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大老爷的嫡长女,便是大老爷的原配嫡妻杨华君所出的嫡长女卢宜昭,也是老镇国公简士弘的原配嫡妻。那时候,卢宜昭十八岁,已经嫁到镇国公府两年,做了主持中馈的当家夫人,刚刚生了嫡长子简飞扬。
卢家的大老爷见自己的大女儿过得一帆风顺,一时对外室生的女儿心软,便答应了杨兰所求,将卢盈同另外三个家生子丫鬟一起,给京城的大女儿送过去了。
卢家的大夫人拗不过丈夫的请求,最后同意送人,但是让卢盈也签了卖身契,才肯送走。
卢宜昭远在京城接到爹爹的来信,和随信送来的四个小丫鬟,知道了卢盈与众不同,也对她有几分怜惜,将她亲自带在身边教养。
两人后来虽然生得相似,但是当时卢宜昭十八岁,卢盈只有十岁,年岁相差得大,两人相貌的相似之处还没有显示出来。
简飞扬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久久没有言语。
贺宁馨推了推他,有些着急地问道:“后来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母亲……她是怎么取代你母亲的位置的?”
简飞扬摇摇头,道:“后来的事情,杨兰也不是很清楚。她离开卢家的大老爷,自己又不愿回江南,一个孤身女子上路,当然就被蜂麻堂盯上了。她资质不凡,竟然入了蜂麻堂老堂主的眼,要抬举她做堂主夫人。她这些年已经看开了,知道名份比什么都重要,便一心一意地跟着蜂麻堂老堂主,帮蜂麻堂筹谋打算,倒也做了不少大买卖。”
再以后,便是隆庆帝要处死太子,镇国公简士弘在金殿据理力争,最后撞柱而亡,血溅朝堂,死谏帝王。
此事传出,天下震动,隆庆帝便收了杀太子之心,只将太子废为庶民,贬往西南。
杨兰在蜂麻堂里,这些年也试着上京去看过女儿,却没想到高门大宅,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见不到人。
镇国公简士弘的事传遍天下,杨兰担心镇国公府被抄家灭族,赶紧又去京城看女儿。这一去,终于见到了女儿,却发现女儿卢盈已经顶着她嫡姐卢宜昭的名头,成了镇国公府说一不二的国公夫人,还生了一儿一女,不由大喜过望,觉得自己的女儿总算是给自己报了仇了,十分开心。
可是那时候,镇国公府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就算是国公府的夫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两人合计,打算等回乡之后,将简家的家财席卷一空,再带着两个孩子跑路,将简飞扬丢弃在简家远房亲族那里就是了。
简家人回乡之后,杨兰偷偷过来寻简老夫人卢盈,问她简家家财的事儿。谁知卢盈跟她说,她手上只有简家浮面上的一点家财,绝大部分财产都被镇国公简士弘提前转移了。还说简士弘临走的时候告诉她,只有卢嬷嬷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里。如果想要取出那些东西,便只有等卢嬷嬷清醒过来才行。
杨兰气结,却也无计可施。眼看简家人回乡,简家在祖籍只有远支旁族,他们对卢盈和卢宜昭并不熟悉,还好胡弄。可是卢家人却不一样,特别是卢老太爷和卢太夫人,哪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卢盈也不能一直躲着不见他们。
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庞太后给她们送来了枕头,一旨懿旨将卢老太爷和卢太夫人流放西南南疆。
这两个至关重要的人走了,别的卢家人还好对付一些,杨兰便放下一大半的心。
这个时候,东南道上出现个神秘人,出大价钱买通道上的人,要屠了卢家庄。
当时东南道上的人都不肯接这绝户的买卖,只有杨兰得知了这个消息,知道如果卢家死绝了,自己女儿的地位便再无隐忧。而当年她给卢家大公子做外室的时候,那样委屈求全,卢家的人都不许她进门,如今可真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时候了,便大力鼓动蜂麻堂的老堂主接下了这个后来让蜂麻堂受到灭顶之灾的大买卖。
卢家庄被屠以后,卢盈便放心地做上了简老夫人,也不想着带着银子跑路了,同杨兰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百般算计简家的家财,又多方挫磨简飞扬,只想将他弄死,便能独占简家。
只是简飞扬到底命大,诸多折磨都没有见效。就在杨兰耐心用尽,想对简飞扬下杀手的时候,简飞扬像是有所觉察,等西南军过来范阳招募人手的时候,简飞扬便一个人投了军。
杨兰的手再长,还伸不到军营里面去,只得罢了。又觉得这种半大小子从军,又是在西南军里时常跟羌族人有战斗的营里,十有八九活不成,到省了自己动手。
而简飞扬后来居然在军中搏出了一条出路,并且将他们家失去的世袭罔替的镇国公爵位又挣了回来,实是让杨兰和简老夫人卢盈又恨又喜。当然两人也与时俱进,立时改变了策略。——家财要算计,爵位更要算计。
