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飞扬看也不看她一眼,当没有听见她说话,继续对东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自己去外院的刑房领罚。——这样的事,我不会说第二遍。”

东兴在心里头把柔馨骂了个贼死,面上还只能臊眉耷眼地垂了手,低声应了声“是”。

柔馨更是脸红,顾不得再行礼,转身匆匆出了简飞扬的外院书房,往二门上去了。一路走,又觉得委屈,泪流满面地匆匆回了内院,直接回了致远斋自己的屋子,恹恹地歇着去了。

致远斋虽是简飞扬在内院的院子,但是简飞扬从来不去住,致远斋的下人都十分清闲。

柔馨是三个大丫鬟之首,内院的人都知道柔馨是国公爷的人,对她自然不当一般的下人看待。她若是不想做活,也无人敢说二话。

简飞扬一个人回到内院,同家里人一起吃了晚饭。席间对简老夫人提起许夫人生辰的事,道:“娘,这次贺家只是家宴,几个亲近的人一起吃吃饭,说说话。儿子看娘整日在内院也怪闷的,不如去贺家同伯母说说话去。”

简老夫人出身范阳卢氏,是卢氏嫡系的嫡长女,如今也是四十多快五十岁的人了,可是她的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小很多。乡间数年的农妇生活,似乎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仍然是眉目嫣然,肤色白腻,眉秀睫长,看上去只如三十来许人,风韵极佳,保养极好。若不是两人眉宇间生得有七八分相像,几乎无人相信简老夫人是简飞扬的亲娘。

听见简飞扬的话,简老夫人的眉梢微微跳了两下,放下筷子,抬眼看着简飞扬笑道:“许夫人生辰,可有送帖子过来?”

第九十一章 流水 下

一旁的小丫鬟见简老夫人放下了筷子,赶紧端着一个纯金的小盂过来,先拿玉瓷茶盅给老夫人漱了口,又用小盂接着,让老夫人吐了出来。

简飞扬见娘问起帖子,忙解释道:“只是家宴,并没有发帖子。”

简老夫人拿帕子在嘴角抿了两下,温和地拒绝道:“这不太好吧?没有帖子,我们怎么好意思上门?”

简飞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盯着小丫鬟捧着的纯金小盂,越看越眼熟,忍不住问道:“这个小盂是哪里来的?”

简老夫人瞥了一眼丫鬟端着的小盂,笑道:“这你可把我问住了。家里这么多东西,我怎么记得都是哪里来的?——不过是一个漱口的痰盂,不用大惊小怪了吧?”又吩咐那小丫鬟道:“端下去吧。杵在那里做什么?”

小丫鬟端了纯金小盂就要走,简飞扬突然想起一事,沉着脸站起身道:“站住”说着,走到那小丫鬟身边,接过那金痰盂,翻过底部看了看,果然在底部看见刻着“和合”二字。

“娘,这个金盂,好象是我给贺大姑娘准备的聘礼?”简飞扬皱了眉头问道。他记得很清楚,这一套卧房里的玩意,一共有五件,有个讨喜的名头,叫作“和合五福”,包括纯银的脸盆、脚盆,纯金累丝的茶托、花托,还有这个纯金的痰盂,是专门在京城里最大的金铺福满楼里定做的,每个物件下方都刻了“和合”二字,以示夫妻和顺,白头偕老的意思。

简老夫人笑着看了一眼小丫鬟手里的纯金小盂,淡淡地道:“哦?这我可不晓得。——是你妹妹看见觉得好,找出来给我用的。”

简飞扬的妹妹简飞怡坐在简老夫人身旁,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玉瓷调羹在面前的青玉碗里慢慢地搅着,眼神飘忽。

听见娘和大哥问起那纯金小盂,简飞怡漫不经心地道:“是我在库房里寻的。看见这一套五件的卧房物事精巧可爱,就同娘分着用了。”又放下手里的调羹,掩袖笑了一声,对简飞扬俏皮地道:“大哥,你不会为了这点子小事,就对我和娘甩脸子吧?”

