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宪薇一提腕收了最后一笔,轻轻放下玉管笔,坐回椅上,静静看着底下这三个人,她表现得太安静了,踏雪几个本是五分的紧张,却在她这冷淡目光的凝视下生生变成了九分紧张八分畏惧,只觉目光所及处一片火辣辣的疼,几乎炙穿皮肉,心思无所遁形。
“跟着我?”正百般煎熬难忍,俞宪薇终于说话了,“我不过是个被父母嫌弃的不祥之人,跟着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你们几个都是俞府家生子,数代经营下来,在这府中根深叶茂,又何必吊死在我这株无用的树上?”
几人都是一惊,这“不祥之人”的称呼,分明是她们私下里议论俞宪薇时所说,谁知竟被她知晓了,她们面面相觑,看向对方的眼神里都多了紧张和戒备。
踏雪皱了眉挪远些身子,只管继续求情道:“姑娘仁慈,别人如何我不知,但我自己是忠心不二的,忠臣哪里会有二主,我自然是跟定姑娘不动摇。姑娘千万要明察秋毫,譬如当日去园子里请大夫,这类事情我还是能为姑娘效力一二的。”
拂雨听得大怒,心头大骂贱蹄子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死活,忙也抢上前去,道:“姑娘慧智,这些日子也该看出谁是谨慎的,谁又太不知收敛,半点分寸也没有,还不知背地里坏了多少事呢。却只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踏雪听得她含沙射影拆自己台,不由怒火大盛:“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好的?到处乱翻东西,好打听,连姑娘的日常之事也打听,半点不知忌讳,又有哪点像个规矩的丫头了?”
当着俞宪薇的面,拂雨被说得满脸紫涨,恨不得用针把踏雪的嘴巴给缝起来,气得手足抖,却挤不出一个字来,繁霜虽是素淡性子,但平素也和拂雨友好,便参入战团,帮着拂雨分辨争论几句。
不多时,三人争得面红耳赤,拂雨和踏雪几乎要大打出手,直把俞宪薇在眼前的事都给忘了。
俞宪薇也不出声打扰,安安静静在一旁听着,却听了好些背后的事,只是即便这几个丫头都隐隐猜到对方不干净,只怕背后另有其主,却连提都没有提,八成是但碍于自己也是不干净,便轻易不敢提及这话题,也是怕引火烧身,更怕暴露自己。
俞宪薇只觉好生可笑,这样的人哪里还配说什么忠心,只略听了几句,更觉得乏味虚伪至极,她没心思听这三个丫头扯鸡毛蒜皮,只管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已凉的茶,看着无人照看而变凉的茶水微微一笑,轻言细语道:“若是要留在我身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几人正吵得厉害,几乎险些没听到这话,待听明白了,便都陡然一静,齐齐看向俞宪薇。
俞宪薇嫣然一笑,十分纯善:“只不过老太太那里人手足够,我带多了人去也是不好,所以,除了洒金照水和微云淡月四个,我只打算再带一个人过去。”
三人都是目瞪口呆,俞宪薇也不管这话对她们的冲击,慢吞吞放下茶盏,道:“你们今晚好好商议一番,决定谁跟我过去,明日只管跟我一道去便罢,——至于其他人,自有太太安排。”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46第四十六章釜底抽薪
月轮低垂,已然夜深,南跨院后排屋却是一片愁云惨淡,甚至吵闹怒骂之声不绝,只是那吵闹的人到底知道避忌,把门窗都关严实了。
微云将桌上放好的包袱又清点了一遍,一回头就现淡月把耳朵贴在墙上,一幅听墙根的好奇模样,忙上前拉开,小声斥道:“不想活了,她们说的话也敢听,当心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自己平白惹祸上身!”
淡月吓了一跳,怯生生应了,自去老老实实打水洗漱,清理完毕,爬上床铺去睡觉。缩在被子里翻了几个身,一时还是忍不住好奇,悄声问微云:“姐姐,听说姑娘只带她们中的一个人走呢。”
微云微沉了眼,抿了抿唇,道:“咱们且不必去管那些,只管安心服侍姑娘便好。”
淡月忙用力点了点头,看了眼那堵墙,又嘟囔道:“她们素日都满肚子心思,背着人不知做了多少不忠之事,这会儿倒还有脸皮往自己脸上贴金,一个两个装得忠心极了。我若是姑娘,一个都不会留。”
微云摇了摇头:“这些话日后少说,免得惹是非。”说着,一口吹灭了油灯。
淡月应了一声,却还是又说了一句:“姐姐你猜,她们最后谁会跟咱们去老太太屋里?”
