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腾接过圣旨,浑浑噩噩的将高河送至大门口,回到正厅的时候被门槛绊倒,老半天爬不起来。大管家忙跑过去搀扶,又叫丫头拿来药酒给老爷按揉红肿的踝关节。
方氏也不管夫君摔没摔着,捏着帕子呜呜咽咽抹泪。
少顷,名丫头跑进来,咋咋呼呼的喊道,“老爷太太不好了,小姐投缳自尽了!”
两人大惊失色,忙火急火燎的跑到女儿房中,却见条白绫系在房梁上,女儿两手抓着,正把脖子往里套,脚下踩着摇摇晃晃的绣墩。几个小丫头哭哭啼啼的拦阻,却又怕碰着她真个让她把脖子套进去。
“兰儿,娘求你了,快点下来吧!”方氏想把女儿抱下来却又怕惊着她,急得团团乱转。
王熙兰转身面向父母,脚下的绣墩晃了晃差点摔倒,吓得周围的丫头高声尖叫。她似乎觉得很有趣,瞥了丫头们几眼才冷笑道,“我本是大庆最尊贵的皇后娘娘,而今却要被送往西夷,伺候那浑身恶臭,面目可憎,粗俗不堪的胡人。从今往后再见不到故土爹娘,只每日吞咽大漠的风沙和烙喉的青稞,如此,倒不如死了之!”说完,又要把脖子往白绫里套。
“兰儿,你莫冲动!咱还没到那个地步,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方氏拉过夫君,急急开口,“你还有你爹呢!你爹会想办法的!你快下来!”
王熙兰满怀希冀的朝王子腾看去。
王子腾握紧圣旨,不发言。
方氏急了,提醒道,“咱兰儿好歹曾赐婚给三王爷,三王爷仁厚,总不会见死不救的。你去问问他可有办法?说不准他能让皇上改了主意呢?”
王子腾沉吟片刻,终是舍不得女儿,招手让王熙兰下来,“别闹了,爹这便去求三王爷。”
“真的吗?”王熙兰大喜过望,立马跳下绣墩,挽住王子腾胳膊天真的说道,“那你问问他,我还能不能嫁予他?不做正妃,做侧妃也行,我不计较那些名分。爹你可是等忠勇公,又是军机大臣,跟咱们王家联姻,对他百利而无害!”
王子腾没好气的瞪她眼,换了衣袍匆匆往晋亲王府去。
三王爷站在案桌后,正聚精会神的画幅山河图。王子腾不敢打扰,安安静静侍立旁,目光止不住的往东墙上‘金榜题名’的横幅飘去。如此俗不可耐的字幅,当真与这雅致的房间格格不入,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正胡思乱想着,三王爷放下毛笔,温声相邀,“劳烦王大人久等了,请坐。”
王子腾拱手,连说不敢。
小厮送来壶热茶,为两人倒上,然后毕恭毕敬的退出去。三王爷举杯啜饮,开门见山道,“王大人是为令千金而来吧?”
王子腾点头,正欲陈情,却听对方不温不火的问道,“王大人以为,是令千金更为尊贵,还是正经的皇室公主更为尊贵?”
“自然是皇室公主更为尊贵,小女出身低微,怎配与公主相提并论。”王子腾悚然惊。
“那为何我皇室公主能和亲,令千金却不能呢?王大人,这求情的话,在本王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让父皇听了去,否则天子之怒,你我都承受不起。”三王爷放下茶杯,表情肃然。
王子腾心中大骇,边擦汗边点头。
三王爷却忽然云淡风轻的笑起来,低声道,“此次和亲,对王大人来说未尝不是次转机。王大人的女儿为大庆做出如此牺牲,父皇感念在心,必定有所补偿。本王在朝中根基浅薄,还需王大人尽快重入朝堂为本王出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论得失成败。王大人回去好好斟酌,看自己究竟得了什么,又失了什么。”
失去个女儿,换来皇上的愧疚,换来重入朝堂的机会,浑浑噩噩从晋亲王府出来,王子腾路都在思索。跨下轿撵后回头凝望巍峨的皇宫,他终于做下决定。
书房内,三王爷拂落王子腾曾用过的茶杯,笑得轻柔,“脏了,都扔了吧。”
王爷分明还跟以前样态度和蔼,小厮却觉忐忑极了,小心翼翼开口,“敢问王爷,这整套都扔了吗?”