杨兰便让简老夫人卢盈带着一家大小跟着简飞扬回京,自己由暗转明,在简家进京不久,就以卢太夫人的身份出现在被毁的范阳卢家庄,在卢家祖坟地旁结庐而居,又拿出当年算计的简家一部分家财,在范阳的寺庙里大做法场,以孝名、贤名传遍乡里,也是防着有人质疑简老夫人的身份,未雨绸缪之举。
本来杨兰觉得这个异世的人没那么聪明,她这样做,不过是用一个名面上的身份,来掩盖自己依然在暗地里从事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而已。谁知后来京城里镇国公府还真的派了人来,调查简家当年的往事,还有简老夫人的身份。
杨兰见自己的先招有了后手,十分得意,就跟着许嬷嬷上京,要为自己女儿撑腰。
之后的事,贺宁馨就都知道了。
贺宁馨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沉吟道:“如今这整件事,还有两个疑点没有解决。”第一就是简老夫人卢盈是如何取代她嫡姐卢宜昭,成为镇国公府国公夫人的。
“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去问老夫人卢盈?”贺宁馨问道。
简飞扬不屑地道:“那个骗子,我不会再信她说得每一个字”
贺宁馨笑了笑,道:“赌气不是办法,若是想让她说实话,办法不是没有。”
简飞扬沉默了半晌,冷笑道:“就怕她也是个疯子,自己都信了她自己那套假话歪话疯话散话”
贺宁馨晓得简飞扬不想去盘问如今的简老夫人卢盈,实际上是不敢面对可能的真相。他不敢相信是自己的爹爹为了卢盈这个贱妇,将自己的亲娘置于如此不堪的境地。而卢盈要取代卢宜昭,没有老国公爷简士弘的参与是不可能的。——老国公爷当时是不是色令智昏,连贺宁馨都不敢妄拟。
想到此,贺宁馨赶紧岔开话题,将另一个她也很感兴趣的疑点问了出来,便向简飞扬求证:“你说,那个神秘人,到底是真的,还是杨兰编出来脱罪的?”
如果神秘人属实,杨兰和蜂麻堂便由主犯变成从犯和打手,罪责当然不同。不过也只是从千刀万剐,变成斩立决的区别。死罪难逃,差别只是死得痛苦,还是死得痛快。
简飞扬摇摇头,对贺宁馨道:“很难说。毕竟以当时蜂麻堂的人力物力,要做下那样一桩大案子,还能将种种线索打扫地干干净净,是很难的。如果有人在后面帮他们成事,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这个神秘人跟卢家庄有什么过节,却没人知道,杨兰也说不出所以然。——你说,没有动机的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贺宁馨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道:“也许,我们可以从卢家庄被屠后的流言,以及卢家庄被屠后,谁得到了最大的好处,来推测这位神秘人的来历和动机。——杨兰和她女儿卢盈不用说,自然是得益者之一,可是她们得到的好处,似乎是小头,并不是大头。”
简飞扬立时便想到了当时的谣言,都说此事他们简家的大对头——庞太后所为。
卢家庄被屠,当年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声传出来是跟东南道上的蜂麻堂有关。就算有极少数人有猜测,也都做不得准。
很快蜂麻堂又被人所灭,整件事便由庞太后背了黑锅,难逃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若不是十多年后,蜂麻堂堂主夫人杨兰又出来走动,这件事根本就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杨兰说是神秘人指使,她有什么证据没有?还有,蜂麻堂被灭,她怎么成了漏网之鱼?”贺宁馨总觉得里面还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东西。而杨兰晓不晓得,就很难说了。也许是她跟人合谋,也许是她想摆脱蜂麻堂,自己另起炉灶。总觉得这个人的所思所想,跟世人都不同,不能以常理推断。
简飞扬再次摇头,道:“暂时没有别的证据。至于她怎么成了漏网之鱼,她说当时她正好去了简家庄,偷偷见她女儿卢盈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我走之后,他们还在拷问她,不知道还能不能问出新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起来,简飞扬就上朝去了。
暄荣堂的大丫鬟芳影急匆匆地过来见贺宁馨,说简老夫人昨夜哭了一夜,要回乡祭祖,给老太爷守灵去。
贺宁馨心知是简老夫人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不知是想逃,还是在想别的招儿。
“我去暄荣堂看看。扶风,你带了人,去后花园东南角的小院子,将卢嬷嬷搬到我们致远阁来吧,也好方便照顾。”贺宁馨一边披上薄氅,一边对扶风吩咐道,自己带了扶柳和丫鬟婆子,跟着芳影去了暄荣堂。
暄荣堂里,简老夫人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样子,连两鬓都有了些白发。
贺宁馨暗暗称奇,面上还是对她恭敬地道:“娘近来可好?”
