了,只留下皇贵妃的宫女在旁伺候。

皇贵妃看着宁姑姑远去的背影,心里轻松了许多。

这一世,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上一世里发生的事情,这一世不一定会发生。皇贵妃暗暗告诫自己。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这位欧阳询已经是翰林院大学士。再过两年,他会扳倒现在的首辅赵之庆,坐上首辅之位。而他在坐上首辅之位以前,就暗中投靠了自己,说是宁远侯府对他有夺妻之恨,他绝对不会让皇后的儿子坐上皇位。

那时候,自己文有首辅欧阳询,武有镇国公简飞扬,内有长公主夷陵,外面还有百官的迎合,并且没有娘家,不必担心外戚之患。自己原本也是圣上的原配,自己的儿子,本该是嫡出。无论从哪方面看,自己的胜算都比那个脑子不甚灵光的皇后要大。

可是就是在自己自以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却依然败在裴舒凡手下。自己被打入冷宫之后,这位首辅也被罢官免职,遣送回乡了,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而镇国公简飞扬的下场,就不用再说了。

而这一世,首先便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裴舒凡早早地死了,而裴舒凡死后,本来在上一世一直被圣上打压的裴家人,却得到重用。所以如今的翰林院大学士是裴舒凡的大哥裴书仁,并不是上一世的欧阳询。看这个样子,再过两年,便是裴书仁要坐上首辅之位了。

还有上一世同宁远侯府水火不相容的镇国公府,这一世,居然同宁远侯府的两个嫡子、嫡女上了契

自己虽然想着跟镇国公府交好,对镇国公夫人也多有施恩,可是这位上一世早早去世的镇国公夫人贺宁馨,却有些滑不溜手,为人处事,颇有几分裴舒凡的风格。——难道这就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大概在外人看来,如今是宁远侯府和皇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吧?——既然如此,自己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自己偃旗息鼓,一心抚养四皇子。别的人想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而欧阳询,如今不过是个六品的翰林院编修。欧阳家同裴家本来是世交,同裴家一样,也是书香世家,在朝里家人、门生、故旧都数不胜数。可是他们家因为裴家毁婚,同裴家不说水火不相容,也已经有许多年不来往了。——这一次,他应该不会想着要投靠自己,同皇后一争长短,同宁远侯府别苗头了吧?

想到这里,皇贵妃终于释然了,脸色也舒展了许多。眼看暮色四合,深秋的夜晚,夜露寒霜已经很重了,也觉得身上有些凉飕飕地,皇贵妃便从芍药亭里起身,带着宫女回内宫去了。

第二天,皇贵妃一大早起来,觉得神清气爽。坐在床上逗弄了一会儿四皇子,才命人过来服侍自己梳洗,又出去用了早饭。

这一天,本是欧阳询派了他自己的妻子赵氏进宫,向皇贵妃表忠心的日子。

如今日上三竿,上一世赵氏在这个时辰都已经出宫去了,这一世,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皇贵妃真正放了心,心情极好地去抚琴去了。

一曲“风起云涌”没有奏完,皇贵妃的大宫女红丹过来回禀道:“启禀皇贵妃娘娘,翰林院编修欧阳询大人的夫人赵安人进来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翰林院编修是六品,六品的正室妻子可以敕封安人。安人便是赵氏的品级。在宫里,对外命妇都是按品级称呼的,没有品级的外命妇,本来是不能入宫的,除非有皇帝或者皇后的特许。当年宁远侯填房夫人裴舒芬,还没有诰命的时候,就是有了皇后的特旨和腰牌,才能入宫走动。

听了红丹的回禀,皇贵妃正在拨弄琴弦的手指嗤啦一声在那具凤尾焦琴上划开,不仅拉断了琴弦,更是将手指割了深深一道伤痕,几乎可见手指里的白骨,鲜血顿时在凤尾焦琴上四处滚动,溅得到处都是。

红丹惊叫一声,赶紧对外面的人吩咐道:“快拿止血的白药和蒸过的方巾过来,娘娘受伤了”

只听见外面一阵奔跑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几个宫女和姑姑们拿着药箱鱼贯而入,过来帮皇贵妃包扎。

皇贵妃这才觉得手指上钻心的疼,不过这疼再厉害,也比不过她心底里无尽的恐惧。——怎么好似前世的一切,怎么躲也躲不开似地……

红丹帮着皇贵妃换了大衣裳,又命人将凤尾焦琴拿出去清洗,换弦。见皇贵妃刚刚流了很多血,红丹又命人煮了阿胶当归红枣汤过来,让皇贵妃喝了暖暖身子。

皇贵妃热热地喝了一碗浓稠的阿胶当归红枣汤,才缓过劲来,脸上微微带了一丝红晕,问红丹:“赵安人如何得入宫?是谁召她进来的?”上一世,本是皇后召她进来的。

红丹陪笑道:“奴婢也是才刚刚知道的。原来同岚贵人一个宫里的赵贵人,便是因为有孕晋封了的赵婕妤,是这位赵安人的远房堂妹。赵婕妤快生了,想念家人,所以禀了皇后,召这位远房堂姐进宫叙旧。赵安人刚从关雎宫里出来,才到娘娘这里来请安。”

外命妇入宫,无论见谁,都会到皇后和皇贵妃宫里请安问好的。

皇贵妃听了这话,却更是狐疑不定。

上一世的时候,可没有听说过欧阳询的妻子跟宫里的赵贵人有什么关系。况且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岚贵人已经临近死期,赵贵人并没有有孕,而是跟岚贵人闹了别扭,吵到圣上那里,让圣上一怒之下,将她贬作了才人,一辈子也没有晋升,更没有诞育皇子的机会,最后老死在宫中罢了。

如果从上一世的经历来看,这位赵安人和赵婕妤的关系,实在值得怀疑。

想到此,皇贵妃倒是起了心思,要会一会这位赵安人,看看这一世,她会说些什么。——是过路的人情,过来说些闲话,尽个礼呢。还是同上一世一样,有心过来同自己交好,完成她夫君的嘱托。

“命人请赵安人去崇华殿坐坐,本宫马上就来。”皇贵妃叮嘱道,特意挑了个同上一世完全相反的宫殿来见她。

红丹领命而去。

皇贵妃将头上的四凤五翟珠钗冠拿了下来,就在椎髻上插了一只赤金累丝牡丹团簪,将玫瑰紫滚边飞凤纹的宫装换了下来,改穿豆绿色琵琶襟小碎花的通袖夹袄,配着同色的长裙,才扶着小宫女,缓步往崇华殿里去了。

崇华殿虽然名字里带个“殿”,其实是一所颇为简陋的屋子。里面的陈设极为朴素,面积也不大,上首的座位同下首的座位之间,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实在是没有得宠妃嫔居所应有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