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景馥姝微微发白的嘴唇,她继续道:“妹妹的娇柔风姿原是宫中的独一份儿,陛下这才怜惜不已。如今陛下既然有了阮琼章陪着,应该很难想起妹妹了。不过妹妹不用担心,阮琼章会将陛下照顾得很好的。比你要好得多。”

景馥姝眼中猛地射出利光,隐有煞气。这眼神太可怕,然而顾云羡只是平静地与她对视,没有躲闪一下。

这算什么?这点威胁算什么?

你当死过一回的人还会怕这个么?

我连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都经历过了,会怕一个眼神?

我唯一怕的,只有不能让你去死这一桩。

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无比温柔,“看到妹妹如今的模样,本宫这才真的确定,原来从前一直误会了妹妹。”

景馥姝知道她后面一定又跟着什么恶毒的言辞,本能地不想听下去。但是她不能开口阻止。这是她与顾云羡的较量,谁先撑不下去,谁便输了。

她慢慢道:“误会我什么?”

“自然是误会了妹妹对陛下的情意。”顾云羡道,“本宫从前一直以为,妹妹不顾名节脸面地追随在陛□侧,是为了地位尊荣。如今才知道,竟是我谬了。妹妹对陛下,原是一片真心。”

她语气刻薄,又提到了名节一事。然而这样的辱骂在景馥姝入宫之前便已承受得够多了,如今再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只是想着顾云羡的那番话。

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一贯明白,在后宫中不能将自己的弱点示于人前,否则便是把性命交予她人之手。从前她们正是看出了顾云羡对皇帝的心思,才从那些最易激怒她的点下手,让她一错再错。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她自然打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除了与皇帝相处之时,绝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

她自问藏得很好,她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见景馥姝一直不说话,顾云羡笑了笑,“其实很早之前本宫就发觉了,无论明充仪抑或是毓淑仪怎么刺激妹妹,你都是一脸平静。唯独提到陛下,就不那么从容了。本宫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解释。今日出手试探,才发觉自己居然猜对了。”眼神怜悯地看着景馥姝,“妹妹真是是个痴心人,一腔赤诚委实令人感动。只可惜,你的痴心终究要错付了。”

她看着她,红菱般的双唇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最残忍的话,带着浓烈的仇恨和嘲弄,“陛下他,早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俗话说,要伤害一个人,一定要从她最在乎的方面入手。

云娘选的这两个点真是切中要害啊!为她鼓掌!

67

景馥姝面色瞬间煞白。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紧咬下唇,似在拼命克制情绪。

顾云羡冷漠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景馥姝其实爱慕着皇帝的猜测,在她心头浮上来已久,今日才算真的确定。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受,只是翻来覆去地在心里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居然是这样的心情。

承受巨大的压力入宫为妃,为的不是荣华富贵,更要紧的,是得到她爱的男人。

难怪她会那么恨自己。因为她是他的正妻,在世人眼中,能够堂堂正正站在皇帝身侧的人只有她这个皇后,而景馥姝再受宠也只是一个居于人下的妃妾。

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所以一定要除掉自己。

可是除掉她又有什么用呢?

她以为没了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她以为富有四海的帝王会只守着一个女人吗?

还是以为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会真的痴心于某个女子?

真是愚蠢。

和她从前如出一辙的愚蠢。

“你说完了吗?”景馥姝轻声道。

“差不多了。”顾云羡淡淡道。

“那么请恕臣妾告退。”一福身子,她也不等她的回答,转身就朝外走去。

顾云羡看着她的背影。她的脚步有些不稳,似乎急于想要逃离,又不想泡得太快失了颜面。

她就这么看着她,眼神仿佛落满白雪的荒漠,冰冷而荒芜。

很难过吧?

这种慢慢被人取代的滋味,这种不再被需要的滋味,真的很难过吧?

