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水年纪还小,憋不住话,看着满院的绿叶子无甚新奇,便悄悄和俞宪薇叹道:“姑娘,今天二姑娘看起来可真凶呢。”

俞宪薇看着她,含笑叮咛道:“那你记着以后千万不可招惹二房的人。”

她对照水满心感激,当日荆城兵乱,俞家主子们抢着马车逃难,若不是照水她们几个抡圆了胳膊推开别人帮着她挤上车,只怕她连俞家门都出不了,但因车少人多,照水她们没法上车,却都流着泪保证自己会去城外庄子里躲避灾乱,当时时间紧迫,不待话说完车夫便甩开鞭子赶车,俞宪薇泪流满面从车窗探出头,也只看到尘土中照水几人模糊变小的身影。

再后来她从水中被人救起,也曾打听过荆城的情形,却因兵荒马乱,谁也不能说个分明,纵然再见到俞家人,也无人知道这几个丫头的下落,乱时人如浮萍,命贱不可惜,今生今世再遇上,定是要好好待她们,决不能再让上辈子重演。

“姑娘,姑娘。”照水疑惑喊道。

俞宪薇回过神来:“你叫我做什么?”却也暗暗警醒,这几天,遇到这些人,她总忍不住陷入回忆中,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

照水低了头,扭着手,扭扭捏捏道:“我娘让人给我捎信,说想来姑娘房里伺候。”她是俞家家生子,但家人很少,除了一个在庄子上办差的叔叔,就只剩浆洗房里的寡母江嫂子。自从一年前离开俞家老宅去往俞宪薇身边伺候,就再也不曾见过面了。

照水很老实,觉得这话说出来怕俞宪薇误解,忙解释道:“我娘不是想偷懒捡轻省的活,她来这里,上夜打扫干粗活都好,就是…就是想就近看看我。”

俞宪薇一笑,却又有些苦涩,她哪里不知道江嫂子的怜女之情,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后的俞宪薇必定不会像上辈子那样糊涂隐忍地过日子,磕磕碰碰一定不会少,跟着她的人也不会如随旁的小姐那样风光。

于是,她略一沉思,道:“这话先不提,我今儿晚饭后给你一晚上假,你回去见你娘,再问问她,如果她还想进来,你明日再和我说。”

想必到了今儿下午,俞六姑娘不受老太太和三老爷待见的话就会传遍整座俞府,自来下人们都明白跟着不受宠的主子是没有出路的,若江嫂子知道事情后心绪有了变动,俞宪薇也不会责怪。

照水眨眨眼,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俞宪薇摸摸她的头,笑道:“你只管去问问你娘就是了。”

“姑娘。”宫粉带着人,抱了俞宪薇的铺盖和用品走进院子,问道,“姑娘想住哪间屋子?”

俞宪薇扫了一圈这间小院,虽然院小人少,但在这院子里,她是可以做主的。

于是俞宪薇指着东屋道:“住那里。书本笔墨纸砚放到西屋。耳房就做茶水间。”又道,“你和洒金、照水住后院,房子多,一人一间吧。”

赖妈妈恰好收拾了东西出来,听了这话笑道:“姑娘小小年纪,分配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的,”

俞宪薇笑笑,并没有接话。

赖妈妈见状,对照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忙退了下去。赖妈妈这才凑近俞宪薇,清了清嗓子,道:“论理姑娘大了,小的不该多言。只是太太实在事多,有些事关照不到,我仗着年纪倚老卖老就舔着脸多句嘴。”

俞宪薇看着这个杀害自己的仇人,距离太近,连赖妈妈脸上几块褐色斑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极力遏制着想要冲上去抓破那张可恨脸孔的冲动,衣衫下的身体一阵冰冷一阵火烫,手指颤抖不停,脸上还挂着僵硬的笑,道:“妈妈请说。”

赖妈妈点了点头,带了几分严肃道:“姑娘身为七姑娘的姐姐,对待妹妹应该和颜悦色处处容让才对,怎么今日见姑娘竟摆起架子不理睬她,七姑娘向来注重姐妹情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哪次不是想着先分姑娘一半,可姑娘竟对她这样冷淡,这叫她心里该多难过。”

