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将女儿的手拿开,把她搂得更紧,小声哄道:“大娘别怕,有阿娘在……”
谢大娘懵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阿娘,阿耶在哪儿呢……”
谢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怕叫女儿看到,将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摁进怀里,摸摸她的后脑勺:“阿耶有正事要办,我们在家等他,乖。”
谢大娘小声抱怨:“阿耶怎么老有正事啊……”
谢夫人还来不及开口,八岁的谢大郎对妹妹道:“阿耶是刺史,很忙的。”
外面的兵刃相击声慢慢稀少,谢夫人的心沉沉地往下坠。
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响,有人开始撞门了。
谢夫人怀中的幼女“哇”地一声啼哭起来。
她不自觉地拍哄:“二娘莫怕,莫怕……”
谢大娘将拇指吮得发红,此时被妹妹的哭声一勾,终于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撞门声像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随着每一次撞击,便有一股冷风从缝隙中漏进来,吹得里面的人一个激灵。
他们已将坐榻、几案、柜橱、衣箱、绣架、茶床……一切能挪动的东西都拖到门口抵住门扇,然而谁都知道,这两扇木门迟早会被撞开。
几个婢女捂着嘴,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啜泣。
谢夫人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回头对他们道:“你们跟着我,主仆一场,到头来没落着什么好,对不住……”
嬷嬷和婢女们都大声嚎啕起来,有个老嬷嬷道:“能伺候使君和夫人是我们的福分。”
话音甫落,只听“訇”一声巨响,门闩被生生撞断,抵在门口的什物随着门打开,被不断往里推。
外头的院门和倒房已经烧起来了,满院子的火光,庭中尸横遍地,有谢府的护院和仆役,也有许多突骑施士兵。
经过一场恶斗活下来的,便千方百计地往门里挤。
女人们瑟缩在墙根,互相搂抱着,已经哭号成一片。
谢夫人浑身僵冷,牙齿打颤,几乎不能动弹。
她强忍着恐惧,把襁褓中的幼女交给乳母,颤抖着手摸到腰间,抽出匕首握在手里。
一个手持大刀的突骑施士兵已经翻过门口的障碍进到堂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足有二十来人。
不等为首之人下令,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翻箱倒柜搜找金银财帛。
那首领不用亲自搜刮钱财,便好整以暇地朝母子几人步步进逼。
谢大郎双手握着剑柄,站到母亲和妹妹身前,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
但他还是挥舞着手里的短剑,大声喊道:“贼人不许害我阿娘!”
刀尖嗒嗒地往下滴血,那突骑施冲他咧嘴一笑,对同伴们说了一句突厥话,那些人都笑起来。
谢大郎明白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小小的身体里燃起怒火;“我不怕你们!”这么一喊,他仿佛真的没那么怕了,双腿也没有那么软了。
阿耶说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阿耶的话总是对的。
那人笑够了,终于举起刀。
谢大郎忍不住闭上眼,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身子一晃,睁眼一看,却是母亲将他揽到了身后。
谢夫人用匕首指着那突骑施士兵:“别过来……”
那些突骑施人又是一阵哄笑,肆无忌惮的目光在谢夫人身上来回打量。
谢夫人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时间只求速死,但她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她不能抛下他们先死。
突骑施人扫了一眼她手里的匕首,笑着拍拍自己心口,提着刀挺身上前,嬉笑着说了一串突厥话。
谢夫人一句也听不懂,但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嘲笑她不敢杀人。
她满腔怒火,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然而手腕使不上力气,怎么也不敢将匕首插向那突骑施人的心口,眼看着他步步逼近,她只能连连后退。
那突骑施人忽然伸手捉住她手腕,随意一拧。
谢夫人感到手腕一酸,不由自主松开手,匕首“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眼下连寻死的机会都没了,等着她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那突骑施人狰狞的笑脸慢慢靠近。
谢夫人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昏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她忽听“嚓”的一声响,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减到她脸上,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几欲作呕。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前的血,睁眼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那突骑施头领被斩下了头颅,身体慢慢软倒下去。