“不中用了,自然都扔掉。”似想起什么愉快的事,青年嘴角挂上诡异的微笑。
无论王熙兰如何吵闹,到了议定之期,王子腾终是将她送往皇宫,草草举办过册封仪式后又由列军队送往西夷。皇帝对王家的忠心大为褒奖,当日便派高河送还了朝服和顶戴花翎,却没言明何时准王子腾重入朝堂。
饶是如此,王子腾依然大松口气。
然而不过月,送亲的军队便狼狈而归,同时也带来了令整个朝堂都大为震惊的消息。刚册封的永和公主被胡人暗杀了,开膛破肚,血流成河,死相极为可怖。且胡人还把罪责栽赃到大庆头上,当日便发兵攻打玉门关。军队回来时,战况还在胶着,然大庆无主帅镇边,亦无充足援军,战败只是迟早之事。
玉门关乃守住中原的最后道门户,玉门关破,胡人便可长驱直入。
皇帝还来不及忧心,从送亲将士中冲出名灰衣人,跪下便大声喊冤。待听清她所言何事,皇帝只觉脑袋眩晕,眼睛发黑。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安琳公主的大宫女翡翠。她如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手指更布满厚厚的茧子,哪还有五年前清秀水灵的模样。然而比她更惨的却是安琳公主,好好的金枝玉叶,却被吉利可汗赠予众部将肆意玩弄,又被善妒的可敦割掉眼耳口鼻和四肢,又敲掉牙齿,用皮带拴住脖颈,当畜生般养在马棚里。
安琳公主生不如死的熬了三年,终于病重故去。被发配为军妓的翡翠费尽心机勾引了名士兵,趁夜逃离。老天总算开了回眼,让她在逃亡的路上碰见了打道回府的送亲将士,这才安然踏上故土。
陈诉完所有冤屈,翡翠自觉无法苟活于世,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皇帝盯着从她颅骨内流出的大滩鲜血,神色狰狞。朝堂里死般寂静,没人敢开口,没人敢抬头,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然而五王爷却无畏无惧,扑通声重重跪下,诘问道,“父皇,这就是你所谓的和平?用安琳的血与泪、自尊与傲骨,换来的和平?我大庆堂堂的公主,就是送过去让胡人肆意玩弄残害的吗?我堂堂的□□上国,就是让胡人肆意践踏劫掠的吗?儿臣不服,儿臣请战!不踏平西夷,儿臣此生此世绝不归京!”
“微臣请战!不踏平西夷,微臣绝不回转!”众位武将齐齐跪下,眼里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文臣这边,再无人敢站出来谈什么议和。皇室遭受如此侮辱,再议和,等同于卖国投敌,谁敢开那个口?
皇帝久久没说话,高河见他面色不对,上前两步正欲探问,却见他直直倒了下去。朝堂顿时乱作团。
养心殿内聚集了太医院所有太医,三王、五王并执掌六宫的淑妃等候在偏殿。淑妃容色惨白,唯独双眼睛红彤彤的,面无表情的看着西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安琳公主正是她唯的孩子,她此刻的悲痛,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
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太医们鱼贯而出,表情惊惧。
“父皇如何了?”三王爷皱紧眉头。
“回王爷,皇上他怒急攻心,中风了。今后怕是,怕是站不起来了。”众位太医齐齐跪下,等候三王爷发落。
“起来吧,父皇的病,今后便要劳烦各位了。”三王爷颓然摆手,疾步朝殿内走去。
众太医大松口气,对仁厚的三王爷感念至深。
五王爷正欲跟上,却被淑妃拦住,字句慎重开口,“王爷,请你定,定要踏平西夷,把吉利可汗和可敦的人头给本宫带回来!本宫盼你大胜而归!”
五王爷点头,冲淑妃略拱手,径自去了。
“娘娘,您不进去看看皇上吗?”名宫女小声提醒。
“本宫为何要去看他?倘若不是他私心作祟,本宫的安琳如何会死?三位公主都活得好好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有驸马身边陪伴,又有儿女膝下承欢,本宫的安琳却那样悲惨的死去!他这是遭了报应了!遭了报应了!呵呵……”说着说着,淑妃神经质的笑起来。
“娘娘慎言,倘若被人听了去……”那宫女紧张地脸色都白了。
“凤印在本宫手里,本宫怕谁?况且,他气数已尽,该退位了。”淑妃打断宫女的话,头也没回的离开养心殿。
皇帝醒来后所说第句话便是命五王爷即刻发兵西夷,知晓自己今后再无法站立,很是癫狂了阵,冷静下来后颓然开口,“替朕准备禅位大典吧。”
在众人的屏息以待中,他枯瘦的指尖颤巍巍朝三王爷指去,道,“齐儿,今后你便是大庆的帝王。朕送与你八个字——励精图治,振兴国邦!”