简老夫人慈爱地看了简飞怡一眼,嗔怪道:“调皮若是拿了你哥要娶嫂子的聘礼,你也当给你哥打个招呼才是?——不问自取算什么事儿?”又回头笑着给简飞扬陪不是,道:“别跟你妹子计较。都是我不好,把她宠坏了。”

简飞扬尚未说话,简飞怡已经沉下脸,把头扎到简老夫人怀里,声音都有些哽咽起来,道:“当年在乡下,吃穿都没有。如今用点子好物事,还要看人的脸色。——这嫂子还没进门呢,就开始看我们娘儿俩不顺眼了。等嫂子进了门,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简家犯事的时候,简飞怡还在襁褓之中,才一岁多。简老夫人和两个哥哥都怜她大家嫡女,却在乡间困苦中长大,对她格外娇宠些。平日里她有些什么出格的举动,都不忍心说她。

坐在简老夫人右手边的老2简飞振这时方觉得妹妹不管不行了。——明明是大哥娶嫂子的聘礼,她一个姑娘家,用这些刻着“和合”二字的东西也不嫌害臊。还有,娘是寡妇,也是不能用的……

“妹妹,这事是你不在理。你该给大哥赔不是才对。”一直默不做声的简飞振开口劝道。

简飞怡在简老夫人怀里偷偷抬起头来,盯着大哥简飞扬的一举一动。

简飞扬比简飞怡大整整十岁,他十五岁离家从军的时候,简飞怡才五岁,对这个大哥并没有多少印象。等简飞扬功成名就归来,她才注意到这个大哥,跟旁人都不一样。

简飞扬坐在那里,默然了半晌,道:“你们若是想要这套东西,明日我让人去福满楼给你们各订一套。只是你们现在用得,是为大婚备的喜物,放在你们屋里,不合适。”又叫了屋里伺候的另一个丫鬟柔佳过来,道:“去大小姐和老夫人屋里,把那套和合五福的器物给我取回来。”

柔佳不敢动身,看着简老夫人,一动不动。

简飞扬眉头微皱,抬高了声音道:“还不快去?”又扫了屋里所有人一眼,才面向简老夫人道:“这事妹妹有错,我也有错。——大婚的聘礼,就该拿到外院库房收起来。放在内院库房,是我的疏忽。”还有一个多月才是送聘礼的好日子,简飞扬现在觉着,似乎应该早些送过去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简老夫人微微变了脸色,沉默了一会儿,含笑道:“你没错,是我们错了。”说着,看向怀里的简飞怡道:“还不与你大哥赔不是?”

简飞怡看着大哥居然为了外人变脸,不知怎地,心里十分咯应,偏了脑袋,梗着脖子道:“我有什么错?难不成嫂子还没进门,就是人上人?我们给人家提鞋都不配?”又赖到简老夫人怀里,眼里的泪如掉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大哥从军在外,哪里知道我们娘儿仨在乡下,过得什么日子?”

简飞扬有些黯然,知道那一段贫苦困窘,寄人篱下的日子,让娘和妹妹刻骨铭心,有些惊弓之鸟的样子。可是,这些事情,关宁馨什么事?

简飞扬正色对把头埋在简老夫人怀里的简飞怡道:“不管我们以前过得什么日子,都与你嫂子无关,更不是她的错。我不知你为何要故意同你没过门的嫂子过不去,不过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人故意刁难她。——我娶她回来,不是给你们做出气筒的。”

简老夫人和简飞怡吃了一惊:她们都知道简飞扬对家人向来关怀备至,为了家里人,连命都可以不要,从来没有这样胳膊肘往外拐过。正愣神间,简飞扬的大丫鬟柔佳早已悄悄地离开饭厅,从老夫人和大小姐的屋子,将那和合五福的五个器物取了过来。

简飞扬拿起那五个器物一一看了下去,便当着屋里众人的面,将那五个器物分左右手拿了,手里暗劲顿生,将那五个器物绞成两块银饼子和金饼子。

“这些东西,是喜物。娘不能用,妹妹是未嫁姑娘,更不能用。娘既然没有教导妹妹,我这个做大哥的,今日就代替娘教你一次。”简飞扬将两个银饼和金饼又双手一团,捏成更小的一块,放进了袖袋里。

简飞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站起身指着简飞扬道:“还说你不是护着你媳妇?——还没进门呢,就打我们的脸,给她立威是不是?”又冷笑道:“放心,以后大家都会捧着她,供着她,就连娘都让着她,你可满意了?”

简飞扬背着手站在屋里的背光处,脸上的神情隐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平静地道:“你也说了,她还没有进门。——你连见都没有见过她,为何要对她这般敌视?”