俞宪薇胸口一股恶气横冲直撞,却只能死死咬住唇不泄出来,低了头,半晌,艰难地轻声道:“妈妈说的是,我知道错了。”

赖妈妈见她这样痛快承认错误,便满意点头道:“姑娘和七姑娘是双生姐妹,更该好好照顾她,对她比别人还亲近才好。”

俞宪薇简短道:“是。”

因为俞宪薇向来是个淳厚善良的孩子,从不会阳奉阴违,赖妈妈也不疑有他,和缓了脸色笑道:“这样再好不过。”又道,“这几间屋子里缺的东西都清点好了,回头就给姑娘送来,太太看姑娘住得远,心里怜惜,吩咐我把宽礼居的事都放下,先帮姑娘收拾齐整了。”

俞宪薇勉强笑了笑:“多谢母亲了。”

下人们手脚麻利,已经将衣箱和家具布置停当,赖妈妈又交代几句,这才带着人走了。

正房院子里,俞宏屹匆匆回府一趟,梳洗更衣后又出了门,小古氏正在床下教俞明薇读诗,见赖妈妈进来,便问:“六丫头那里都安排好了?”

赖妈妈忙道:“齐齐整整,很像个样子了。就是一些散碎物件还缺。”

小古氏点头道:“你去安排吧。”赖妈妈自去办事,俞明薇看她出去了,回头对母亲道:“娘亲,姐姐一个人住,会不会怕黑?”

小古氏笑道:“明儿不必担心,你姐姐比你大,不怕的。”

“嗯。”俞明薇点了点头,又道,“姐姐比我强多了,也比我会挑衣裳,我要是像她那样能提前知道,也就不会和二姐姐撞衣衫惹她生气了。”

小古氏一愣,这才回想起回府前给这一对女儿做了两条一样的石榴红绫裙,也事先交代过这衣裳是特地做了回府时穿的喜庆衣裳,她先前并没有传话让更换衣裳,怎的今日俞宪薇却没有穿。小古氏脸色微沉,小孩子平时穿什么她不介意,但如果毫无预兆地违背她的吩咐,这一点却实在可气。

她不愿在乖巧的小女儿面前说这些,便按捺下心思,想着等会儿再去问下人,现下先安慰小女儿:“明儿是好孩子,聪明懂事,读书写字比姐姐强多了,谁敢说你不如她?”

俞明薇更为怏怏不乐,放下手中书本,垂着眼睫像只乖巧可人的小兔子:“可是今天,大姐和二姐吵架,我害怕,去拉姐姐,她却甩我的手,——是不是姐姐也觉得我不好,所以不想和我一处。”

小古氏心头大怒,忙安慰了女儿几句,又道:“宪姐儿这么做实在不像话,娘会好好教导她的。”

俞明薇忙拉住她的手,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娘,我没有这样想,只是…只是觉得有点伤心。您千万别骂姐姐,她或许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她讨厌我。”

小古氏见不得女儿伤心,忙不迭安抚她,心里却将对俞宪薇的心更阴了一层。

最后母女两达成协议,小古氏不会去责骂俞宪薇,而俞明薇保证以后受了委屈都要及时告诉她。说笑半日,俞明薇这才破涕为笑,跟着丫鬟下去吃点心。

这里小古氏阴沉着脸想了半晌,俞明薇是她心头肉,任谁都不能碰一下,但俞宪薇却是个棘手的,若是动手重了,老太爷老太太俞宏屹这三个人就算脸上不在意,心里只怕也会有了疙瘩,觉得她太狠了些。这慈母的名声建起来不易,要毁掉却是容易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请两个厉害些的嬷嬷代她去管教女儿,这样纵严格些也与她无关。只是如今平白无故没有由头,嬷嬷的人选也是空缺,还得要先选定人,等着合适的时机送到俞宪薇房里去。

小古氏打定主意,便将这事记在心里,先吩咐孙妈妈叫宫粉看严了俞宪薇,又请了俞宏屹的乳母秦嬷嬷常去南跨院关照关照。更下定决心一个月后跟着俞宏屹去上任时定要想办法把俞宪薇留在老宅才好。