☆、第104章
等皇帝歇下以后,两位王爷从养心殿出来,却见九皇子披头散发的冲入,用孩童般天真的语气嚷着要父皇,又围着三王爷直叫哥哥,神态万般依恋。几名宫人慌里慌张的紧跟其后。
“他怎么出来了?”五王爷冷声质问。
“回王爷,九皇子本来在花园中躲猫猫,趁奴才们不备便跑出来了,还请两位王爷恕罪。”宫人跪下磕头。
五王爷还欲斥责,却听里面传来道虚弱的声音,“让小九进来吧。”人在病重的时候总是特别感性,老皇帝也不能免俗。更何况九皇子得了痴傻之症,与他正是同病相怜,以前那些糟心事,而今想竟全都释怀了。
五王爷嗤笑,摆摆手让高河把人带走。九皇子边欢快的叫着父皇,边小跑着奔进养心殿。
“把这几个玩忽职守的奴才给本王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五王爷指着几名宫人下令。
殿外的侍卫立即冲进来将干人等带下。两王信步前行,出了养心殿的地界方徐徐开口。
“老三,你得偿所愿了。”
“你不也是?”三王爷瞥他眼,脸上丝毫不见即将登顶的兴奋与期待。于他而言,这帝位不过是囊中之物。
“没错,我也得偿所愿了,该得的,我全都得了,倘若再灭了蛮夷,当真是死而无憾,哈哈哈!”五王爷仰首大笑,话中隐藏的深意令三王爷平静如水的眼眸泛起丝波澜。
眼前这人策划了整个和亲事件,用枚小小的棋子布下了个覆灭西夷乃至羌族、东夷、蒙古部落的杀局,凭自己根筋的脑袋,还是少招惹为妙。思及此处,五王爷立马收敛起灿烂的笑容,转移话题,“容皇贵妃哪怕被禁足了也不老实,趁老头子病重把那贱种弄出来博取同情呢。别说,这招还挺好使的,没准儿再过几日,那母子两个就能恢复自由了。还记得你我母妃是如何被害得吗?还记得咱两幼时许下的誓言吗?等我回来的时候,不想再看见他两还活着!”
三王爷冷冷笑,“为何定要他们死?我宁愿让他们生不如死的活着,活得长长久久。”
五王爷深深睇他眼,嗤笑道,“世人都说晋亲王仁厚,真是被骗得好惨!你若仁厚,我岂不是菩萨下凡?”被老三‘温和’的目光瞅的头皮发麻,他立马又转移话题,“哎你说,那贱种是真疯还是假疯?”
“真也好假也罢,随他去吧。”三王爷笑得阴寒无比。
五王爷摸了摸直起鸡皮疙瘩的手臂,果断告辞,“我还要召集将士讨论西征事宜,这便走了。你的登基大典想来是无法得见,在这里先给你道贺。”略拱手,他大步离开。
“老五,把环儿给我全须全尾的带回来,倘若他没回,你也不用再来见我。”三王爷字句警告。
五王爷走得更快,沉声道,“倘若他回不来,我就化作杯黄土陪他。”忽然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他气急败坏的转身,冲地上吐了口唾沫,“呸!方才那话做不得数!你他娘的别乱说!凭环儿高绝的武艺,能杀他的人这辈子还没出生呢!”