简老夫人看见贺宁馨进来,两眼如同冒火一样,冲过来抓住了她的衣襟,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将我娘弄到哪里去了?”
贺宁馨做出一脸诧异的样子,伸出手,将简老夫人双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拨了下来,转头看见旁边的丫鬟婆子,沉下脸道:“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老夫人扑上来,也不怕闪了她的腰?”其实在敲打她身边的这些丫鬟婆子护主不力。
这些丫鬟婆子却有些委屈。毕竟婆母别说是抓媳妇的衣襟,就是拿棍子打媳妇几下,也是该的。谁敢还手?
训完了这些丫鬟婆子,贺宁馨才笑着对简老夫人道:“外祖母刚回去,娘就想她想得紧,也真是难得。不过这几日家里事忙,一时照应不到,娘先歇着,等我们闲了,再带老夫人一起回乡祭祖。”
说着,贺宁馨走出暄荣堂,对暄荣堂里的管事婆子吩咐道:“老夫人病了,要静养。从今日开始,除非有我的令牌,这院子里谁都不许出来,谁也不许进去——你们给我好好服侍老夫人,若是老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全家就都着落在这里了”
暄荣堂里的管事婆子都是被贺宁馨拿下马的,闻言不敢违拗,都俯首称是。
回到致远阁,扶风却急匆匆地回报,说卢嬷嬷死活也不肯挪地儿,一定要在那个院子里住,说是要等人回来,担心寻不到她。——知道夫人和国公爷都看重卢嬷嬷,她们也不敢用强,不然几个人拖也能把她拖出来的。
贺宁馨低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既然已经将简老夫人卢盈软禁起来,卢嬷嬷那里再多派人手看着就行了,便不再坚持要将卢嬷嬷挪出来。
简飞扬下了朝回来,听说此事,便对贺宁馨道:“看起来,我还是要回乡一次。我总觉得,我爹说在祖籍那里藏有物事,说不定很重要。”
贺宁馨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你自己小心。——圣上那里你打算怎么说?”