黑暗中微云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最后还得姑娘拿主意,可姑娘的心思谁又能猜准…”
也不知这夜有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安眠,第二日却也照常阳光普照。
珊瑚领着几个婆子仆妇,奉了老太太之命亲自来迎俞宪薇的行李,她东西不多,包袱若干,箱子也只有两三只,珊瑚几个很快就取走了,接下来只需去小古氏屋里行礼告辞便正式离开此处了。
眼见六姑娘已经打算离开南跨院,对于要带走谁却是只字未提,拂雨踏雪几人耐不住了,忙涌上去道:“姑娘,那我们呢…”
俞宪薇停住脚步,看了她们一眼,慢慢转回去坐在厅上,将其余人遣了出去,又吩咐关了门窗,面无表情道:“你们可商议好了?”
几人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我们听姑娘的吩咐。”但看她们神情,自信满满,显然都认为自己会是走的哪一个,也不知是谁给的这信心。
“听我的?”俞宪薇却是忍不住冷笑,微微眯着眼,“昨晚到现在,已经有两个人来找过我,昨夜深夜一个,今天清早又是一个,表忠心,捅别人老底,搬弄是非,调三窝四,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连一点新意都没有。倒叫我都不知道该带谁走了!”
几个丫头脸色都是一白,立刻扭头去瞪对方,但对视不久便心虚地挪开视线,很是慌乱。
静得可怕的屋内只听见俞宪薇轻轻嗤笑一声,道:“不过也要多谢你们,没有你们互相揭穿对方底细,我才不至于到最后都蒙在鼓里。若不是这次的事,我竟不知道,我身边有这么多别人安插的探子,繁霜是大房的,踏雪是二房的,拂雨则是个卖友求荣之人,这可真是人才济济呢!往日我这院子的一言一行在别人看来都不是秘密,我这小庙真是委屈你们这几尊大佛了!”
几人听了,都是震惊不已,一则没有料到有人为了进老太太院子竟做出这等抖别人底细的下作事,二则也根本没有料到俞宪薇会这样干脆直白地把一切都抖出来,完全不留一点余地,竟完全不在乎会真的得罪她们背后的人。
踏雪满脸通红,脱口而出道:“六姑娘,你这是胡说!我…我可不是探子。”拂雨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小的冤枉,这是栽赃!”繁霜紫涨着脸,也正色道:“姑娘不愿便罢了,又何必做此言论!”唯有重露目瞪口呆,一时没回过神来。
俞宪薇无所谓地一笑,起身道:“栽赃也好,事实也罢,我们彼此心知肚明,但是,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局面,我也不能再领你们去老太太院里了。若是你们不服气,不如将此事告之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定夺,如何?”
三个丫头又气又怕,只觉自己是被愚弄了。
其中繁霜是个聪明的,四顾一凡后立刻便现唯一没有被俞宪薇点名的便只有重露一个,不由一惊,重露这丫头虽然爱钻营,实际却是个没背景的,谁知到最后竟是这么个人渔翁得利了。
繁霜好不甘心,她自问一向勤勤勉勉,又也并没有去揭谁的短,却没成想还是被人给牵连了出来,定是踏雪这没脑子的混蹄子给扯带出来的。虽然自己平素谨慎小心,从不露半点破绽,但她和自己同住一间房,在府里又有能耐亲戚,难免不会知道些什么。但就这么稀里糊涂输了一仗真是死得冤,可如今却不是忿恨仇怨的时候,最重要的,却是决不能让这事传入老太太耳中,否则,必成大患。
于是繁霜上前一步,赔笑道:“姑娘又何须至此,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之事,素日大房和二房待姑娘都好,又怎会做出这等有损体面、伤及亲戚情分之事?必是有人听错了,私下嚼舌根被姑娘听见,这才引起了误会,姑娘定要心明眼亮,明辨是非才好。须知有起子奸诈小人正是想让咱们俞家三房自相残杀,他们才好坐收其利呢,姑娘若真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必然大怒,那时候事情闹大,才真正是遂了奸人的心。姑娘定要想清楚,千万别做出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啊!”