他不耐烦的挥袖,匆匆离开。
因战事告急,五王爷不敢耽误,翌日便召集大军朝边关进发。三王爷亲自来到城门口相送。
所有士兵都昂首仰望大庆下位君主,聆听他掷地有声的鼓励和训诫,唯独五王爷身边员小将,至始至终没有抬头。
“出发吧。”已无话可说的三王爷挥了挥衣袖。
等军队浩浩荡荡走远,他喟然长叹,“环儿真是好狠的心,临走也未曾看本王眼,呵……”颓唐的低笑从喉间溢出,将口腔染上层浓浓的苦味。
王子腾本以为女儿被西夷杀害,皇上总得给自己个交代。然而不过夜,大庆就风云变幻。五王爷西征,皇帝禅位,而原先信誓旦旦需要自己相助的三王爷却好似忘了自己的存在,只派人送来些赏赐以示体恤,再无他话。
他这才慌起来,四处托人求告终是不得其法,不过半月便老了十岁不止。方氏整日以泪洗面,身体也渐渐垮了。
因大庆正遭受战火侵扰,安琳公主被西夷迫害而死,皇帝又重病在床,三王爷力主张精简继位大典,只在金銮殿上接受众位大臣叩拜,定尊号为证圣,加开恩科,大赦天下,这便散了。
关押在监牢中的王夫人和王熙凤也在大赦之列,出来后看见老态龙钟的贾母,当即跪下给她磕头,黑乎乎的脸上被泪水冲出两道沟痕。
两人欢天喜地的下了马车,却发现眼前矗立的不是富丽堂皇的贾府,而是座破败的小院,里面没有雕梁画栋,没有仆役成群,没有热汤沐浴,没有精致饭食,只有布满青苔的泥地和充满霉烂气息的耳房,巨大的心理落差令她们当场失态。
“老祖宗,咱们怎能住在这种地方?”王夫人尖利的诘问。
探春木着脸扶贾母坐下,低声道,“荣国府已被查封,因太太盗卖祭田的事,宁国府和族人皆不肯收留,更不肯支应财物,不住这里,还能住在哪里?”
“大房呢?贾赦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王夫人声音拔得更高。
“大房家下江南投靠贾琏去了,没个三五年回不来。就是回来了,恐也不会理会咱们。”贾母拭去眼角的泪水,将封书信朝瑟缩着身子的王熙凤抛去,“这是贾琏寄给你的休书,拿上它回你王家去吧!”
王熙凤盯着飘落地面的休书,硬是不肯上前捡取,只跪下磕头,默默流泪。她名声坏成那样,父母怎会容她?就是父母容她,未出嫁的姐妹又怎会容她?天下之大,竟无她立足之地。
王夫人却被点醒了,摇头道,“我怎能住在这种地方!我哥哥可是等忠勇公王子腾,我得回王家去……”
贾母不待她说完便冷笑起来,“等忠勇公?不过得个好听的名头罢了,手里实权被掠夺得干二净!三王爷,不,证圣帝登基时接见了所有重臣,唯独不肯接见王子腾。而今的勋贵们,谁个不知道王子腾要失势了!也不想想证圣帝之前是何等风光霁月、品德高洁的人物,如何能够容忍家声如此乌糟的官员入朝?说不定什么时候,连他身上的爵位也要捋了去。还有,多亏了你,你那侄女儿非但当不成皇后,还被送去西夷和亲,刚到边关,就被胡人暗杀了,开膛破肚,血流满地,死相万般凄惨。你那好哥哥跟好嫂嫂,而今见了你定欢喜极了,欢喜的恨不能啖你的肉,啃你的骨呢!”
“怎,怎会?”王夫人听了这话瘫软在地,似想到什么急急开口,“三王爷登基,那元春呢?元春眼下是皇妃了吧?咱们可以去求她啊!”
说到元春,贾母终于憋不住满腔怒火,举起拐杖狠狠捶打王夫人,“你还有脸说元春!元春大好的前程,全被你毁了!她是王府老人,又是侧妃,按惯例至少也能得个妃位,却被你累及名声,反成了位份最低的个!答应,她堂堂的王府侧妃,只得了个答应的位份,而今移居吃人的深宫,也不知能不能活!你这个丧门星!毒妇!你还我孙女,还我孙子……”
王夫人连连躲避,这才发现屋里不见宝玉的身影,惊骇的问道,“宝玉呢?我的宝玉怎么了?”
“他在里面,已经痴了,你自己去看看吧!”王夫人毕竟是宝玉母亲,没准儿能唤醒他神智。顾念这点,贾母勉强压下想打死对方的心。
王夫人失声痛哭,跌跌撞撞进去了。
因关押男囚的监牢环境十分杂乱,几个妇人不方便露面,便派了周瑞去接贾政。看见破败的小院,贾政便觉心脏紧,又站在门外听贾母说了那许多话,这才知道不仅贾家衰败,连手眼通天的大舅兄也失势了,这日子可该怎么过?
脑中灵光现,他冲进屋喊道,“母亲,环哥儿呢?环哥儿与两位王爷都有极深的交情,他总不至于落魄吧?倘若我休了王氏,又将赵姨娘扶为正妻,总能消去他心火,重新为我贾家所用。赵姨娘那人你也知道,闹腾了半辈子图得不就是正妻之位和嫡子名分?而今都给她,她总该满意了!”