5第五章不是母女

忙了大半个下午,南跨院已经收拾得差不多,赖妈妈早将各色细巧小物件送来,各处都用上了,但不知为何,无论绣帘、香囊、床帐、窗帘乃至各色弹墨椅锦背的底色全都是鲜艳的红色,大红、石榴红、海棠红、银红、紫红,各色红巧妙布置在屋里,和新房那种满屋通红不同,既层次分明,又十分欢快活泼。

俞宪薇的眼睛却微微沉了下来,自从重生之后,她就十分抗拒和火焰一样的颜色,这是火海的烧灼镀在她灵魂深处的烙印,带着皮焦肉烂的臭味和死亡阴影笼罩下的恐惧。

俞宪薇的目光在这些红色上徐徐扫过,最后停留在宫粉身上。

她重生不过数日,家里人还不知道她喜好的改变,这样刻意地送来她厌恶的东西,必定是身边有人透露了风声,而这个透露风声的人除了宫粉不做第二人想。

宫粉察觉到俞宪薇的视线,自然明白是什么原由,却仍旧没事人一般往床头挂鲤鱼戏莲的紫红蝴蝶型香囊,最后还伸手理了理大红的穗子,笑着问俞宪薇:“姑娘你看,这香囊好不好看?”

俞宪薇看着她,眼中愠色渐渐沉下去,浮起一片淡淡笑容:“好看,颜色和样式都很喜庆。”

从前的俞宪薇,为了做个好女儿、好姐姐,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在那时的她看来,没有什么比母女姐妹之间和睦温馨来得更重要。

宫粉见她并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之前姑娘挑剔穿着不过是在闹别扭,如今雨过天晴,理所应当该回复当初,便笑盈盈道:“这可是赖妈妈特地从箱子里翻找出来配上的呢,咱们刚回府,正该用些喜庆的颜色。若是太素净了,倘或哪位太太姑娘来姑娘屋里坐坐,看着也不像。再者,七姑娘屋里布置也是这样呢。”

果然不愧是孙妈妈一手□出来的人,拐弯抹角、话中藏话的本事可一点都没丢下,她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俞宪薇再不识抬举,那就是故意找事,作践赖妈妈的好意,身为姐姐还不如妹妹懂事。

俞宪薇垂下眼,笑了笑:“这样很好。”

宫粉见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又服了软,心头不由微微得意,又道:“太太还说了,姑娘今天表现得很好呢,她脸上也有光彩。如今老太爷病着,老太太不让大家说生病之类的字眼,说晦气,所以虽然众人心里都关心姑娘的病,但却都不好问出口,但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是很关心姑娘的,送了很多补品来,太太还让每天送一盏银耳燕窝粥给姑娘补身子。太太待姑娘这么好,姑娘也要好好听话才是。”

这就是小古氏的高明之处,她总能心思细腻,体贴到各种旁人或许会忽略的细节,说的话也总能暖人心,所以上辈子不论下人们说多少闲言碎语,或者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却总还固执地认为母亲心里是有自己的。俞宪薇自嘲一笑,胡乱应了。

不多时,小古氏差人来唤俞宪薇去上房用晚饭,她便带上宫粉往前头去了。

西次间里小古氏正在和俞明薇说话,小姑娘已经换了身衣裳,上身是秋香色缂丝小袄儿,下面是湖绿色的蜀锦暗金纹襕裙,绣着半谢的木芙蓉,和俞宪薇这一身葱黄青绿倒十分相像,但看上去更显雅致。

俞宪薇看着那裙子上的花样,不由生出些感慨,她上辈子曾听家里妈妈们讲过,俞家是百年世家,早年也曾出过几个二三品的大员,盛极一时。先祖传下来的规矩,家中事事都有讲究,比如女眷们穿衣着裳,一日内,便是不见外客也需换三次衣裳。

晨起时是清新颜色的衣料,上头若绣的是花朵,则应是花骨朵儿,带着些许晶莹露珠,到了中午时分就是颜色艳丽,花儿满满绽放,蝴蝶蜜蜂穿戏其间,若到了晚上,则换上略暗的颜色,上头的花也是半谢。早午晚各有不同,而一年四季则以时节花卉区分,顺时应景,更显考究。