难过就对了。

我就是这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熬到最后那一刻,熬到饮下那杯毒酒。

既然当初是你教会了我不要错信不值得的人,那么如今就让我来教你吧。

只是你需要付出的代价和我曾经一样。

以你的命为代价。

不过很可惜,你应该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皇帝当天夜里没有过来。

按照惯例,今日是顾云羡的好日子,皇帝应该过来陪她的,尤其她还是越制晋升。

阿瓷沉不住气,悄悄派人去打听了,得知陛下并未召幸任何一位嫔御,这才松了口气。

晚膳的时候,顾云羡面色如常,阿瓷怕她担心,絮絮叨叨地解释,“奴婢听吕大人的徒弟何进说了,陛下最近朝事繁忙。今夜也是要与诸位大人连夜议事,所以才没来看小姐的。小姐别担心,陛下如今对小姐那可是好得不得了,就算是从前的贞贵姬…”

“阿瓷。”顾云羡忽然打断她,“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啊?”阿瓷傻眼。

顾云羡看向她,神情是少有的冷漠,“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凡事不要鲁莽。嘴不要那么快,要多思考,慎重行事。我看你全当成了耳旁风!”

阿瓷是顾云羡的陪嫁丫鬟,又曾跟着她共患难,所以顾云羡对她情分极深,连重话都没对她说过一句。像今日这样当着满殿人的面对她不假辞色的情形,当真是从未有过。

阿瓷脸一阵白一阵红,眼泪都要涌出来了。

顾云羡强迫自己硬起心肠,别过眼没去安慰她。

视线转向神情有些忐忑的黄中,她蹙眉,“还有你。”

黄中赔笑道:“臣…臣最近可没犯什么错啊!”

“没有犯错?是,你大的错处你是没犯。”顾云羡淡淡道,“不过本宫问你,你可还记得第一天来服侍本宫的时候,曾答应过什么?”

黄中“扑通”一声跪下,颤颤巍巍许久,才慢吞吞道:“臣答应说,以后会谨言慎行,不给娘娘招祸。”

“你还记得?”顾云羡一笑,“你还记得便好。你扪心自问,这些日子的表现,可担得起‘谨言慎行’这四个字?”

她此刻虽未疾言厉色,但眼神中压力迫人,自有一股凛然之意,让黄中额头上的汗水都要下来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有些张狂。这也难怪,他原本是太后身边的宦官,突然被安排去服侍废后,本以为前途无望了,心灰意冷得紧。哪知道这新主居然如此争气,一路扶摇直上,如今俨然有要独霸后宫的架势。他心头得意,在外面便嚣张了一些。

可第一次见面,顾云羡便严肃警告过他,若管不住自己,便不要留在她身边。

这么一想,黄中心里就更虚了,头埋得低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这个人不喜欢把话说太多次,这是最后一次。你也好,别的人也好,通通都给我听着。含章殿容不下轻狂之人,想待在我身边做事,就给我收敛一些。”顾云羡淡淡道,“不然,休怪本宫不念主仆情分。”

这话是放了他们一马了。

黄中心头一松,诚心实意地磕了个头,“诺!臣谨记,一定不会再犯!”

其余宫人也跟着跪下来,磕了个头,“臣等谨记!”

夜里是采葭带着宫人来服侍顾云羡安置。

她坐在绣墩上,任由采葭为自己打散长发,慢吞吞道:“阿瓷呢?”

采葭犹豫了一瞬,“适才奴婢瞧见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发呆呢!”

“肯定是闹脾气了。”顾云羡有些无奈,“她就是这样子,小孩子脾气,老也长不大。”

“不是的,娘娘。”采葭忙帮她辩解道,“阿瓷没有生娘娘的气,她是和自己怄气呢!奴婢适才也以为她是不高兴了,跑去安慰她。结果她跟奴婢说,她就是恼自己怎么总也长不了记性,害得娘娘不高兴。”

采葭小心地看着顾云羡的神情,“阿瓷她对娘娘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怪娘娘您的。”

顾云羡沉默片刻,淡淡一笑,“我知道。”轻叹口气,“厨下今晚准备了鹅儿卷,你一会儿拿一碟回去给她,她喜欢这个。不过别说是我给的。要是她还不高兴,你就开解开解她。”

采葭一笑,“奴婢明白。”

顾云羡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脑海中闪过当初被关在静生阁,阿瓷每日为她梳头的场景。那里那么破旧,屋子里连个像样的梳妆台都没有,只有一块铜镜。阿瓷便把它放在吃饭的案几上,假装那里就是梳妆台了。那时候她整日消沉,不爱理妆。阿瓷每日总是要花好一番功夫才能求她坐下来,让她给她盘发。