简飞怡被简飞扬的话堵了一下,想要发作,又说不出口,只好狠狠地剁剁脚,一个人跑了出去。

简飞怡的丫鬟婆子赶紧跟了上去。

老2简飞振也站起身,对简老夫人皱眉道:“娘,您太惯着妹妹了。看她现在像什么样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娘和大哥都在这里,她就敢跟大哥甩脸子。大哥是厚道人,不跟她计较,可是以后要是嫁了人,这般脾性,谁又能护着她?”

简老夫人听着老2也这样说,有些心虚,忍不住道:“你妹妹还没有嫁人呢,你这做哥哥的,哪有这样说自己妹子的?”又惦记着简飞怡饭都没有吃完就跑了出去,简老夫人也起身出了大厅。

饭厅里坐着的另外两个姑娘也赶紧站起来,对简飞扬和简飞振福了一福,跟着简老夫人出去了。这两位姑娘,一个便是简老夫人的内侄女卢珍娴。另一个便是简飞扬在军中的救命恩人的独生女儿郑娥,拜了简飞扬做义兄,收养在简家里。两人都是十八岁,因为都是寄人篱下,同病相怜,平日里十分要好。简家这十几年,遭逢大变,连老大简飞扬都还未成婚,几个小的,也都耽误了。

看见屋里的女眷都出去了,简飞振过来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叹气道:“大哥,你别多心。这么些年,娘和妹妹也不容易……”

简飞扬笑了一下,拍拍弟弟的手,道:“我没事。好在你还是懂事的。”

简飞振苦笑一下,对这个有些直来直去的大哥小声劝道:“哥,我知道你对嫂子好,可是你要知道,你在娘和妹妹面前越是护着她,她将来就更难讨她们的好。何苦来哉?——你这哪里是帮她,你这是在把她架在火上烤呢……”

简飞扬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了简飞振一眼。

简飞振被简飞扬的目光看得毛毛地,缩回了拍在简飞扬肩膀上的手,结结巴巴地道:“大哥……我……小弟……就是这么一说……别往心里去……”

简飞扬嘴角微翘,道:“说得好。不过我是一家之主,当然要先表明我的态度,让她们知道我的底线才是。若是一开始姑息纵容,等以后闹出了事,再来指责她们的不是,却是不教而诛。——那就是我的错了。”

简飞振见大哥并没有生气,松了一口气,坐下来,伸了筷子去吃菜,又对简飞扬道:“大哥,坐,坐。她们走了,正好让我们好好吃一顿。——这些女人,心眼比针尖还小,动辄就要生事……”一边说,一边夹了几筷子口蘑烩小鸡,放到简飞扬面前的盘子里。

简飞扬夹了菜,慢慢地吃起来,只觉得满嘴苦涩。

第九十二章 亏欠 上

简飞振看在眼里,在心头暗暗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给简飞扬斟了一角酒,双手捧到简飞扬面前,低声道:“大哥,你别多心。娘和妹妹,只是担心你,又害怕你娶了嫂子,就不管我们了……”

简飞扬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捏着酒杯,望着窗外的夜色,简飞扬慢慢地道:“如果你有心,可以帮我在娘和妹妹跟前说说话。就说,我就算娶了妻子,也是简家的子孙,决不会做对不起简家列祖列宗的事。另外,”简飞扬顿了一顿,放下筷子,看着简飞振的眼睛道:“你帮我也跟娘说清楚,贺家许夫人的寿筵,是三日后。到时我会派车来接娘过去。”像在下军令一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口气。

简飞振听了心头一紧,仔细看简飞扬的脸色,却见他一脸平静,看不出端倪。

“我晓得。今晚我就跟她们好好说说。只是,”简飞振迟疑了一下,又问道:“若是,若是嫂子真的容不下娘和妹妹,你又当如何?”

简飞扬没有马上回答弟弟的问话,伸手取过酒壶,给自己又斟了一角酒,仰脖一口饮下。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简飞扬反问道:“为何你会认为,我的妻子,会容不下我的娘亲和妹妹?难道贺大姑娘恶名在外,你们都知道她不孝不贤?——为何要这般恶意揣测她?”简飞扬很是伤感,他在贺宁馨面前为家人说尽好话,他的家人却在背后不声不响地拆他的台……

看见简飞振面露惭愧之色,简飞扬又忍不住道:“贺伯父义薄云天,当年拼着身家性命不要,也要救我们简家于灭族之祸。贺伯母女中豪杰,当年散尽半数家财,为我们简家四处奔走。这样的爹娘,怎么会教出不孝不贤的女儿?”简飞扬生平最敬佩的两位长辈便是贺思平和许夫人,也就是贺宁馨的爹娘。前两年那些传闻,他是半点都不信。