“贾环出征去了,切等他活着回来再说。不过赵姨娘那里,你与探春时常去看看,陌致生疏了!”贾母扶额叹息。没想到到头来,那母子两个反成了贾府唯的救命稻草。
王夫人听见两人无情无义的对话,撇下宝玉冲出来,不住摔打东西,撕扯贾政。本就狭窄的屋子顿时乱作团。
养心殿内,坐在龙椅上的证圣帝摊开本奏折,足看了小半个时辰还未批复。已成为大内总管的曹永利使人端来壶热茶,道,“皇上,您喝口热茶稍事休息吧?您已连续两晚未曾阖眼了。”
证圣帝端起茶杯却不啜饮,反露出恍惚的表情,呢喃道,“也不知环儿眼下在做什么,可还习惯边关的生活。”
“三爷能力卓绝,到哪儿都能过得好,您就放心吧。”曹永利轻声答话。
“是呢。”证圣帝摇头苦笑。正因为环儿的强悍、无畏、独立,所以哪怕自己当了皇帝,他亦能对自己不屑顾。世上有这么个人,无论你站在何等高位,手握何等权势,依然视你如普通人,那感觉有些怪异,却妙不可言。
思及此处,青年脸上的苦笑又被欣悦所取代。
五王爷五年前差点灭了西夷,西夷人对他恨之入骨,同时又万分忌惮。听闻他率领的大军逼近玉门关,立即撤退百里,避其锋芒。
见过众位将士,详细询问了战况,他带着贾环回到主帅大营,看见并排而列的两张软榻,面皮僵了僵。
直觉得忘了某事的稽延这才反应过来——王爷,好像,在边关,有个相好的?他不动声色的瞥了环三爷眼,默默扭头。
贾环以为另张软榻是刻意替自己准备的,将灰扑扑的包裹随意扔在上面。
五王爷正暗暗给稽延使眼色,让他立马把这事抹了,却没料名肤色白净,眉目清秀,身材颀长的儒将掀开门帘进来,拱手笑道,“王爷可算是回来了!别经年,文青对王爷十分挂念。”
文青此人武艺高强,长相清俊,且格外擅长排兵布阵,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可惜出身寒微,直寻不到晋升的机会。
他城府极为深沉,又是个不择手段的,心知五王爷喜好男色便时常在他眼前晃荡,极力展现自己的长处。如愿调到五王爷身边后却又假作懵懂,始终吊着他胃口不让他得手,随即靠着五王爷的荫庇在军中礼贤下士,笼络人心,短短几年便升任骑兵校尉。五王爷归京后作为他最信任的心腹下属,又被擢升为云麾将军,代为统摄大军。
起初,五王爷便是以贴身侍卫的名头将他调到身边,夜夜同眠。五王爷走后,也不知为表忠心亦或压制众副将,他直未曾搬出主帅营帐,住便住了五年。
五王爷头皮都麻了,暗暗瞥了还未反应过来的环儿眼,强装镇定的开口,“本王亦十分挂念你。本王不在,多亏你率军抵御外敌,得胜回朝后本王上表证圣帝,为你记大功。好了,本王要休息了,你无事便退下吧。”
五王爷态度如此冷淡,且明里暗里撇清关系,着实令文青惊诧。瞅见坐在自己榻上整理行装,只露出张侧脸便令人心醉神迷的少年,他心下了然,立即乖觉的退出去。
“这些衣服、甲胄、弓箭,都放了五年了,如何能用?扔掉,统统扔掉换新的!”见环儿拧了条湿帕子擦脸,没注意自己,五王爷忙把文青的东西挑拣出来,让稽延赶紧处理掉。
他这副龟毛的做派贾环见的多了,并未多想。
稽延连忙把东西团成团,派人悄悄给云麾将军送去。不多时,营中便传出流言,王爷此次回边关竟带了位娇贵的兔儿爷!
☆、第105章
文青住在主帅营帐五年,本以为就算五王爷回来,依然能够住下去,故而早把自己的营帐让给心腹。不想那兔儿爷鸠占鹊巢夺了床位,他不得不吩咐心腹移居他处。两人正说着话,五王爷又命人将他的东西全都送回,应物什皱皱巴巴团成团,仿佛昭示着五王爷对他弃如敝屣的态度。文青愣了愣才伸手接过,虽面上笑得云淡风轻,内里终究郁愤难平。
堂堂的云麾将军,竟给卑贱的兔儿爷让位,叫他把脸往哪儿搁?冷声笑,他命心腹前去找人。
来者是五年前跟随五王爷同回京的副将之,与文青私交甚密。他坐定后看了看地上的堆物什,了然道,“王爷把你赶出来了?”