简飞扬轻描淡写地道:“我已经领了圣上的差事,正好要去东南道一趟。”
贺宁馨不再多问,帮他收拾了行李,便送他出了府。
一个月后,简飞扬风尘仆仆地回了镇国公府,拿出了他找到的一封信,给贺宁馨瞧。
贺宁馨展开信,慢慢读了起来:
“宜昭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唯愿卿卿长安康好,苍天有灵,复汝神志,读此书以解愁闷,护吾儿而享天伦
自君归嫁,吾心无他,唯汝一人尔。
汝纯良谦和,冲敏仁慧。惟太善,故能容。惟求全,则不毁。吾欲护汝如珍似宝,然适得其反,皆士弘一人之过也。
汝之小鬟,秽乱内宅,珠胎暗结,还欲栽赃于吾。吾不堪受辱,亲灌红花于坠胎,未料伤及汝心,至汝神驰,蒙汝七窍,覆汝慧心。
汝之癫狂,皆因此鬟而起。吾已代汝整内院,除内贼。吾本欲手刃此鬟为汝解因。惜庞妃猖狂,虎视耽耽,欲以其妹攀嫁士弘。若汝之恶疾为他人所闻,不独吾不能护汝,吾镇国公府亦会落入奸妃之手,吾亦不能护吾家、吾君、吾大齐
此鬟虽年少汝,然与汝音容类似。士弘无奈,遂灭此鬟生育之后患,故以此鬟暂代汝之位,以安庞妃耳目。
吾自此护汝起居,不假他人之手,惟愿苍天有眼,开汝心智,士弘虽九死而无憾
近日观汝神智日清,凝眸处时有所思,复醒在即。吾欣喜若狂,夜不能寐,夙夜观汝睡相而自得,爱莫能弃。
然国难当头,太子蒙冤,吾简氏一族袭镇国公之位三百余年,未敢独善其身,枉顾君之安危
吾已决意金殿赴死,救太子于水火,为大齐不落奸佞之手,尽吾绵力
言尽于此,吾不能亲见汝复醒,与汝共赴黄泉,是吾负汝。
惟愿来生,再结连理,生同寝,死同穴,吾当执汝之手,与汝偕老,必不负卿。
吾对汝言明数次,待汝病愈,当首赴吾家之祖籍万州取物为证。除家财外,亦有此鬟之卖身契与此书同藏。
汝虽病中,然日渐康复,记诵无误,苍天有眼佑吾妻。
此鬟作祟,汝初诞飞振即病笃,甚之哀哉
飞怡乃简家旁支之女,养于此鬟膝下。
若此鬟有悔改之意,可将飞怡过继,令其奉养天年。
若此鬟执意鸠占雀巢,李代桃僵,不肯相让,汝可取卖身契相胁,若仍不从,汝可示此书于吾儿飞扬,令其斩杀此鬟,为吾雪耻
士弘
手书于大齐隆庆十六年四月七日夜五鼓”
注:这封信的头两句话,引自林觉民烈士的《与妻书》。在此向林觉民烈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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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母慈子孝 上
看完这封信,贺宁馨头一次露出了满脸震惊的表情。
简飞扬本来满腹心事,可是看见贺宁馨的样子,心情又好了些。
“怎么?你也很惊讶吧?”简飞扬笑着说道,一个人走进净房沐浴换衣。
贺宁馨捧着那封信,坐在南窗下的长榻上一读再读,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简飞扬从净房出来,头上的黑发湿漉漉的,拿着一块雪白的大毛巾不断擦拭。
贺宁馨瞥见简飞扬出来了,忙拭了泪,站起来道:“你坐下,我帮你擦。”说着将那封信放在长榻上的四足小矮方桌上,走过去从简飞扬手里接过毛巾。
简飞扬顺从地坐在贺宁馨经常坐的圈椅上,闭上双眼,扬着头,任贺宁馨拿着毛巾在他头上轻轻绞着湿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简飞扬才开口道:“我爹真不知怎么想得,明明知道我娘病了,怎么能就这样撒手走了?——跟我说一声也好啊。”
贺宁馨笑了笑。她倒是对老镇国公简士弘的心情和做法感同身受。——就跟她还是裴舒凡的时候一样,万般不舍两个孩儿,到底还是挣不过命。就算临死前,一心想把所有事情都打理得妥妥当当的。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是在她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前,裴舒凡就辞世了。
他们只是普通人,不是神仙。人心难测,世事难料,没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四角俱全。
“你也别紧着埋怨爹。你那时才多大?你爹连你亲娘的病都没有跟你说过,又怎会突然将这样重要的事情托付于你?再说,就这一封短短的遗书,里面牵扯的事情那么多,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将你爹好好的安排打断了呢?”贺宁馨柔声安慰道。她一直对能“死谏”的老镇国公简士弘有几分特别的尊敬,同简飞扬一样,她以前也不愿意相信是那种不堪的真相。
现在这封遗书虽然短小,可是至少将大事都说得清清楚楚。
简飞扬抿了抿唇,没有言语。
贺宁馨偏过头,看了简飞扬一眼,见他脸上的神色似乎和缓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沉肃郁闷,便又接着劝道:“你爹的这封信,是写给你母亲的。而且从信上看,你母亲的病快好了。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爹那时候以为你母亲快病好了,能够重新出来主持中馈,护住你们一家大小,才下此决心?”