更有衣食住行上种种的派头规矩,庞杂繁冗,不胜枚举。

但是这几十年来,从俞老太爷的父辈们开始,俞家已经许久不曾出过一个为官做宰的人,庶务经商也是一般,家里底气不足,规矩也渐渐淡了。好容易等到俞宏屹科举中了二甲头名传胪,又做了个六品官,六老爷俞宏岓参军入了行伍,几年下来也挣了个武将衔。

虽然都不是高品职位,但儿子们文武双全,又有百年积淀的财富家底做基石,俞家门第到底振作了些,各色规矩讲究又重新捡了起来,但和以往的威仪尽显相比,如今这些规矩讲头不过是强作笑颜罢了。

俞宏屹合家在任上时,人少事少,又兼职位平平,来往的不过是中等人家的官眷,太讲究了反惹人非议,所以家人的规矩都不大,后来回了家,这一套一套的规矩尚需适应,俞明薇自有小古氏细心打点,俞宪薇跟前只能靠几个丫鬟婆子提点,虽然小古氏精心吩咐了许多话,但下人们心知肚明六小姐不是个得宠的,惫懒心一起,总有些不到之处。衣着行为在一两个月内惹人笑了好几次,俞宪薇颇为自卑,渐渐不爱出门,在家中几年,几乎是缩在南跨院足不出户。

“宪姐儿,愣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小古氏含笑招手道。

俞宪薇回过神,才现俞明薇已经站起身,眼睛一眨一眨疑惑地看着自己,俞宪薇目光无意间和她相触,便想到大火中的场景,身子一颤,微微有些慌乱。

小古氏看她似乎不对劲,忙柔声问道:“宪姐儿,这是怎么了?”

俞宪薇看着眼前这张比记忆中年轻许多的脸庞,即便是彼此容貌没有半分相似,她以前也从没有怀疑过自己和小古氏之间的血缘之亲,即便是父母明显偏心妹妹,忽略自己,她也只是自我安慰道手指尚且有长短,一胎所生的姐妹,小的得宠些也正常。

正因为如此,纵然遭遇了落水被家人遗弃的经历,她还是想找到母亲和妹妹,为的是不让她们以为自己死去而伤心难过。谁知母亲和妹妹回报给自己这一番心意的,是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如果俞明薇不是她的同胞妹妹,那小古氏呢?到底是不是她的生母?如果不是,她的生母又是谁

俞宪薇已经没有心情去慢慢磨出这些事的答案,她忍耐得太久,压抑得太久,既然上辈子自己为之忍耐和压抑的一切都是错的,那如今也没什么好在乎了,快刀斩乱麻,她只在乎自己想要的。而今天,她要得到这个答案。

孙妈妈在旁边,见俞宪薇脸上神色不明、忽忧忽怒,她心头转了几转,只当这姑娘又要闹情绪。孙妈妈早先听到小古氏已经让人和秦嬷嬷带话,知道小古氏想压一压俞宪薇的性子,便自作聪明地板着脸道:“姐儿该不会是想换掉屋里的东西吧,这可不好,那些都是太太精心选的,七姑娘也…”话说一半,俞宪薇脸上已是泪水涟涟,不待孙妈妈说完,她已经哭跑着一头撞进小古氏怀里。

她突然作,小古氏吓了一跳,加之不大习惯和俞宪薇如此亲密,忙用手推她肩膀,口中道:“宪姐儿,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俞宪薇死死钻在她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无论怎么推就是不起身,眼泪鼻涕都糊在小古氏湖蓝色锦缎新衣的胸口。

小古氏脸色青了青,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却只能耐着性子劝道:“好孩子,别哭了,当姐姐的要给妹妹做榜样,怎么可以任性呢?为了一件小事哭成这样,别人会笑话的,瞧,妹妹在看呢。”说着,还取了自己的绢子亲自给她擦眼泪,很是慈爱。

往日里只要一拿出俞明薇作比较,俞宪薇便知道要维护自己做姐姐的尊严和体面,再大的事也不再计较,但今日俞宪薇一反常态,当着俞明薇的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什么也不说,只闷闷地哭,小古氏劝了半日,她才抬起哭红肿了的眼睛,抽噎着道:“母亲,她们说,她们说,说我不是你生的,所以您只疼妹妹不疼我,这是不是真的?”