俞宪薇露出微讶的表情,好好上下打量了繁霜一番,拍了拍手,赞叹地抚掌笑道:“繁霜姐姐素来寡言少语,我竟不知你还有这胸襟,一番话冠冕堂皇却颠倒黑白,实在是叫人自愧不如,只怕我身边那几个丫头合起来都未必比得了你这份心思呢。”
繁霜一噎,咬牙低了头:“小的言尽于此,姑娘且自斟酌。”
俞宪薇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颇有兴味地笑道:“我若不依呢?”心头却暗自警醒,果然不愧是大房如夫人的人,一个小丫头都有几分城府,前世看她是个沉默稳重的,怕她这性子吃亏,还格外多照顾了几分,却不曾料到还有这番心机,果然是自己太过愚钝了,几年下来连身边之人的真面目都不曾看透。
繁霜一怔,随即腿一弯跪在地上,道:“姑娘心胸沟壑,小的望尘莫及,大局上应当如何,姑娘也比小的更清楚明白,小的这话,不过是一番浅薄见识罢了。”
俞宪薇失笑,看了眼窗外天色,已然不早,她也没有闲心继续和这几人去斗心思,便笑道:“既然自知浅薄,就当自己收敛着些,又何必明知故犯说出来?难不成你素日就把主子当成同你一般的浅薄之人么?还是说,你早打定了主意要愚弄我这个浅薄的主子?”
主子就是主子,她不想讲理,做下人的也奈何不得。繁霜被堵得说不出话,垂下了头。其他几人见她败下阵来,不免更是揪心,满心惊恐,纷纷跪下,哭泣求饶不止。重露一个人鹤立鸡群般站着,实在是窘迫不堪,只得也跟着跪下去。
俞宪薇冷眼看了半晌,突然语调一转,道:“罢了,我原也没信过你们这些片面之词,更不会因为几个有异心的就去怀疑自家长辈。”几人都是一喜,绝处逢生一般,唯有繁霜眉头仍紧皱,知道这位姑娘不会这样轻易罢休,果然,俞宪薇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你们几个妄想在我面前挑拨生事,实在可恶,若不施以惩戒,只怕日后还会去挑拨别人。”她站起身,冷冷扫了一眼底下跪着的人:“念在这些时日你们伺候我的情分,我也不去知会太太、老太太,但你们到底冒犯了我,便自去管家那里认错领罚吧。”
俞宪薇说完,抬腿便走,到了门前时,突然停住脚步,回转身,道:“我自问已经仁至义尽,但今日之事若有人泄露出去,传进老太太和几位太太耳中,那就不是我的过错了。你们好自为之!”说罢,眼睛淡淡扫了重露一眼,便回身开门走了。
重露呆了呆,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跳了起来,逃命一般,跌跌撞撞跟了出去。
繁霜犹自跪在地上沉思,真是小看了这姑娘,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但将身边的奸细都顺利清了出去,更卖了好大一个人情给大房二房,也叫这两方都不敢再轻易藐视欺负她。端的是好手段!只是——繁霜眸光一转,看向踏雪,隐隐带了几分怒气,似是认定了她就是背后告密之人。
谁料踏雪自己已经蹦了起来,对着繁霜咬牙切齿:“你这贱蹄子,是不是你在背后嚼舌头抖别人的底细?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竟是如夫人的人,果然也是个阴险狡诈的!竟敢口出狂言污蔑我!”