寂静冷僻的静生阁内,阿瓷细白的手握着她的青丝,一脸认真道:“小姐你一定得漂漂亮亮的才行。阿瓷第一次见到小姐,就觉得小姐是阿瓷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小姐放心,阿瓷永远都会陪着你的。”

那时候,她是她仅剩的安慰。

她当然知道她对她忠心耿耿,可她不能总这么纵着她。不然若有一日她闯出祸来,她也不一定能护住她,也许还会被她给连累。

她们两人绝不能再回到当初那样凄惨的境地。

今日会拿她开刀也是因为这个。含章殿里的人都知道阿瓷是她的心腹,她先教训了她,再去教训黄中,既不会太下了黄忠的面子,那边心理上也容易接受。

黄中这人,办事利索能干,贪财有野心。后面一条是他的缺点,却也是他的优点。对顾云羡来说,一个人只要有弱点,她就不怕找不到控制他的办法。

她相信,自己如今前途一片大好,黄中是断不会舍弃这么好的一个靠山,而去改投他人的。所以不用担心他会暗中搞鬼。

她今日当众好好敲打了他们一番,之后再请柳尚宫拿出从前训导宫人的手段来,晓以利害,定能有所改变。

到那时,她再去安危阿瓷也不迟。

费了这么大功夫,只因这两个人的性子实在是危险,如果不及时约束一下,恐怕会闹出麻烦来的。

她的全盘计划断不能毁在这上面。

尤其是,她即将开始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薛长松每月逢五逢十便会到含章殿为顾云羡请平安脉,这一日照常请完脉之后,他却没有被准离开。

顾云羡微笑道:“含章殿新来了一批茶叶,其中有上好的渠江薄片,薛大人可要品尝一下。”

薛长松自然明白她是有话要和自己说,遂平静道:“娘娘相邀,臣固不敢辞。”

顾云羡笑道:“真是太好了。采芷采葭,快把茶具拿上来。”

等宫人将茶具摆好之后,薛长松才反应过来。他看着顾云羡的动作,惊愕道:“娘娘要亲自烹茶?这可不行!微臣如何受得!”

顾云羡安抚地一笑,“大人不必惊慌。本宫如此,只是因为珍惜这难得的茶叶,担心旁人烹不好,辜负了这道名茶。”

薛长松一听,立刻明白过来。

顾云羡要请他饮的渠江薄片乃当世十大名茶之一,原料选取奉家、天门的头等高山云雾茶,经两蒸两制冷渥堆后,压制成铜币状。制成后的茶叶已经消除黑茶涩味沤味,变得芳香异常,且此香气纯正持久,滋味醇和浓厚,汤色橙红明亮。

茶是极品,烹茶的人手艺自然不能差了,不然便是暴殄天物了。

顾云羡的茶艺是太后亲自教授的,在宫中也算拔尖儿,由她来烹自然再合适不过。

见他不再反对,顾云羡微微一笑,双手动作起来。

薛长松看着顾云羡优美如舞姿的烹茶手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

今日的她有点奇怪,突然留下自己,还请自己品茗,后面必然跟着些什么事情。

能让她如此郑重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68

“大人请。”

薛长松回过神来,定睛一看,盛了茶汤的瓷杯已放在案几上。

他道了声谢,拿起一杯,闭目轻嗅茶香,然后小小饮了一口,良久方长舒口气:“不愧是由中宗皇帝亲口赐名的‘渠江薄片’,果然是好茶。”

顾云羡笑道:“大人满意就好。”也选了一杯,细细品过之后,方道,“其实这茶送到含章殿也有两日了,本宫一直想与人分甘同味,奈何含章殿懂茶的人实在是少,能懂这渠江薄片的人就更是没有了。本宫无奈,只得作罢。今日能与大人一同品茗,心中实在是高兴。本宫知道,大人是懂茶爱茶之人,这渠江薄片入了大人的口,才不算辜负了”

“娘娘言重了。能喝到名满天下的渠江薄片,是臣的福气。”薛长松道,“臣多谢娘娘恩典。”

“大人何必与本宫这么客气?”顾云羡蹙眉,“这一年多以来大人照顾本宫的身体,可谓尽心竭力,该本宫多谢大人才是。”