文青淡淡笑,开门见山的问,“那兔儿爷什么来头?”
“他可不是兔儿爷,出身也算是显赫了。”副将摆手,“他乃荣国公贾代善的庶孙,名唤贾环,之前曾救过三王爷,啊,错了,曾救过证圣帝两次,后来不知怎地又搭上了咱们王爷。他那相貌你也见了吧?俊得跟神仙似得,皮肤比雪还白,小嘴儿比火还红,小腰细的跟柳条儿般。王爷的大手往他腰上搁,我总琢磨着会不会断掉!”
说到此处他露出猥琐的表情,凑到文青耳边低语,“那样个尤物,谁人不喜欢?听说证圣帝对他很不般,为了他几次三番刁难咱们王爷!若不是老圣人在上边儿压着,指不定闹出多大的乱子!”
“而今证圣帝登基,这贾环却还留在王爷身边,是嫌王爷不够扎证圣帝的眼?”文青拧眉,表情十分忧虑。
“谁说不是呢!”那副将长叹气,“可王爷被他迷的昏头转向,我们的话,王爷不听啊!你有所不知,为了他,王爷把府中姬妾全都遣散,还扬言这辈子绝不娶妻,就跟他块儿过,真是冤孽!他本欲科举出仕,老圣人不喜他惑乱证圣帝,便阻了他仕途。这次王爷带他来边关却是让他挣军功来了,听说意欲把兵马副元帅的位置留给他。”
文青平淡的表情终于被最后句话打破。他苦苦镇守边关五年,凭什么王爷回来,就把他应得的位置让给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世家公子?凭什么?!
那副将沉默片刻,等他恢复冷静才温声安慰,“你放心,那位置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他个娇贵的公子哥儿,这辈子恐怕连鸡都没杀过,如何能够统御百万大军?这不是拿大庆国祚,拿咱们的性命开玩笑呢嘛!我与几位副将早就商量好了,定要让王爷打消这荒诞的念头!”
“如此,便有劳各位多多规劝王爷,莫叫他行差踏错。要知道,证圣帝向来与王爷不合,正等着拿他小辫子呢。”文青忧心忡忡开口。
那副将连说‘自然’,略拱手便去了。
五王爷草草洗漱番,立即召唤众位副将前来大帐商讨战事。贾环坐在他下首第个位置,众位将领进来时,莫不深深看他眼,表情古怪。文青姗姗来迟,看见自己的位置被占了,什么话也没说,淡然的坐在最下首。
众将领见此情景,表情越发古怪。
贾环瞥了眼文青,又瞥了眼面皮直抽的五王爷,嘴角挂上抹玩味的微笑。
五王爷心肝颤了颤,强装镇定的开口,“本王对你们很失望!”话落盯住文青,厉声诘问,“早在西夷攻打玉门关之前你们便已收到线报,为何不早做防范?若不是本王来得及时,没准儿玉门关已经被攻破了!”
不等文青分辨,名体格彪壮,长满络腮胡子的将领拱手道,“王爷您错怪云麾将军了!云麾将军早有布防,但西夷派出的主帅却是吉利可汗的七皇子默卓,号‘不死将军’。此人年方十五便已高达七尺,不但骁勇善战、足智多谋,且还拥有不死之身。次鏖战中云麾将军重创他腹部,翌日再上战场他竟毫发未伤,且相同的情形发生过多次,仿佛他怎么都杀不死般。将士们惊骇之下失了士气,这才令西夷连连得胜。”
“胡将军所言不假!那默卓不是人,是个妖物!”
“这些日子,云麾将军直试图打消将士们对默卓的惧怕,且身先士卒,鞠躬尽瘁。若不是他,咱们恐怕保不住玉门关,还请王爷明鉴!”
“是啊,云麾将军委实劳苦功高……”
众位将领生怕王爷以此为借口捋了云麾将军职务,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兔儿爷顶上,纷纷开口应援。
在‘不死之身’四个字出现的时候,贾环已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侧耳聆听,心中暗暗揣测那默卓会不会与自己样,也拥有自愈异能?如此,这趟边关之行倒有趣的多了!他摩挲下颚,勾唇浅笑。
五王爷虽然也忌惮默卓,可眼下更令他在意的却是文青。不过五年,文青就把营中上上下下的人心都收拢了,他这是想干什么?取自己而代之?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