繁霜一愣,脱口而出:“什么?不是你?!”若是踏雪根本不知自己的底细,那么那些话又是谁告诉俞宪薇的?她又惊又疑地将目光转向拂雨,见她也是满脸茫然的表情,电光石火间,繁霜心头冒出一个惊悚的想法,难道今天这事,从头到尾只是六姑娘设的计?是六姑娘不动声色将自己三个人玩弄于鼓掌中?繁霜想到此,心头一阵惊乱,身子一歪,软软瘫坐在地上。
47第四十七章波澜不止
到了宽礼居,不出意外,赖妈妈出来道:“太太身子不适,今日就不见六姑娘了。”小古氏只怕已是恨极了俞宪薇,连装样子面上情都不愿,断然不肯见她。
俞宪薇也不强求,依着礼数在门外给小古氏行全了礼,才要离开,却瞥见东厢房廊下,俞明薇红着眼睛泪眼汪汪站在那里,明明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却偏偏极力忍耐泪水,强颜欢笑,看着让人好不怜爱。
这是昨日上午客前分别后俞宪薇头一遭见到俞明薇,昨日下午她和小古氏闹出那么大阵仗时,这位七姑娘一直缩在屋子里不见人影。今日终于舍得出门,却仍是这样一幅被恶人欺压的弱者可怜模样,便如无言的控诉,两人这般对站着,看见的人只怕都会以为是姐姐欺负了妹妹。
昨日之事到底如何,众人心中只怕早有了定论,但俞明薇仍是不遗余力做出这般受了委屈的情态,妄图赢得舆论的同情怜悯,俞宪薇只觉索然无味,又十分可笑。
“姐姐…”俞明薇咬了咬唇,轻轻道。
俞宪薇止住脚步,对洒金照水微微示意,便转身朝俞明薇走去。
见到姐姐走近,俞宪薇的泪水刷一下流了下来,晶莹剔透挂在脸庞上,她这几日清减了些,婴儿肥的脸显出几分清瘦意味,恍惚间更像那个日后仪态万方,倾国倾城的美人。
俞宪薇身上炙烧般闪过一阵疼痛,这从不曾消退过的热烫感觉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眼前这人的真面目。
“姐姐,你怎么能那样对娘亲呢…”俞明薇泪珠涟涟,低声软语带着几分责备道,“你不知道娘亲多么伤心,昨夜哭了一夜,今天早上眼睛都肿了,我看了都心疼…”
俞宪薇静静看着她这番做派,根本没有反驳的意愿。
这个姐姐自小便温和得有些逆来顺受,纵然最近性格大变,但此刻这低眉顺眼的样子,便又有些像以前了,俞明薇以为她不说话便是心虚,心下微松,轻轻拭泪,继续道:“姐姐,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娘亲纵然对女儿严厉些,也是为了咱们好。你怎么能忍心拿刀去戳她的心呢?…”
见她字字句句都在暗指自己不孝,别无新意,俞宪薇毫无兴致再听下去,便面无表情打断了她的话:“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俞明薇正自以为说得动情,冷不丁被她粗鲁打断,一时间愣住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你,你说什么?”
俞宪薇唇角弯起一丝冷笑,微微眯眼,带出几分轻蔑之意:“我以前真是愚蠢,还以为你是个如何厉害的人物,处处避之不及,如履薄冰。如今沉下心来不躲不闪、认认真真地审视前后之事,才现你原也不过是个搬弄口舌是非,背后使绊子的小人。如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只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又有何可惧之有?!”
俞明薇听得一怔,继而满脸通红,细细的柳眉紧紧皱了起来,胸口不停剧烈起伏,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羞辱和怒气:“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是你亲妹妹!你怎么可以…”
俞宪薇轻笑,缓缓凑近,俞明薇吓了一跳,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不免更是懊恼羞窘。
“我什么也不想说,只想提醒你,日后检点些,少算计我!如若不然,便休怪我同昨日一样再不留情面!”俞宪薇贴在她耳边慢慢说完,轻哼一声,转身便大步走了,徒留下俞明薇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俞宪薇领着几个丫鬟才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院内俞明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好不难过伤心,赖妈妈众人忙不迭疾走过去哄她。
照水到底有些担心,怕小古氏她们借题挥,抹黑自家姑娘,便拉了拉俞宪薇的袖子:“姑娘…”
俞宪薇淡淡道:“别理她,昨日以后,她是什么性子已是尽人皆知,这点子小事伤不到我。”
照水这才转忧为喜,暗自忖道,的确如此,现如今七姑娘娇气好哭心眼小肚量小,专爱在人背后做小动作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如今就算她装得再委屈,只怕也没几个人当真了。
俞宪薇步伐轻快,行动间衣炔飘飘,仿若凌风一般,照水等人小跑着才能跟上,要到门前时,忽听见身后俞明薇凄厉嘶喊道:“俞宪薇!你若是敢踏出这个门,便再不是我姐姐,也不是娘的女儿!”语气中竟罕见地带了几分强硬和狠绝,话音未落,俞宪薇猛然停住脚步,恰恰停在宽礼居大门门槛之前。
照水素来心直,听了俞宪薇的话便以为万事都不要紧,本是充耳不闻,却险些一头撞在自家姑娘背上,吓了一跳,忙刹住脚步,问:“姑娘,怎么了?”