简飞振嗫嚅了几下,到底没好意思说出来。——贺家大姑娘,前两年确实在外面有些传言的。有些事,就算他们简家人不怎么在外走动,也听说过……

可是到底也只是道听途说,大哥从来就是不信的。而且这一阵子,大哥往贺家去得越发勤勉,对贺大姑娘越发上心。娘和妹妹才有些坐不住了,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这个二少爷耳旁说起以前听到的闲话,让他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而已。

想到此,简飞振由不得汗流浃背:贺家是简家的大恩人,莫说贺大姑娘还没进门,就算她真的骄横跋扈,不孝不贤,也是他们简家欠贺家的,哪有他们简家人置喙挑剔的余地?

“我自问对这个家,能做的都做到了。若是,若是她们还不放心,大不了将来成婚之后,我们分府另过就是了。——我欠的,我还就是。不要拉扯上别人”简飞扬看见简飞振无地自容的样子,更是来气,冷笑着摔了筷子。

简飞振大急:大哥难道是知道了什么?再说,简家的嫡长子,亲慈在堂,居然分府另过。这要传出去,简飞振简直不敢想象,这京城里面会有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大哥,你莫生气。”简飞振忙起身,对简飞扬长揖在地,劝道:“我会好好劝娘亲和妹妹。你放心,三日后,娘亲一定会准时去贺家的寿筵。”

简飞扬点点头,并不说话,起身披了大氅,大步走出了饭厅。

简飞振站在饭厅的大门前,看着大哥的身影渐渐融入到浓浓的夜色里,虽然气宇轩昂,却有一种说不清的寂寥。

初春的夜晚,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又下起了小雨。院子的大门口,种着几树娇黄的迎春,在春雨的滋润下,那花开得越发艳丽动人。不远处的屋脊处,两只燕子从外头翩翩飞进来,绕着屋檐下的燕子窝盘旋了几圈,也钻了进去。

柔佳在屋里低着头对门口的简飞振屈膝行礼问道:“二少爷还要用饭吗?”

简飞振胡乱向后面挥了挥手,道:“不吃了,都收起来吧。”说着,简飞振也出了院子,往简老夫人住的主屋里去了。

简家的镇国公府,是宏宣帝赐还的旧府邸。正是旧朝的时候,本朝高祖范朝晖在旧朝受封镇国公时候的府邸,也算是潜邸之一。只是旧朝最后一任皇帝一把火烧了镇国公府,范朝晖将范家人提前转移,废弃了这个镇国公府。旧朝覆灭之后,范朝晖称王,在上阳城外修了新的上阳王府,大齐朝第一任皇帝范绘则便是在上阳王府接的位,所以上阳王府才被当作正式的潜邸。以前的镇国公府,重新修缮之后,被大齐朝的第一任皇帝范绘则分封给了大齐朝新任的镇国公简家。

后来嘉祥帝夺了镇国公简士弘的爵位,并没有分封新的镇国公。这镇国公府,也没有别人入住,就荒废了下来。再后来简家人上京,还是安郡王范世诚先着人整理了一番,才能住人。不过镇国公府占地广博,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是首屈一指的勋贵府邸。而安郡王只是让人打理了外院和内院的三四个院子而已。内院别的地儿,都是简家人上京之后,寻了能工巧匠,慢慢修复过来的。

简飞振走在镇国公府内院的小路上,看着四处修缮一新的亭台楼阁,心头微晒:这么好的东西,就是因为失去过,才分外珍惜,唯恐再一次失去吧?

内院已是掌灯时分,简飞振径直来到简老夫人住的主屋平章院,让小丫鬟先进去通传了一声。

简老夫人的大丫鬟芳影匆匆从屋里出来,对等在屋外回廊上的简飞振屈膝行礼道:“二少爷也忒见外了。老夫人说了,二少爷过来,无需通传,进来就是了。”

简飞振笑道:“话是这么说,礼不可废。”说着,抬步进了屋子。

平章院是镇国公府的主屋,原本一直是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的住处。如今简飞扬虽然袭了爵,却还没有娶亲,又一直住在外院。这平章院,以前又是老夫人的旧居,就让与老夫人住了。

简飞振进了屋子,看见简老夫人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简飞怡坐在老夫人身前的一个织锦缎杌子上,脸上泪痕犹在,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看见简飞振进来,简飞怡起身行礼,叫了声“二哥”,便低下了头,手指揉弄着衣角的饰带,很是娇娇怯怯。

看见她这幅样子,简飞振责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是叹息一声,坐到下首的一张紫檀木雕花官椅上,右手习惯性地伸出来,在额头揉了揉,一幅头疼的样子。

简飞扬少年离家,简老夫人跟他自然不若二儿子简飞振这样熟络亲热。平日里,简老夫人凡事都听二儿子的,对不怒自威的大儿子,总是有股若有若无的生疏和隔阂。

看见二儿子头疼的样子,简老夫人也有些讪讪地,问道:“跟你大哥说完话了?”