小古氏脸色大变,手上的绢子掉在地上,双手抓住俞宪薇的胳膊猛地将她扯开,狠狠问道:“这是谁说的?”

俞宪薇愣住了,她离小古氏很近,几乎是面对面,所以小古氏这一瞬间的所有眼神变化都看在她眼中,这眼神里有惊慌,有失措,有愤怒,有凶狠,甚至有一丝怨毒。

如果是亲生母亲,遇上年幼的孩子问这样的问题,也许会笑,会生气,会埋怨,甚至还有可能板着脸训斥两句,但绝对不会带有仿佛谎言被揭穿一般的狼狈,更不会去恨自己的孩子。

俞宪薇苦涩地闭上眼,她心底最后一丝疑问也尘埃落定了,小古氏那狠厉的眼神,微微扭曲的脸,甚至几乎抓断自己胳膊的手,都指向了一个事实。

眼前这个自己叫了将近二十年母亲的人,真的不是自己的生母。

6第六章罪虚刑实

恰好赖妈妈手上捧着一盏茶进来,撞见这情景,忙喊了一声:“太太!”

小古氏一愣,缓过神来,抬头便看到旁边俞明薇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周围几人也难掩惊色。小古氏意识到自己失态,便慢慢放开了俞宪薇的胳膊,只是脸上神情仍有几分僵硬,沉着脸对俞宪薇道:“这混账话是谁教你的?”

俞宪薇有些呆滞,眼上挂着泪,却不敢再哭,听了小古氏的问话,她颤颤巍巍地转头看了宫粉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其中所含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眼见众人目光齐齐看向自己,宫粉脸都白了,她腿一软跪下来,不知所措地哭道:“太太明鉴,小的是万万不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又看着俞宪薇,急慌慌道,“姑娘你说明白,小的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宫粉一着急,话里就带了几分往日里习惯的逼迫厉色,俞宪薇打了个哭嗝,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够了!”小古氏喝道,她狠狠瞪了宫粉一眼,这丫头当着自己的面都敢给姑娘脸色看,显见得不是个好的,背地里不知怎么编派主子呢。俞宪薇向来都是省心省事的,就这几次才开始出状况,指不定就是这丫头逼反的。

小古氏冷冷看着宫粉,十三四岁的少女脸庞已经显出明艳美人的坯子,但那微竖的柳眉,吊梢的眼角总有些刻薄味道,小古氏喜欢的是纯真温厚的老实人,对这些看上去爱刁钻耍滑的美貌女孩子很有几分厌恶。

孙妈妈见小古氏脸色沉静下来,似有了定论,她不由心头大慌,忙也跪下来道:“太太明鉴,老奴和粉丫头从来都是忠心太太的,太太吩咐的从不敢不从,她怎么会说这些胡话呢。求太太看在老奴这些年尽心尽力服侍您的份上,千万不要冤枉了她…”

俞宪薇一听这话,不由一叹,孙妈妈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却是把她自己也绕进去了。

果然,小古氏听了这话,眉关紧锁,无限狐疑地看了孙妈妈一眼。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那么俞宪薇是从哪里听到这些混话?

她的身世在家里是个绝对的秘密,除了老太爷老太太,就只有小古氏和俞宏屹以及赖妈妈三人知道,连从小伺候小古氏的孙妈妈也是不知情的。

但这么多年下来,保不准孙妈妈不会猜到一星半点,又嘴快告诉了宫粉,宫粉想用这话拿捏姑娘,这才会被辗转被俞宪薇得知。

所谓疑人偷斧,只要对人起了疑心,就会越看越可疑,越听越觉得对方是狡辩,而且孙妈妈还挟了往日忠心来说项,更显可疑。小古氏是个念旧情的仁厚主子,但这并不说明她甘愿受别人蒙蔽要挟,尤其这人还是身边老仆。