洒金拉住她的袖子,照水不解,转头去看洒金,却见洒金轻轻摇了摇头,视线转向俞宪薇身上,神情中颇有几分凝重。
俞明薇拨开身边围着的人,瞪着眼睛看着前方和自己几乎一般身量大小的少女。却见俞明薇只略停了一瞬,随后轻轻拂了拂衣袖,微微提起裙摆,轻盈地一步跨过门槛,随即加快脚步,只见衣裙翻飞,转眼便走没了影。
俞明薇本来愤怒紧绷到极处,乍见这个结果,全身力气便像被抽走了一般,身子一软,赖妈妈忙一把将她扶住,却见自家小姐捏紧了拳头,脖颈上青筋怒涨,狠狠咬牙道:“今日这羞辱,他日定会百倍回报!”赖妈妈手上不由得一紧,眼神慢慢沉了下来。
俞老太太虽然接了俞宪薇过来,心里却并是不真心喜爱她,也不愿意让她和自己同住一个院子,只远远安排在崇德堂后罩排房的一间小院子便罢,不过仍派了珊瑚水晶几个有身份的大丫头安置她的起居,所以众人虽知道这位六姑娘并非真的一朝得势,却也不敢完全小看了她,甚至因为她搬至老太太院中之故,无形中也是地位的上升,大房如夫人和二房的王氏以及几个堂姐妹兄弟都送来了乔迁贺礼,显然都很重视。
但同时,也有了个坏处。
“姑娘!”珊瑚笑着合上物品单子和小账簿,道,“姑娘房里的饰、摆设和所剩的银钱铜板我已经点验清楚。日后姑娘房里的月例都由水晶来放,每次放的时候也都会再点验一遍各色东西。若有损坏的,便统一记载入账,各经手人签字画押。”
照水听得咋舌不已,方才珊瑚众人连俞宪薇行李里头有几个铜钱都要点算清楚,各色物品也要对着赖妈妈给的清单一项一项查明,连草纸有几张都不放过,一一登记,看来老太太屋里真是严苛。
俞宪薇面不改色地接过珊瑚递过来的饰盒钥匙,淡淡笑道:“多谢珊瑚姐姐了。”
珊瑚见她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紧抓钱财,对自己有所抵触,心下也松了口气,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照水待她出去,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对着俞宪薇眨了眨眼,早在前几日,俞宪薇便拿了些银锞子和金锞子以及许多不常戴的饰,总共大约得值七八百两银子,把这些东西悄悄交给了照水的娘江嫂子,让她藏到自己家里去,加上梅花树下还埋了一些不曾取出。所以,今日珊瑚清点的俞宪薇手中东西,和其他俞家小姐相比,略有几分寒酸了,和赖妈妈给的单子也有许多对不上。
珊瑚有些疑惑,便试探着问了几句,俞宪薇含糊答了,叫珊瑚错以为是素日打点下人花去的。珊瑚联想到之前宫粉被撵时的流言,越怜惜俞宪薇小小年纪要受这些奴大欺主的苦楚,倒叹息了良久,回去复命时,也帮俞宪薇说了许多好话。
老太太素来一针一线都要管到,自己院里进了人自然是巨细靡遗都要问,听了珊瑚的话,沉重眉头点了点头,便不再计较物品单子上缺失之物,只叫人单独传话给小古氏,吩咐她以后要严加管束下人,好好担起俞家三房主母的责任。
小古氏本就自觉受了委屈,憋了一肚子气,又听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斥责,更是颜面扫地,满腔义愤下,忽又听得俞宏屹身边下人传来的消息,说碧玺姨娘月事未来,像是有了身孕,听了这话,小古氏如遭晴天霹雳,直接病倒了。
因为她在俞老太太面前失了宠,其余人等并不特别热络来探病,吕氏带了俞元薇来过几次,但小古氏忌恨她陷害自己,便以各种借口打了,不肯见她。数次下来,吕氏身边的人颇有微词,吕氏却叹道:“慧妹妹素来清高傲世,这些俗务本就不通,我做姐姐的多担待些便是了。”一时,听者无不称赞吕氏心宽仁厚,贤良淑德。小古氏事后听说,恨得险些把一口银牙咬碎。
俞宪薇虽心恨小古氏,但碍于母女名分,也前往宽礼居几次,却是连大门都未入就被俞明薇的丫鬟赶了出来。一时间三房双胞姐妹交恶的消息传遍了俞府,让有心人笑掉了大牙。
俞宪薇却并未放在心上,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占据了她的注意。