屋里伺候的丫鬟给简飞振上了茶,放到他旁边的高几上。

简飞振端起茶盅,轻抿一口,才对简老夫人道:“娘,大嫂还没有进门,你这又是何苦?”

简老夫人还没有说话,简飞怡已经忿忿地接了话茬,道:“还没进门就骑到我们头上了,进了门还了得?”

简飞振见妹妹还是冥顽不灵,冷笑一声,道:“你又能怎样?还能不让她进门不成?就算骑到你头上,你也得受着再说,大嫂出自书香门第,贺伯父、贺伯母都是有口皆碑的好人,怎么会做出那些离谱的事情来?——那些闲话歪话散话,不听也罢”

简飞怡见没一会儿的功夫,连二哥都偏帮还没进门的嫂子说话,更是不平,冲过来一手将简飞振放在一旁的茶盅打翻在地上,怒道:“怎么是歪话散话?你知不知道无风不起浪她若是行得正,坐得直,人家怎么会那样说她”

“你住嘴”简飞振起身呵斥简飞怡,又转头看向端坐在那里的简老夫人道:“娘,妹妹不管不行了。我要跟大哥说说,去找安郡王求几个管事嬷嬷来,好好管管妹妹”安郡王府规矩大,府里的管事嬷嬷在京城的高门贵女里很是吃香,各家都以招揽从安郡王府放出来的管事嬷嬷为荣。

简飞怡正要还嘴,猛然间听二哥说起安郡王府,简飞怡又呆了,脸一红,转身跑出了简老夫人的院子。

简飞怡来去如风,简飞振在屋里看得两眼发直。

过了半晌的功夫,简飞振才顿足叹气道:“是我们误了妹妹。她这个样子,怎么会有好人家愿意娶她?——娘,您到底是怎么教她的?”

简老夫人从简飞振说她教女无方开始,就心里惴惴的,现在更是不安,轻声问道:“你妹妹国公府嫡女出身,又生得美貌,纵然规矩上差一点,也不会嫁不出去吧?”

简飞振回到椅子上坐下,看着简老夫人肃然道:“娘,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妹妹的亲事,还是由我和大哥做主。”

简老夫人双唇翕合了半天,才哆嗦着地道:“是我的错,是我太娇惯她了。我只是怜她……”简家抄家夺爵的时候,简飞怡只有一岁多。她是在乡间长大的,娘和哥哥都宠着她,自然无所忌惮,行事很是随心所欲。

简飞振知道娘要说什么。当年抄家夺爵的事儿,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他是个男人,还是不时从梦里惊醒,全身都是冷汗……

“我的儿,为了我们这个家,只好委屈你了。”简老夫人看着简飞振,满脸怜惜地道。

简飞振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第九十三章 亏欠 中

看见简飞振热泪盈眶,简老夫人也掌不住,起身快步往里屋行去。不一会儿,从里屋就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你进去,劝一劝老夫人。”简飞振忙止了泪,对候在外面的大丫鬟芳影道。

芳影应了,进里屋劝了半天,简老夫人嘤嘤的哭泣声才停下来。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芳影扶着简老夫人从里间出来。

看起来简老夫人已经重新梳洗过了,脸上一丝脂粉都没有,素着一张苍白的脸,如新剥皮的鸡蛋,白皙润泽,紧致透亮。

简飞振起身给简老夫人行礼,低声道歉:“是儿子不好,让娘想起那些事情……”

简老夫人捏着帕子在上首坐下,嘶哑着嗓子道:“坐吧。我也是心里头苦。这两年,日子刚好过一些,又……唉……”叹着气,摇摇头,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

简飞振手里搭着茶盅的外延,不断左右摩索,心事重重。

简老夫人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别为难了。娘自然会去贺家给许夫人贺寿的,今儿在席上也不过是一时心急,担心你大哥恼了你妹子。——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简飞振忙点头道:“娘一向通情达理,今儿也是太疼妹妹,才有此一说。大哥也疼妹妹,不会放在心上的。”