简飞扬已经将那封信不知看了几千几百遍,早就倒背如流了。闻言马上想起了那几句“近日观汝神智日清,凝眸处时有所思,复醒在即……”,立时睁开眼睛道:“你觉得我娘那时候已经快病好了?”
贺宁馨点点头,将毛巾放在一旁,动手给简飞扬半干的头发在头顶挽了个髻,又给他戴上青玉冠,将头发固定住,道:“从信上看,你爹是这样说的。”至于为什么没有病好,或者是好了之后又病了,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你想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贺宁馨坐到简飞扬对面,开始跟他一起将这件事理了理。“最开始的时候,你以为自己是庶长子。原因是从你记事开始,你就跟嫡母不亲近。”
简飞扬若有所思,道:“很小时候的事情,我确实记不清了,只是记得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一个人住一个院子,那时我才四五岁。我爹对我很好,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很少去我娘……那个女人的院子。”
贺宁馨笑道:“三四岁时候的事情,没有几个人记得清了,你能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就不错了。”
简飞扬勉强笑了笑,那段记忆看起来实在不是多么美好的事,不记得也就不记得了。
贺宁馨便又道:“你爹的信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你母亲是在刚生下你二弟的时候病的,那时候,你不过三四岁,所以之前的事情,你只模模糊糊有些大致的印象。你母亲病了之后,你爹为了不让庞贵妃借机让他出妻,将庞贵妃的妹妹嫁过来,便选择了‘李代桃僵’之计,让一个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但是又同你母亲生得十分相像的丫鬟顶替了你母亲的位置,做了镇国公府的国公夫人。”
简飞扬叹了口气,有些郁闷地道:“你说庞贵妃是不是跟我们家八字不合?——为何就要同我们家过不去?”说完又觉得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自嘲地笑了笑。
贺宁馨也笑,道:“庞贵妃想上位,当然要多方拉拢各方人士。——也是仗着隆庆帝宠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换作是现在的宏宣帝,立刻打入冷宫都够了,贺宁馨在心里默默地加了一句。
这些年自宏宣帝登基之后,大齐朝的朝政越来越有好转的趋势。虽然各地的天灾仍然不断,可是没了人祸,老百姓的日子也没有那样难过了。——贺宁馨再一次确信,当年裴舒凡的选择是正确的。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小女子也一样,男人能做的事情,女人都能做。男人不能做的事情,女人也能做,比如生孩子。所以女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自卑,觉得自己天生就比男人低一等。
简飞扬等了半天,没听见贺宁馨说话,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嘴角含笑,神游物外的样子,也嘴角微翘,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还魂了,军师大人……”
贺宁馨微微惊跳了一下,抬眼看见简飞扬一脸严肃的样子,却掩盖不住他眼神里的戏噱,忍不住嗔道:“再吓唬我,不理你了……”居然露出了少有的娇憨无赖的样子。
简飞扬微微一笑,接了贺宁馨的话,道:“所以那时候,我们府上将以前的家生子都或打,或卖,都处置了。一来应该是我爹在信上说的,要‘除内贼’,大概就是卢盈的那个奸夫。二来也是将一些知道出了事的下人都灭了口……”
贺宁馨点头赞同,道:“内院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明显是有下人作祟。你母亲当时刚生了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做月子,管起家来,也有些精力不济。——说起来,这里面还是有些连不起来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解惑。”