大老爷俞宏峻不日将携姨娘孔氏并一双儿女返回荆城俞府。
吕氏攥紧了帕子,气得砸了一整套粉彩细瓷的茶具,状若癫狂,连乳娘怀里的小女儿吓得哇哇大哭都恍若未闻。而门外转角处,俞如薇侧耳听着屋内一片混乱,却如闻仙乐一般愉快地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女主并不是个现实意义上的好孩子,为了保全自己,会有小小的栽赃害人行为。
48第四十八章借刀之计
孔姨娘进府那天,原本有些阴沉的天突然更加黑沉,最后竟下起瓢泼大雨,电闪雷鸣,俞老太太本就不耐烦见儿子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宅姨娘,见此情景,便干脆说自己不耐烦下雨天见,就不见外客了。
一个“外客”的称呼,便给孔姨娘的尴尬身份下了个更尴尬的定位,连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受待见。俞府明眼都看得出,俞老太太这是给吕如夫撑腰,很多都兴致勃勃,幸灾乐祸地等着接下来的热闹。
俞宏峻很为爱妾不平,但他毕竟做了四十多年的俞家大少爷,深知自己母亲的执拗性子,解铃还须系铃,一切的根源都吕氏身上,若是她能深明大义,主动要求接纳孔氏,则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所以,他当即将孔姨娘安置园子里东北角一处偏僻幽静的小院,温存了几句,便冒雨去了正堂东厢房。
吕氏额上裹着一块浅蓝帕子,抱着小女儿斜倚床头,面庞清瘦,满身柔弱病态,偏生目如秋水,满含柔情。俞宏峻抬起帘子时,她正抬头看了过来,水眸清澈,眷恋情深,宛如当年豆蔻时,俞宏峻一时怔了怔。
吕氏眉间慢慢浮现几条细细的皱纹,低下头涩然笑道:“大表哥,来了。”
俞宏峻轻轻嗯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阴暗,走过去坐床边倾身看了看刚出生的幼女,道:“女儿长得像。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清薇好了。”
吕氏本打算用旧情勾起他的愧疚,好孔姨娘事情上抢先立下规矩,却事与愿违,反而察觉出他言行中的冷淡,不由暗自惊心,忙道:“哪有像!看她鼻子和眼睛分明和大表哥一模一样呢——和她姐姐也很像。说起来,当年元儿出生时可比她康健多了,都是这个做娘的不好,若不是受了惊,也不至于让这个孩子才七个多月就降临世。”说着,又是一阵叹息。
俞宏峻和她多年夫妻,哪里猜不透她的心思,知道若是顺着这话说下去,便该提及那让她早产的罪魁——自己和孔姨娘的通信。俞宏峻虽然正是要来和她提及孔姨娘的,却不愿被她牵着话题走。便坐直身子,道:“既然有惊无险,就该好生养着。今日把孔氏也带了回来,她虽年纪小,各色事情却也干练,正好帮的忙,偏如今出了月却还体虚不能理事,不如就让刘庆年家的领着她去见见老太太、大太太和几个弟妹,也算是的一番心意。”
吕氏听着这冠冕堂皇的薄情话,一腔酝酿许久的柔情尽数付诸东流,灰心之下不由手下紧紧用力,小女婴被她抓得疼醒,登时哇哇大哭起来。婴孩尖利的啼哭给屋里的古怪气氛更添了几分尴尬。
吕氏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才大半年不见,以前还算体贴的丈夫却像是换了个似的,这般溢于言表的冷漠和不近情,让她心里生出深深的惶恐,死死盯着俞宏峻,半晌,哑声道:“老爷回来见过善玖了么?他长高了好些。”
提及长子,俞宏峻脸色不见柔和,反而更添了几分阴霾,漫不经心应道:“见过了。时候不早了,今日天色暗,且好生休息,明日一早再来看。”说着,也不等吕氏回话,更不理会还哭泣的小女儿,自顾自理了理袍子,转身出了门。
吕氏如坠深渊,双肩止不住瑟瑟抖,小小的俞清薇从她臂间滑落到床上,越哭得撕心裂肺。
刘庆年家的送俞宏峻出门,听见声音便慌忙进了内室,一看吕氏失魂落魄的样子,忙上前扶住:“姑娘,千万撑住!”