简老夫人拿帕子在眼角又印了两下,轻声细语地道:“贺家大老爷是状元出身,如今又是二品大员。许夫人也是东阳许氏的嫡女,早年就听说才名在外,这样人家出来的闺女,定不会差,我们也是担心太过,不过这也怪不得我们。”

“你想想,两年前,我们刚返京的时候,你大哥就想跟贺大姑娘成亲。可是贺家却推说姑娘病了,一推就是两年……那时候,你大哥也有二十四岁了,我不能看着你大哥这么大年纪,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这才给他寻了几个通房。为了这事,你大哥跟我生分许多……”

说到这里,简老夫人突然又笑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跟他爹一个样儿,认准了谁,眼里就再也没有别人……”语气里又是甜蜜,又是骄傲,还有几分伤感。

简飞振知道娘又想起了爹,忙岔开话题,道:“爹当然是好的。娘和爹少年结发,爹对娘一心一意,也是一段佳话。只是大哥也有大哥的想法,娘晓得大哥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就不要再插手大哥的房里事了。”想起大哥不苟言笑的样子,简飞振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想知道大哥洞房的时候,是不是依然冷冰冰的板着张扑克脸……

简老夫人嘴角含笑,伸手扶了扶鬓角的珠花,又道:“你大哥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没有成家。别人家这样大年纪的人,说不定连孙子都快抱上了,他至今却是一个人,连个通房丫鬟也不要。我是担心……”

简老夫人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手里拧着帕子绞成一团:“我担心,你大哥对那贺大姑娘太过上心。将来娶了回来,若是那贺大姑娘有甚不妥之处,最伤心的还是你大哥……”到底还是在担心当年那些贺大姑娘的传闻。

简飞振微笑着道:“娘这样疼大哥,怎么不当面跟他说清楚?——大哥一定愿意听娘的话。”

简老夫人苦笑了一声,道:“儿大不由娘。我想说,也得他听得进去啊”

简飞振见话都传到了,站起身道:“大哥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娘尽管放心。大哥在外面这么多年,自己有分寸的。——天晚了,娘早些歇着吧。妹妹那里,娘也要多管教管教。”

简老夫人也起身送了二儿子出门,见他还挂心妹妹,简老夫人抿着嘴笑道:“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明天就给你妹妹开始立规矩。等到了许夫人寿辰的时候,我带着你妹妹一起去贺家见见世面。”又满怀憧憬的样子道:“真盼着你嫂子早些过门,到时候我就可以把你妹妹交给她带。我也好歇一歇。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了。”

简飞振听简老夫人这话说得老气横秋,一边笑,一边回身行礼道:“外面冷,娘别出来了。”又嬉皮笑脸地道:“娘一点都不老。娘要说自己老,别人家的老太太都该无地自容了。”

简老夫人听得眉开眼笑,伸手在简飞振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嗔道:“就知道油嘴滑舌——还不赶紧去歇着去?”又追在他后头连声嘱咐道:“晚上回去,让慧琴服侍你把那玫瑰卤子和水喝了。你脾胃不好,那玫瑰卤子养胃得紧。”

简飞振连连点头:“慧琴记着呢。每天都盯着儿子喝。”

“还有,你别每天跟你的通房厮混。你年岁还小,要记得保养身子。真是造孽,你们兄弟两个,一个到现在都不近女色,一个每天晚上不能离……”简老夫人还要唠叨,简飞振脸上唰地一下红成了红罩布,飞一样逃离了简老夫人的平章院。

回到自己的华善轩,简飞振看了几页书,写了几个字,便招呼慧琴过来给他和玫瑰卤子。

慧琴早备好了水,温在那里。听简飞振要,便端了过去。服侍简飞振喝完玫瑰卤子,慧琴又唤小丫鬟抬了热水进来,服侍简飞振洗澡。简飞振洗完了,慧琴趁着有热水,也洗了一回。

简飞振看见慧琴丰腴的胴体,又忍不住,将她按在净房靠里墙的榻上,从后面弄了进去。

慧琴跟了简飞振两年,也是熟惯了的,很快就春水迢迢,已是被他将花儿轻折,须臾间便露滴牡丹开了。

一时事毕,一旁的水还有余温,慧琴过去,就着残水又洗了一回。

简飞振懒洋洋地靠在床上,看着慧琴给他擦洗干净,漫不经心地道:“再让人烧一壶水过来吧。那水洗了几次,也不干净了。”