薛长松摇头道:“臣不过是尽医者本分而已。”

顾云羡笑笑,“放眼太医署,如大人这般忠于职守而又正直不阿的人,真是不多了。本宫素日见着各个太医趋炎附势,拉帮结派,实在是心中厌烦。”

这话正中了薛长松的心思,让他忍不住沉默。

“其实以薛大人的才华本事,入尚药局为侍御医都是绰绰有余的。如今的官阶,实在是太委屈了。不过这也难怪,大人的性子个性如此,太过刚直,在太医署中自然难得上峰器重。就好像这渠江薄片,得大人这种懂茶之人才能品出它的妙处。若换了个不懂的人,恐怕还觉得它不如泉水甘甜解渴呢!”

顾云羡说完,仔细打量薛长松的表情。果然,他听了这话并未露出不平之色,似乎对这一切都坦然接受。

她笑了笑,曼声道,“当然,本宫知道,大人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薛家世代行医,为的是治病救人、医济天下,而不是用自身的医术谋求私利、出卖良心。”

薛长松忍了再忍,终是道:“娘娘您究竟想说些什么?”

顾云羡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郑重,“本宫想求薛大人一件事。”

她本以为自己说了这话,薛长松会面露好奇,至少也得问一声是什么事才对。谁知他却蹙着眉头,思考了片刻便叹气道:“其实娘娘所求之事,臣已私下想了许多办法,却还是没什么把握。能不能成功还未可知。”

顾云羡一愣,“什么?”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可能吧!

薛长松眼含歉疚地看着顾云羡,“娘娘体质虚寒,加之肝郁有热,此二症都会导致女子难以有孕。娘娘若想求子嗣,怕是得多费些功夫。”

顾云羡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勉强克制住情绪,她慢慢道:“大人误会了,本宫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薛长松这回当真是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那、那娘娘想说什么事?”

他为官多年,一贯板直刚正,孤僻自傲,从未如此失态的时候,今日算是头一遭。

不过仔细想想也难怪。擅自揣测上意本就是僭越,更何况他还揣测错了。生不下孩子对一个宫嫔来说有多可怕,他这个太医再清楚不过。顾云羡没有主动提这件事,他却冒冒失失地说了,简直…

顾云羡看着薛长松有些无措的神情,心头发出一声无力的长叹。

这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她成为皇后的第一年。

那时候她已经嫁给陛下近三个年头,却一直未曾有孕。当太子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岁数还小,加上太子与她并不亲近,没有孩子也很正常,便没有放在心上。

但成为皇后之后,她却逐渐这件事情却上了心。

某日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她平静地屏退了众人,请他为自己仔细诊治一番。

那天的脉诊到最后,太医诚惶诚恐地跪倒,道:“娘娘的情况有些严重。”

她见到他着模样心头就凉了,却还要逼着自己问出来,“怎么个严重法?”

“娘娘体质虚寒,恐怕…难以有孕。”

体质虚寒。

她被这四个字狠狠击中,嘴唇上的血色都褪了个一干二净。

身为宫嫔,她自然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却从没想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失魂落魄地站起来,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时候她只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还好皇帝不亲近她,太后和其她人才没有怀疑过她为何迟迟不能有孕。

还好,没有别人知道。

许久之后,她勉强平复了心情,道:“此事不得再入第三人的耳。”

那太医本是她的心腹,自然明白此等大事不可声张,忙磕头称诺。

太医告诉她,虚寒之症虽然棘手,却并不是治不好,若坚持喝药调理,还是有痊愈的可能。这话激起了她的信心,后来的一年多时间,她一直悄悄避开旁人,服用他开给她的药。然而没等她的病治好,就发生了姜月嫦失子一事,她被废黜,那名依附于她的太医也被沈竹央她们给安了个罪名处死了。

回到皇帝身边的一年多以来,她一直担心此事被人察觉,从不肯让太医给她仔细诊治身体。好在宫中未曾育有子嗣的宫嫔还有不少,她混在其中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可这薛长松是怎么回事?

他也就定期来给自己诊个平安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居然就被他看出来了?

他还记挂在了心里,暗中去翻了典籍、想了法子?

这人真是…

她深吸口气,尽量心平气和道:“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本宫希望大人能为我保守这个秘密,不要告诉旁人。”