吕氏喃喃道:“好绝情绝义的男,有了新欢便翻脸无情,当初真是瞎了眼!他既对那孔氏女有情,只怕转眼便会抬举她和平起平坐,那,那不就成了整个俞家的笑柄了?这叫还有什么脸这里过下去?!”
刘庆年家的吓得不轻,忙用力握住吕氏肩膀:“姑娘醒一醒!现万不可灰心丧气,孔氏算什么?姑娘现手里管着俞家上下大小事务,二太太仍禁闭,三太太失了宠,还有谁能和您抗衡?那孔氏再得老爷欢喜,却不被老太太待见,也越不过您的次序,她的儿女,也越不过大姑娘和二少爷的次序去。凭她如何闹腾,以后大房当家做主的还是二少爷,这份家业也是二少爷的!”
话说到了吕氏心口上,她慢慢平静了情绪,但到底意难平,又嫌小女儿哭得烦扰,便狠狠瞪了她一眼,咬牙道:“都怪肚子不争气,若她是个儿子,善玖也不至于一个没有襄助!清薇清薇,他是嫌这女儿微不足道么?还从水旁,分明是按他那个贱种的排序。连读音都这般像。他是觉得生的还不如那贱所出么?”孔姨娘之女的闺名是俞沁薇,俞清薇这名字,便是狠狠戳了吕氏心窝一刀。
话中恨意难平,刘庆年家的又是一惊,忙上前将俞清薇抱了,小声哄着,又道:“九姑娘虽是女孩,倒也深受老太太喜爱,大老爷就这么个小女儿,又怎么会不疼爱呢?倒是五姑娘,老爷回府至今,既没踏足过正房的门,也没传话见五姑娘,只怕真是将她娘儿两给忘了呢。”
吕氏冷哼了一声:“那个贱种怎配和生的孩儿相提并论?”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顿时眉头舒展,莞尔轻笑,又恢复了素来的贤良眉眼,轻轻从刘庆年手中接过小女儿,轻柔地摇着,沉思半晌,待清薇打着哈欠睡着了,她又轻声问,“老爷把孔姨娘和两个孩子安置何处?”
刘庆年家的忙道:“引晖斋。”
因孔姨娘还没正式拜见大太太闵氏,故而还不能以姨娘身份名正言顺住到温仁堂来,只得后园子暂时住下。
吕氏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道:“前几日病着,力所不逮,不曾吩咐打扫屋子,现下赶紧带着把对面的西厢房清扫干净,另外中跨院和南跨院也都赶紧弄齐整了,各色东西都别尽管用上,分例不够就用的私房。务必要尽善尽美才好。明日待孔姨娘拜见了大太太,便可搬入。”虽然如此,到底是临阵磨枪,别看了定会觉得诚意不足,到底不够美。吕氏不由暗怨自己尽顾着生气,却忘了大局。
刘庆年家的忙点头应了,又笑道:“回禀姑娘,姑娘虽未吩咐,但小的顺着姑娘的心思,前几日已然都布置得差不多了。”
吕氏明显松了一口气,拉着刘庆年家的的手,欣慰道:“到底还是有心。”心中却闪过一丝不满,刘庆年家的先斩后奏,这却是主仆间的大忌。
刘庆年家的听了这话,忙道:“是姑娘的,自然该事事为姑娘想前头。”
吕氏放开她的手,抚摸小女儿稚嫩的脸,点了点头,又道:“这事也该知会大太太一句,叫把箱子里那两匹开过光的卍字金丝素绢给大太太送去,就说是送给大太太抄佛经供佛用的,再把庄子上新送来的时新水果送些去孝敬。如今身子不好,还不好出门,待能出门了,还要亲自去向太太请安道谢,谢她救了们母女两条命。”
刘庆年家的应了一声。吕氏眼珠微动,道:“今日房中之事,收拾院子的事,还有大老爷宠爱孔姨娘、八姑娘的情形,也尽可找借口同太太说。”笑了一笑,又低声补充道,“趁五姑娘她屋里的时候去。”
刘庆年家的心念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吕氏的用意,忙点头答应,自退下了。
原说要预备见孔姨娘,俞宪薇这一整天便没出门,后来又听说老太太改了主意不见,叫个自己屋里用饭,她这才有了闲暇。只是这时天色已然不早,只等着用晚膳,再不能干别的事。
她窗前站了一会儿看雨,又问洒金:“去吩咐了,明日出去的车马可备好了?”