慧琴笑着道:“二少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冷天里柴啊、炭啊,都是贵重物事。也就是我们国公府,才每天都有热水用。一般的人家里,除了做饭,冬日里都舍不得烧热水呢。——连主子都十天半月才洗一次澡,更别说奴婢下人了。”

简飞振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说法,奇道:“十天半月才洗一次澡?那岂不是都抠馊了?”又拿右手食指指着慧琴,摇头笑道:“慧琴你完了,敢骗你家少爷——当你家少爷没有过过苦日子?我告诉你,我们当年在祖籍乡下的时候,虽然日子穷,冬日里也是每天都有热水洗澡的。”

简老夫人爱洁,不仅每日要用热水洗澡,还要用牛**洗面养颜,就算冬日里也从无例外。

简家祖籍在东南万州,冬日里虽比京城好些,但也是清寒刺骨,寒风料峭。简飞振还记得那年冬天,十二岁的大哥从山上砍柴归来,自己拿着从厨房锅里摸出来的白煮蛋,偷偷给大哥送过去,还有大哥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

简飞振嘴角噙着微笑,一边回想当年一家人在乡下的往事,一边拣了无关紧要的地方,跟慧琴唠起嗑来。为了不破坏大哥现在位高权重的形象,简飞振有意隐瞒了大哥当年的情形。

慧琴听了简飞振的话,回身笑道:“二少爷惯会说笑。想你们国公府,就算那会子回了老家,一定也是有家底的,不然怎么冬日里每天都用得起热水?更别说用牛**洗面。我以前的东家,还是侯爵府呢,冬日里都只能五日烧一次热水。牛**都是老太太每隔几天才喝一次,养身的。——哪有多余的拿来洗面呢?不是豪富人家,冬日里断是用不了的。”

简飞振从榻上端坐起来,脸上神色渐渐沉了下去,“你说,冬日里烧火的柴、炭,还有牛**,很贵重?”

慧琴重重地点了两下头,道:“二少爷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外面的行市上打听一下价钱便晓得了。奴婢不敢欺瞒主子。”

简飞振闭了嘴,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卧房睡下,没有再歪缠着慧琴。

慧琴松了一口气,见二少爷没有让人值夜,赶紧喝了避子汤,偷摸回了自己屋里歇息。

和慧琴住一屋的慧瑶也是二少爷简飞振的通房丫鬟,却很少侍寝。大部分时候,都得等慧琴小日子来了,二少爷又恰好想要了,才叫慧瑶过去。

看见慧琴今日没有在二少爷房里过夜,慧瑶冷笑道:“哟,还记得回来啊?我还以为你都抬了姨娘,攀了高枝呢”

慧琴守了一天,刚才又劳累了一番,懒得理她,自顾自躺下歇息。

慧瑶见慧琴不理她,觉得她是看不起自己,不屑跟自己说话,更增三分气恼,在一旁不断地指桑骂槐。

慧琴忍着气听了半天,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终于恼了,翻身起来斥道:“你半夜不睡觉,嚼什么蛆?”

“想睡觉,回二少爷屋里睡去,在这里抖什么威风?——别是二少爷看上了别人,不要你了吧?”慧瑶看见慧琴倒霉,就觉得分外快意。

慧琴冷笑一声,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在这里捻酸吃醋了。我们又不是那牌面上的人,有什么可争的?——都是要打发出去的,你还想开脸做姨娘呢”

慧瑶怔了一下。听慧琴的口气,连她也留不下来?

沉默了半晌,慧瑶从自己床上起身,来到慧琴的床边坐下。

慧琴刚刚合眼睡下,就猛地看见床旁坐了一个人,吓得惊醒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慧瑶过来了,嗔道:“你到底想怎样?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人吓人,吓死人的”

慧瑶伸手拉慧琴起来,幽幽地道:“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二少爷不要我,我是晓得的。可是为什么你刚才说,连你也会被打发出去?”

第九十四章 亏欠 下

看慧瑶的架势,今日自己不说个青红皂白,是不会让自己睡觉的。慧琴叹了口气,坐起身来,拿手理了理头发,对慧瑶道:“实话跟你说,二少爷只找我,不找你,就是因为我对二少爷没有旁的心思。”

慧瑶脸上一红。她心爱二少爷,还以为藏得好好的,别人都不知道,原来连二少爷都看出来了……

慧琴冷眼看过去,在心底里暗暗叹气,对慧瑶劝道:“二少爷是主子,还没有娶妻。不管是老夫人,还是二少爷,以后给二少爷娶了正室回来,都不会留着婚前的通房给妻子添堵。”

慧瑶脸色苍白起来,硬着头皮道:“为什么?——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多得是,偏咱们就使不得?”