这话提醒了简飞扬,忙问道:“卢嬷嬷……我娘现在怎么样了?”很有些紧张的样子。毕竟那时候宋医正说,也就只能活一个多月的样子。
贺宁馨笑着道:“还好,清醒多了。只是还没有跟上现在的趟儿,仍然活在自己的往事里。”想了想,贺宁馨还是交待道:“宋医正开得好方子,我又托人买到好药,虽然不能一下子治愈,但是慢慢来,只要一日好似一日,就有盼头。”这些话是宋医正说得。贺宁馨须弥福地里面的灵药果然比一般的药效要好,只是依然是治标不治本。
宋医正说,卢嬷嬷还有心结未解,所以不肯面对现实,将自己与世隔绝,不肯与外面的人沟通。
这一个多月,若不是有贺宁馨的灵药,卢嬷嬷应该已经寿终正寝了。
简飞扬感激地看着贺宁馨,起身过来握了握她的手,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娘。”
贺宁馨点点头,又低声道:“你走之后,卢盈又闹过几次,我担心出大篓子,所以将她的院子彻底封了,只说她生了臆病,让宋医正开了方子在这里,到时候也好对景。”卢盈便是那假的简老夫人。
简飞扬冷笑一声,道:“她早就生了臆病,从她将我爹挂在嘴边不离口开始,她就病得不轻了。”
贺宁馨也笑。
卢盈确实有些臆病的来头。那些说谎说得将自己本人都骗了过去的人,都是有些臆病的。有病,就得治。讳疾忌医只会越病越重。
本来贺宁馨还以为,卢盈口里说得那些同老镇国公简士弘的往事都是真的,如今看了老镇国公的信,她才觉得,那些事情,不过是一个极度渴望,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女人,精心编出来的故事而已。——也许并不完全是编出来的,而是她将别人身上发生的事,都安到自己身上而已。
简飞扬帮贺宁馨也披上薄氅,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内室,往屋外行去。
外面伺候的丫鬟婆子忙拿了出门的物事,跟在他们两人后面,往后花园东南角的小院子行去。
贺宁馨在前面同简飞扬一边走,一边道:“这一个月,益儿和谦谦也经常过来。我有一次带着他们去跟娘说说话,娘居然对益儿非常感兴趣,还跟他说了几句话。”对一个病到连自己最亲的人都不认识的人来说,这可是极难得的。
贺宁馨如今嘴里的“娘”,当然是后花园真正的简老夫人卢宜昭,而不是卢盈那个冒牌货。
简飞扬也很高兴,偏了头问道:“真的?”
贺宁馨忙不迭地点头,道:“后来每次益儿和谦谦过来,我都带着他们去看看娘,跟娘说说话。娘一看见益儿,”抿着嘴看向简飞扬,“就叫他‘扬儿’,还让他别淘气,不要去爬假山。又说他怎么长得这么高了,怕你不够衣裳穿,要给你做衣裳呢。”
简飞扬听了这话,心里既苦涩,又欢喜,喃喃地道:“在娘心里,我大概一直是那个三四岁的孩子。”
贺宁馨眼睛也有些湿了,忙道:“其实也好,后来的日子那样难熬,她不记得也好。”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后花园东南角的小院子里。
贺宁馨派了扶风带着几个细心能干的婆子过来专门照看真正的老夫人卢宜昭,将以前照看卢宜昭的那几个又聋又哑的婆子派去服侍假的老夫人卢盈。
看见国公爷同夫人一起过来了,卢宜昭院子里的下人忙过来给他们行礼。
扶风更是对贺宁馨和简飞扬笑道:“今儿卢嬷嬷心情好,在里面裁衣裳呢。——奴婢真是不知道,卢嬷嬷的绣活这样好。卢姑娘和郑姑娘都在里面学艺呢”
贺宁馨转头对简飞扬解释:“这一个月,表妹和郑妹妹有空就来陪着卢嬷嬷。卢嬷嬷虽然不同她们说话,但是并不反感她们。有她们在的时候,卢嬷嬷神情和缓得多。”卢珍娴的病早就好了,已经从外面的庄子上回府了。
贺宁馨将这件事只对卢珍娴交过底。府里别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卢珍娴虽然惊讶,但是更多的是欣喜。她一直对卢嬷嬷照顾有加,卢嬷嬷对她更熟悉些。有熟悉的人在身边,卢嬷嬷的病应该好得更快些吧。
简飞扬对扶风点点头,便同贺宁馨一起进了卢嬷嬷住的一明两暗的小屋子。
只见外面的屋子正中,摆了一张长案。案上放着一些绫罗绸缎,宝蓝色,鸦青色,大红色,湖绿色,玉白色,五彩缤纷。
卢嬷嬷拿着一把大剪刀,正站在长案前,低头往布料上裁剪。屋子另一边有一张绣架,绣架上支着的绣棚上,还有一幅没有完工的绣活。