孙妈妈还没有现小古氏神情中显出不耐烦,犹在喋喋不休地求情,而宫粉一颗心已经沉下去,她知道小古氏的脾气,一旦认定下人有异心,是绝不会再讲旧情的,她不甘心遭受这无妄之灾,便将目光看向俞宪薇,此时此刻只有姑娘能证明她是冤枉的,从刚才到现在,俞宪薇并没有开口,或与还有挽回的机会?于是宫粉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膝行几步,对俞宪薇哀求道:“姑娘,姑娘,看在这一年来的情分上,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你就和太太说明白,我根本没说过这样的话。”

俞宪薇红着眼睛看着她凄凉模样,似乎有些不忍,便犹豫着对小古氏道:“母亲,宫粉,她或许不是故意的…”

宫粉听了这话,心头彻底一片冰凉,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姑娘,你为何要冤枉我?”

小古氏冷冷扫了宫粉一眼,慢条斯理对孙妈妈道:“你伺候我一场,我也不愿你没脸,但是捏造这样的歹毒假话妄图拿捏姑娘,离间我们母女亲情,我却再不能留她了,为了你的体面,对外只说你女儿许了人,今天就领出去吧,我叫赖家的给她二十两银子两根簪子做陪嫁。”

对一个挑拨离间的恶奴,她做到这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孙妈妈完全惊呆了,哭天抢地求着小古氏收回命令,赖妈妈和另一个大丫鬟点翠已经上前把她架了出去。宫粉是自己起身走的,她离开前最后的视线落在俞宪薇身上,泪盈盈的眼中满是屈辱和恨意。

俞宪薇平静地回望过去,她当然知道宫粉是被冤枉的,因为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但这又如何?上辈子的仁至义尽只换回一个见死不救,教训吃过一次就够了,这辈子,她绝不会再以德报怨,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要给自己讨回公道,再者,宫粉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却是效忠于小古氏,更兼对自己还有了嚣张轻视的心思,不敬不忠,这样的人俞宪薇也不会留,哪怕要用上些不怎么高明的手段,必要将她驱离自己身边。

虽说罪名不实,但量刑却没有冤枉了宫粉,她也算不上委屈。

小古氏见她们都下去了,暗暗叹了口气,且将心思按捺下去,拉了俞宪薇俞明薇两个在身边,柔声道:“宪儿明儿,你们都是我怀胎十月,受了磨难坚信才生下的孩儿,咱们母女间的情分万万不能被这几个奴才的谣言给离间了。”

俞明薇心有余悸,小小声问道:“娘,她们为什么说那样的话?”

小古氏看了俞宪薇一眼,回答道:“做下人的有时候起了歪心,嘴里就会带出几句谎话歪话,大抵不过是想给自己谋些利益,亦或借此敲打拿捏主人,这些话都是胡编乱造信不得的,你们以后都不要听不要信,以后再有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立刻就来告诉我。”

俞明薇似懂非懂,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古氏亲昵地抚着俞宪薇的头:“宪丫头,你也记住了吗?”

俞宪薇也点头:“记住了。”

母女三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会儿话,小古氏自去换了干净衣裳,三人这才一起去用饭。饭桌上,小古氏母爱满满,几次给两个女儿夹菜舀汤,次数都是一般,并没有分出薄厚来,但这样却更显刻意。

饭后,小古氏找个由头打走了俞明薇,屏退旁人,却把俞宪薇留下。她端起茶碗,缓缓吹了吹茶叶,又问俞宪薇:“宪姐儿,宫粉她当时,到底是怎么对你说的?”

俞宪薇咬了咬唇,低头道:“她说母亲不疼我,所以每次都是妹妹用什么我用什么,我纵然不喜欢那些东西,也不准说不好。”

小古氏扑哧一笑,揽过俞宪薇,点着她的鼻子笑道:“真是个傻丫头,你是我亲生女儿,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直接告诉我就是,哪里还要计较这么多,你这孩子就是太小心了才会被丫鬟说嘴。既然不喜欢,明天我叫赖妈妈送些别的样式去,你挑着喜欢的换上不就是了?何必还哭鼻子?”