她定睛一看,却是几个提着陌刀、满身是血的大燕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
为首之人捂着淌血的左臂,眉骨上有一道可怖的刀伤。
那人冲她一笑:“谢夫人还是闭上眼,免得吓到。”
陡然生变,一众突骑施士兵警觉地停下手,循声一瞧,来人却不过是四五个燕国残兵,便即提着刀围上来。
几名守军都负了伤,铠甲和战袍残破不堪,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为首之人高呼一声:“弟兄们,杀光这些蛮子!”说罢便举起陌刀挥劈,一刀将一个突骑施士兵的胳膊斩了下来。
几人不要命似地砍杀,突骑施人的长刀砍在他们身上,他们却好似没有知觉,一直挥砍,直到血流干,双脚不能站立,直到两条胳膊都不能挥刀,这才山崩一般轰然倒下。
突骑施士兵人多势众,他们以一敌五,靠着不要命的打法,竟然将这群突骑施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为首的年轻人砍下最后一颗头颅,踉跄了一步,隐约听见身后有更多的脚步声和突骑施士兵的喊声传来,他的视野慢慢暗下来,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他拖着刀走到谢大郎跟前,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倒提着,把刀柄塞进他小小的手里:“这才是能杀人的刀。”
他在孩子肩上拍了一下:“小郎君,要是见到使君,替我带句话,庞四对不住……”
话未说完,他便倒了下去。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的声音都远去了,就在这时,他隐隐听见有人在喊:“援军到了……”
他努力倾听,可他耳朵里像是灌满了水,声音越来越模糊,什么也听不清了。
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幻觉。
活着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援军到了。
第119章 生机
尉迟越紧握手中刀,冷静地看着蚁潮般的突骑施军,乌泱泱的兵马连绵铺展在原野上,仿佛没有边际。
他的身后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禁卫军将士,他们跟着他,踏过漫漫沙碛,翻越崇山峻岭,马不停蹄地来到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鏖战,此时已经人困马疲。
任谁看到这情形,都会认为燕军毫无胜算。
但是太子知道,他们并非没有胜算——敌方主将的心已经乱了。
若是他足够清醒,就该急攻取下灵州城,然后退守城中,转攻为守,那么他这区区一两千兵力便全然不足为惧。
然而燕国太子项上人头的诱惑实在太大,足以冲昏阿史那弥真的头脑,让他丧失神智。
尉迟越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调转马头,看向众将士:“北狄破我河山,杀我子民,辱我妻女,此仇不报,枉为男儿!”
众将士尽皆露出激愤之色。
太子顿了顿,接着道:“今日孤欲杀尽胡虏,谁愿追随?”
众将士群情激昂,纷纷举刀,齐声高呼:“杀尽胡虏!杀!”
尉迟越向众将士抱拳一礼:“我大燕河山,托赖诸位!”
说罢回过身,挽弓搭箭,拉紧弓弦,羽箭破空而去,没入皮肉之声宛如裂帛,一个突骑施将领应声倒下。
他没有丝毫停顿,连发三箭,三人应声跌下马,每一箭都正中眉心。
众将士爆发出一阵欢呼。
尉迟越拔出刀,策马冲向敌阵:“谁为孤取阿史那弥真首级!”
战鼓如雷,将士吼声震天,悍不畏死地冲杀过去。
燕军士气高昂,突骑施军却是无心恋战,他们的同伴眼看着要将灵州城攻下来,只要攻破,城中的金银财帛珠玉美人便可任意抢夺,去晚了便赶不上趟了。
他们身为全军精锐,本该拿大头,不想却被绊在这里,实在气闷不已。
不过即便两军士气悬殊,突骑施军占着兵马数量的优势,燕军也占不得什么便宜,且他们长途奔袭,若不能尽快拿下此役,拖延下去劣势只会越来越明显。
尉迟越有条不紊地指挥各军作战,但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越来越沉。
照这样下去,周洵能撑得住吗?小丸眼下在哪里?
思及妻子,他不由分神,一把弯刀向他砍来,他却没来得及闪避,左臂上挨了一刀,好在那刀来势不算猛,只伤及皮肉,没有到筋骨。
然而剧痛还是瞬间蔓延到全身。
他咬牙忍住,屏息凝神,一刀将袭击他的突骑施骑兵斩下马。
几名侍卫连忙围拢过来,将他护在中间。
尉迟越撕下一片衣袖,迅速将伤口扎紧,对一脸张皇的贾七道:“无事。”
说罢若无其事地提起刀,顷刻之间连杀两人。
他已记不清自己砍了多少颗头颅,左臂的伤口初时还觉得痛,慢慢失去了知觉。
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刀再快一点,马再快一点,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一定要赶到妻子身边。
然而事与愿违,仅剩的几缕天光也在慢慢褪去,夜色像巨大的黑色帷幔慢慢合上,似是天上的神祗迫不及待要将这人间炼狱遮上。
两个主将都没有鸣金收兵的意思。
就在这时,灵州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轰鸣,就像天边的闷雷。
尉迟越循声望去,只见一面城楼坍塌下来,随即火光高高窜起,映亮了一方天空,长龙般的烟柱直冲霄汉。
城破了。
他觑了觑眼,感到心脏随着那一声震响塌了半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城破是死劫,亦是一线生机。
他向贾七道:“就是现在!”