卢珍娴和郑娥两个人屏息凝气立在一旁,往卢嬷嬷那边仔细看着。
卢嬷嬷裁完布料,又比划了两下,便将两块布拿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从桌上的针线笸箩里拿了针线出来,开始飞针走线,缝起衣裳来。
贺宁馨和简飞扬走进来,卢珍娴和郑娥赶紧过来行礼。卢嬷嬷却对屋里所有人都熟视无睹,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好象整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简飞扬眼睛有些发酸,看着卢嬷嬷坐在那边的椅子上,低着头,露出脑后一个挽得整整齐齐的圆髻。发色花白,衬着她在飞针走线,青筋毕露,如枯枝一样的手,就是一个垂垂老妪的样子。
卢珍娴看见简飞扬的样子,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忙拉了郑娥过来,对贺宁馨道:“大嫂,我们来了有一会子了。现下已是午时,有些饿了,要去吃些午食。你们想吃什么?——我去让厨房做了来。还有卢嬷嬷,中午都会吃些细粥。”不知道卢嬷嬷是不是还有当年在祖籍万州的印象,她总是只喝一半的粥,将剩下的一半藏起来,说是要给别人吃。
贺宁馨心下恻然,点点头,道:“劳烦表妹和郑妹妹了。”
卢珍娴和郑娥忙不迭地还礼,道:“不麻烦。”两人便出去张罗吃食,将屋子留给贺宁馨、简飞扬和卢嬷嬷三个人。
简飞扬试着轻轻叫了两声“娘”,卢嬷嬷手里震动了一下,抬起头,眼神茫然地往屋子里看过来。眼光从贺宁馨和简飞扬身上掠过,当没有看见他们一样,又低下头去继续做小衣裳。
贺宁馨正要出声说话,简飞振从屋外如一阵风似地窜了进来,对着简飞扬,指着贺宁馨厉声道:“大哥你可回来了。——你问问你媳妇,都做了些什么事?问她要将我娘关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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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下午两点。O(∩_∩)O
第八十八章 母慈子孝 中
简飞振的话让简飞扬的火腾地一声就上来了。
“你指什么指?——把手拿开”简飞扬一边呵斥,一边伸出手去,将简飞振指着贺宁馨的手指一折一掰,又顺手拉着他的胳膊反拧到他身后,将他转了过来。
简飞振被简飞扬反拧着胳膊,气得想要大叫。
简飞扬见了更是生气,一脚踹在他腿弯处,将他踢得跪了下来。
简飞振跪着的方向,正对着坐在那里飞针走线的卢嬷嬷。
卢嬷嬷却仍是安然地坐在那里,似乎对屋里的打斗声完全听不进去。
贺宁馨本想劝一劝简飞扬,可是转而一想,简飞振实在也是欠揍,就让他嫡亲大哥修理他几下也好。
再说这对兄弟,以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嫡亲的兄弟。哥哥以为自己庶长子,弟弟以为自己是嫡长子,又被卢盈打一个,捧一个,过了二十多年。他们兄弟俩的隔阂,不是一时半回就能消磨掉的。——也许让他们打一架,效果还好些。再说简飞扬心情不好,贺宁馨很贤惠地觉得应该让他发泄一下。而自动送上门的简飞振当然是个再合适不过的靶子。
贺宁馨便心安理得的走到一旁的绣架前面,看那绣样看入了神,装作不知道那边兄弟俩所谓的“打架”,其实是简飞扬压倒性的胖揍简飞振。简飞振除了惨叫抱头下蹲,基本上无还手之力。
简飞扬的功夫有家传,也有在战场上练出来的近身肉搏的高招。他如今心情郁闷,急需有个宣泄的渠道,简飞振便“荣幸”中选。
本来简飞扬还顾忌贺宁馨会不会拦着他,可是偷眼一看,人家已经走到绣架前面看绣样去了。
简飞扬便放了心,揍起简飞振来更加得心应手。以前简飞扬不知道简飞振是自己的嫡亲弟弟,以为简飞振是嫡子,自己是庶子,占了他的位置,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总是有几分愧疚之心。兄弟俩并不亲密,也不融洽,彼此都是面子情儿。
想到自己好好的一家人,如今被这个贱妇弄得兄弟反目,母子相见不相识,简飞扬又怒上心头,出手的拳头又快又狠。
只可惜屋子太过窄小,简飞扬的拳脚施展不开,只能尽往简飞振脸上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