俞宪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女两笑闹了一番,小古氏便叫了自己贴身的丫鬟滴翠、描翠先跟俞宪薇去南跨院服侍。

送走了大女儿,小古氏依在锦榻上低头沉思,不多久,便听得咿呀的门响,方才消失了许久的赖妈妈走了进来:“太太。”

“问出了什么?”小古氏问道。

“老奴拿话试探了,老孙一问三不知,看着不像个知情的,宫粉只是哭,说自己是冤枉的,也没有说出什么。”赖妈妈回道。

“如此说来,倒真是话赶话才碰巧说了那么句话。”小古氏摩挲着紫檀锦榻的扶手,冷笑道。

赖妈妈也点了点头,她和孙妈妈共事许久,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情,便试着问道:“既然没有事,不如留下她们…”

小古氏斩钉截铁道:“不能留!”她微微眯眼,“那丫头是个心大的,当着我的面都敢对宪丫头呼喝,显然平时就不安分,若不趁此料理了,只怕以后更有事端。孙妈妈教女不严,这回又经了这事,必定会留下怨霾,为了旧日的情分,还不如都给银子送出去,叫她们在外头安生过日子也就罢了。再者这两个且不必再管,你明日先物色两个可靠机灵的丫头给宪姐儿送去,免得她心里真存下什么不该有的念头,那才是真麻烦。”

7第七章银钱至上

当晚就有小古氏屋里的洗翠拿了新的丁香色宝相花罗帐和浅青的金线缭绫窗帘来给俞宪薇屋里换上,还带来一个食盒,上层是热腾腾的一碟子八宝藕粉糕和一碗冰糖燕窝粥,下层则是嵌螺钿漆盒装的一盒香瓜子。

洗翠放好点心,口中笑道:“这是今年新得的玉湖藕粉,太太特地交代做成糕点给姑娘补身子呢。瓜子是玫瑰花炒制的,不上火,姑娘平时纵吃多些也不妨。”

俞家的藕粉并不是坊间那种掺杂了许多芡粉勾兑出的杂粉,而是将新鲜玉湖贡藕绞碎磨粉后,几经过滤蒸煮做得的,通常一百斤鲜藕最后也不过得了三五斤藕粉,算得上是应时的细巧物。东西虽不说多贵重,却是做母亲的一番拳拳心意。俞宪薇心头苦笑,若不是今天自己那番话说出口,小古氏也不会有心刻意把慈母的名头顶起来。

洗翠见俞宪薇低头吃藕粉,便走到一旁,把宫粉上交的金银匣子和箱柜钥匙拿出来,叫洒金、描翠为证,和滴翠一起把宫粉素日掌管的东西对着单子清点了一遍,见并没有误差,这才交了钥匙给滴翠,去后院收拾宫粉的铺盖卷。

论理,这钥匙都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掌管,俞宪薇身边洒金照水两个都只是二等丫鬟,并没有这个资格,滴翠拿在手中,先代为保管,待到俞宪薇房中指定了大丫鬟再做转交。

谁知俞宪薇见她锁好了柜门,便起身上前两步,劈手便将那串钥匙抢在手中,道:“我自己拿着。”

滴翠愣了愣,赔笑道:“六姑娘不知道,这些身外物件该下人们保管操心,姑娘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底下人就是,不用自己劳心劳力。”

俞宪薇自顾自将钥匙往袖袋里放,浑不在意道:“我就要自己管,滴翠姐姐若是不同意,我就去和母亲说。”

滴翠吓了一跳,宫粉的前车之鉴还不远,虽然具体的事情她并不完全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宫粉被撵,必然和俞宪薇有关。素日宫粉背地里仗着孙妈妈的脸面总有些放肆,也就六姑娘好脾气容得下她,但如今六姑娘把这宽容的口子收一收,在小古氏那里哭诉了几句,宫粉就撞了南墙,可见六姑娘虽平日不大被三老爷夫妇待见,但毕竟是亲生女儿,断乎由不得下人们亏待她。