果然,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突骑施士兵一见城破,哪里还有心思打下去。
贾七见时机差不多,忽然用突厥语大喊了一声:“去得晚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犹如一条炸弹,突骑施士兵纷纷调转马头。
阿史那弥真大喊:“谁敢临阵脱逃,军法处置!”
士兵们有些迟疑,方才那声音又喊道:“叶护骗我们来送死,说好的钱财女人叫别人占了先!”
“我们在这里奋力杀敌,他们捡便宜!”
“什么也抢不到,回去还是受饥捱饿。”
……
贾七只从突骑施俘虏那里学了一两句,但一两句便够了,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突骑施人的愤怒不满蔓延开来,连压阵的督战都调转马头向城中奔去,唯恐去得晚了赶不上趟。
一开始还有人慑于主将的威严,不敢便走,可留下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自己要成冤大头,便也咬咬牙跟了上去。
众人争先恐后,自然顾不上什么阵型,禁军趁机策马冲上去,一路掩杀过去,死伤的突骑施士兵不计其数。
阿史那弥真火冒三丈:“腾格里会降下天火和冰雹惩罚你们这些悖主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忽觉右肩一痛,手中弯刀锵郎一声落地,他也从马上栽倒下来。
他尚且来不及爬起,一柄长刀已经抵住了他脖颈,随即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脊背。
尉迟越寒声道:“不义之军,天必诛之。这次腾格里也救不了你。”
阿史那弥真脸贴着地,咬着牙恨声道:“一刀杀了我吧!”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可惜留着你有用。”
转头对侍卫道:“将他捆起来。”
说罢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朝着灵州城飞驰而去。
……
沈宜秋骑着马在城中奔逃,到处都是火光、浓烟和成群结队的突骑施士兵,他们少则十来人,多则数十人,在城中纵火抢掠,时不时为了抢夺财帛自相残杀。
他们遭遇了几伙突骑施士兵,侍卫越来越少,最后她身边只剩下邵泽和牛二郎。
沈宜秋紧紧攅着手中的小胡刀,这样无休无止的奔逃令她疲惫不堪,死或许要容易一些,但是许多人将自己的性命加在她身上,她的命已不全属于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她没有资格死。
他们的藏身之处再次被一群突骑施士兵发现。
邵泽扫了一眼,约莫有十来个人。
他的身上受了两处刀伤,牛二郎也负了轻伤。
他的心思从未转得那样快,瞬间便下了决定,对两人道:“上马!往南边逃!”
两人当即翻身上马,邵泽自己却没动。
沈宜秋意识到不对,失声喊起来:“表兄!”
邵泽却毫不犹豫地用刀尖在两人的马上各扎了一下。
马吃痛,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疾奔,沈宜秋抓着缰绳,努力回头,只能看见表兄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渐渐模糊。
她伏在马上,紧紧咬着下唇,不知不觉将嘴唇咬破,口中满是血腥甜。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濡湿了马鬃。
飞驰过两条横街,马儿终于疲累,速度逐渐慢下来。
他们遇见大队的突骑施人便转向,穿过一道道坊门,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走到一处着火的宅院旁,马也跑不动了,两人只能下马行走。
他们正想找个地方先躲避一阵,却听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和马蹄声,有人用突骑施话喊了句什么。
沈宜秋不自觉地回头,见五六个突骑施士兵从那户人家的乌头门里走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抱着银器、瓷器和一段段的织锦绢帛。
那些人犹豫了一瞬,放下怀里的财帛,抽出刀来。
牛二郎道:“跑!”
沈宜秋拼命往前跑,刚跑出不十来步,便听到身后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
她忍不住转过头,见那些突骑施士兵将牛二郎围在中间。
一人远远看了她一眼,舔舔嘴角的血,仿佛在看一头慌不择路却注定逃不脱的猎物。
牛二郎背对着她,挥刀砍倒一个突骑施人,没有回头,只是高声喊:“跑!闺女快跑!”他不知道这些胡虏听不听得懂“娘娘”两字,他不能冒险。
他心里有些歉疚,将太子妃娘娘唤作闺女,实在是大不敬。但娘娘定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沈宜秋抬袖抹勒把眼泪,咬紧牙关往前跑。
跑出几步,她听见“咔嚓”一声,是骨头被刀劈断的声音,叫人心惊肉跳。
有人随之发出一声闷哼。
沈宜秋不用分辨,就知道那一定是牛大叔,只有他中了刀不敢痛呼,生怕她听见会回头。
她抬手抹泪,可是越抹越多。
就在这时,她被什么绊了一下,仆倒在地,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大燕士兵的尸首。
那士兵身旁落着一把弓,地上还散着几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