洒金忙道:“管家答应得很清楚,况且这样的雨天,出门的并不多,不必担心车马的问题。”
俞宪薇这才放心,轻轻嗯了一声。
照水恰好拧着食盒从外头进来,虽然雨小了很多,但她一路走来,衣裳仍湿了不少,她一边拂着身上雨水,一边道:“姑娘为何赶着冒雨出去?这样的日子,道路泥泞得很,就算是有伞,到底不如太阳天干爽舒适。而且,姑老爷家城北,可远着呢。”
洒金却有别的考量:“姑娘才刚搬来老太太屋里,和这院里各处还不熟稔,虽然这几天打通各个关节,但总有不便之处,不如多等两天,等上下都熟悉了再出去,岂不更好?”
俞宪薇摇了摇头:“之前送去的信也不见回,可见她是真的生了气,若再不去,和她之间这点情谊就真的要散了。”
洒金沉默了一会儿,真心实意道:“姑娘的朋友不多,周姑娘算是个真心的。”
俞宪薇叹了口气:“正是因为她真心,才叫不忍辜负。”沉吟片刻,又问,“南跨院那边如何了?”
洒金回道:“如姑娘所料,她们都没有多说,只说是自己伺候不到,犯了错,都去管家那里领了罚,每罚了两个月月钱。之后,繁霜被如夫要回去给了大姑娘,踏雪被二姑娘下令降为小丫鬟,去浆洗房洗衣服去了,剩下的拂雨则被如夫撵到庄子上。”她顿了顿,又道,“绿萼也同宫粉一样,被三太太送出去配了,只是三太太并未赏嫁妆。”丫鬟配,赏不赏嫁妆有很大的不同,若是赏赐了嫁妆,则是主的恩典,对丫鬟的夫家和娘家来说都是一份脸面。但若是不赏,内涵义便是说明这个丫鬟是犯了错,不被主所喜,是被变相赶出府的。那她以后的路,定然会多出许多艰辛。
俞宪薇沉默良久,道:“知道了。”从一开始她如前世一般选了这几个,大约就已经注定了这个结局。她给这些制造种种机会,让她们能为背后的主子探听到小古氏院中之事,也利用她们为自己创造便利,到了最后这个结果,也不过是对她们不忠行为的一番小惩戒罢了。
“果然还是不够狠。”俞宪薇又叹了口气,心道。若是放到吕氏或是王氏身上,只怕这几个丫头身上的皮都未必能完好。
不过,这件事倒是让她真正体验了一回权力的好处,上回撵宫粉还需要小古氏动手,而这次,虽还是借了俞老太太之威,却实打实是俞宪薇亲自所为。
治下之道,赏罚分明。但这赏容易,罚却难,若没有一点威信,谁肯服,又有谁肯乖乖听话去领罚。比如以前的俞宪薇,哪怕是受了丫鬟的气,不但不敢施罚,还要上赶着安抚丫鬟,实是窝囊极了。
俞宪薇想着,只觉胸口郁气散去良多,一颗心狂跳了几下,越蠢蠢欲动起来,若真能掌控这个家,便真正吐尽心中恶气,再不需要畏惧谁了。她眸色转深,缓缓握紧了拳。
照水布好了菜,洒金便轻轻提醒她用晚膳。
俞宪薇心事重重地走到桌边坐下,洒金一边服侍她洗手,一边道:“今日新姨娘入府,只怕五姑娘心里不大安乐。看这雨越下越小,等会儿只怕要停了。不如姑娘去劝劝五姑娘吧。”洒金如今是真心靠了俞宪薇,再无保留,事事都为她想得妥帖。
俞宪薇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先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