有了这个先例,滴翠心里不敢再轻视俞宪薇,便恭敬地应了,不再多说一字。

夜色已深,俞宪薇忙累了一天早已疲倦,便打丫鬟们伺候她洗漱,待一切停当,又把她们都打了出去,滴翠说要在屋里上夜她也没有同意。

但滴翠觉得屋子大人少,看着有些空旷吓人,又是新换的住处,担心俞宪薇半夜醒来找不到人哭闹,便也不敢住远,只在旁边小耳房里歇下。

俞宪薇仔细把门关好,将屋内蜡烛挪到床头小几上,这才抱了自己饰盒和金银匣子扔到床上,又翻出小戥子,这才脱鞋上床,拉下帐子遮个严实,只借着帐外昏黄的光来计算自己的身家财产。

她想得很明白,这辈子既然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必要有另一番活头才不辜负这重生。上辈子轻信家人,所以才落得兵乱时被遗弃,重逢后被烧死的悲惨下场,这一次她不会再信任这些人,也绝不会再让他们有伤害自己的机会。但一个女孩,若没有足够强大的倚仗,想要在这世间立住脚跟是十分困难的。

她的容貌和俞宏屹有六七分相似,显然也该是俞家人,甚至可能就是俞宏屹的亲生女儿,但即便如此,俞宏屹从没有给过她父亲的慈爱。这个爹从来就靠不住。生母不详,没有舅家,也没有亲兄弟姐妹。俞宪薇几乎就是一个孤女,她想立足于世,能靠的只有自己,所以她要把这些金银都握在手中,购置产业,因为这些才是她存活下去的最大倚仗。

人活世间,当觉得背后有依赖的靠山时,就会不自觉变得软弱,因为知道自己绝不会走投无路,总会有地方可去。但是一旦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四方无靠,先前的软弱却都化成坚硬的盔甲,一层层裹在身上,连心都会坚硬起来。

俞宪薇的心就是这样在几天内变得冷硬。

她心无旁骛的点算了自己的积蓄,最后算清自己手头有四十五两金锞子,二百二十一两银锞子和银锭,以及零零碎碎不足一两的碎银和一盒子铜钱,这都是从小到大积攒的压岁钱以及往日见客收到的见面礼,在任上时,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却几乎都没有攒下来过。想到随难民流落时曾听人说起过,荆城这里物阜民丰,土地肥沃,地价也贵,二十多两银子才得一亩良田,她手里这些钱,就是全用上也不过买二十多亩地,想要自立不过是痴人说梦。

俞宪薇有些灰心,又打开饰匣,里面是各色金玉珠宝饰品,整齐地分类收在小抽屉里,小古氏在穿戴上很是尽心,俞明薇有的,她这里也不会落下,再加上年节时候老宅送来的节礼里也有许多饰,经年累积下来也是很可观的满满两个大匣。

但小古氏自诩本性高洁,不爱金色俗媚,又怕小孩子身上富贵物件太多折了福寿,所以平日里除了项上七宝璎珞串着的羊脂白玉锁片外,并不让她们姐妹穿金戴银,只在衣料及日常用具上下工夫,于细微处显富贵,这些华丽的物件大多只在年节时候穿戴,而且因为饰贵重,每一样都有记档,是没办法拿出去变成银钱花用的。俞宪薇也不大清楚珠宝的市价,模糊估算了一番,这两匣子头面少说也值个二千多两银子,她不由苦笑,手中这些不能吃不能喝的东西倒远比真金白银还值得多。

眼睛扫到一只成人戴的大紫玉镯子,俞宪薇觉得有些眼生,便拿在手中看,这才想起这是二太太王氏今天给的见面礼,说到见面礼,她神色一动,匆匆掀开帐子下床,在旁边小柜抽屉里翻出白天俞老太太给的那个鼓囊囊的缀满细巧珍珠的荷包,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俞宪薇松开荷包的抽绳,往柜上倒了倒,果然,从荷包里落出两枚沉甸甸的莲花形大金锞子,掂一掂竟有四五两重,一两金市值十两银,这也是不小的一笔财富。俞老太太是个执拗人,好富贵繁华,花团锦簇,最爱金银耀眼,和侄女小古氏恰好南辕北辙,她很看不惯小古氏给女儿们的打扮,总嫌太素净,不是富贵气象,但碍于侄女面子不好当面直说,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婉转告知。不但俞宪薇,连先前回府的俞明薇也是得了一个装金锭的小荷包,其意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