慧琴这下子对慧瑶又有了几分怜意,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耐心地对她解释道:“一般的大家子里,婚前的通房都是会被打发的。等成了亲,妻子自然会带陪嫁丫鬟过来,都是给姑爷准备的。婚前的通房若是不打发,硬气一点的娘家,都不会舍得把姑娘嫁过来。”

慧瑶大吃一惊,忙道:“这可怎么办?我们已经不是黄花闺女了,如果打发出去,哪里还能嫁人?”慧瑶卖身为奴之前,家境还是不错的,并不是世代的家仆出身,自然不懂这些规矩。

慧琴以前是另外一户勋贵家的家生子,后来那家坏了事,家下人等连同女主子一起,都被发卖给别的勋贵人家为奴为婢,比慧瑶知道得多些,便苦笑道:“你放心,到时候,像我们这样的人,国公府会多给些陪送,想娶我们的人多得是,不会在乎你是不是黄花闺女的。”平头百姓娶亲,没有那么多讲究。又是勋贵府上出来的姐姐们,想娶她们的人,确实能挤得打破头。

“我只想早些被放出去,嫁一户好人家,正正经经过日子。”慧琴十分有眼力价儿,把通房当作一份工作,对二少爷简飞振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情。也因为此,简飞振有需要就找她,两人都没有负担,鱼水之事十分和谐。

慧瑶听了,闷闷地回到自己床上睡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那边简飞扬回到外院书房,看了会儿书,也早早地歇下。睡到半夜的时候,书房外面突然传来小厮东兴急促的声音道:“国公爷,内院的表姑娘传了急讯过来,说后园的卢嬷嬷又犯病了。”简飞扬一个机灵清醒过来,赶紧起身套上外袍,披上大氅,急匆匆地出了门。

东兴在前头打着一盏气死风灯,照着往后园去的路。一行走,一行小声对简飞扬说着始末:“听传话的婆子说,今儿从早上起,那卢嬷嬷就有些不对劲。表姑娘早上过去送饭的时候,看出来端倪,便让人仔细看着她。可是一整天都没事,一直到子时过了,卢嬷嬷突然惊醒过来,开始嚎啕大哭,又四处躲闪,把一个枕头又扔又抱的,还要往门外跑,十分有力气,几个婆子都拦不住她……”

简飞扬的双唇抿得越来越紧,他紧走几步,越过在前面领路的东兴,几个起落,已经把东兴拉落了一大截。

一看国公爷又用上了功夫,将自己落下,东兴脸上的五官皱成了一团,无比苦逼的样子,忙握紧了气死风灯,紧追着简飞扬的脚步,快跑过去。

前面简飞扬已经来到后园卢嬷嬷住的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十分偏僻,不识路的人,一般都找不到这里来。

进了院子,简飞扬看见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守在堂屋门口。见他进来,两个婆子纷纷对他屈膝行礼,又几只手一起比划起来,嘴里咿咿呀呀地,有时候指指她们自己,有时候指指屋里面,却是两个又聋又哑的婆子。

简飞扬看明白了她们的手势,点点头,一阵风似地进了屋子。

里面屋里的摆设家具再一次被打得一团乱糟,表姑娘卢珍娴正死死地抱着卢嬷嬷流泪。

卢嬷嬷双目无神地看着屋子的一个角落,嘴里荷荷有声,拼命要往那边挣过去。

卢珍娴在卢嬷嬷耳旁不断低声安抚她道:“好了,好了,没事了,走了,都走了……”

简飞扬眼中一暗,大步走过去,对卢珍娴伸手道:“把她给我。”

卢珍娴费力地抱着卢嬷嬷起身,把她放到简飞扬怀里。

简飞扬一手将卢嬷嬷双手握在一起,另一只手在卢嬷嬷的肩井处运指如风,连点几下。

卢嬷嬷有些狂乱的眼神渐渐消退,眼眸里的红色也慢慢消减。又过了一会儿,她伸得直直的僵硬的双手慢慢垂了下来,没有焦距的眼神在屋里四处望了一下,露出失望的神情,慢慢躺到在简飞扬怀里,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